女人缓缓地说。
雷德里克脸上出现了难以忍受的表情,他强忍下快要涌到胸口的怒火,把淤积在心里腐烂的咆哮咽下去,面无表情地后退了一步:“感谢您的教诲,我铭记于心,母亲。”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但还没走出两步,卡珊德拉夫人就喊住了他:“站住。”
雷德里克几乎快要憋不住自己的愤怒,不耐烦地回过头,沙发上的女人依旧像是一座永不融化的雪山,巍峨冰冷地坐在那里,用没有变化的眼神看着他。
短暂对视了几秒后,雷德里克反应过来了什么,他后退了一步,脸上闪过一丝自嘲和扭曲的笑容,对着女人恭敬地弯下腰,木然地说出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很高兴今天与您的会面,期待与您下次再见,母亲。”
这次,卡珊德拉夫人没有阻止他的离开。
雷德里克冲出波提亚宫,一把拽过身后急匆匆追上来的侍从手里的头盔扣在自己头上,连甲胄都没有穿戴,就奔向了自己的马匹。
翡冷翠的第一支军队在一周后开拔,乘上了前往亚述的船只,带队的人并不是莱斯赫特,而是雷德里克——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选择。
谁都知道卢森公爵和冕下之间有着多么深远的“仇恨”,这个词或许不太妥当,但只要是生活在翡冷翠的贵族,谁不知道当年这位波提亚小少爷和拉斐尔之间的纠葛?在拉斐尔刚刚被德拉克洛瓦带回来时,他只有波提亚家族旁系的名分,尽管很多人都猜测他和教皇有血缘关系,可是没有人会傻乎乎地说出来,只有雷德里克视拉斐尔为眼中钉,多年如一日地坚持找他的麻烦。
在翡冷翠神学院的时候,雷德里克扔掉拉斐尔全部的书,封掉他的宿舍,也不止一次和他打架,哪怕之后拉斐尔去了教皇宫担任德拉克洛瓦的秘书,每次和雷德里克相遇都还是要忍受冷嘲热讽。
他们之间的矛盾看起来不过是少年人之间的纷争,但经过十多年的发酵,已经远不是用这么简单的词汇概括得了的了。
他们互相仇恨、敌视,又知道彼此不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拉斐尔允许他进入骑士团施展抱负,雷德里克则竭尽所能发挥自己的才能——这种扭曲复杂的关系哪怕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到底症结在哪里。
而拉斐尔任命雷德里克为军队领袖,也仅仅是因为莱斯赫特推荐了他,拉斐尔相信莱斯赫特的判断,何况这是一个展现自己宽容形象的机会。
就算把军队放在雷德里克手里,他又能干什么呢?他的所有亲人都在翡冷翠,拉斐尔以自己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家伙,难道让他造反,他就真的敢干了吗?
他是这么想的,但雷德里克可能想得更多一些。
在拉斐尔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象征教廷的旗帜交给他时,从来都高傲的青年第一次静默着朝拉斐尔低下了头。
“圣主在翡冷翠放下了一块石头,奠下了圣城的基石,这宏伟的国度曾经被称为天国的人间倒影、世间最为圆满幸福之地,到了今天,旧的世纪已经过半,圣主以祂的意志赠与我们新的土地,这场战争不仅是为了获取俗世的冠冕,更是为了使沉沦在罪恶和混乱中的亚述获得永恒的和平,为了使圣主的福祉降临在每一片土地上,使每一个人民都得到安宁和快乐,使存在圣书中未曾现世的地上神国真正降临!”
“我的孩子们,去为我的地上神国插下第一面旗帜吧。”
有着扩音效果的大露台将这句话送到了所有士兵耳边。
于是不仅是聚集在广场等待检阅的士兵,就连站在外面仰望着教皇的普通民众们,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他们在潮水般的集体意志中发出了山呼海啸的轰鸣。
“为了地上神国!”
“为了圣主!”
“为了圣父!”
建立一个真正的地上神国,这是多么宏伟瑰丽的梦想!每一个虔诚的教徒都愿意使圣主的光辉降临在人间,他们愿意为了这句话赴汤蹈火,哪怕付出他们的所有!
可想而知,当这一番话传递出去,会有多少教徒跋山涉水来到翡冷翠,义无反顾地加入翡冷翠的远征军。
浩浩荡荡的军队开拔了,作为秘书长站在大露台下的尤里乌斯仰视着上方的拉斐尔,眼里出现了朦胧的恍惚。
当拉斐尔走下来后,费兰特先一步挡住了尤里乌斯,他手里推着轮椅,扶着拉斐尔坐在上面,一套动作娴熟而温柔,尤里乌斯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好像无动于衷,等费兰特站到了拉斐尔身后,两个人同时向尤里乌斯投来目光,秘书长才缓慢地扶了一下眼镜。
不知怎么的,拉斐尔忽然觉得现在的尤里乌斯身上有那么一瞬间的疯狂病态。
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
“您的发言很有感染力,”尤里乌斯神态如常地说,“但是您是否考虑到了亚述人民的感受?他们恐怕不会喜欢听见自己的国家变成‘地上神国’的雏形,这是对他们信仰的挑战,恐怕在他们的大祭司的组织下,教皇国的军队将会遇到史无前例的坚决抵抗。”
拉斐尔双手松松地搭在扶手上,微笑了一下,淡紫色的眼里有短暂的狡黠一闪而过:“我当然想到了,所以我为他们准备了另外一份礼物。”
“我给他们信仰的自由。”
身为教廷的主人、翡冷翠的君主、大路上最多信仰者的教宗,他轻快地说出了足够令人倒吸一口冷气的话。
“我赋予他们选择的权力,信仰或是不信仰,这将成为他们自己的选择,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成为圣主的选民,也可以坚持自己的旧信,或者信仰其他宗教,甚至于……他可以成为自己的信徒。”
他的声音很平淡,其中的含义却足够让信徒们恐惧地尖叫。
“……这是多么亵渎的发言,只有最为邪恶的魔鬼和异教徒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连尤里乌斯都有片刻的失语。
“你给他们的不只是自由,这会引起巨大的混乱,比一切混乱更大。”
他并没有说完,作为教皇的拉斐尔也将会被拉入纷争的漩涡,甚至可能被钉上教廷的耻辱柱。
“是吗?”拉斐尔唯独不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但我觉得现在的亚述已经够混乱了。”
他刻意答非所问,尤里乌斯也不再说话。
费兰特推着拉斐尔离开,站着的人和坐着的人影子在地面上短暂交错,然后又远远地拉开,像是一个沉默的箴言。
信仰自由这个事儿后期还要再掰扯,拉斐尔目前没有公布,只是一个想法的雏形。
但是咋说呢,这个想法真的很勇,他就是要把亚述彻底搅浑,反正已经够乱了,不破不立,干脆搅成一锅粥算了,以后就方便他从容整顿,毕竟教皇国的神权统治并不适合亚述这样的大国家,而且拉斐尔其实很讨厌亚述那种神权凌驾于君权之上的制度。
第99章 希望蓝钻(十六)
“……对于地上神国的建立,后世学者们有着不同认识,但所有人的共同认知则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能被成为‘地上神国’的存在,应该是十一世纪初圣西斯廷一世所建立的大统一帝国。1082年,亚述女王亚曼拉战死,本就建立在利益和婚姻誓约上的三角联盟开始摇摇欲坠,随着圣西斯廷一世真实身世曝光、女王的遗嘱被公诸于世,脆弱的三角联盟彻底崩溃,弗朗索瓦四世公开宣布了自己对于亚述的野心,这与教皇国的谋求完全相悖,两者的敌对由此开始。”
“但随着相关研究的深入和史实材料的不断发掘,尤其是教廷在2017年向学界公开了部分《圣西斯廷一世》的手稿,其中包括了一些从未记载在公共出版物上的内容,于是我们可以惊喜地发现,比安奇女士似乎用非常隐晦的语句向大家提示了,圣西斯廷一世和弗朗索瓦四世恶劣关系的苗头早就已经诞生了——在地上神国战争之前,甚至在更早之前,然而原因?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明这两位同样雄才大略的天才君主之间的矛盾因何而起。
“有人猜测他们早就对圣西斯廷一世的身世心知肚明,而弗朗索瓦四世对亚述的觊觎也早有端倪,这也正是他们矛盾的由来——谁会对自己的王位竞争者心无芥蒂呢?然而在女王的遗嘱公布之前,他们的矛盾也就只能是‘无由来’的相看两厌,对此,反对者提出了一个坚实有力的驳斥,一直到1085年,弗朗索瓦四世都在坚持向翡冷翠赠送每年献给教皇的贺礼,还有许多其他的个人礼物,从加莱王室依旧保存着的礼单中可以看出,那些昂贵的礼物绝不是用以敷衍的。
“相关内容我们将在下一节里做更为详尽完善的讨论,现在让我们回到正题,关于地上神国的建立,毋庸置疑,这是全体信徒渴望了一千多年的梦想,从圣主降临在荒芜的大地上,用一块石头奠定了翡冷翠的基石开始,建立一个‘属于神、属于圣’的独立国家就是教廷乃至全部信仰者的最终目标,这一目标的雏形就是教皇国。
“可是显然教皇国并不能完全地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独特的宗教至上原则令教皇国的政治、军事都掌握在教皇手里,……在庄园经济发达的封建领主时代,趋于中央集权的时代特征令这样的模式只能在教皇国施行,最高统治者不具有合法的政治和军事统治权,放眼整个世界,这都是独一无二的特殊制度,事实证明,这样的制度也违背了时代的运行规律。然而由于教义的限制,这些权力在名义上并不归属教皇所有,这就会产生一个问题……
“当教皇足够强势的时候——比如说圣维塔利安三世乃至圣西斯廷一世时期,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掌握教皇国的全部权力,让国家政治平稳有序地在个人的意志下一以贯之地运行;然而,哪怕是蒙圣主庇佑之地,圣城也不是有这个幸运总能够得到足够优秀的教皇,圣维塔利安三世逝世后,接任的莱恩六世无疑就是一个极度糟糕的教皇,他的无所作为令教皇国旗下的领主们各自为政,军权、行政权甚至经济都完全分散,教皇宫彻底失去了作为教皇国领袖的权能。
“而这样的权力分散竟然完全符合教义的要求,使继任者面临了极其糟糕的处境,我们或许要庆幸,接过这个烂摊子的人是圣西斯廷一世,而不是第二位莱恩六世。特殊的制度,再加上教皇国的面积有限,无法容纳足够的人口,‘地上神国’的实现无疑是一个梦中幻想,因此在1082年的翡冷翠圣荆棘大教堂大露台上,当这个词汇被郑重地提起,并让人们真切地看见了可行性,就无怪信徒们掀起了一场‘奔向翡冷翠’的大行军了。
“一个人人平等、富裕丰饶,能让人们安居乐业、远离领主和贵族们的剥削,在圣主的庇佑下平静幸福地生活着的地上神国,怎么会有人能拒绝?贵族们向往亚述能为他们带来的财富,而贫民们仅仅渴望圣书里许诺给他们的有福之地。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它必然胜利的基石。”
——艾利克斯·波提亚《中世纪教廷大变革·卷二》
雷德里克踩上亚述坚实的土地时,整个人第一次这么诚恳地感谢圣主。
他从未知道土地是这么的惹人怀念,草木的芬芳和泥土的气味都惹人怜爱,甚至连钻来钻去的臭虫在他眼里都变得可爱了许多。
这些丰富的想法还未从公爵阁下难得煽情的脑子里溜走,他就弯下腰,用力地呕吐了起来。
可惜在船只上多日的生活令他的胃里空空如也,他只能吐出一些早上喝的白水,里面混合着蜂蜜,所以显出微微的黄。
教皇国的船只为了能尽快到达亚述,从头到尾都是以最大功率前进,在底舱里铲煤的士兵们昼夜不停地轮班劳作,皮肤都被锅炉的热气烫得发红起泡,运送煤炭的绞索和齿轮上布满了细碎的煤灰,这些小东西很容易卡住绞轮,以往每过两天就要停下来清理一番,但这次哪怕它们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呻|吟,雷德里克也没有允许船长停下锅炉。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船只比预期的时间提早了三天到达,而以雷德里克为首的部分晕船人员则在舱房里从头躺到了尾,并且吐得快要奄奄一息。
“我真庆幸没有在踏上亚述之间向冕下汇报战损。”船长摸着自己卷翘的胡子,带着点嘲讽说。
被他讽刺的雷德里克用力翻了一个白眼,弯着腰继续清空自己可怜巴巴的胃袋,试图彻底将它底朝天地翻过来抖一抖、拧一拧。
“噢,阁下,你看起来不太好。”船长又说。
雷德里克愤怒地用余光瞪他,那个身体粗壮结实的老水手于是哈哈大笑起来,高兴地举起蒲扇一样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差点把雷德里克拍得断气。
“好小伙子!愿圣主庇佑您!”活泼乐观的老船长朝他挤眉弄眼,摘下头上的帽子挥舞了两下,“祝您一路顺风!我要回去接下一批士兵啦!”
雷德里克没好气地朝他甩手,示意他赶紧离开自己的视线,换来老水手又一次用力的拍击。
他们登陆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海湾,码头早就在长久的弃置中腐烂朽坏,士兵们从船头抓着缆绳跳入海水,游到岸边搭起板桥,把物资和人都运下来,雷德里克是最后下船的,他下来的时候前面的士兵已经开始搭建简陋的帐篷。
狭窄的港口容纳不了太多船只,其他的船还停泊在外港等待,雷德里克一边催促他们加快搭建营地,一边派出哨兵探查附近的情况。
现在的亚述已经彻底变成了一锅混乱的粥,亚曼拉女王死后,萨尔贡王朝彻底崩塌,生活在她庇佑之下的人们也卷入了各方混战,而北方的朝圣天盟在加莱和教皇国共同的威胁下开始谨慎地收缩势力,每一天都有新的领主宣称自己建立了独立王国,然后在第二天消失在其他领主的攻伐下。
这个昔日辉煌庞大的帝国,已经彻底消散了她美丽的光辉,她曾经能够与加莱和罗曼分庭抗礼,但现在的她已经碎裂成了历史长河里的齑粉,谁都能从她躯体上捧走丰腴的肌肤和骨肉。
雷德里克派出去的哨兵还没有回来,已经有人先一步赶到这里,向他汇报了周围的情况,这是亚曼拉留下的遗兵,衷心地跟随着女王,在女王死后听从着阿淑尔的命令,现在自然成为了拉斐尔的人,只不过他们大多已经死在了各方的清洗中,遗留下来的人也没多少,能活到现在的个个都是有点本事的好手。
教皇国的船只选择在这个荒凉的废弃港口登陆,也是因为有他们的指点,附近的城镇已经荒废,居住在那里的人们都已经往各地逃难,城镇的房屋破败荒凉,地理位置优越,最适合他们集结军队。
雷德里克在骑士团期间也不是混日子的,骑士团奉行公正、平等,无论你是公爵还是平民,在这里都被一视同仁地对待,他唯一获得的优待就是被允许可以在用餐的时候使用自己的专属餐具,并在上面镌刻家族徽章——前提是这套餐具必须是与其他人一样的银色,而且不可以有任何花纹图案。
这个优待只增加了雷德里克的麻烦,他必须在餐前从一大堆一模一样的餐具中寻找到自己那一份,尤其是那个该死的叉子!这个步骤大大增加了他的用餐时间,于是他很快自愿放弃了这个优待,快乐地变成了一群糙汉子中的一员。
总结起来就是,卢森公爵已经相当地“合群”了。
教皇国的征兵工作刚刚开始,第二批军队还在集结,雷德里克作为先遣队,他的任务就是摸清楚亚述现在的状况以及主要地形,为后来的大部队铺平道路。
秉承着这样的原则,他率领着麾下两千人选择了昼伏夜出的行军模式,以据点为圆心向外探索,同时每隔一段距离排布岗哨。
他们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指望没有人发现是不可能的,亚述的平民早就在长期的战乱中整理出了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他们蜷缩在断壁颓垣间、杂草里,用破烂的羊皮和麻布包裹着自己的身体,警惕小心地看着路过的士兵们,像是埋伏在丛林里的狼群,只是他们比狼群更加静默胆怯。
刚开始,遇见雷德里克的军队时,他们会远远地逃开,等军队过去后再谨慎地回到自己的落脚点,后来他们发现似乎这群士兵并不会凶狠地屠戮劫杀他们,于是两者之间的距离开始慢慢拉近,最终到了他们不再望风而逃的地步。
在雷德里克手下的军医顺手救了一个生热病的亚述小姑娘后,流民们甚至偶尔开始给雷德里克提供消息——包括附近有哪些领主、他们手里有多少人、曾经和哪些人发生过矛盾……这些信息是雷德里克手下的探子无法在短时间内打探到的。
于是两方人之间达成了一种奇怪的和谐默契,亚述似乎对于这支“侵略军”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反感情绪,多年的混乱早就消磨了他们对于“国家”的概念,他们只是迫切地想要一个安静和平的生活,至于是谁拥有亚述——他们并不那么在乎。
但这是年轻人的看法,对更年长一些、生长在统一的萨尔贡王朝末期的人来说,他们对萨尔贡的君主还是很有感情,因此他们还是期盼着一个亚述君主的到来,最好这个君主身上流着萨尔贡王朝的血。
所以女王的死无疑给了他们巨大的打击,而女王留下的遗嘱又为他们点燃了新的希望。
只不过这样的希望很快就被另一种声音湮灭了。
反对拉斐尔接过亚述王冠的领主们异口同声地用他的教皇身份作为武器攻讦他,一位异教的教皇,怎么能成为亚述的君主?他是否会逼迫亚述人民改信,乃至毁灭亚述的信仰?更糟糕的是,尽管他身上流着亚述的一半血液,可他从未踏上过亚述的土地,他怎么能够承担起这个自由、野性而独立的国家的重担?
所有支持萨尔贡家族的平民都因为这个问题而迟疑了,他们大多是受过萨尔贡王朝恩惠的遗民,心中惦记着这个末代王朝的荣光,但同时他们又是最为顽固的本土信仰者,让他们抛弃自己的信仰去改信一个陌生的宗教,这是比杀了他们还难的事情。
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拉斐尔坚持要推出信仰自由法案的原因。
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他就不可能真正成为这个顽固、野性的国家的君主。
在翡冷翠,他提出的信仰自由条约还是一个不为太多人所知的秘密,他正在与尤里乌斯紧锣密鼓地商讨相关条款和内容,在它彻底成熟落地前,他不会将其公开。
一旦教廷得知了这个条约的内容,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教廷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支持教皇出兵亚述,正是因为拉斐尔提出了“地上神国”计划,要将教廷和圣主的荣光播撒到亚述,如果信仰自由被提出并施行,那么“地上神国”就是名存实亡的东西,他们最终将发现唯一的获利者只有拉斐尔。
可拉斐尔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后退一步。
他要建设地上神国,也要推行信仰自由。
他要的是一个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而不是像教皇国那样,教皇无法拥有合法的统治权,只能做一个漂亮的信仰傀儡,只有人民的信仰不一致,他才能在其中施行平衡之道,成为真正的君主,而不是让教廷一家独大,继续在亚述复制一个教皇国。
从亚述送来的战报简略地报告了先遣军的情况,他们还没有遭遇大型战斗,只遇到了一些小股逃窜的流匪,这些乌合之众在教皇国的正规军面前不堪一击,雷德里克都不屑于把他们作为战果写进战报里,还是随军的圣鸦在补充汇报里交代的。
拉斐尔草草看完了亚述的战报,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继续推敲法案的相关条款,这不是一件容易事,从无到有地编纂法案,需要考虑到可能出现的一切情况,更不用说这个法案的内容牵涉到信仰问题——这是一个十分敏感且尖锐的问题,在这个国王改信会被教皇处以绝罚令、平民改信甚至可能被领主处死的年代,有许多战争都是因为信仰而起,光是以“征讨异教徒”为理由发起的大规模战役就有十几场。
拉斐尔可以想象到这个法案颁布后将掀起一场多么恐怖的浪潮,教廷的君主亲手写下了“信仰自由”的许可,这等同于他自己动摇了自己的统治基础,不仅是教廷,就连普通的信徒都会觉得自己遭受了背叛。
所以他必须字斟句酌地筹措语句,让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尽量妥帖而完善,他可不想看到一场“法案战争”,这些年的混乱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尤里乌斯坐在他右手边的桌后,为了保密,他们在教皇的书房里新添了一张桌子,尤里乌斯最近都不去秘书厅办公了,大多时间留在这里和拉斐尔商讨法案的相关内容,气得费兰特眼睛冒火而无能为力。
“咔哒”一声轻响,眼前骤然一亮,拉斐尔才发现外面天色已晚,尤里乌斯打开了气阀,房间里的汽灯燃烧起来,教皇宫的汽灯本来是昼夜不分地点燃的,拉斐尔掌权后宣传节俭、虔诚,带头缩减了教皇的用度,包括停止白天燃烧汽灯,节省开支,教廷为了呼应教皇的口号,也开始节约用度,不管主教们私下里如何奢靡铺张,这样的行为至少让教廷的对外形象好了许多。
拉斐尔就是通过这样一件件小事被信徒们爱戴、尊敬的,他从来不会忽略这些细枝末节,上辈子这些事情都是他做过的,只不过那时候史书并没有因为他这样的行为而对他稍有怜惜。
现在拉斐尔倒是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哪里有时间去思考后世人对他的评价。
尤里乌斯走过来,站在拉斐尔身后,俯身看了看他桌面上凌乱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又划掉了许多文字,每一个词旁边都有对应的其他近义词,一些被圈起来,一些被抹掉,一些则打了重点符号。
尤里乌斯看了两眼,随手提起笔将其中一个词语划出来,拉斐尔思考了两秒,欣然将它填入了空缺处。
尤里乌斯垂下眼帘,看见拉斐尔右手大拇指上那枚修复完善的波提亚家族权戒,抿着的嘴唇微微拉起一个笑容,语气温柔:“先吃饭吧,明天还有枢机会议。”
拉斐尔揉捏脖子的动作一滞,眼里闪过一丝烦躁,枢机会议,顾名思义就是枢机出席的会议,每一个枢机都是未来教皇的候选者,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们都是拉斐尔的敌对者,去参加这样一场回忆,哪怕是拉斐尔都会觉得吃力。
尤里乌斯看出了他的抗拒心理,深紫的眼眸轻轻一弯,铁灰色长发从肩头滑下,有几缕发丝凉凉地蹭过拉斐尔的脸颊:“如果不想去的话,就说公务繁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