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为何要选钥儿?”
“他行事果决,从来没有见过许烟杪那小子,只凭一个猜想就立刻出手,在许烟杪面前表现自己的聪慧和倾向的政策。”
“他问的问题也很有讲究,开海必然是往后几十年里,我们父子支持的政策。他提出海外诸夷之文化算不算异端的问题,也是在隐晦表明自己支持开海。”
老皇帝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虽开海,却不会媚外,心中仍以华夏为尊。”
太子:“但他才十岁,往后会是何等模样,尚不知晓。”
典型的就看上一个皇太孙,出事之前不也是朝堂公认的好继承人吗,遇到事儿了才发现这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老皇帝翻了个白眼:“得了,不管选谁都有可能出现这个担忧,之前的朝代还有人装了三十年贤王,改立成太子后是朝野交口称赞的好太子,当皇帝后不照样原形毕露,好大喜功,志大才疏,直接成了亡国之君。”
太子讪笑:“好像也是。”
老皇帝:“趁我现在身体还硬朗,选定皇太孙后说不定还能教导他一些时日。到时候你登基了,让太孙辅佐你治国,你也能少处理一些公务。”
这对于一个工作狂皇帝而言,是多么稀奇的一段话。
太子眼眶一红:“爹,我……”
老皇帝瞪他:“我都六十七了,你不会还要我废太子吧?你也不想想你老子我这个年纪,遭不遭得住!”
太子继续讪笑:“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古人也有活到七八十的,爹你一直身强体壮,必能长命百岁。”
老皇帝笑了一下:“你当你爹我不想长命百岁吗,但天底下哪有那么多长命百岁,这话听听也就算了,可不能当真。”
又继续道:“钥儿他最让我满意的一点,就是他愿意表露出会亲近许烟杪的意图,这样一来,我也就放心了。”
倘若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下一任皇帝真的轮不到太子,而是太孙上位,至少他也不必担心太孙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容不下许烟杪。
太子直截了当地说:“儿回去就明示钥儿,让他多与许烟杪接触,若是可以,便让他直接尊许烟杪为师。”
所以,许烟杪就在中午热辣辣的阳光下,看到了新任皇太孙恭恭敬敬站在自己家门口。
“……”许烟杪差点笑不出来:“太孙殿下怎在此地?”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这么快就开始拉拢朝臣了吧,你才刚当上皇太孙啊!】
太孙是听不到他的心声的,但坊间其他大臣可以。
“这确实也太快了一些。”有大臣小声嘀咕。
虽然陛下默许太子太孙经营自己的势力,但他同时是个权利欲望很重的人,太孙显得如此迫不及待,在陛下眼里恐怕印象不佳。
——难道这又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主儿?
【啊?是太子让太孙来的?】
【还要拜我为师???】
大臣们:“!!!”
太子这是在保小白泽成为三朝元老,有老师这个身份压着,皇帝一般也不会冒天下大不讳动手。
好羡慕啊这个待遇。
大臣们心上一抓一抓地冒酸水,但也知道自己比不上许烟杪的待遇。
不过话又说回来,比不上这个待遇,有个一半也是可以的吧。我们也想要有效果的免死金牌啊!
许烟杪却是叫苦:【我能教什么啊,当皇帝又不需要数学多好,现在的算数课足够用了,其他的……我总不能教他网络空间安全吧?那他也用不到啊。】
大臣们急眼了。
你随便教教就行,又不是真让你教他帝王之道!
【除此之外我就只有屠龙术拿得出手了,正练是屠龙,逆练是制造百姓矛盾,巩固皇权和上层阶级的富贵……】
【诶?什么声音?】
许烟杪在心里胡思乱想一通,突然听到隔壁房屋里传来好大一声响,再想到隔壁年岁已高的老婆婆,顿时急了:“太孙殿下稍等臣片刻!”
也不管自己还没回太孙拜师的事情,急急忙忙跑到隔壁房屋,咚咚咚敲门,扯着嗓子喊:“婆婆!你没事吧婆婆,是不是摔了!”
没一会儿,门打开了,婆婆好端端地站在门口:“没事儿,是我儿子在抬大石斧练手劲儿,不小心把石斧砸出去了。”
【大中午练这个,好有闲心啊,不怕热吗!】
许郎感慨了一番,但知道没事后,就放心离开了。
婆婆也转身回了屋,快步到院子里:“你今个儿是怎么了,石斧怎么突然脱手了?有没有伤到自个儿?”
他儿子——朝廷的左军都督佥事正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有回答老娘的话,似是在沉思默想。细细一看,只见一只手抠进泥土地里,背上青筋都冒了出来,好像在忍耐着什么。
婆婆也不知儿子这是怎么了,只能叹一口气,走近了,抬起他那只手,用手绢细细清理干净手指甲里藏的那些泥土:“你当了大官儿,心里藏的事越来越多了,娘现在帮不了你了,只能帮你清清指甲,手上便不会龌龊。”
左军都督佥事感受着手绢抠弄指甲缝的动作,眼珠子动了动,浑身绷紧的劲儿慢慢地慢慢地卸了下去。
许烟杪回绝了太孙的拜师,直言自己没什么可教他的。
【总不能真教逆练屠龙术,虽然老皇帝对我挺好的,但这事真不能做。】
至于正练……说实话,许烟杪真不觉得现在的大夏有这个土壤,一不小心只会让天下大乱。倒不如让时代顺其自然发展,反正等生产力上去了,皇权制度自然而然就会被时代抛弃,这是给大夏再多的天才也改变不了的事情。
【不过,三年计划五年计划可以教一下。】
许烟杪匆匆回屋子,拿出一张纸:“臣才疏学浅,只有这点本事,很浅显的东西,殿下拿回去自看便可。拜师一事切莫提了。”
【哪个皇帝会允许自己头上压着个帝师啊!太子虽然好心,这事也真做得不地道。】
太子不想说话。
不是因为被说不地道,而是许烟杪心中提到的逆练屠龙术。
既然逆练屠龙术是巩固皇权,那正练岂不是……
一时间竟是坐在椅子上喘气擦汗,想也不敢往下想。
天统大帝有令,因帝有疾,罢朝三日。
窦皇后问太医:“陛下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就食欲不振、无精打采、胸闷气短了?
——出于距离,后宫以及位于前朝的一部分宫殿,没办法听到许烟杪的心声。
太医经过一轮望闻问切,对窦皇后说:“思伤脾,陛下这是思虑过度。”
窦皇后轻轻点头:“你先下去,好生为陛下抓药。”
“唯。”三五个太医齐齐退下去,留下两个在偏殿坐下,时刻等待召唤,其他人则回太医院抓药煎药。
人走完了,窦皇后才看向自己丈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皇帝披头散发,两颗眼珠子都充着血,喉咙里气喘吁吁,额角上青筋突露,浑身肌肉微微抽搐,目光一下子仿佛在看敌人,又一下子仿佛在看亲近之人,好似意志力在进行着什么生与死的搏斗。
窦皇后从未见过他这样子。
这个情况持续了三天,待到第四天凌晨,老皇帝费力地撑起身体,摇醒身边的窦皇后:“妹子,我没事儿了。”
窦皇后起身后,有条不紊地把枕头垫在老皇帝身后,吩咐守夜的宫人不必进来,自己倒了水给老皇帝,看着他喝水,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得和我说说,咱们夫妻俩一起面对。”
老皇帝长长地吐了口气,没有解释,只是道:“妹子,我问你个问题,如果有一个人,他有可能危害到你的江山社稷,但他并未付出行动,他心善,很有可能一辈子也不会付出行动……”
窦皇后笑了一下:“五郎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老皇帝顿了一下,突兀地恶狠狠骂:“那混蛋小子最好不要辜负朕的信任,不然,朕做鬼了也绝不会放过他!”
窦皇后含笑看着他。
老皇帝咳嗽一声:“其实这小子也讲良心,妹子,你快来看看这个三年计划五年计划,我当时筹谋了很久,本来以为已经拿不到了,没想到这小子直接拿给皇太孙了。嘿嘿,没白疼他!”
窦皇后眨了眨眼,听完老皇帝是怎么筹谋的,给丈夫脸面,没直接说出来——
所以你们直接问不就好了吗?何必折腾那么久。
第四天,照常上朝。
京中三日来的暗潮汹涌,那些刀斧手,那些紧闭的屋门,军营的骚动,护卫绷紧的神经,竟然像是开春后的雪消融得一干二净。
许烟杪震惊:“连郎,你眼睛怎么那么肿!”
‘还不是你口无遮拦……不对,心声没有遮拦,我哭了三天啊!’
连沆气呼呼地只说了一半事实:“这几天胃胀,晚上翻来覆去没睡好。”
见了好朋友关切的眼神,连沆嘴巴张了张,几息后,化作叹气:“许郎,听闻太孙殿下想拜你为师……”
许烟杪:“对,我拒绝了。”
连沆:“为什么拒绝啊?这不是好事吗?”
许烟杪左右看了看,小声地说:“任何事,只要和皇家沾上边都不是好事。什么尊师重道,约束普通人还好,在皇家,老师随便杀!太子的人品我倒是相信,可太孙才十岁,谁知道以后……”
连沆突然一脚轻轻踢了许烟杪一下。
许烟杪极有默契地闭嘴。
同一时间,连沆拱手:“太子殿下。”
许烟杪刚猜测完人家儿子的品行,此刻略显尴尬地回身:“拜见殿下。”
太子倒没有说许烟杪给太孙当师父的事情,只是笑着说:“许郎,可还记得我许久之前应承你,带你下江南的事儿?过两日我们要不要去江南玩玩?”
许烟杪眼睛一亮:“好啊!”
他早就想去其他地方玩了,但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外加京官不能随便请假,也就一直搁置了。
江南不止一个地方。所以……
“殿下打算去哪个州府?”
太子笑了一下:“去我当年被打断腿的地方。”
“去常州。”
“第一个目的地!先去吃饭!”
太子拿着提前做好的攻略,兴致勃勃:“惠山的黏土,常州的大米,号称江南第一土产!五月六月又正好是江鱼最鲜的时候!走!扬子江,吃河豚!”
随行的太子舍人:“!!!”
一个个“啪”一下七手八脚去抱太子大腿:“郎君!可怜可怜我们吧!那河豚有毒!万一毒发了,我们看护不力,要被乱棍打死的!”
这倒弄得太子不好坚持了。又觉得他们这种小心思倒是玲珑可爱,伸脚轻轻踢了踢,佯作不耐:“起来!本宫不吃河豚了,吃别的鱼,再配一碟五香萝卜干总可以了吧!”
太子舍人们顿时破涕为笑:“殿下仁善,体恤我等!”又立刻松开手,拍拍袍子站起来。
旁边的许烟杪目瞪口呆。
【我记得之前还不是这样的啊,什么时候进化了?!】
太子舍人们笑得客客气气的,听着这个心声,心里直接一酸。
呜呜呜呜呜,他们也不想这样的啊!但其他方式不一定能劝住太子,这一招最立竿见影!
太子咳嗽一声,向着许烟杪说:“看来不能吃河豚了——你喜欢吃河豚吗?”
许烟杪连忙摇头。
他在现代都不敢吃河豚,别说古代了。
“那太好啦!”太子眉眼都在笑:“我们去吃五香萝卜干!还有扬子江上的鱼!我和你说,常州的萝卜干特别好吃!皮厚肉紧,香脆不辣!咬起来水灵灵的!当年我爹打断我的腿,就是拿这萝卜干哄的我!”
许烟杪立刻被引起了兴趣——那可是能在太子断腿的时候,把太子哄好的萝卜干!
于是两人高高兴兴踩上踏板,钻进马车车厢里。随着一声鞭子抽动,骏马嘶鸣,马车缓缓起动,消失在日光里。
“我和你说,常州的称呼十分有趣,他们这儿管爷爷叫‘阿爹’,父亲叫‘爹爹’。”
太子撩起马车帘子,看着外面的街道笑着说:“我上一次来常州的时候,就因为不了解这事,闹了笑话,喊了同龄人的爷爷伯父——当时听他喊‘阿爹’,我还以为那是他父亲呢。”
【哈哈哈哈哈哈——】
太子回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好像没有反应的许烟杪,无语:“想笑就笑吧,不用憋着。”
许烟杪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太子假装生气,猛地从车厢里站起来:“好啊!你个许烟——哎呦!”
马车一个颠簸,太子重心一乱,便一屁股坐回软垫上。许烟杪本来就在笑,差点没笑死。
太子大睁眼睛盯着他看,盯着盯着,便也笑了起来,他招呼道:“许郎,你快过来看!”
许烟杪虽不知太子要他看什么,却也凑到窗前,看到那熙来攘往的人群。
精心打扮的少女雀跃地行走,好像把脸上灿烂的笑容都传给了路上的行人与动物。
小孩子的胸骨前,只要挂着个玉米棒子的,走起路来都抬头挺胸像螃蟹,特别显着自己威风八面。
老人举着装翠鸟的笼子手指伸进里面逗弄,农人裤腿里绑着两斗米匆匆走过,又在卖梨膏糖的摊子前停下来,犹豫片刻,买了一条切成小方块,看着小贩细细用黄麻纸包裹上。
扬子江上水鸟啼飞而起,渔夫的唱和、桨拍的水花,与城楼的倒影交织在水面上。
“好看吧?”太子在钱袋子里摸了摸,摸出几枚铜板,让随行太子舍人去买几块梨膏糖,看着舍人的背影,他笑着说:“许郎,现在普通百姓都能买几斤糖回去吃,你知道为什么吗?”
许烟杪老实地摇摇头。
太子凭窗张望,不紧不慢地说:“因为土豆、玉米和红薯的存在。这些新粮肯定没有麦、稻能填饱肚子,但是麦饭里多一两红薯,田里种出来的麦就能多售卖一两,积少成多,便能偶尔卖得起糖了。”
许烟杪认真地看着外面的人流。
有人挑柴经过,有人卖水路过,墙的后面似乎传来磨面声,也可能是有人在舂米。少年骑在墙头四处张望,屋前屋后都有顽童在追逐游戏。弹弓打得鸟四处惊飞。
“山河犹在……”青年喃喃道:“国泰民安。”
“是啊,国泰民安。”太子喟叹说:“其实前朝末年那会儿,不是这样的。”
太子回忆得很慢,说得也很慢——
“那年我刚过十五,常州仍属于前朝,正被另一支起义军攻打。前朝虽糜烂,可常州守城将领爱民如子,百姓登城助守,起义军久攻不破,士气低迷,竟然将常州城外百姓尽数屠戮。”
——我打不过敌人,还打不过百姓吗?
许烟杪听到这里,只感觉自己被一阵恶心击中,眉头也深深皱了起来:“这也太过分了。幸好不是他们夺得天下。”
太子点了点头。
别的不说,他自认为当时他们夏军从不屠城,比当时乱世中其他军队不知胜了几筹。
“而这次百姓受屠戮,也有我的过错。”
太子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去。
许烟杪眼神讶异:“殿下怎么这么说?”
太子:“我爹原先的战略是,趁那支起义军攻打常州,夏军攻克无锡与镇江,随后直扑郑陆桥,包抄起义军后路,将其堵在常州城门外。”
许烟杪眼睛微微睁大:“难道……”
太子微微垂眼:“对,因为我轻敌冒进,夏军无法攻克无锡。失了先机,常州落进那支起义军手中,对方回过劲来,反身回护无锡和镇江,那时常州、江阴、无锡、镇江,还有高淳、溧水等县都落入敌军手中,夏军只能停止西进,另寻他法。而常州百姓,便也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许烟杪不太知道要怎么安慰他——而且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想了想,索性借花献佛,从刚回来的随从手里接过梨膏糖,递给太子:“殿下吃点甜的?吃甜的能让心情好。”
太子歪着头看着许烟杪:“多谢。”接过梨膏糖,吃了一小块,倒也确实心情好多了,便继续道:“不过,半年后,我爹就打回来了。”
太子:“破常州城之后,我们把敌人俘虏了。百姓原本对军队避之不及,听到他们成了俘虏,都想打死他们。也不知道那半年里他们到底干了什么腌臜事,那个起义军统治的其他州府,在听说我爹打过来后,百姓纷纷自发反抗起义军,好几个地方直接献城了,才不到一个月,苏州、昆山、太仓、青浦、嘉定、新阳、松江这些地方,都落到我们手里了。”
许烟杪认认真真听着,指头那么大的梨膏糖含在嘴里,花生、糖和芝麻的味道一下子爆发开来,口感也是不腻不粘。
阳光悄悄爬进车厢,太子看了看阳光,又看了看外面的百姓,笑了一下,手轻轻摸了一下跛了的脚:“河清海晏的世道真的来之不易,本宫真的希望天下能一直太平下去,百姓能一直吃饱饭,能有钱买糖吃。”
许烟杪点点头:“天下才太平不到四十年,再经不起动荡了。”
【所以屠龙术更得收紧一些了,不管正练逆练都不能练。还好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事——反正我也不打算在这里结婚生子什么的,不用担心晚上说梦话被听到说出去。】
【诶等等……老皇帝的锦衣卫不会老六到偷听别人梦话吧?】
【卧槽!高见翊你个老六!变态!真让锦衣卫偷听别人梦话啊!】
从太子到随行的太子舍人,再到锦衣卫,一个个目不斜视,充耳不闻。
没听到!我们什么都没听到!一点都没听到许烟杪在连名带姓骂陛下!
【不过我居然说过三年计划五年计划这样的梦话吗?】
【那我该不会还说过别的吧?】
许烟杪瞳孔地震。
冷不丁听到熟悉的渔舟唱晚声,生生打断了思路。
太子舍人在车外轻轻敲了两下车厢:“郎君,许郎,扬子江边到了。”
“菜饼、大麻糕、加蟹馒头、酒酿元宵、素火腿、五香萝卜干——啊?这个要腊月才做?好吧。那再按人头各来一碗糊粥,胡葱笃豆腐也来一份,今个儿有什么江鲜,鱼啊虾啊蟹啊,挑新鲜的来,再配个羊肉锅子——就这些吧,你们还有什么要点的吗?”
太子不愧是老饕,一坐下来就开始点菜,仿佛自己是个土生土长的常州人,点的菜那叫一个地道。
点完后顺便问一下店家,附近有没有桑葚地可以摘桑葚。
——他们这一次没带什么任务,确确实实就是出来玩的。
打听好了,菜也点好了,等店家退下去后,许烟杪禁不住感慨:“现在常州确实繁华了很多。”
太子随口道:“常州位于江南,江南之地大多数时候都非常繁华富庶。”
又看了许烟杪一眼,似乎是顺口介绍:“江南近些年来,出现了不少会馆,都是百姓为了做工不被富人商贾剥削,不会出现克扣薪粮之事,抱团组建的。”
许烟杪眼睛亮亮:“那很好啊!团结就是力量!”
“这话在理!”太子笑着称赞一句,又摇摇头:“但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会馆确实维护了工人不被富人商贾剥削,但会馆内部会有剥削。”
许烟杪瞪大眼睛。
太子说着自己混迹会馆那段时间了解的内幕:“工人加入会馆必须缴纳入会费,每个月也得交会费。会馆会帮工人寻到做工的地方,但会向工人勒索大笔佣金。”
“那……”
太子一眼看出来许烟杪想说什么:“不加入也不行,不加入会馆你就完全找不到活干,整个府城哪里需要佣工,他们心里门清,总能先一步为对方提供工人。”
许烟杪沉默了。
【啊……是这样的啊,我还以为是……】
是什么,他的心声里也没继续说下去。
太子稍作休息,喝了两口桌上倒好的凉白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百姓也没办法,他们就算想办法自己找到一个工作,只会过得更苦。主家知道这些人身后没有会馆,就是没有靠山。”
“要么被官府剥削,要么被商贾剥削,要么被会馆剥削……”
“也有可能三者都有。”
“也不知怎么样才能让百姓过得好。这个问题,我想了几十年也想不明白。”
“难道百姓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好的吗?”
但心声激动如浪,拍打着心壁。
【才不是怎么都过不好!只是在这个时代,无论如何也过不好而已。】
【而且,工人会馆也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它们应该……应该……它们应该是百姓最坚实的后盾!】
【这种事情——】
“吃饭吧。”太子冷不丁说了一句。似是看不惯自己这抱怨的样子,摆摆手道:“我刚才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就随便说说而已。”
许烟杪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顿饭他吃得很沉默,明显心不定了。
吃完饭后,他们按照原定计划去摘桑葚。
“怎么是田边?”许烟杪诧异。
【我还以为会是一整片桑葚林什么的。】
太子笑着说:“种庄稼的,哪里会舍得用好田好地去种桑树,他们连大豆、高粱这些都舍不得种进去,只种在田边地角。”
许烟杪贫瘠的种田知识告诉他:“不需要轮种吗?”
桑葚成熟后,黑压压一片,到处都是在摘桑葚的人。旁边有种地的笑着插话:“轮种!怎么不轮种!上半年小麦,下半年水稻,轮着来。”
许烟杪:“啊?不种大豆肥田?”
那种地的人笑道:“这种上好田地,种大豆可惜了。”
随行的农官小声地对许烟杪说:“水稻和小麦轮种可以互补,也能提高土壤肥力。不过寻常土地一开始的肥力就不够,也轮种不来。”
许烟杪恍然大悟。
【还好我不是当地方官的,不然我要是纸上谈兵,非要人家按照小麦——大豆,或者水稻——大豆的轮种来,那不是坏事了吗?】
又有一农人搭话,面上笑逐颜开:“还有那红薯、土豆——朝廷这次发的粮种真是好粮种哎!往山沟沟里一种,又是一份粮食!平日里那些山沟沟的地根本就种不来,只能扔在那里,现在多亏了有土豆红薯。后生,你不知道,往年田边这些桑葚,各家看得死死的,外人谁也不许乱摘,哪能像现在,肚子填饱了,外人路过摘一些桑葚吃,主家也不在乎了。”
先前那个种地的揶揄他:“老张,你现在说土豆红薯好了,前年你不是死活不肯种,觉得朝廷是在变着法儿多增加你手里的田地数量,你种三分地的红薯能在田簿上记你有一亩地的良田,好多收田赋吗?”
张姓老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怪我怪我,是我把朝廷想得太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