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涯的视线仅在小孩身上停留了半秒,便见他突然抬手,横过手背去抹鼻子,那左侧脸蛋上便覆盖上了一层亮晶晶的光泽。
褚涯脚下一个踉跄,管理连忙道:“褚公子小心。”
他迅速转回身,深深吸了口气,并加快了脚步。
福利院休息室里暖气很足,沙发柔软,墙上挂着油画,茶几上摆放着来自云巅的鲜花。显然为了迎接他们这群人,福利院也想尽办法用足了劲。
褚涯等管理离开后,将脱下的大衣挂上衣架,先从皮包里取出个小药瓶,倒出一粒药咽下去,再取出一把小刷子,去刷大衣上并不存在的尘土。
他有洁癖,不喜欢别人触碰到自己。
特别是那个脏小孩,对着他大声嚎叫,他都能看见那喉咙里震颤的小舌头。还机关枪似的冲他咳,不知道发射出了多少唾沫星子。他怀疑自己要是再近一点,那小孩会将鼻涕蹭在他身上。
想到这里,褚涯将大衣再仔仔细细刷了一遍,接着从皮包里取出一小瓶消毒液,搓揉双手,对着外套和自己扑扑喷洒。最后才扯掉领带,折叠好搁进大衣口袋,慢慢走到窗边。
窗外便是操场,隔着厚厚的玻璃,那些掌声和发言都变得很遥远,只看见小孩们还在寒风里规矩站着,时不时集体举手鼓掌。
褚涯看向灰蒙蒙的远方,再仰起了头。
视野里依旧是浑浊的灰暗天空,但极高处隐约能看到一团黑色物体的轮廓,像是一个微型星体。
那便是浮空于深渊上空的城市,也是他居住的地方——云巅。
叩叩叩。
房门被人推开,顾上校走了进来。
“这些人讲得没完没了,别说你,连我都受不了。”顾上校反手关门,拿着个保温杯大步走向茶几,“又冷又潮湿,这鬼天气。”
他提起水瓶给保温杯里灌水,嘴里问道:“吃药了吗?”
“吃了。”
“分化期是这样的,情绪不稳定,我在分化为哨兵的前半年,打坏了五个沙包,吃药都不管用。”
顾上校走到褚涯身旁,将保温杯递给他:“来,喝点热水。”
褚涯没有应声,顾上校又道:“知道你爱干净,这水杯我今天还没用过,之前也洗过的。”
褚涯微微侧头看了眼,又收回视线:“我不渴。”
顾上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眼里也掠过一抹暗沉。他长相原本就偏阴柔,此时看上去竟有些森寒。
但他神情又很快恢复了和煦,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开玩笑似的道:“你褚公子从小养得精细,表哥自然会受你嫌弃,连我洗干净了的水壶都不用,这件事我可记住了……对了,你刚才站在这儿看什么?”
褚涯回道:“看云巅。”
顾上校也抬头看向上方:“我知道你厌烦这里,不过再坚持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
褚涯沉默着,他的脸庞映在窗玻璃上,初现锋利的五官被模糊了不少,看上去清俊又干净。
哗!操场上又在鼓掌。
“……有了云巅的管辖,深渊的孩子才能茁壮成长,人人衣食无忧……”
褚涯俯下头,看见拿着话筒的已经成了刘院长,知道这场讲话已到尾声。他目光很自然地落在第一排,去看那个脏小孩儿。
脏小孩身上的灰棉衣太大,一段细小的脖子探出领口,衣服下摆快罩到小腿,露出一段穿着灰色灯芯绒裤的短腿。还戴着一顶灰扑扑的棉帽,左右两片垂下来盖住耳朵,看着有些憨傻滑稽。
褚涯发现他虽然站得笔直,却在做小动作。将手背在身后,翘起的两根食指轮流上下,像是在有节奏地敲击什么。站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孩儿,两只手虽然垂在裤侧,也一左一右地敲击着自己大腿。
褚涯下意识猜测他们这一动作,顾上校在旁边转动着水壶,无所谓地说道:“谁不厌烦这里呢?这就是深渊,充斥着寒冷、肮脏、绝望、腐臭的深渊。”
褚涯从那脏小孩身上收回思绪,定了定神,认真地回道:“其实我一直好奇深渊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我的军校同学也不知道。父亲昨天突然叫我去了书房,说我应该来看看深渊,所以我就来了。我想象过深渊很多次,也知道这里的生活没有云巅好,但还是……”
“还是超出了你的想象?”顾上校问道。
褚涯皱起眉:“我们半夜就去了矿场,那些矿场工人采集出来的堀石,就是悬浮机需要的能量,云巅才能漂浮在天空上。可他们根本都吃不饱——”
“那又怎么办呢?”顾上校抬起手打断褚涯的话:“因为土壤的改变,深渊不适合种植粮食,现在所有人的口粮都是靠云巅生产。可云巅才多大点地方?那些产出能养活这么多人已经很不错了。”
褚涯冷着脸:“可云巅从来没有人挨饿受冻。”
顾上校那双浅色瞳孔盯着褚涯:“这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强者去往云巅,弱小者留在深渊。不要觉得不公平,你看那些深渊里的人,只要给他们一碗饭,给他们一个希望,他们就很听话,很满足,虽然活得糊里糊涂,却也很开心。”
褚涯紧抿着唇没有做声,只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
顾上校又道:“深渊条件的确不好,和云巅有一定的差距,但我们也努力在改变深渊的现状,不然也不会来视察了。你是褚会长的儿子,生来高贵,这些底层的事不用在意——”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褚涯却没有丝毫预兆地突然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顾上校的话顿住:“你去哪儿?”
褚涯取下衣架上的大衣穿好,再拎起自己的皮包,拉开房门,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屋内也没有了人。顾上校端起保温杯,轻轻吹掉腾起的水气,再转身看向窗外。
苍白灯光从他头顶洒落,让他脸上的光线明明暗暗,也无端多了几分冰冷。
没完没了的讲话终于结束,刘院长带着视察团去参观福利院,两名军官则从角落走了出来,站在小孩们的前方。
沈蜷蜷认识这两名军官,他们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再带走一两个幸运的小孩去往云巅。
他立即捂住了嘴,转身去看林多指。
林多指呼吸急促,就像喘不过气似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站在操场上的所有小孩都认识这两名军官,大家都挺直了胸脯,没人发出半点声音,连那些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都跟着消失。
沈蜷蜷既期盼又紧张,他知道接下来就会有什么东西钻进自己的脑子,让他的脑袋又闷又胀。但只要忍一下下就好了,和去往云巅相比,那点难受根本不算什么。
“马上要精神力检查,很快的,不要怕啊,不要怕。”
随着管理的安抚声,后面陆续响起小孩们的痛苦闷哼。沈蜷蜷刚想转头去看,脑子里便嗡地一声,像是有一把重锤敲开他的脑袋,电钻呜呜着钻了进去。
那电钻在他脑袋里横冲直撞,搅得他钻心的疼,又在他刚发出一声痛呼时倏地退出。
剧痛虽然消失,但沈蜷蜷还是在原地摇晃了两步,站立不稳地摔在地上。他仰躺着看着上空,脸蛋儿和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回过神。
他撑着身体爬了起来,却看见那两名军官已经走向福利院大门,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大班生。
沈蜷蜷剧痛时没有哭,摔在地上时也没有哭,但现在看着他们的背影,眼泪成串地滚了出来。
“呜……”
身旁的小孩儿也都在哭,却不敢大声,只发出伤心的细小呜咽。
“好了好了,现在都解散,去食堂吃早饭吧。”一旁管理难得地放柔了声音。
褚涯步入操场时,那些大孩子已经离开,只剩下几个小的还站着没动,抽抽搭搭地看着大门方向,其中还有那个大嗓门脏小孩。
小孩咧着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虽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但那双眼睛里的亮光已经黯淡,满满都是悲恸。
看上去有些可怜。
褚涯继续往前走,却在走出一段后突然停住了脚步,打开自己的皮包,低头在里面翻找。
这次来深渊,母亲知道他不怎么吃外面的东西,便给他准备了一点肉干和巧克力。
巧克力在云巅都很稀有,但他不喜甜食,只吃光了肉干,巧克力一直放在包里。
褚涯转身走向那脏小孩,将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沈蜷蜷正和林多指站起一起哭。
他首先看到的是那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接着才是干净而修长的手指。他抬起头去看手的主人,发现居然是那个好看的云巅大孩子。
褚涯面无表情地看着沈蜷蜷,强迫自己不要去细瞧那张脏污的脸,只盯着那脸上唯一干净的,被泪水浸泡着的黑亮眼睛。
沈蜷蜷愣怔两秒后,视线重新落到褚涯手上。
他觉得自己明白了褚涯的意思,哽咽道:“你的花纸纸,很,很好看,和我,我在垃圾场捡到的一样,一样好看。”
褚涯沉默地伸着手,一旁的林多指有些紧张地靠近沈蜷蜷。
沈蜷蜷又抬起眼看向褚涯:“你这个,你这个真的很好看,也没有泥点,你用水,用水沾在窗户上,再拿下来就很平很平了。”
“要等干了后再拿。”林多指在旁边小声补充。
褚涯还是没有动,沈蜷蜷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哭腔:“我晚点教你好吗?我现在,现在还难过着呐。”
褚涯忽略掉他脸上又多出的一道污痕,简短地解释:“这不是空袋,里面装着吃的。”
“哦,那你——”
“把这个拿去。”
“啊?”
“给你的。”褚涯看了眼瘦小的林多指,“你们一起吃。”
震惊之下,沈蜷蜷也忘记了难过,只慢慢歪过脑袋,看清包装纸的另一边,确定那里面鼓鼓的,真的有东西。
“你是给我们吗?”沈蜷蜷满脸狐疑。
“嗯。”
“你把吃的给我们?”沈蜷蜷不可置信地追问。
褚涯皱起了眉头,“快点,不要我就走了。”
林多指在一旁傻傻地站着,沈蜷蜷却终于伸出了手。
但他好像并不相信褚涯会将吃的给出来,眼睛一直看着他,那只手也伸得小心翼翼,似乎只要褚涯改变主意,就要立即缩回去。
褚涯看见那只黑脏的小手离自己越来越近,额角抽了抽,急促地道:“等等。”
沈蜷蜷就倏地收回手,紧张地背在了身后。
“你把手伸出来,摊开,不要动。”
沈蜷蜷听话地伸出左手,褚涯拎起包装袋的一角,将巧克力放在那只摊开的小手上。
褚涯做完这一切,转身便走向福利院大门,匆匆上了自己乘坐的那辆车。两个小男孩就站在操场里看着他,直到再也见不着人后才转回头。
两个小孩对视一眼,沈蜷蜷又咬又撕地弄破包装袋,巧克力的甜香迎面扑来,让他无声地哇了一声。
“这是什么?”林多指凑到袋口前。
沈蜷蜷耸动着鼻子,惊喜地道:“好香,这个黑团团好香!”
“什么黑团团?给我闻闻。”
沈蜷蜷很响地吞咽了下:“这可能是一种硬饼。”
旁边有人经过,沈蜷蜷倏地将袋口捏紧,将巧克力抱进怀里,林多指也赶紧挡在了他身旁。
待到那人过去,沈蜷蜷警惕地左右看:“我们不在这儿。”
林多指忙不迭点头:“好,我们藏着,不然大孩子会给我们抢掉的。”
两小孩生怕别人给他们抢了,便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和迫切,转来转去一阵后,躲在了操场角落的一摞水泥砖后面。
沈蜷蜷背靠砖石坐着,将一袋巧克力都倒在了自己的衣服下摆上。
“圆的。”
“嗯。”
“……呼,好香。”
“让我也闻一下……呼。”
“我来数有多少个。”沈蜷蜷伸出手指去点,“一,二,三,一,二,三。”
“三后面是四。”林多指道。
“我知道。一,二,三,四,一,二,三……”
沈蜷蜷数了两次数不清楚,干脆就你一个我一个,和林多指将那堆巧克力球给分了。
拿着各自的巧克力,两小孩已经将没有被选去云巅的难过抛在脑后。林多指想回宿舍将巧克力藏好,沈蜷蜷还不想回去,等林多指离开后,便将巧克力揣进衣兜,走到围栏边往外看。
云巅来的车队还停在福利院大门外,沈蜷蜷将脸贴在围栏缝隙里,盯着褚涯乘坐的那辆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个巧克力球,牙齿在上面轻轻刮掉一层,感受着令人眩晕的甜香在整个口腔炸开。
他觉得这里离得太远,看不仔细,便顺着铁栏往前走,走出一段后再将脸贴在缝隙里,一边看那辆车,一边再啃一层巧克力。
还是太远。
再走近点。
褚涯坐在车里,等着那些参观福利院的人回来。从到了深渊后,他就觉得呼吸不畅,心情压抑,现在更是觉得车内空气都让他喘不过气。
“褚公子,需要下车透透气吗?”司机体贴地询问。
褚涯垂着眼眸:“不用。”
“那开会儿窗吧?”
褚涯没有应声,司机便按下了开窗键。
车窗无声无息地下滑,新鲜空气钻了进来。褚涯很自然地转头看向窗外,接着神情一变,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僵硬。
就在离车窗不到一米的铁栅栏后,一个脏得快看不出模样的小孩脸嵌在铁栏缝隙里,眼睛被铁栏拉扯得上飘变形,还伸着长长的舌头。
褚涯第一反应是这小孩卡住了,立即就要下车。但他的手才搭上车把,就见那舌头和脸倏地收了回去,还咧着嘴对他笑,看上去有些傻。
竟然是那个戴棉帽的脏小孩。
褚涯着实被他刚才那模样骇了一跳,心头有些气恼。他不明白这小孩为什么又到这儿来了,但也不会去问,只紧抿着唇,沉着脸重新坐好。
他不说话,沈蜷蜷便站在铁栏后面,一边不停看他,一边伸长舌头继续舔巧克力。
“你还想学怎么贴花纸纸吗?”沈蜷蜷终于开始搭讪。
褚涯没有理他。
“你要吃黑团团吗?给。”
褚涯正襟危坐,看也没看那只从铁栏里伸出的手。
“你不想吃吗?不吃吗?这个很好吃的,哦,是你给我的,那也吃一个吧?”
沈蜷蜷伸出的手没有得到回应,只得收了回去,自言自语地点头:“他肯定现在不想吃。”接着将那个巧克力揣回了兜中。
“我的花纸纸都是在垃圾场捡到的,有时候还能捡到玻璃球。你想要吗?很好看的玻璃球……呼。”
听着沈蜷蜷吸溜鼻涕的声音,褚涯的额角跳了跳,正想让他去一边玩,就听他又啊了一声:“你的东西掉了,是你系在脖子上的布带带。”
花纸纸,黑团团,布带带……
褚涯很不习惯这样的叠词,反应了一瞬后,伸手去摸大衣口袋,发现装在里面的领带不见了。他看向窗外地面的那一段天蓝色布料,知道刚才上车时掉在外面了。
深渊的路面上满是碎石尘灰,沈蜷蜷瞧他坐着没动,便将半个巧克力塞进嘴,撒腿跑向大门:“我帮你捡。”
褚涯根本来不及阻止,沈蜷蜷便一阵风似地卷走,接着又喘着气出现在了车门外。
他捡起那条领带,两眼亮晶晶地看向褚涯,伸长手递到车窗旁:“给。”
“不要了。”褚涯迟疑了下。
“啊?”
“扔了吧。”
沈蜷蜷脸上出现一丝茫然,低头端详着领带:“为什么要扔了?是坏了吗?没有坏呀。”又两手将领带抻平送进车窗:“你看,是好的。”
褚涯身体往旁边微侧:“我说不要了!扔了吧!”
“……哦。”
沈蜷蜷捧着那条领带蹲下,将它小心地搁回原来位置,再站起身,低头看一眼,又看一眼褚涯。
“可是它真的是好的呀,我有半个胶带,如果有洞,我可以帮你贴上——”
“我不喜欢这条领带,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褚涯打断他,并按下了关窗键。
沈蜷蜷这次没有迟疑,捡起领带揣进衣兜,再走前两步,踮起脚对着徐徐关上的车窗喊道:“那我也要送给你东西。”
说完也不等褚涯回答,直接飞快地跑回了福利院。
沈蜷蜷跑过操场,穿过宿舍大楼通道,差点和迎面的大孩子撞上。
“眼睛瞎了?”
他被大孩子推了一把,摔倒后也不吭声,迅速翻起身,跑出了宿舍大楼后门。
后院是用栅栏围起来的一片荒地,据说很多年前是一片树林,绿色的枝叶多得像大伞,但如今只堆放着损坏的桌椅铁床。而外面不远的地方是一片坟地,埋着福利院那些早夭的小孩,从栅栏缝隙看出去,可以看见那一个个凸起的小土包。
福利院里流传着众多恐怖故事,大部分的开头都是:一天晚上,我们的后院……
所以福利院的小孩不爱来这里,现在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沈蜷蜷钻进废桌椅堆下的空隙,再出来时,怀里便多了个蓝色的方铁盒。
盒身掉了不少漆,盖子上印着几个圆形饼干的图案。他打开盒盖,里面除了有彩色包装纸、黄色塑胶小勺、蓝色透明小药瓶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小堆玻璃珠。
沈蜷蜷伸出手指数:“一、二、三,一、二,三。”又嘿嘿笑了一声:“你们都在哦!”
玻璃珠一颗也不少。
他扣好盒盖,将铁盒抱在怀里,急切地跑向了福利院大门。
铁栏外已经站了不少人,那些车辆也发出了启动的轰轰声。沈蜷蜷跑出了自己的最快速度,但在冲出大门时,车队已经驶向前方。
他跟在车队后面追,一名送行的管理看见了,冲着他喝道:“那是哪个班的小孩?怎么出来了?你在跑什么?”
沈蜷蜷没有吱声,也没有停下脚步。他盯着车队中间的那辆黑色军车,怀里紧紧抱着铁盒,只跑得额头冒汗,嘴里呼呼喷着白气。
可车队渐渐加速,他虽然拼劲全力,那辆车也越来越远,便急得放声大叫:“那个人!那个人!我还没送给你玻璃球!”
“哎哟!”
他踩到一块石头,整个人重重地摔了出去,手里的铁盒也砸在地上,玻璃球滚了一地。
沈蜷蜷这下摔得不轻,趴在地上好几秒都没有动弹。当他缓过那口气,慢慢抬起头时,看见远方车队已消失在一片扬起的尘土中。
路面不平,车辆行进得颠簸,窗外全是卷起的尘土。褚涯虽然坐在密闭的车厢里,依旧闻到了土腥味。
他目光扫过后视镜,看到似乎摔倒了一个小小的黑影,但转过头去看,后窗却被浓重尘土挡住。
“这片地方位于艾萨拉特区边缘,灰土就是多,再往前一点就要好得多。不过我们的视察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是去图塔通道回云巅了。”坐在旁边的顾上校看向褚涯,声音里带着笑意:“是不是迫不及待想回去了?”
“还好。”褚涯转回身,安静地靠坐在椅背上。
车队往前行驶了几百米,路面变得潮湿,窗外也没有了灰尘,视野变得清晰。
褚涯看向右方,远处有一片灰蒙蒙的群山,想来便是克科山。而山的另一边,则是艾萨拉特区的居民区克科镇。
“表哥,我们不去克科镇吗?”
“不去了。”
褚涯疑惑地问:“父亲说我们要将整个艾萨拉特区都视察一遍,为什么不去克科镇?”
顾上校漫不经心地道:“还要绕到山那边,时间来不及了。我们已经看过这边的福利院和矿场,难道那些孤儿和工人不能代表深渊艾萨拉特区吗?”
褚涯脑中突然就浮现出一双黑亮的瞳仁,接着是一张脏污的脸。
他想起那个脏小孩穿着不合身的大棉衣,一边冷得发抖,一边大声唱着歌。以及他站在操场里,满脸悲恸地看着那两个被带走的孩子,张着嘴不出声地哭。
“对了,你们带走那两个小孩做什么?”褚涯问道。
顾上校低头看着自己通话器上的信息:“他们已经进入分化期了,快要成为哨兵向导,肯定不能留在深渊。”
褚涯知道哨兵向导的珍贵,云巅肯定不会任由他们留在深渊,但还是问道:“如果没有进入分化期的普通人小孩,能被选去云巅吗?”
“那怎么可能?其实不光是福利院,深渊其他进入分化期的人都会被接去云巅。只不过其他大区和城市离这里太远,云巅只能照顾艾萨拉特区这一带。”顾上校加重语气,“但只能是进入了分化期。”
褚涯抿了抿唇,没有再继续问。
车队继续往前行驶,道路左边不再是旷野,出现了一片荒废的楼房。那些楼房看似框架完整,却留有风吹雨淋的痕迹,阴沉,灰暗,像是一大片抹开的沥青。
行到近处,可见楼房之间有着脉络清晰的街道,开裂的路面上横倒着金属路灯,商铺林立,很多店面外还挂着褪色的招牌,看得出这里曾经是个繁荣的小镇。
但这镇子已经空无一人,周围竖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铁丝网,将整个镇圈禁其中。
“这里以前是弥新镇,后面被称为弥新死亡镇,镇子边上有个很大的垃圾场,云巅和深渊的垃圾都被送到这儿来进行处理。”顾上校也看着那方向。
“弥新死亡镇?”褚涯看着铁丝网上那个禁止入内的骷髅头标志。
“你应该知道,以前莫尔纳民众国并不存在深渊和云巅,所有人都生活在同一块大陆上。”顾上校指了指脚底,“就是我们脚下踩着的地方。”
褚涯道:“我知道,大陆经历了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土壤也遭遇破坏,种出的粮食无法食用。云巅是十五年前才制造出的浮空城市,那里的土壤都经过净化,可以种粮,所以一部分人搬了上去,这片被留下的大陆便被称为了深渊。”
“是啊,所以深渊越来越荒芜。”顾上校点点头,“二十年前的弥新镇很热闹,人也很多,镇外便是草场,养着数不尽的好马。而更远的地方则是群山大海,跨过它们就能去到临亚城。”
“和山那边的克科镇比呢?”
顾上校耸耸肩:“比克科镇强多了。”
他又看向褚涯,语气有些诡异:“你是不是想知道弥新镇为什么禁止入内?克科镇的人为什么不搬来这里住?这些高楼可比克科镇那些矮房子好得多。”
褚涯觉得顾上校的神情和语气都让他觉得不太舒服,却还是问道:“为什么?”
“因为全镇瘟疫,镇里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那些病人死得很痛苦,全身溃烂流着黑水,肢体变形,身上长满大大小小的肿瘤。镇里的死人埋不下,就堆放在中心广场上烧。他们的鬼魂到现在都没有消散,藏在那些房子里,挤在阴沟狭缝里。夜里还能听到哀嚎惨叫,在这片废墟上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