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能灯的雪亮光线射了出来, 沈蜷蜷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立即将褚涯抱得更紧。
“没事, 是手提灯。”褚涯道。
沈蜷蜷不想呆在这里:“你是找这个吗?那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吧。”
“再过会儿好吗?我还要找很多东西。”
“哦。”
这家超市大门上锁,褚涯原本以为货品还有很多,但灯光扫过的货架大多空空,明显已经被搬运过, 让他心里不免失望。
好在超市后来一直处于封闭状态,所以还是剩下了少量货品,灰尘也不是很厚。
“现在过会儿已经完了吗?”沈蜷蜷将推车推出服务台后便问道。
“还没有, 才刚刚开始。”
沈蜷蜷又贴着褚涯坐下,褚涯从旁边货架上抽出一个扁状物,抖掉面上的薄薄灰土, 撕开包装袋, 展开成了一个大编织袋。
他将编织袋放在脚那一端的推车上, 蓄能灯搁进沈蜷蜷怀里:“抱着, 给我照亮。”再从身后扯出那两条铁棍,撑着地面前进。
“我也不是怕,我就想保护你。”沈蜷蜷小声说。
“谢谢。”
褚涯最先去日用品区,将货架上稀稀拉拉的物品用铁棍拨下来,捡了几袋牙刷,也不管还能不能使用,先放进编织袋里。
“牙刷哦。”沈蜷蜷抱着蓄能灯,语气明显不感兴趣。
褚涯将一叠毛巾拿到手里摸了下,面料柔韧完好,一点都没有坏,便将那七八条一起收入袋中。
“毛巾哦。”沈蜷蜷依旧不感兴趣。
得益于这家超市空气干燥,褚涯又找到了还能使用的香皂肥皂。这些香皂肥皂除了变得更坚硬,掉落时像是石块敲击地面,其他倒也没有什么。
“肥皂哦。”沈蜷蜷心不在焉地转开头。
货架一共三层,褚涯遇到连铁棒都够不到的顶层时,便将沈蜷蜷高高托举,再由他拿着铁棍将它们拨下地。
哗啦啦的动静中,编织袋被陆续装入剪刀、灯泡、衣架、火柴、蜡烛之类的物品,慢慢也鼓了起来。
褚涯打开了一袋卫生纸,里面的卫生纸看着有些发黄,他拿出一卷闻了下,还有股淡淡的霉味。按说这卫生纸已经不能用了,但现在情况容不得挑拣,他还是提了两大袋放在了推车上。
路过食品区时,褚涯看了眼那些虽然已经覆盖上灰土,却依旧颇为醒目的包装袋,趁着沈蜷蜷还没发现,赶紧换了个方向绕行。
这些多年前的食品早就没法吃,让沈蜷蜷看见后,难免就是一场伤心。
超市里原本还有服装区,但已经空空如也,褚涯耐心地一点点寻找,发现货架旁有扇小门。
他打开门,背后是个很小的杂物间,堆放着工具箱和扫帚铁铲,门旁也存放了少量货品,看那鼓鼓囊囊的形状像是几床棉被。
“这个过会儿还有多久呢?”沈蜷蜷东张西望,蓄能灯对着杂物间,眼睛盯着其他地方的黑暗角落看。
“可能没多久了。”
褚涯拉开外层塑料袋,里面果然是叠好的棉被被芯,摸着还很干爽。推车装不下太多东西,他只拖了两袋被芯出来,重叠着放在推车上。
“你看那里,那黑的地方,那里,会不会藏着鬼?”沈蜷蜷贴到褚涯肩上小声问。
“你用灯照一下就知道了。”
“我不敢……”
褚涯拿过灯朝着黑暗角落照去,那里只有空空的墙壁。
“嘿嘿,没有鬼哦。”
褚涯又将灯照向杂物间:“沈蜷蜷。”
“啊?”
“你可以进去帮我拿个东西吗?”
“啊!”
“门太窄,推车进不去,别怕,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哦。”
沈蜷蜷紧张地进了杂物间,在褚涯的吩咐下,将那工具箱拖了出来,交给褚涯后就要往推车上爬。
“等等,还有线缆。”
“啊!!”
“就是工具箱旁边那一堆线,也要拖出来。”
褚涯搁好沈蜷蜷拖回的线缆,推车已经装满。
“现在过会儿已经完了吗?”沈蜷蜷问。
褚涯这次回道:“完了。”
“那我们快出去。”
“好的。”
褚涯用铁棍撑着推车离开超市,结果在路过小百货区时又停了下来。
“怎么又停了?不是过会儿完了吗?怎么又停了!”沈蜷蜷不满地拍了下身下推车。
褚涯从货架上往下拿软尺和针线盒,嘴里道:“过会儿长了个小小的尾巴,我们把这点东西拿到,那点小尾巴也就结束了。”
褚涯觉得就算只会在这里呆上短短时日,也要尽量改善一下生活条件,让一切不至于太令人难以忍受。
他担心暴露行踪,离开超市后便关掉了蓄能灯,再将那链锁重新套上门。
整个弥新镇死气沉沉,在夜晚里格外森寒。但到了大街上,沈蜷蜷便下了推车,在褚涯身后推着扶手走。
“我觉得我像是推了一个宝宝。”沈蜷蜷从超市出来后就放松了很多,话也多了起来,“福利院有好多宝宝,管理每天会将他们带到操场上,这样推着走,大班生也会去帮着推。哈哈,大宝宝,沈喵喵你就是个大宝宝。”
褚涯则借着灯光在打量弥新镇。
他们现在身处于镇边上的一条商业街,可以看见左边往里才是镇中心,那里的房屋更加高大密集,像是沉默伫立在黑暗里的巨人。
他想起顾麟曾经的那些话,这镇子里发生过一场瘟疫,全镇的人几乎无人幸存,尸体累叠成山,最后堆在中心广场焚烧。
一阵风吹来,那些空洞的房屋里传出呜呜声响,犹如怨鬼哭诉,凄厉哀怨。褚涯并不认为这镇子里真的会有鬼魂,却依旧觉得头皮发紧,背心阵阵冒出凉气。
“厚脸皮!你最好别让我看见,不然我就把你捅上一二三一二三个对穿!”
头顶上方陡然响起沈蜷蜷的一声大喝,褚涯冷不防惊跳了一下。待到那阵心悸过去,他又觉得有些好笑,而萦绕四周的那种阴森氛围也被尽数冲散。
“你看,我这样一吓唬,他们都不敢出来了。”沈蜷蜷凑到褚涯耳边小声说话。
“嗯,不过声音可以小点。”
“好!”
褚涯听到沈蜷蜷的发音有些奇怪,转头看了眼,看见他嘴巴撅得老高。
“你撅着嘴干什么?”
“我这样的话,鼻涕就不会流到嘴里去。”沈蜷蜷依旧撅着嘴回答。
褚涯愣了愣,意识到空气寒冷,小孩又在开始流鼻涕。他斜着身体离沈蜷蜷远了些,又拿过一卷刚拆封过的卫生纸,揪下一段递给沈蜷蜷。
“把鼻涕擦了吧。”
“哦。”
褚涯知道这卫生纸年月太久,已经不那么卫生,又道:“别碰到嘴,只擦鼻涕。”
“哦。”
“……算了,把脸伸过来,我给你擦。”
褚涯给沈蜷蜷擦鼻涕,嘴里叮嘱:“只要觉得鼻子痒,想要流鼻涕了,就要用纸擤掉,别等它——”
褚涯说得自己都有些恶心,猛然闭上了嘴,待到那股恶心劲儿过去后才接着道:“——别等它淌出来。”
他给沈蜷蜷擦鼻涕时,沈蜷蜷便保持着探头的姿势没动,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好了。”
褚涯丢掉了纸,再抬头时,瞧见沈蜷蜷还站在推车旁,神情愣愣地盯着他。
“怎么了?”褚涯问。
沈蜷蜷忽地收回视线左右看,用手指抠着自己裤缝,没头没脑地道:“王柱生他哥给王柱生擦过鼻涕的。”
褚涯没有应声,又过了两秒后,沈蜷蜷突然跳了起来,绕着推车跑了两圈,再转到推车后,用力推动扶手:“嗨呀,小二班,加油……哈哈哈哈,嗨呀……哈哈哈。”
褚涯没有问沈蜷蜷为什么突然这么高兴,只用铁棍撑着地面往前,神情看着淡淡的,目光里却多了一分柔软。
他们要去的是沈蜷蜷昨晚取水的小院,中途经过面包房外的那条长椅时,沈蜷蜷飞快地跑去坐下,仰头靠在椅背上,发出长长的舒适叹气声。
“孩子,人生就是这样,与其不开心,不如和爷爷一起唱歌晒太阳……爷爷的小车滴滴滴,哒哒哒,滴滴滴……”
沈蜷蜷两手做出转方向盘的动作,两只垂在空中的小脚打着拍子。褚涯也不催他,就等在大街上,任由沈蜷蜷唱完一长段,最后踩刹车,跳下长椅跑回来继续推车。
左边出现了一条巷道,沈蜷蜷想起昨晚的事,就抱着扶手不进去。褚涯让他坐在身旁,自己用铁棍撑了进去。
小院没有台阶或是门槛,褚涯一直将推车撑进院子,撑到了那个水槽前方。
“地上的脚印没了,昨天晚上那里有鬼的脚印。”沈蜷蜷指着空地对褚涯道。
现在院子里全是他俩的脚印和推车痕迹,除此外什么也见不着。
褚涯从编织袋里取出牙刷毛巾等洗漱用品,但拆掉一板牙刷的外包装袋后,牙刷才在手里抖抖,刷毛便簌簌掉落,只剩个光秃秃的牙刷杆。
他将所有牙刷试了一遍,最后只留下了两把,一把是地中海,一把是后半部分秃瓢。
“喜欢哪一把?”褚涯让沈蜷蜷自己挑。
沈蜷蜷挑了那把碧绿色地中海:“这个颜色好好看。”但马上又看中了鹅黄色秃瓢:“这把其实也好看。”
“就绿色的,选你的第一感觉。”褚涯将地中海递给他,朝水槽抬了下下巴:“去刷牙吧。”
“现在啊……”
“现在怎么了?”
“这儿,这儿又没有管理,我们为什么要刷牙?”
褚涯解释:“刷牙不是为了管理,是为了我们的牙齿——”
“我不刷,又没有管理在。”沈蜷蜷坚持。
褚涯抿着唇看了他片刻,平静地道:“其实我也是管理。”
“咦……”
“你以前不是见过我吗?我和你们管理站在一起,因为我也是管理。”
沈蜷蜷不情不愿地刷牙时,褚涯便打量着身后那排房屋,再撑着推车去最右边的那间小房子。
他推开尘封已久的房门,待到铁锈和尘土散落,打开蓄能灯照了下,这里果然是一间厕所。
“你跟来做什么?”他转头问道。
沈蜷蜷一边刷牙一边往里看:“你组什么?”
“我上厕所。”
“我也进去。”
“不行,上厕所一个一个地进去。”
“我们都是一起去的。”
褚涯拒绝:“你们是小班生,可以一起,但我是管理,不会和你们一起。”
沈蜷蜷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再坚持要进去。
褚涯拒绝了沈蜷蜷跟进厕所的请求。但厕所门太小,推车进不去,他只能一手抓住门框,一手柱着铁棍挣扎起身。
“啊……”腿部的疼痛让他没忍住一声闷哼,沈蜷蜷赶紧将他扶住。
“你走不动的,你都没有脚的。”沈蜷蜷咬着牙刷道。
骨伤不是那么简单,褚涯双手撑着身体站了会儿,实在是挪不开脚,只得又重新坐回推车上。
沈蜷蜷想了下,面朝外侧躺在褚涯身旁:“你这样可以尿吧?你看看我,我教你。你看见了吗?你看我一眼呀,就像我这样就可以了。”
褚涯神情不断变幻,一时羞窘一时无奈,但最终还是没有其他办法,只得让沈蜷蜷将旁边一个只剩下泥土的旧花盆搬了过来。
“你去水槽那里洗脸。”褚涯道。
沈蜷蜷蹲在他身旁:“我看看。”
“你如果在这儿守着,我就什么也不干。”褚涯平静地和他对视着,“我们就这么对着看。”
沈蜷蜷只得去了水槽,按褚涯的吩咐开始洗脸。夜里水温低,他只将手指沾湿碰了碰脸蛋,眼珠也跟着滴溜溜地转。
“我在洗了,哇,我的脸洗得好干净。”他假装自己洗得很认真,又问:“我可以转过来了吗?”
“不可以。”
“那你要看着我身后哦,万一鬼来了。”
“嗯,我盯着的。”
褚涯终于轻松下来,也去水槽旁刷牙洗脸。沈蜷蜷看着他神色自若地用冷水洗漱,还脱掉T恤擦洗身体,忍不住缩起脖子发出倒抽气的声音。
褚涯最后看向沈蜷蜷:“来,洗下脸。”
沈蜷蜷抱着胳膊扭了扭身体。
“你脸太脏了,我们只洗这次冷水,明天我想办法让你洗上热水。”褚涯道。
沈蜷蜷不甘愿地继续扭:“我已经洗过了。”
褚涯在编织袋里翻,找出来一面巴掌大的小圆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疑惑地咦了一声。
“你在看什么?”沈蜷蜷问。
褚涯头也不抬地回:“我在看大花脸。”
“什么大花脸?”沈蜷蜷慢慢挪了过来,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褚涯将镜子对着他,再迅捷出手逮住人,一把拖了过来。
沈蜷蜷立即就要挣扎,褚涯适时发出一声痛呼:“……额。”
沈蜷蜷不敢再动,冷毛巾就盖上了他的脸。
“啊……”沈蜷蜷不断发出惨叫,左右扭着脑袋想躲开毛巾,但到底还是没有用力挣扎,被褚涯将脸洗得干干净净。
褚涯又把他过长的棉衣袖管挽上去,抓住那两只想要溜走的小手伸到水龙头下,再抹上香皂仔细搓洗。
沈蜷蜷委委屈屈地问:“沈喵喵,你不要当管理了好不好?好不好?”
“没办法,我本来就是管理,就像你不想当小班生,那可能吗?”褚涯捡起一把还保留了几根刘海的牙刷,将他的每个指甲缝都刷了一遍。
两人洗漱完毕,褚涯用大塑料袋装了两袋水,分别挂在推车扶手的左右两边,这才动身回垃圾场。
原本他并不想回那破屋子里去,哪怕就住这小院也比那铁皮屋强。但云拓来接他,肯定是在垃圾场附近找人,他担心若是住在这里,会让云拓找不着。
沈蜷蜷被强行洗了手和脸,有些不太高兴,推着推车时也不吭声。但在经过面包房外的长椅时,他还是跑过去坐下,嘟嘟囔囔地背台词唱歌。
“孩子,人生就是这样,与其不开心,不如和爷爷一起唱歌晒太阳。”他沉着脸伸手转动方向盘,“爷爷的小车滴滴滴,哒哒哒,滴滴滴……”
褚涯依旧耐心等着,安静地坐在推车上。等沈蜷蜷表演完那一整段后回来,再一起往垃圾场走。
回到铁皮屋,褚涯环视一周,抖开一只崭新的编织袋,开始收捡满屋的垃圾。
“为什么要把这些宝贝都装起来?”沈蜷蜷有些警惕地问。
褚涯用两根指尖捻起一只彩袜丢进编织袋:“我们住的地方太小了,它们会特别委屈,让它们去住隔壁的大房子。”
“可是我们16号宿舍也住了好多小孩,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褚涯问:“我们这是几号宿舍?”
沈蜷蜷胡乱回道:“是我的办公室,也是一二三宿舍。”
“一二三宿舍就只有我们俩,它们是隔壁三二一宿舍的。每个人都要回自己宿舍,不能乱住。你放心,我们住得很近,你随时可以去隔壁找它们玩。”
褚涯的神情和语气一直都那么清冷平淡,却无比让人信服。沈蜷蜷没有再说什么,嘟着嘴看了一会儿后,也开始帮他收拾东西。
褚涯并没有将屋内所有废品都清理掉,留下了诸如塑料桶、杯子、盆之类的物品,一起搁在了墙角。
也给沈蜷蜷留了玩具,比如那个断臂秃毛的玩偶小熊。
他不方便弯腰,地上和床下由沈蜷蜷负责。屋子虽然小,东西却很多,编织袋装不下了,就放在推车上往隔壁屋里运。
第28章
两人来回了四趟, 终于清理好屋子,沈蜷蜷脱掉鞋和外套爬上床,在褚涯的指挥下, 将在超市里找到的棉被铺好。
“好软,好软……”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
铁皮屋内总算不像个垃圾堆, 但褚涯这时也精疲力尽,断骨处一阵阵作痛。他吃了一次药, 关好门上床,沈蜷蜷来帮忙, 抱住他双脚小心地挪。
“痛不痛?”沈蜷蜷一边移动一边问。
“不痛。”
“痛不痛?”
“不痛。”
“我很轻很轻地放。痛不痛?”
“不痛。”
两人终于躺下, 沈蜷蜷却毫无睡意,只在床上翻来翻去, 不断说着话。
“这个床怪怪的,睡起来好怪。”
“怎么怪了?”
“好软, 我怕睡着睡着,就掉到地上去了。”
“不会的,你摸摸床垫下面,床板很硬。”
“哦, 是哦。沈喵喵,你关了门,屋里就好黑啊, 但是我一点都不怕。”
“嗯。”褚涯一只手枕在头下,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屋顶。
“被子里好暖和,你摸下我的手, 热的。”
“嗯。”
沈蜷蜷渐渐没有再翻身, 声音也越来越含混。褚涯一动不动地躺着, 听到他在小声嘟囔:“沈喵喵, 我会好好养着你的……你不要跑,不要钻洞跑掉……”
铁皮屋里终于安静,只有沈蜷蜷绵长均匀的鼻息声。褚涯在这样的黑夜里想念着父母,维持了一天的平静终于散去,悲伤重新涌了上来,泪水无声无息地往下淌。
你在伤心什么?他们根本就没事,顾麟的话你也信吗?
你不能哭,妈妈说你心思敏感,画画时画得不满意都会哭。你不能再哭了,你得扛住,就像爸爸那样,什么事都能扛过去。
褚涯在心里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终于止住眼泪,逐渐平静下来。他吃的消炎药可能有一点镇定作用,也逐渐陷入了迷蒙中。
他感觉到自己在发足奔跑,身形起伏纵跃,冷风在耳边发出呼啸厉声。他睁开眼,投进视野的并不是那间铁皮小屋,而是一片广阔荒野。
虽然已是漆黑深夜,他却能看得清清楚楚,微微俯下头时,看见不断后掠的荒地,以及正在奔跑的,生着黑色皮毛的强壮前肢。
他心头涌动着愤怒,只想着要撕碎什么。冷风吹透他厚重的皮毛,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犹如一把扇火的扇,反而让他心里的怒火烧得更旺,快要点燃躯壳,将这片荒野烧毁殆尽。
他一路奔跑,看见了前方的起重机和吊车。他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在黑暗里慢慢靠近其中一座铁皮屋。
他躲在铁皮屋的阴影里,看见两名工人正小声交谈着往这边走。随着他们越来越近,他脑中突然升起一个强烈而疯狂的念头:
将他们咬死,全都咬死,吸干他们的血,撕咬他们的皮肉,让他们挣扎着发出垂死的惨嚎……
褚涯想到那滚烫的血就要流经食管,每一个细胞都在兴奋地叫嚣,催着他快扑上去,快露出锋利的獠牙,咬断他们的喉咙。
但他又是如此的清醒,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想法,这肯定是在做梦。眼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俯下身体,后肢绷紧就要扑出,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快醒来,快醒,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快醒……
“矿场今天出了五吨,还行,明天就能完成任务。”
“希望明天别这么冷,今天干活儿的时候手发僵,差点搞翻燃料桶。”
“那得当心点,别把桶打翻了,那大家就白干了。”
说完的人突然顿住脚步:“哎,你有没有看到那屋子旁边本来有团黑影,我以为是石头,但是突然就没见了。”
“没注意,你是眼花了吧?”
“应该是眼花了。”
褚涯和内心的暴戾争斗拉扯,终于成功挣脱。他能感觉到自己瞬间消散,继而回到了另一个空间。
脑中之所以蹦出‘回’这个字,是因为他又飘入了那个充满黑色龙卷风和碎石的残破世界,看见了那只黑色的野兽。
而这个诡异空间却不会让他感觉到恐惧,只有一种回到故地后却物是人非的惊讶和难过。
他这次看清了,那野兽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狼。
黑狼立在悬浮的石块上,毛发在风中漂浮,一双幽绿的兽瞳里全是阴狠和凶戾。
褚涯神情平静地和它遥遥对视着。
黑狼爪子不耐地刨动着身下石块,像是非常渴望穿破飓风的屏障,直到身旁出现了一道亮隙,它才欣喜地低吼了一声,转身扑了进去……
褚涯这次感觉到身下柔软的床铺,听到了沈蜷蜷的鼻息声,缓缓吐了口气。
他刚看见过矿场,又看见了那只伫立在龙卷风里的黑狼,原来真的都是在做梦。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杀意。
这杀意如此清晰,且近在咫尺,就来自于床边空地,目标是正在酣睡的沈蜷蜷。
下一秒,躺在床上的少年倏地睁开了眼,那眼里没有半分睡意,只有锋利森寒。他没有半分耽搁地坐起身,突然朝着身侧的那团黑暗凶猛出拳。
褚涯现在没有考虑其他,这一拳也用上了全力,只听见一声沉闷的重响,他的拳头落在了坚实的物体上。
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探向枕头,拔出藏在下面的匕首,直直照着前方的黑暗刺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前后不超过两秒,但他的匕首却刺了个空,那东西已经不在面前。
褚涯坐在床上没有动,既没有防御也没有寻找。他脑中有个奇怪却强烈的感觉,那是他刚看见过的黑狼,而且现在已经没在这屋子里了。
虽然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就是非常笃定。
沈蜷蜷并没有被吵醒,只翻了个身,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接着又沉沉睡去。
褚涯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
他为什么总是会在那个奇怪空间里看见那只黑狼?
他之前在弥新镇的大街上,像一只野兽似的追逐沈蜷蜷,原本以为那是哨兵感知力给他造成的错觉,但今晚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难道他的确附身在一只野兽身上,企图攻击沈蜷蜷和矿场工人?
会是那只黑狼吗?是自己的精神力侵入了野兽大脑?
但它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呢?
……它的表现就像一只量子兽。
褚涯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的量子兽也是狼,会不会——
不不不,那不可能。
他瞬间又推翻了这个荒谬的猜想。
虽然他精神域受损,但他见过自己的量子兽,那是一只通体银白的狼。
他在军校就学习过哨向知识,知道就算哨兵向导的精神域损伤,他们量子兽的外形也不会改变。
但是……它们都是狼,颜色改变算不算外形?
褚涯重新躺了下去,又试着进入自己的精神域,但除了给脑中带来一阵剧痛,依旧毫无办法。
墙壁下方的破洞透进光线,隐约可见铁皮屋顶的轮廓。褚涯不确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总会搞清楚的。
不管怎样,他都要尽量保持耐心和冷静。
身边有那么多迫在眉睫的问题要解决,先把黑狼的事放在一边。目前最需要的是一把轮椅,还有电灯,对了,热水,得想法搞到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