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双手按在膝上收紧,咬牙忍着泪,“西境当年那场和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定会查清,为您和阿韶昭雪。”
他终究成了叶家最后一个男子汉,又怎能让周璨一个人奔波筹划。
资善堂皇子贵胄齐聚,可谓是个小朝堂。林晏主动结交世家弟子,就是为了窥探当年叶家在西境的这场大祸。这几年,他听到的消息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却也足够认定叶铮鸣与叶韶的死另有隐情。周璨贵为王爷,做什么都的确比他更容易些,但也正因为周璨贵为王爷,有些地方便要束手束脚,周璨不大好插手的事,便由他去做吧。
七月初三,冯齐领军赶赴西域镇守商道。
林晏四年多后是头一次再瞧见皇帝。短短几年,他竟比当时来叶府吊唁时苍老了太多,背脊都不复挺直了,即便如此,眉眼间仍是一派平和,将那些疲惫忧思掩藏得很好。太子站在他身边,留着小胡须,一双眼睛细长,眼神冷淡,显得精明有余,却欠缺了君王的大气雍然。
周璨站在皇帝的另一边,后退了几步,显得恭敬得体。那身石青的金绣官袍穿在他身上仍是那般好看,在七月未消的暑气中仿佛一阵凉风,沁人心脾。他瞧着林晏,居高临下又漫不经心,最后在大军三呼万岁时才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笑容,眉宇间被日光镀着金白的炫目光亮,高华无与伦比。
林晏的汗从鬓角滑落。
他此次执意去西境,不避家仇,却是要避心魔。
平沙莽莽黄入天。
林晏将遮风沙的帕子从嘴上揭下来,拉马在冯齐边上急停,吼道:“将军,他们往东边逃了!”
冯齐应道:“我带人追,你把商队安置好。”
“是,将军!”
林晏才说了这么两句,就吃了满嘴的沙子,冯齐不让他追流匪,他也不强求,带人折返回方才的小驿站。
商道上的驿站本就像往沙子堆里扔的几颗小石子,不熟悉商道的人几乎找不见。林晏来这儿四个月了,跟着冯齐每日在商道上转悠,也才堪堪把流匪最多的那几段走了个眼熟。流匪在商道上抢了骆驼车马,往往便把商人们往沙漠里胡乱一扔,若是没人发现,三天就成了肉干。
这回赶巧,他与冯齐带人巡逻时刚撞上一伙流匪作案,匪徒四下逃窜,被抢的商队也有走散的,林晏便留下来善后,将商人都带回最近的驿站休整。
“人都找齐没有?”林晏先取水洗了把脸,问手下的士兵。
“回林副官,这家说是小少爷走丢了。”
“小少爷?”林晏皱了皱眉,顺着指引走过去,便有个家仆模样的迎上来下跪,“请林副官务必找到咱小少爷啊,不然小的没法跟府里交待啊!”
林晏问这家仆:“你可有印象你家少爷往哪个方向逃了?”
那人抹了抹满脑门的汗,踌躇道:“这……我家小少爷不是方才撞流匪时走散的,是昨儿他说想看疏勒的姑娘跳舞就先带了些人走了,说好了在驿站碰头,等我们点清了货等了他一日也不见他回……”
敢情这帮人压根儿就没撞上流匪啊,是在这儿等主子的。
这可不归我管。林晏在心里暗骂那不靠谱的纨绔,正要把这请求给推回去,抬头看见他们身后货车上的字号——叶。
林晏心里咯噔一下,忽地有种不妙的联想,急忙问道:“你家小少爷是唤何名?”
那家仆便答:“小的乃杭城叶家,小少爷名唤叶继善,上月刚得字予乐。”
林晏苦笑,果然是他。
“分出些人护送要上路的商队,其余的继续驻守在驿站,你们,跟我走,寻人。”
林晏找到叶继善的时候,那人正躲在骆驼背后头挺尸。
“少爷,有人来了,是官兵呢,咱有救了!”元宝摇晃着半死不活的叶继善,喜极欲泣。
林晏下了马,走到叶继善跟前,“就你们俩?”
元宝灰头土脸地哑声道:“军爷,可别提了,我们昨儿遇上小沙暴,跟护卫们走散了……”
林晏点点头,蹲下来把腰间的水壶递给他,自己伸手拍拍叶继善的脸:“醒醒,叶继善?”
元宝听见他唤自己主子大名,抱着水壶愣愣地看他,都不记得喝了。
叶继善好不容易睁开几乎要粘在一块儿的眼皮,费力地看了林晏好一会,“兄台,你好眼熟啊。”
林晏虽有四年多未见叶继善,如今却也只用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叶继善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当真是独树一帜,虽然随着人长大五官长开,没有小时候那般大得明显了,但还是比常人水灵一大截。
林晏就笑:“当年还邀我去杭城呢,如今怎么在这沙漠里见面了?”
叶继善瞪大眼睛:“啊,你是那个林……”
“林晏,天清无云是为晏的林晏。”
叶继善扑上去就抱住林晏假哭:“缘分啊!定是我上辈子修得的福气,不光故人相逢,故人还救我性命!”
林晏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背:“快随我走吧,太阳要落山了。”
叶继善跪在沙子里耍无赖:“我腿软,我走不动了。”
林晏想果然三岁看老,叶继善十岁就是个不着调的性子,到如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也怕是长相讨喜,他这无赖起来,竟还让人生厌不起来。
于是林晏半搀半抱把叶继善哄上了自己的马,与他共骑。
林晏护着驿站的商队回到勒州已是三日之后,冯齐比他快,早已杀敌而返。
冯齐在校场大门外亲自拉住林晏的马缰绳,笑道:“你可回来了。”
林晏便问:“将军可是大捷?”
“一锅端。”冯齐畅快大笑,朝林晏挑眉,“可比起今天这件大喜事简直微不足道。”
“还有什么大喜事?”林晏翻身下马,刚站稳,便被后头冲上来的叶继善从身后一个熊抱。
“这位是?”
“将军,这是我一儿时旧识,机缘巧合这回的商队里就有他家的。”
“冯将军啊,救命之恩,叶继善无以为报,定让家中捐银助这西境商道平安。”叶继善挂在林晏背上,却是一脸正经报恩起来。
“原来是杭城叶家的小少爷。”冯齐拱了拱手。
“将军,你说的大喜事到底……”林晏拽了拽叶继善,没把人拽下来,也就随他去了。
“你猜谁来……”
冯齐话还未说完,便瞧见林晏一脸怔忡瞧着他身后。
冯齐便笑着摇摇头,将马自顾自牵走了。
林晏几乎要觉得自己是在沙漠里走太久,眼睛给太阳耀花了。
那人裹着一袭玄色金绣花鸟的斗篷,一头乌发高束,一双瑞凤眼眸子比身上那件斗篷还黑,拄着一支白蜡木手杖,静静瞧着自己。
“留……王爷?”林晏舌头都麻得捋不直了。
“王爷?”还搭着他的叶继善正要开口问这大美人是谁,听林晏这么一唤,也是瞪大眼睛脚下一滑。
周璨微微皱起眉头。
林晏身边这少年他未见过,**得好似个玉团子,还亲昵地与林晏勾肩搭背。林晏从前少与同龄人交往,后来渐渐开朗,结识了不少贵族子弟,却也能瞧出他并无交心之意,是以林晏待人都十分懂得拿捏分寸,周璨从未瞧见他与谁如此亲密过。
林晏扶住叶继善,却也是顺势将他推开,朝周璨走了几步,又仿佛想起来自己满身沙土的狼狈模样,半道停下来,不知所措般攥住了自己斗篷的一角。
周璨朝他招招手:“走一半停下是算怎么回事?难道还要我这个瘸子到你跟前吗?”
林晏听了,忙不迭小跑几步,站到了周璨眼前。
林晏在这大漠中赶了几日的路,发间都是沙屑,一张俊脸给风吹得灰扑扑的,嘴唇都干裂了。
周璨第一个念头却是,这孩子长高了好多。
周璨伸出手,不算温柔地揩了揩林晏脸上的灰,笑道:“还以为是灰盖得显黑,一擦,原来是给晒得这么黑。”
林晏笑着用脸去寻他的手心,“黑点儿才更有男人味儿。”
周璨心里就笑,果然外甥像舅。
“你来这做什么?”
“快要年末了,我怕你不回来,催催你。”
林晏仿佛头一天来这儿被冯齐灌了好几杯西域的烈酒似的,胸口喉咙都火辣辣的。
这些日子,不管白日里巡逻再如何累,他都要给周璨写信,等集齐了七八日的摞成一叠,自己再从里头挑拣出一两封寄出去。毕竟他来这西境,是想好好压一压自己的心思的,每天给人写信絮叨算是怎么回事。可林晏管不住自己,所以只好写归写,寄归寄。周璨是个懒得动笔的,回的话寥寥,更多时候直接是送些小玩意儿过来。是以林晏丁点儿没料到周璨真会来西境。他印象里,他小舅舅还未去时,周璨还是个坐不住爱到处跑的人,自从他住入王府,周璨去的最远的地方便是昆明池了。
“那你……能呆多久?”林晏小心试探。
周璨便道:“我脸皮够厚的话,可以呆到除夕。”
“天都黑透了,在外头挨冻说话这么开心吗?”有人抱着袖子走上来,看见林晏笑起来,“林小少爷越发高挑,是个大人模样了。”
“方先生。”林晏看见方知意没大意外,长途跋涉,周璨身边跟个大夫他才放心。
方知意便道:“揽月在屋里煮了茶,快进去喝点儿暖身子吧。”
“言哥哥!哇,真的是你!”冷不丁有人插话进来。
林晏看向本来要回商队那又半道折返的叶继善,被他这声“言哥哥”叫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方知意浑身一震,瞳孔骤缩,僵硬地转头,看着叶继善不置信道:“你……你如何也会在这儿!”
“都说有缘千来相会,我俩是否就是你佛家说的有缘人啊!”叶继善开心得摇头晃脑。
方知意看他冲过来,一退再退,一脸铁青地把自己的手从叶继善手里挣出来。
“熟人?”周璨多精明的人,看见两人一热一冷的模样,登时尝到了某种隐秘有趣的味道,贴到方知意身边轻声问道。
“给你害死了!”方知意瞥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都说我不来了,都是沙子,谁骗我说哪个国有藏经来的?”
周璨完全没听他的抱怨,朝着叶继善温温柔柔笑,“这位小兄弟,可是哪里的富贾?”
“草民参见王爷,”叶继善恭恭敬敬行了礼,“草民叶予乐,祖上杭城叶家,家中排行老幺。”
“……杭城叶家?”周璨听完,轻轻蹙眉,细细打量了叶继善一眼。
“对,五年前腊市,草民赶巧还与您家林小少爷相识,那时候林晏还离家出走呢哈哈,草民带他去了玉……”
林晏眼疾手快狠狠捂住叶继善的嘴。
“去了哪儿?”
“记不得了,玩了好些地方。”林晏威胁地盯着叶继善,补话。
周璨狐疑地看了林晏一眼,此时并不想追究,毕竟看方知意难堪才是头等大事,于是笑道:“叶小少爷认识本王府中如此多人,实属有缘,不如一同进去饮一杯茶吧。”
“谢王爷!”
“方先生,你怎么与他认识的?”林晏走在落在最后的方知意身边,悄声问道。
方知意愁云惨淡地瞥了他一眼,“别问,我现在特别不想看见你。”
如果他不来西境,他就不会碰见叶继善;如果周璨不来西境,他就不用被半强迫同行;如果林晏这小屁孩不脑子敲坏了要来西境,周璨就压根儿不会要来这荒僻沙漠。
林晏就是这万恶之源。
林晏头一次被方知意翻了白眼,抓抓头,不明所以地进了屋。
一壶茶尽,揽月提着壶出去带上了门。
林晏捏着棋子低头,却没看局,只是偷偷瞧着对面的周璨。
方知意只敷衍喝了两杯茶,明显不想多呆,胡诌说要做那打坐功课匆匆离去,那叶继善也跟出去,却是半道被家仆给拖走了。
林晏从叶继善口中才得知,两年前方知意南下游历,路过杭城,自然不得不去江南禅宗五山之一的灵隐,哪巧正赶上叶家在寺中祈福布斋。叶继善被老太爷亲点伴住,吃了两天斋饭听了两天天书,正恨不得要从这北高峰上纵身跃下去。不料这天大早说经的竟然不是脸上八十个褶的老方丈,连光头也不是,而是个一头浓密黑发,木簪青袍的年轻人。
“我还以为我是青菜豆腐吃多了眼花,看到天仙了!”
叶继善原话这么说的时候,林晏就看见方知意黑着脸起身就要走。
周璨还在那添油加醋地说:“西子湖是个好地方啊,这听着跟出新的白蛇传似的。”
林晏在叶继善那就憋得辛苦,到这一句终于破功,噗地笑出了声,成功把方知意给逼走了。
“你输了。”周璨将子落下,敲了敲棋盘。
林晏回过神来,悻悻然将棋子放回碗中,说:“几个月不下,退步了。”
周璨似乎心情很好,也不接着来嘲讽他,“流匪抓得好比棋下得好重要。”
林晏这才想起正事来,慌忙站起来,“我都给忘了,我得跟着冯将军巡营。”
周璨说:“我与冯将军说过了,你今晚便陪我说说话罢。”
林晏愣了片刻,立即道:“不妥。我为副将,这是我的职责。”
周璨没料到他会这般回绝,哑然失笑。
林晏这副将的名头是皇帝亲赐的,他又出身贵族常住王府,这西境一行,看起来就像是他这个贵少爷来装模作样镀金邀功的,想必刚来时少不了被人妒忌揣测。自己这个景纯王这一来,还替他去了军务,更像是来护崽的老母鸡似的,怕是要把林晏这几个月来的“自强不息”给宠杀了。
“是我没想周到,”周璨将那手杖握起来,“那林副将带本王巡巡营可好?”
林晏略略迟疑,终究没再狠下心来拒绝,嘱咐道:“已算入冬,夜间寒凉,你多穿点。”
这勒州四年多前被归入大启版图,如今已成了大启在西境集兵商一体的大城。巡守商道的军队大部分在此驻营,几日轮班,每日林晏都会跟随冯齐巡营。
林晏与冯齐碰头,先谈了些军务。周璨站在远处,瞧着当年抓着他裤腿的小屁孩已经长身玉立,站在年迈的老将军身边,神情认真,话语清晰,端的是一副干练沉稳的样子了。冯齐遥遥朝他行礼,似乎又在林晏耳边说了什么,林晏这才略显羞赧地笑笑,与他作别。
“冯将军说你腿脚不便,叫我带你走东边那一小片就行。”林晏回来解释。
周璨笑着点点头,只是忽而有种时光荏苒,心生苍老的疲惫。
西境地广天高,夜间寒气深重,周璨跟在林晏身边,不多时鼻尖都给冻麻了。
林晏一路说着些这几月在军中的琐事,听见周璨吸鼻子,便停下脚步,“冷?应当叫揽月给你带个手炉。”
周璨低头用那裘衣的毛领子蹭了蹭鼻子,说:“重,费劲。”
林晏瞧他这小孩子似的擦鼻涕的样子,哪里像个尊贵的王爷,心里头好笑又软乎着心疼,便道:“我去前头那个哨岗要壶酒,暖暖身子。”
周璨伸出手去,“也不用麻烦,你给我捂捂?”
林晏微微张大嘴巴,竟然还受惊吓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周璨光溜的手指在西境夜风中被狠狠一刮,冷得他当即打了个寒噤,赶忙把手缩回去,嘟囔着:“妈呀,这妖风。”
可谁都能察觉这残余在两人之间的淡淡尴尬。
这故意招惹的事周璨是做惯了的,林晏从小到大不知被“调戏”过多少次,口头打趣乃至捏把小脸都是平常事,毕竟周璨将他当半个儿子养,林晏越是装正经老成,周璨便越想逗弄他。只不过这回林晏反应得有点儿过激,倒像是当真了似的,叫周璨心里头也有点儿不大明白。
好像不大妥当,是因为太久没见了,两人之间有些生疏了?周璨抠着自己手杖顶上那块牙雕,不明所以。
林晏已经逃也似的去取了酒,问周璨:“可要去那哨楼上去坐坐?”
那楼不高,搭得十分简易,三面封了兽皮,倒是比站在外头暖和些。
“看得到月亮。”周璨坐下来,揉搓被冻得发痛的手和脸颊,探头往天上望去。
林晏倒了酒给他,点点头,“这西境穹顶高的很,月亮显得好远,不过天清云淡,倒是十分好看的。”
“倒是的确比长安的好看些。”周璨接过酒,只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怔怔看着天边那弯明月。
当年叶韶看的天与月,风与沙,原来就是这幅模样的。他一路西行,看了金沙烈日,看了骡马骆驼,看了那些蓝眸卷发的姑娘,看了齐整肃穆的军营,然后此时,坐在这小楼里,尝了这边境涩烈的酒。
过了太多年了,他终于做了叶韶做过的这些事情。
却不是同叶韶一起做这些事情。
林晏瞧见周璨眼里的恍惚,黯黯地绞转在清寒的夜色中,仿佛蜡烛被吹灭后余下的那缕袅袅的烟气。周璨的鼻尖微红,更显得他面容白净,俊雅无暇。他精神气不算太好,眼尾留着淡淡疲倦,嘴角仍是习惯性地噙着笑意,映着他凌厉的眉眼,便是一副无甚烦扰刀枪不入的样子。
林晏在心中叹了口气,没来由很是后悔起来,十足地渴望在刚才周璨那么一问的时候,就真把他手拉过来在自己手心用力捂着。
“这酒可还喝得惯?”林晏看见周璨苍白的指尖,将壶送入他手里,“捧着吧,暖手。”
“一股沙子味。”周璨挑了挑眉,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
“商队里有西域的葡萄酒,我明天找叶继善要一瓶去。”
“怎的还计较上了?”
“明日是外祖父和小舅舅的忌日。”
林晏将这一句讲出来的时候,周璨终于无奈一笑,仿佛周身的铠甲被他轻巧卸了去。他看向林晏清明了然的眼眸,真情实意地服了软,“咱俩静悄悄喝几杯。”
“好,我陪你。”
周璨居然有丝如释重负。
叶韶离去后的每一个忌日,都是林晏陪他一起过的。白天林晏回叶府拜祭,晚上他去接林晏回王府时顺便进府上一炷香。头两年他一人饮酒到深夜,林晏便搂着初一伏在他脚边酣睡。林晏大些了,便也一道同他喝几杯,与他谈些旧事,甚至到后来是周璨半醉着先睡去,林晏做了揽月伺候的活。
今年林晏去了西境,眼看叶韶忌日将近,周璨竟有些坐立难安起来。有人作伴的日子久了,陡然又要孤身一人,面对的又是那样剜心的日子,周璨头一次心虚害怕起来。是以这次以代君监军的由头,匆匆跑到西境来,三成也是为了依傍林晏,好撑过那些旧疤复痛。
“安儿是真的长大了。”周璨直接捧着酒壶,对上嘴去喝了一口,辣得直眨眼睛。
林晏笑了笑,盯着他湿润嫣红的唇,忍住想要替他擦一擦的冲动,说:“既然我不是小孩子了,那你能告诉我你来西境到底有什么打算吗?”
周璨的眼睛被酒气冲得湿润微红,抿了抿唇,似乎仍是不想与林晏谈这些事情。
“我这几个月也查了不少事情,刘封在商队与流匪之间两边循利,收揽钱财,纵容匪徒,是以商道多年难稳。”林晏轻声道。
周璨淡淡看了他一眼,“还挺会一心二用啊你。”
林晏继续道:“当年你拉着我手射出那支箭的时候还教我,男儿孝悌忠信,家仇必报。前些年我年纪小,你护着我,今年一过我便十六了,你不用再护着我。”
周璨静默半晌,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林晏的脸,林晏脸上幼时那种婴儿肥已经所剩无几,近几月又瘦了不少,他也没捏到什么,更像是登徒子似的吃了记豆腐,笑道:“臭小子,几岁的事啊还记得,不愧是心眼儿小如针的。”
他当初年少气盛,拎不清轻重,强拉着一五岁小孩去杀人,这会倒还好意思说人家记事深,明明就是他自个给人留了莫大阴影。
林晏一时气愤又好笑,倒还来不及品味周璨在他脸上摸的这一记,片刻后耳朵才发烫起来。
“也是,既然都将你送到西边了,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林晏走后,周璨这些日子在也是反思自己将林晏护得太过了,今日一来,看见林晏将军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心里也是有些欣慰骄傲的,便继续道,“你说的是一件,还有一件,我来找个人。”
“那人当年假扮渠勒使臣,在和宴上下毒,本是要被刘封灭口的,居然给他逃了去,叫做达木丁,是北蒙与西域小部落的混血,会说多种语言,是边境有名的小混子。”
“果然是刘封。”林晏将杯中的酒饮尽了,沉声道。
周璨不置可否,只是轻笑一声,更像是低叹,“是吗。”
西境这条商道,如同一块巨大而肥厚鲜美的肉,无数的豺狼都眼绿得要命。当年叶家军镇守西境,叫这块肉看得见吃不着,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财路。除掉叶家在西境的铁腕,才能捞到这丰厚的油水。刘封当时一个小小武官,哪来这么大胃口,直到迎娶了吴家的二小姐。吴秋山坐文官之首,脚下派系错杂,一手遮天,也就只有一个叶铮鸣敢跟他叫板。
除此之外,叶家功高盖主,而那九五之尊又生了染指外境小国的贪念,这和宴下毒一计,既除去了叶家,又给了开战渠勒的理由,未免也太一石二鸟了些。不知那位顶尊贵的主可是知情,可是默许,可是推波助澜?
林晏在这接下来的沉默中慢慢也品出了后头的意思。
他蓦地感到周身痛骨的寒凉,红着眼睛盯着周璨。
周璨伸出****放到唇边,眼神沉静,见林晏还要开口,他抓住林晏的手腕,低声道:“再两月就过年了,你也十六岁了,是该有字了。”
林晏胸口几度起伏,才把那些话强自咽下去,喉咙里泛上来甜腥,只是盯着周璨按在他手腕上的手指。
周璨轻咳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大自在地看向别处,“我其实多年前就想到了一个,不知你愿不愿意要?”
林晏年幼父母双亡,并未来得及为他留字,叶铮鸣和叶韶也是还未想过这一茬的。林晏已无长辈,周璨却也算不得他亲眷,赐字这回事,也说不好算不算僭越。
林晏心口微热,鼻子却酸起来,他如何不想要,周璨给他什么,他都是万分想要的。
“你不戏弄我,我就要。”开口,却是这么一句。
周璨白了他一眼,气道:“我也不会拿这跟你玩笑。”
“那你说吧。”
“……无晦。天清无云是为晏,取晏之同意,愿永昼无夜,永明无晦。”周璨缓缓道,他仍旧按着林晏的手腕,一双极黑的眼眸在夜中流转浅浅光华。
即便你幼时丧亲,孤身无依,即便行走在这太多无可奈何太多冷情负义的世间,也愿你心中总有天清日晏,愿你一生长明无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