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我刚才也没吃饱。”天际最后一缕光线折进车窗,落在奚微优美的侧脸上,“想吃什么?今天让你选。”
“……”物以稀为贵,奚微的温柔也是。
虽然此时此刻他脸上根本没有半分温柔,但“让你选”堪比太阳从西边出来,钟慎看了他好几眼,又看了看窗外,担心刚降落的夕阳下一秒重新跳出地平线,世界变成幻想小说。
“给你五分钟考虑。”奚微的左手略微攥拢,按着方向盘。钟慎忽然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像玉质地的挂坠,或是其他某种分类不明的饰品。
察觉他的目光,奚微道:“刚才我爸送的,说是请某位大师开过光,给我提运势,旺桃花。”
奚微口吻颇为不屑,当笑话讲:“就这么个玩意儿,人家收他一百万。我怀疑我爷爷的智商都遗传给我姑了,我爸一点没分着。”
他可以调侃自己家人,钟慎却不适合一起笑,低声道:“旺桃花?”
“他们催我结婚。”奚微说,“无聊。人都是独自生,独自死,却偏要强迫两个不相干的人在路上凑成一对,有意思么?”
“没意思。”钟慎顺着他说。这会儿是真正地清醒了,梦境和现实重归统一,夕阳彻底消失不见,街道上暗沉沉,风声止息,起了一层蒙蒙的雾。
车子破雾而出,五分钟后,钟慎终于想好要吃什么,对奚微提议:“去我家怎么样?我做饭。”
“可以。”奚微没意见,去哪儿都一样。钟慎是公众人物,去餐厅反而不大方便。但本来是打算带钟慎找一家私房菜之类的地方吃东西,结果变成他自己做,还真是不怕麻烦。
奚微很少去钟慎家。他们的关系类似老板和员工,明湖别墅是钟慎上班的地点,至于钟慎自己的家什么样,奚微不关心也没理由拜访。
但毕竟在一起七年多,偶尔也去过几回。上回去是前年,印象中那套房子精致有余温度不足,缺乏生活气息,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
奚微记得地址,调整了下导航。钟慎在他旁边用手机点外卖,说是家里没食材,现买一点才能做。
这样一讲更麻烦,奚微瞥他一眼,钟慎脸上竟然没有半点不耐,屏幕上显示某生鲜超市页面,很快买完,转头问他意见:“两个菜会不会有点少?简单吃点?”
“行。”奚微没挑剔,刚才在家里那顿十分丰盛,但叫人倒胃口,换小菜调剂正合他意。倒是钟慎,叫他选也不选,最后还是按照奚微的喜好来做,永远把服侍金主放在第一位,体贴。
不过话说回来,钟慎在饮食方面有什么喜好,奚微一点也不知道。
奚微不喜辣,不喜油腻,轻调料,偏好食材的原汁原味。钟慎也这么吃,看不出差别。
车子开进小区,停在钟慎家楼下。他住高层,进电梯刷人脸识别,奚微上回来的时候录入过,不过一次也没用过。
下车时不到六点,生鲜外卖恰好送到,两人顺便提上去,钟慎熟练地开灯,把食材拿进厨房,给奚微倒了杯温水,叫他在客厅稍等。
等待最是无趣。奚微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当他在自己家,其他所有人和事物都是摆件,他可以不理会。但当他在别人家,“摆件”变成他,他却很难融入到陌生的环境里,忍不住想聊两句,排解枯燥和不适。
奚微倚在厨房门口,盯着水池旁择菜的男人,突然说:“钟慎,你想过结婚吗?”
钟慎正在削莴笋,闻言手一抖,削皮器差点打在手上:“没有,怎么突然问这个?”
奚微问:“你是同性恋还是双性恋?”
“……”钟慎顿了顿,“不知道。”
“不知道?”
“没想过。”钟慎低着头,下颌线在光照下显出一层模糊的虚影,表情有点看不清。奚微觉得这个回答很难懂,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或者都喜欢,不是很明显吗?有没有感觉自己最清楚。
但钟慎这么说,他也不追问。其实不是想聊这方面,纯粹是没什么可聊,随口起的话题。
奚微走近几步,看水池里那些被钟慎削碎的莴笋皮。另一份食材是西蓝花,用虾仁炒,都是家常小菜,不费什么时间。
钟慎的手生得好看,手指够长,手型也好,有一种不论抓握什么都很有力也很养眼的美感。奚微突然从背后按住他的手臂,给厨师添乱,“我们好像没在厨房做过。”
腔调平平常常,不像引诱。但说出来就已经达成暗示效果,两层衣料下钟慎手臂绷紧,手上还沾着水便转过身来,把奚微抵在了流理台上。
很难看穿他是被引诱了,还是在故意顺从奚微,冰凉的手掌扣在奚微后脑,用力地吻下来。
水龙头忘记关,在越发沉重的气息声里连绵流淌,盛西蓝花的玻璃盆水满四溢,钟慎突然低下,亲奚微的脖子。颈动脉,气管的近侧,不知为什么他特别喜欢这里,用牙齿细细地啮噬,用手指缓缓地摩挲。亲了将近两分钟,后腰抵着流理台不舒服,奚微推他,“还是先做饭吧。”
“……”钟慎已经有点进入状态了,鬓边出了汗,眼里闪过一丝克制,还是听奚微的,说“好”,“那你去外面等,好不好?”
他惯常爱用“好不好”“可以吗”之类的措辞,是恭敬的请求,也像在哄人。但论恭敬,他很少对奚微用敬语。不说“您”,也不叫“奚总”,连奚微的大名都很少叫,大多时候省略称呼,只说“你”。
好像名字和称呼没意义,“你”才是独一无二的。
奚微早就习惯,拢了拢衣襟转身走了。
钟慎的家有二百多平,房间少,大多空间是打通的,在门口能一眼望见远处空旷的阳台。
客厅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相框,照片选用钟慎曾经拍过的某本时尚杂志封面:他身披黑衣站在犹如天国的高台上,脚下是断裂的台阶,身躯前倾,做跌堕之态,衣衫猎猎如翼,他像一只寻死的鸟。
奚微看了一会儿,莫名感觉不太喜欢,收回视线去别处逛。
钟慎的房间很整洁,但看得出在布置上没花过心思,他常年赶通告待剧组,或者陪奚微,回自己家的时间不多。
有一间书房,门半敞着。奚微走进看了看,也没什么特别的,书柜很空,钟慎显然不常买书,还有几本是他送的。书柜旁边是一个奖杯收藏柜,陈列着钟慎出道以来获得的所有荣誉,有电影节重量奖项,也有各平台颁发的人气奖。还有一层里放着他过往所有戏的剧本,从纸张痕迹判断,已经翻旧,做收藏用。
奚微到书桌前坐下来。这才留意桌上也有东西,竟然是一本佛经。
深黄的封皮,密密麻麻的小字,呈翻开状态,放在纸和笔上面,似乎是上回抄写到一半就离家,没来得及收拾。
钟慎独居,自然是他自己抄的,他的笔迹奚微认识。但他抄经不是逐字逐句抄,有几句反复写了很多遍: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奚微沉默了。他不知道钟慎还有这爱好。
恰好钟慎做完菜,发现他不在客厅里,来书房找人,见状快步走来把经书合上了。不等他问,钟慎先解释:“下部电影要用的,提前研究一下。”
奚微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信佛,没看出来。”
钟慎似乎有点介意他的语气:“信佛怎么了吗?”
“没怎么,只是觉得……”奚微想了一下措辞,“跟你不搭,你看起来不像有信仰的人。”又问他,“你研究出什么了,这两句什么意思?”
钟慎低声道:“可能是教人四大皆空吧,别起妄心,不要着相。”
奚微却另有看法:“想不起妄心,就是非心。想不着相,就已经着相。”
“……”钟慎哽了下。
奚微好像什么都懂,但又都不怎么经心,说完走出书房,去洗了一遍手,到餐桌前坐下准备吃饭了。
这顿饭吃得不太有滋味。餐前的一阵旖旎被墙上那幅照片和钟慎书房里的经文冲散,奚微几次想找话题,但抬头看见钟慎那张让人不知道怎么形容的脸,都感到一阵无形的压抑,若有似无,在空气中漫开。
“你心情不好?”奚微少见地关注钟慎的感受。
“没有。”钟慎用公筷帮他夹菜,说了个让人不好怀疑的理由,“只是有点累。”
“你该给自己放假了,跟唐瑜说歇一段时间,工作不用那么拼。”奚微的腔调堪称友善,但也仅此而已。又吃了几口,他放下筷子,“我晚上约了人打牌,你一起去吗?”
钟慎看他一眼,似乎在判断这句邀请是认真的还是随口一客套,感觉更像后者,奚微已经站起来穿大衣,没有等他一起的意向。
钟慎道:“不去了,正好我妹找我,家里有点事,我叫她过来吧。”
“好。”奚微淡淡道,“那我走了,不用送我。”
说着别送,到门口他的脚步却顿了顿,回头朝钟慎轻轻一瞥。
以前有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钟慎和奚微之间何止百日、千日,乃至万日。奚微略一犹豫,想了想说:“如果你有想不通的困难,其实可以对我讲。”
他指了指手机,示意可以发消息。然后没管钟慎的反应,推门关门一气呵成,人已不见踪影。
一年前,2023年的第一天,奚微和钟慎没一起过。
他们在跨年夜相聚,早晨道别,各忙各的事,彼此不过问,当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年后的今天,一切旧照,2024年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钟慎也还是那个钟慎,常常沉默,偶尔殷勤,但殷勤的极致也不过是黏奚微更近两步、在门外多等一会儿,连撒娇都撒得很隐晦。
奚微怀疑自己可能真的是年近而立,在家里的百般催促下,心态有点变了,开始觉得人不如故,或许可以尝试多给钟慎一分耐心,让这段关系变得更称意。
至于怎么才算“称意”,他暂时还没细想。
奚微独自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兜风。
约了贺熠打牌是真,但时间还没到。今天下午他回家吃的那顿饭,最终没能定下什么:爷爷态度坚决,爸妈从旁游说,姑妈帮忙解围,姑父和弟弟负责添乱……好一锅大杂烩。奚微当时烦得不行,现在回想却觉得好笑,最好笑的当属他爸送的那枚百万开光玉坠——
奚微一手把方向盘,另一手下意识摸向口袋,但竟然没摸到。
他微微一愣,突然记不起刚才顺手把它放在哪儿了。
他到路边停车,打开灯,车内翻找一遍,没有,衣兜和裤兜里也没有。
虽说他并不相信带块玉就能提升运势,但他爸用一百万智商税买来的东西,第一天就丢,未免有点太晦气。
奚微想了一下,只能是落在钟慎家了。左右也是兜风,他掉转方向原路返回,又回到了钟慎的小区。
一来一回,将近一个小时了。奚微第一次像男主人般刷脸上楼,突然想起这套房子是他送给钟慎的——送的东西太多,记不清了。
当时钟慎可能是第一次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坚持要把他俩的名字一起写在房产证上,奚微很无语,心想“你是不是有病”,嘴上嘲讽道:“我目前没有跟人一起买婚房的打算。”
钟慎哑火,不提了。
奚微想着突然复苏的往事,走出电梯。门锁也录了他的指纹,一按便开。
不过意外的是,家里不止钟慎一个,钟念也在。
兄妹俩并肩站在阳台上,正在聊天。
奚微迟钝地想起钟慎刚才说的“家里有点事”,大概现在谈的就是。
钟慎不想给他听,奚微也没那个兴趣听,正要发出点声音提醒他们有人来了,奚微却忽然听见钟念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奚微不是要结婚了吗?”连名带姓地叫他,语气不太友好,“怎么还不结啊?他早结我们家早解脱,求他了,快点。”
奚微动作一顿,没听懂。
阳台离玄关有段距离,那边的谈话声也不那么清晰。钟念少女腔调脆生生的,带着点幼稚:“那天热搜妈心脏病都犯了,怕你担心,没告诉你,可我忍不住。”
钟慎的嗓音更低:“严重吗?”
“就那样,老毛病。”钟念说,“都怪姓奚的,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净干欺男霸女的缺德事,资本家没有好东西。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摆脱他呢?爸妈打电话你总不接,让我来问。我其实理解你的,工作那么累,一边安抚奚微一边安抚爸妈……”
声音低下去,有几句听不清,“……反正我觉得,哥,你还是早点跟他断了好,其实他也不见得能把你怎么样,你演技好,有能力,摆脱他也能东山再起啊,更何况,爸妈都觉得不干这行也挺好,天天受气,何必呢?赚那些钱都是精神损失费,还不如回家安稳过日子。”
钟念跟哥哥性格相反,特别活泼话多,她一直在说,钟慎不怎么回应。钟念又说:“奚微最近又为难你了吗?”
“没有。”钟慎答了句,虽然是否认,但言下之意竟然好像是默认奚微以前经常为难他了。
奚微在门口远远地听着,从莫名其妙到脸色慢慢沉下来。
什么意思呢?
他每句都听懂了,但每句又都没听懂。
——原来钟慎一直避着他接电话,是因为他们钟家人在背地里天天骂他呢。
敢情他是一个欺男霸女的资本家,欺的是谁?钟慎吗?
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就变成欺男霸女了?既然这么不情愿,这些年又何必收他的房子收车又收钱?
亏他刚才竟然还在想,“人不如故”。
奚微冷下脸,屈起手指敲了敲门。
“咚咚”两声,比催魂惊心。阳台里骤然一静,兄妹两个同时回头。
太远,有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奚微当他们是死的,径自进房间找那枚玉坠,从客厅找到书房,终于在书桌上找到了。
奚微转身出门,钟慎错愕至极,回魂似的追上来抓住他衣袖,叫了声好久没叫过的他的名字,“……奚微。”
奚微冰冷的脸色下压着怒火:“松开。”
作者有话说:
注:本章两段经文引用自《金刚经》
奚微从来没想过,钟慎私下对他是什么看法。
只有在意别人眼光的人才总纠结:他们喜欢我吗?讨厌我吗?觉得我做得对吗?我是不是过分了?……诸如此类的敏感心理,跟极端自我型人格绝缘,奚微无所谓钟慎怕他敬他还是欣赏他,但也的确没想到,竟然是讨厌他。
——边花他的钱,边讨厌他。
扣一顶“欺男霸女资本家”的帽子,默认他经常为难人,让钟慎全家不得解脱,以至于盼望他赶紧结婚,断掉关系。而他给的钱,据说还不够精神损失费。那钟慎的精神损失未免太多。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奚微摆脱钟慎抓他的手,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也能生这么大气,胸口堵得紧,“那就断了吧,以后我不为难你。”
奚微把玉坠放进大衣口袋,脸色冷酷骇人,转身往电梯走。钟慎又追上来,很没分寸地抓他手腕,喃喃道,“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的。”奚微猛一甩手,“别跟着我。”
可钟慎竟然不松,手掌像锁在他身上似的甩不脱,奚微忍无可忍反手推了一把,厌恶至极:“滚!”
“……”
电梯门缓缓打开,奚微快步进门,按了几下关门键。
那一瞬间钟慎好像什么都忘了,还想跟进去,追逐奚微是种生理本能。
但电梯即将闭合之际,背后猛地砸来一个东西,肩上的钝痛迫使钟慎清醒回头——袭击他的是一打系在一起的木头衣挂,哗啦散落地上。
下一秒,电梯下降,奚微消失了。
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兄妹二人。
“你在干什么?”钟念把哥哥拦下,恼怒道,“你追他干嘛?既然他说断,那就断啊!”
“……”
“爸妈天天催你你都不开口,现在终于有结果,你却还想去求他?你有没有骨气?!”
钟念还没成年,正因没成年,小女孩的世界格外黑白分明。可她眼前的哥哥却不黑也不白,是一片沉默的灰,让人恨铁不成钢。
“来之前爸跟我说,他担心你被名利场腐蚀,贪图荣华富贵,不舍得离开奚微了。妈说不会,你不是那种人……可你看看你,你住着他的房子,开他给的车,是不是我们不找你,你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钟念站在门口,突然撸起衣袖,露出自己的左手手臂。那里赫然有一道丑陋的疤,长近十厘米,伤口愈合多年也没消除,可见当年伤得多重。
钟慎好似被烫了一下,僵硬地转开目光。
“你是不是不记得这道疤了?还有妈妈的心脏病,也不记得怎么来的了?”钟念边说边把自己气哭,可她哥竟然没什么反应,不肯附和一句也不认错,倒像是印证了爸爸的怀疑:一催他和奚微分开,钟慎就百般推脱,恐怕早就被奚微的权势套牢,在娱乐圈大染缸浸染得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了。
面对妹妹的质疑,钟慎却一声不吭,捡起地上衣挂,回屋关门,态度像默认。
钟念瞪着眼睛哭,越想越气,见他突然从客厅的茶几底下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红色小盒子,递给她说:“别哭了,回去吧。这是给妈买的生日礼物,告诉她明天我有工作,不能回家陪她过生日。”
“是不能回还是不想回?”钟念推开他的礼物,“妈不会要的,她嫌你的钱——”后面似乎是“不干净”的发音,但临时收住,改口说,“反正她不会要!你现在跟奚微断了,明年再送。”
钟慎却说:“这是我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你们先别管了。”
“……”钟念愣了下,惊呆,“你想怎么处理?他都让你滚了,你还要处理什么?”
钟慎不解释,指着大门道:“你自己坐地铁回去,不用我送吧?”
“你——”钟念气得脸通红,“你还想去找他!你就那么喜欢钱吗!为了钱不要尊严?!”
“……”钟慎一哽,默然看着妹妹。
钟念才十四岁,她能懂什么大人的事?说的这些话无非是家长教的。可见父母平时对他有多不满,是天天念,夜夜念,让妹妹学得倒背如流。
钟慎视线一低,后知后觉地扫了眼钟念的穿着。
她今天穿校服来的,脚下是一双洗到发白的旧鞋,价格不好估计。钟慎已经很久没买过平价衣物,没概念了。
钟念还在哭,见他不反驳哭得更凶,鼻涕眼泪一团糟,愤愤道:“你就那么愿意被人包养?可你自甘堕落,能不能为家人考虑一下?”
“……”
“妈妈从来不好意思跟学校的同事谈论你,爸爸当一辈子警察,奖章挂满墙,以前处处受人尊敬,可现在因为你,在亲戚邻居面前抬不起头!”
过激的言辞堪比刀锋,往人心口里刺。钟念抱着激将的念头,期望哥哥迷途知返,跟自己保证今晚就跟金主断干净,从此重新做人。
但重新做人比重新投胎还难,钟慎脸色一白,沉默几秒说:“对不起。”短短三个字,竟好像把他的灵魂掏空,再说不出别的句子了。
僵持半晌,钟慎勉强找回语言能力:“你先回去行不行?让我一个人安静会。”
“……好!你待着吧!”钟念用力一抹眼泪,丢给哥哥一个失望透顶的眼神,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晚上九点多,奚微开车回到了明湖畔。
他本意没打算回家,一时火气上头没想好去哪儿,本能帮他选了一条最熟悉的路线。
停车时夜色正浓,湖畔有人垂线夜钓,奚微降下车窗,冷风和雾倏地吹进来,鼻腔嗅到熟悉的潮湿,他解开衬衫顶上的衣扣,缓缓吐出口气。
已经不想再回想,但刚才听见的那番话实在令人难忘。气性过后,奚微又突然觉得,钟念的态度有点奇怪。
按理说,钟氏夫妇一个是警察,一个是教师,品性不至于太差。姑且当他们人品欠佳,那也要讲最基本的道理:强迫是强迫,自愿是自愿,两厢情愿的包养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欺男霸女,除非——
钟慎无颜面对家人,编了一套“被强迫”的谎话,导致家人态度偏激,把问题都推到奚微头上。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解释?
难不成奚微真的欺过他、霸过他?七年前没发生过这种事吧?奚微一点也想不起来,倒是记得钟慎一开始就乖巧得很,虽然笨拙但一直努力讨好奚微,是个非常敬业的情人,否则奚微也不会在初夜失败后还留着他。
算了。奚微默然望着夜色,心想,他没必要给钟慎找解释。回顾过往七年,钟慎在他面前一直戴着面具,面具下那张脸什么模样,他从来不了解。既然不了解,想来钟慎在背后骂他也不算稀奇,哪有员工不骂老板的?他见过太多了。
只是没想到,他之前觉得钟慎的心机不高明,做事总露痕迹。现在再想,这反而是钟慎的高明之处,扮猪吃虎,连他也蒙蔽了。
奚微按了按眉心,烦躁不减,下车走到湖边。
他终于后悔,情人不该养这么多年,不论有没有感情,同一个物件在身边摆太久,容易形成习惯,丢掉的那天主人难免心里不适。
七年实在漫长,长到连这片湖钟慎也陪他看过无数遍。
有一回,是两年多以前,奚微庆祝二十七岁生日,夜里从众星捧月的酒宴上回来,发现钟慎在湖畔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他。
钟慎手里捧着一罐泥土,告诉他,是在附近挖的,送给他当生日礼物。
那天奚微喝了不少酒,醉意醺着夜色,他施施然下车,拽住钟慎的衣领亲了口对方,嘲讽道:“一罐破泥,你糊弄谁呢?丢进狗窝里小白都不要。”随后一扬手,把玻璃罐扔进了水里。
湖岸边水浅,钟慎竟然立刻翻过围栏,趟进水里把罐子捞了回来。
上岸时他身上沾满了泥水,脏污不堪,只有玻璃罐被他洗干净了,又递给奚微。
钟慎说:“等我说完‘生日快乐’再扔行吗?”
奚微漫不经心:“我今天听腻了,不差你一句。”
他真是喝醉了,拿到手里又想扔,钟慎早有预料,牢牢按住他的手,有点难堪地说:“这个礼物有用意的……”
奚微好奇听着。可能是见他醉酒,没平时严肃,钟慎也敞开了说:“我不想送你用钱能买到的东西,你也不稀罕。”
“所以你就送了个一文不值的?”
“不,你不觉得泥土很特殊吗?”钟慎说,“在中国神话里,女娲造人用土;在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造人用土;在圣经里,耶和华造人也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