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快结束,叶歆要回S市,肖淮送她到机场,“我去杭州接个朋友,接完后再去找你。”
“什么朋友?”
“其实是我导师的孩子,他跟着我来中国说要找什么故人。这件事说来话长,到时候我带他去见你,慢慢跟你说。”
“好,”叶歆看了眼时间,恋恋不舍说:“我该进去了。”
肖淮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说:“去吧,落地给我电话。”
送走叶歆,肖淮顺道来了寻物坊,到的时候我正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他喊了声:“秦婆婆。”
我睁开眼,看他春风满面,笑问:“丢失的感情找回来了?”
“婆婆,你早就知道?”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婆婆知道那天叶歆会来,所以才故意离开。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我还以为……”
“破镜难圆,即便勉强也还是会有裂痕。但你和叶歆不一样,你们两人心里的那面镜子从未打破,只是从前还未成形。只需等待时机成熟,自然能看清彼此的心意。”
“谢谢婆婆。”
肖淮离开后,白虎巷安静下来。偶尔传来某户人家的说话声,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声。
路口的灯亮起,浓郁诱人的饭菜香飘散在整条巷子。
再过不久,那群吃完晚饭的孩子们又该来找我听故事了。
第69章 尾声
十年租期,于我而言是转瞬即逝。当初租给我这间房子的中介早已离职,不知去向。房东要把房子收回去,他不敢再租给我这把年纪的老人。
正好,我也准备离开这里,去往下一个地方。
白泽过来帮我收拾东西,扫了眼货架说:“你这些年似乎没做成什么好生意,货架上的货物跟我上次来看到的差不多。”
我说:“这里的生意不好做,我很少碰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回的东西,旧物丢失,很快就会有新的补上,不可替代是件很稀罕的事。”
门口的招牌被拆下来放在地上,房东的招租广告也挂出去,很快就会有新的人租下这里,住进来。
更新迭代,是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事。
“秦婆婆,”门外来了一对年近四十的夫妻,带着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那位夫人问:“秦婆婆,你还记得我吗?”
我老眼昏花,打量了半天,摇头:“人老了,记性不好,眼神也不太好。”
“婆婆,我是叶歆,这是肖淮。还记得吗?”
听到这两个名字,关于眼前人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
“哦,想起来了,你曾让我找过一部手机。”
“是的,婆婆。”
我看向跟在她身旁的小男孩说:“这一定就是你们孩子吧,叫什么?过来让婆婆看看。”
“他叫肖远志,”叶歆推着他向前说:“远志,快叫婆婆。”
肖远志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婆婆好。”
我摸着他的小手说:“乖,婆婆给你吃糖,”我从口袋中抓了一把糖果递过去,这是白泽从灵山带给我的果子,凡人吃了有助于增长灵智。
肖远志家教很好,没有立刻接下,他抬头看向叶歆,征求她的同意。
“婆婆给你的,收下说谢谢。”
肖远志两只小手合在一起接过来,“谢谢婆婆。”
“不客气,乖,”我摸摸他的头,是个聪敏懂事的孩子。
叶歆看了眼拆下来的店招牌,问:“婆婆,您这是要关店了吗?”
“是,年纪大了,想歇一歇。”
“你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可以依靠吗?”
我指了指白泽说:“有个远房侄子,今天特意把他喊过来帮我收拾收拾。”
肖淮说:“那我们来得还挺及时,再晚一点只怕就见不到您了。”
“虽然店已经关了,但你们想找什么我还是能再帮你们一次,这次免费,就当我送你的。”
白泽说:“秦婆婆很少免费帮人找东西,机会难得。”
肖淮笑道:“我们没什么要找的,只是路过这里,顺道来看看婆婆。”
我沏了两杯茶递给他们,“想起来,几年前你第一次来我这里是跟一位外国朋友,他拿着一块怀表让我找一位故人的下落,之后他就把怀表留在我这里。”
那是一条金色的怀表,指针一动不动地指向十二点,镂空表盖上镶着一颗钻石,经过这么多年钻石依然璀璨,不失本色。
肖淮说:“对,他叫Lucas。他说这块表是方先生的,应该留在中国,但他没能找到方先生的后代,所以把这块表留给你。”
“方覃没有后代,这世上见过他,还记得他的……大约只剩我了,”旧事涌上心头,我有些伤感。
肖淮说:“Lucas跟我提过,他爷爷在中国游学时遇上战乱,身无分文,方先生将怀表转送给他,让他去当铺当掉,换一张回国的船票。但出于对方先生的敬重,他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他将怀表带去了美国,后来再也没有方先生的消息。婆婆,你能不能跟我们讲讲这位方覃先生的事?”
方覃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只是知道他一生经历的人本就很少,如今只怕更是寥寥无几,是该说一说。
这时,门口凑上来几颗小脑袋,几个背着书包放学回来的小孩子问:“婆婆,今天还给我们讲故事吗?”
我看向他们,笑道:“讲,婆婆今天给你们讲最后一个故事。”
我搬了把摇椅坐到大榕树下,白泽,肖淮一家,还有这群孩子围坐在身旁,开始听我讲一位叫方覃先生的故事。
“1900年,一个飘雪的冬夜,长沙的方家大太太在床上足足疼了一日一夜才生下方家长孙,方老太爷为长孙取名方覃,字长渊。方覃自小性子沉稳,学堂里经常考第一,很得先生欣赏。但他一生经历颇为坎坷,十岁那年,母亲过世,父亲生性浪荡,对他多有忽视,祖父又极为严苛。二十四岁时,进门不到两年的妻子突然病逝,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此后他也无意再娶妻。三十七岁,唯一的弟弟在战场牺牲,方家只剩他一个男丁。三十九岁他被当做间谍秘密处决,他去世无人得知,他的妹妹一直打听他的下落,直到临终前也未能得知。这块金色怀表就是他的遗物。
“怀表是方老太爷在他十五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方老爷年轻时不擅长做生意,经商失败,亏了不少钱,方老太爷过世前就将方家的产业交到当时年仅十五岁的方覃肩上。方覃也很争气,没有辜负方老太爷的期望,小小年纪就独自扛起了方家的生意。
“1930年,我的寻物坊开在长沙,我第一次见方覃时,他弄丢了这块怀表,让我帮忙找回,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他一直以个人名义暗中资助前线。1935年,我最后一次在寻物坊见到方覃,当时他来找我帮忙寻回一批被劫走到医疗物资,但我无能为力,之后不久我便离开长沙,再也没有见过他,一直到很多年以后……”说到这里,我顿住了。
肖淮问:“之后怎么了?”
我看了眼白泽,继续说:“很多年后,我从别处得到消息,1939年,方覃在一次行动中不慎暴露,他在杭州被抓捕关押,碍于方家当时在商界的地位,他被秘密处决,他的死连他的妹妹都毫不知情。他死后,遗骸被埋在杭州的某座山上。但是时隔久远,已无法知道具体位置。这便是我要说的故事。”
小孩或许没太听明白故事结局的深意,但大人是听懂了,叶歆唏嘘道:“那个特殊年代,不知道有多少像方先生这样的无名英雄默默牺牲。”
“好了,方覃的故事讲完了,你们也都赶紧回家吧。”我起身,“这块怀表就留在我这里保管。”
等众人走后,白泽站在我身后说:“若是今天没有肖淮一家,你跟那群孩子讲的故事大概就不是这样。”
“是啊,我会跟孩子们讲一个鬼故事,孩子们听完只会在意故事好不好,但大人不一样。”
我又看了眼手中的怀表,此时店内昏暗,怀表在发着淡淡的光。
这个故事的结尾其实是,多年后,我偶然从地府鬼差那里得知,杭州西北面的一座山上游荡着一只无主孤魂,孤魂执念太深,徘徊在山中不肯离去。他们查过孤魂生前与我有点渊源,便将此事告知于我。等我去到,认出它是方覃。
这块怀表原本是为了传递一份紧急情报,当时形势危急,全城都在搜捕方覃。为了躲过城里层层叠叠的搜查,方覃在被抓前将怀表送给一位外国友人,千叮万嘱让他送去城中一家当铺,老板会给他一笔钱买船票回国。
当铺是他们的一个地下据点,怀表的指针停在十二点,表示“危险,速速撤离”。但是没想到,这位外国友人出于敬重,即便走投无路,也没有当掉这块怀表。
最后,方覃的同伴是否躲过了那场危险,我不得而知。只知道,当我再次见到他的英灵时,英灵口中依然反复念叨着“危险,撤离”。
山中不知岁月改,人间风雨已百年。方覃的同伴早已不在人世,他却因为一份未能送出去的情报,一直被困在1939年。
最终,方覃在认出我后,放下执念,英灵消散于山间。
再强的执念也会有被时间碾碎的一刻,再深的遗憾也终有被淡忘的一天。
白泽将乾坤袋递给我,我将货架上的旧物一一放入袋中。
一把古铜钥匙,一个空空的旧皮夹,一根细长的梅花簪,一条洁白的狐狸断尾,一颗永远不会发芽的种子,一块金色的怀表……
这些旧物浸染了时光的空虚,一个个看起来格外的孤寂。
它们曾是某人最深的执念和遗憾,最终又被遗忘在漫长的时光中。
清空了货架上的旧物,浮生寻物坊立刻变得空荡荡。
店门缓缓关上,落锁。
转身离去时,我褪去身上苍老的皮囊,又化成妙龄女子的模样,继续游走于十方世界,等待下一个走进店里的顾客。
“这里是浮生寻物坊,我能帮你找到丢失的东西。”
年轮缓缓,时光漫漫。
浮生寻物坊,全往昔之憾。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