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宴笙出门带的是霍双等人,霍双带的也是自己人,但没想到酒楼里还有老皇帝的视线。
不是他身边的,那想必是插在裴泓身边的。
竟然连裴泓也在被监视么?
钟宴笙反胃了一下,刚想回话,裴泓就抢在他前头先开了口,露出几分惭愧之色:“回父皇,十一弟最近因为庄妃娘娘的事劳神过度,精神恍惚,走错房间歇了会儿,也怪儿臣心急,只想着带十一弟出去散散心,没注意他身子不适。”
钟宴笙没想到裴泓会给他说话,裴泓说的话,可比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更可信,老皇帝听着,幽幽的视线又落在钟宴笙脸上。
他在宫里吃不好睡不好的,脸色确实比在萧弄身边仔细养着时要显得憔悴许多。
这一仔细看,就不由注意到更多。
钟宴笙今日也是穿着身白色滚金边的衣裳,少年拔高了不少,在光线昏暗的寝殿里,脸上尚存的几分稚色都被隐没了。
察觉到他的视线,钟宴笙眉目沉静地望过来,恍惚中看起来……
老皇帝瞳孔一缩,骤然剧烈咳嗽起来。
田喜迅速上前为老皇帝轻轻抚背,想让他舒适点后服侍他喝药茶,但老皇帝却咳得越发严重,仿佛要将肺都吐出来了,听得钟宴笙和裴泓心惊。
田喜见老皇帝咳得快喘不上气了,神情严肃:“两位殿下,陛下要用药了,您二位先出去吧。”
钟宴笙和裴泓对视一眼,一同往外走。
老皇帝平时喝的药茶不就是药吗?以往每次喝下药茶,过了会儿老皇帝就会发困,把人都遣走。
难不成药其实是指其他的东西,而且老皇帝不想让人见着?
钟宴笙的心怦怦跳着,很想回头看看,可是周围都是老皇帝的宫人和侍卫。
机会难得,老皇帝咳成那样,肯定没空闲管他们,若是当下不看,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了。
钟宴笙情急之下,心里默念一声抱歉,果断一伸脚。
裴泓脚下一绊,猝不及防脸朝地,砰地重重摔下去,听得钟宴笙吓了一跳:“景王殿下!”
裴泓震惊不已,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钟宴笙,咬着牙,像是想喊他的名字,又克制着没喊出来。
周围的宫人眼神都很麻木,侍卫的脸色也很漠然,仿佛没看到景王摔了一般,没有人过来相扶。
钟宴笙赶忙蹲下来,伸手扶裴泓:“景王殿下,你也不小心些,御前失仪了。”
裴泓:“……”
蹲下来的瞬间,钟宴笙的视线余光飞快往身后的床边扫去。
老皇帝还在重重地咳,咳得血沫星子都出来了,田喜忙着看顾老皇帝,也没时间管他们在做什么,熟练地翻开床边的暗格,动作麻利地从里头取出个药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枚乌丸,凑到了老皇帝唇边:“陛下,该用药了。”
钟宴笙敏感地嗅到,屋内闷闷的甜香味好像愈发浓了。
老皇帝也嗅到了那股浓烈的气味,灰蒙蒙的眼睛睁开,由着田喜将乌丸塞进他嘴里。
再多的就看不到了。
钟宴笙冒险扫了这一眼,垂下视线,扶起了裴泓。
也不知道田喜给老皇帝喂的是什么药丸,起效快得惊人,俩人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后那剧烈得让人听得嗓子疼的咳嗽声已经消停下来了。
钟宴笙心里感到奇怪,跟着一声不吭的裴泓离开养心殿,回到明晖殿,才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幽幽叹息:“小笙。”
钟宴笙立刻羞愧地低下脑袋:“对不起,景王殿下。”
裴泓被他猝然一绊,摔得狠了,走路都有点一瘸一拐的,郁闷地摸了摸生疼的嘴角:“牙都差点磕掉了。小笙,下次你绊我之前,能不能先提醒我一下,好叫我有些准备。”
裴泓脾气太好了,这也没骂他。
没有被裴泓责备,钟宴笙反倒愈发惭愧:“真的对不起,我……是不小心的。”
裴泓由衷道:“那你真是太不小心了。”
钟宴笙缩着脖子不知道怎么解释。
方才的机会真的太难得了,他、他太着急了。
如果是萧弄在他身边,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绊萧弄,真的不是故意想绊裴泓的。
裴泓方才被他扶着从地上缓缓爬起来,是离他最近的人,眼底带着点说不清的笑:“看见陛下用的药了?”
钟宴笙心底一跳,睁大眼不说话。
“听说是去岁暹罗进贡的药,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看起来很有效,德王还在巴巴地到处给陛下找药呢,徒劳罢了。”
裴泓的语气意味不明:“小笙要是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可能得问问对外藩了解较多的人咯。”
钟宴笙感觉裴泓好像发现了什么,又似乎没发现,心里惴惴的:“景王殿下……”
“这么看我做什么?你说过了,我可是个好人。”
裴泓摔得嘴角都青了,笑得没有往日潇洒,嘶着凉气,又碰了碰嘴角:“小笙,你殿里有药么?”
见他主动揭过了这茬,钟宴笙非常积极,噔噔噔跑进房间,从纱帐里掏出萧弄给的药膏,又跑回来,轻快得像只小鸟儿,献宝似的:“这个很有用!”
裴泓开玩笑似的:“就递给我,不帮我上药啊?”
钟宴笙想了想,转过头喊人:“冯吉,去取支干净的毛笔来。”
裴泓打住:“好了,开个玩笑,我自己来。”
裴泓的心态和脾气都相当良好,涂好了药,见钟宴笙还在旁边眼巴巴看着自己,一副心虚到了极点的样子,拿扇子敲了下他的脑袋:“好了,算两清了,别这么看我了。我该回酒楼了,把客人丢下太久可不好。”
钟宴笙老老实实道:“谢谢景王殿下。”
裴泓摇摇头:“我走了,不必送了。”
这会儿老皇帝应该是睡下了,养心殿正是防守最严密的时候,明晖殿这边能松懈下来点。
钟宴笙想到那枚香味奇特的乌丸,回到书房里,飞快将药丸的形状色泽气味都写下来,叠好将霍双叫进来:“霍双,把这封信送去定王府。”
有了霍双、卫绫等人在暗中与萧弄接应,阻隔没有之前那样大,消息传递的速度快了许多,下午的时候,钟宴笙就收到了萧弄的回信。
极有可能是乌香丸。
下面还夹着一封关于乌香丸的详细信报。
钟宴笙翻开了细细看来,才明白老皇帝咳得那么厉害的时候,田喜为什么会急着给他用这药。
这东西价同黄金,极为珍贵,有安神镇痛止咳之效,吃过之后,浑身都会轻飘飘的,恢复健康与气色。
看起来像是什么神药,但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用过就会成瘾,想要戒掉极为困难,用久了就会让人越发消瘦疲乏。
若是不用药,人就会浑身如同蚂蚁在爬,在极端的痛苦中恍恍惚惚产生幻觉。
钟宴笙想了想老皇帝平日里的状态,感觉和老皇帝平日里的状态很像,继续翻看下去。
前朝最后一个皇帝,就是久食乌香,终日浑噩不上朝,在后宫纵欢,荒淫无度,以至于民间暴乱,才叫裴家的先祖有了机会起兵。
那时的乌香丸还叫福寿膏,太祖见识过这东西的恐怖,痛恨又恐惧,立过祖训,禁止宫里出现此物,没想到才过了几代,藩国就换了个名字供上来,老皇帝还在暗地里服用。
钟宴笙拿着纸条和信报,在屋里转圈。
乌香丸,康文太子。
都是老皇帝的弱点。
他心底冒出个想法,把萧弄的小纸条叠好放进香囊里,又把信报烧掉,才把霍双叫进来:“霍双,你联系一下卫绫,让他找人仿制个药丸送进来。”
卫绫带着手底下的人,跟着进了京城,不过他们身份特殊隐秘,宫中又都是老皇帝的视线,所以暂且只在宫外候着,为钟宴笙办事。
钟宴笙把形状气味都描述了一番,霍双也没多问,应了声便出去传令了。
为了再确定一下老皇帝的状态,钟宴笙思忖了下,又叫人去熬了盅药,亲自端着道:“冯吉,陪我去养心殿送药。”
没想到他出了门,到养心殿外,就撞上了同样来送药的德王。
德王前几天才被老皇帝莫名其妙削了一顿,为了争取老皇帝的好感,听说陛下的咳疾又犯了,急急忙忙就冲进宫里来献殷勤了,见着钟宴笙也来了,脸色顿时一变,发出声冷哼:“你怎么也来了?”
钟宴笙奇怪:“你能来,我就不可以吗?”
德王古怪的看了眼他的脸:“哈,你不会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吧?”
萧弄小时候基本都在漠北,回京时已经是宫变之后两年了,裴泓也自小被送出宫,所以都没见过先太子。
但是德王肯定见过。
钟宴笙已经明白德王和安王看他的眼神为什么都会微妙了。
不过德王应当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否则态度应该是惊恐居多,他八成也想不到自己爹会那么变态,大概以为他只是面目与先太子相似,所以才会被带进宫的。
钟宴笙当没听到德王的话,现在老皇帝似乎还没醒,俩人都被拦在外面,德王嘲讽完钟宴笙,见到田喜从屋里出来了,立刻变了脸色,换成一副孝子贤孙样:“父皇身体如何了?本王让人煎了药送来!”
田喜微笑着朝钟宴笙点了点头,对德王的态度就淡了许多:“陛下刚醒,让咱家带两位殿下进屋说话。”
钟宴笙抿抿唇,跟在田喜身后跨进寝殿里,进了屋,屋里的甜香味又被另一股浓重的药味儿给掩盖过去了,老皇帝正靠在床头,跟之前那副半只脚都跨进了棺材里的样子相比,简直如获新生,气色都红润了些,也不再重咳。
见到老皇帝这番模样,钟宴笙心里几乎立刻就确定了。
看这个样子,老皇帝用的,必然就是萧弄信里说的乌香丸。
而且已经成瘾了。
作者有话说:
瞎弄能有什么坏心思呢,瞎弄只是想吸走迢迢的烦恼罢辽(?) 被瞎弄诅咒了,不让他俩搞搞光写剧情就太卡了,可是也该走走剧情了() *查资料也花了些时间,乌香丸和福寿膏就是鸦片,珍爱生命远离毒品哈!
第七十五章
之前钟宴笙故意绊倒了裴泓, 搀扶摔得很重的裴泓起身的空档,用余光扫到了乌香丸存放的暗格。
就在老皇帝的手边,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 想必是为了方便随时取用。
德王显然并不知道老皇帝服用乌香丸的内情, 见到老皇帝, 示意身后的人将药呈上来,热泪汪汪:“父皇, 您身子如何?可好些了?儿臣造访各地名医,以身试药,着人煎服了此药, 父皇不妨试试?您龙体贵重, 千万不能有闪失啊!”
老皇帝的精神头好了许多, 见着俩人都带药来了, 抬抬手示意田喜将药搁在旁边,拍了拍德王的手,脸色显得格外慈祥:“朕好多了, 老五和小十一有心了。”
许久未见老皇帝如此和颜悦色,德王的心里好受多了。
钟宴笙进宫之前,老皇帝对他就是这么好的, 钟宴笙进宫后,他似乎就总是倒霉, 跟那死太子冤魂不散似的。
他抓住机会,凑上去对老皇帝嘘寒问暖。
老皇帝起初还有耐心回答两句, 看他车轱辘话来回转, 逐渐不耐烦, 敷衍地又回答了几句。
德王还没察觉到老皇帝语气不对, 问候完老皇帝, 又殷切地说起自己家里的事:“父皇可想见见小皇孙?世子听说您近来身子不好,一直闹着想来看看您呢。”
他说的德王府的嫡长子,老皇帝的皇孙之一。
提到德王世子,老皇帝眼中的神光敛了敛,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看向钟宴笙。
德王还在唠唠叨叨,不知不觉就把目的给秃噜了出来:“世子也到定亲的年纪了,儿臣还斗胆想父皇为他赐个亲,儿臣瞅着首辅家外孙女还不错……”
“首辅家那个外孙女才七岁!”
老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德王的话,转头叫:“小十一。”
钟宴笙不敢瞄床头的暗格,密密的眼睫盖下来,藏住眼底的情绪:“陛下。”
寝殿内总是昏暗,以至于容易看错人,这会儿四处的窗帘都被挑开了,甚至白日点起了蜡烛,格外明亮,光线勾勒出钟宴笙安静的侧容,俊秀而柔美。
望着那张纯然无辜的脸,老皇帝无声松了口气,朝他道:“过来,让朕再仔细看看,朕前两日精神不济,还没好好看过你。”
钟宴笙听话地走到床边,为了避免被老皇帝又拉着手说话,他垂着眉眼,仿佛很害怕德王,故意把手全缩进了袖子里,一副瑟缩的样子。
不给拉。
见钟宴笙害怕自己的模样,德王眼底浮出几分满意的得意。
前些天因为得知钟宴笙活着回来了,德王在府里怄气得不行,最终在幕僚们的安抚之下,自我推导出个结论:这冒牌货瞧着弱不禁风的傻样,能亲自涉险进山匪老巢?
肯定是靠着那张颇有姿色的脸,求着定王帮忙剿匪的。
他那个死得早的太子大哥还活着的时候,那真真是天神下凡似的,光芒万丈,无人能及,若不是被逼疯了,想不开逼宫,皇位也轮不着他。
若是说句真心话,德王还是颇为敬畏那位接触不多的太子哥哥的。
但都过去快十九年了,很遥远了。
管这冒牌货长得像谁,在他面前,不还是得畏首畏尾?
老皇帝本来还想拉着钟宴笙的手说话,见他不伸出手,也不能伸进他袖子里给他拽出来,有点不太皇家体面。
老人遗憾放弃了抓着手谈心的方式,打量着床边身形修长的少年,笑道:“少年人就是长得快,朕记得刚把你找回来时,还是矮矮的一小点,现在已经抽条一截了。等过了年,便十九了罢?”
钟宴笙乖乖应声:“是的,陛下。”
“十九岁,也不小了。”
钟宴笙不太明白他说这个做什么,眨了眨眼。
“看你五哥,十九岁时,孩子都出生了。”
老皇帝拍了拍德王的肩膀,慈祥和善的态度,如同一个在说家常的老父亲:“知慕少艾,小十一可有什么倾心之人?”
不是德王在暗戳戳求老皇帝给他儿子赐婚吗?话题怎么跑他身上来了?
钟宴笙头皮微微一麻。
他父亲十九岁时抗婚不从,选择了他的母亲,老皇帝是受到德王提到世子婚事的启发,想测试他吗?
果不其然,老皇帝接着道:“若是有,便告诉朕,朕为你做主。”
德王见老皇帝不关心自己儿子的婚事,反而来关心钟宴笙,不满地撇了撇嘴。
你还有脸撇嘴!
你把火烧我身上来了!
钟宴笙心里绝望,好想捶他一拳,袖子里的拳头都硬了,喉间微微发哽:“儿臣……暂时没有这个心思。”
“这怎么成?”老皇帝的表情不太赞同,“男儿先成家后立业,朕老了,也怕见不到你成家立业那一日。”
德王忍不住插嘴:“父皇,世子的亲事……”
老皇帝微笑着打断他:“老五,让德王妃看看京中可有适龄的女儿家,小十一也该准备择亲了。”
德王郁闷得不行,一脸憋屈地应了声:“儿臣知道了。”
他们话赶话的,钟宴笙完全没有插嘴拒绝的机会,后背冷汗都冒出来了。
萧弄要是听到这个消息,还不半夜就领着人杀进宫里来!
老皇帝看起来语气温和,但态度强硬,根本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钟宴笙试图插嘴拒绝了两次,都被老皇帝轻描淡写挡了回来,心底渐渐升起焦急。
他和萧弄身上的东西都是老皇帝握在手里的把柄,可不能冲动。
钟宴笙已经不想待在这个药味冲得脑子发昏的寝殿了,拒绝失败,便想先回明晖殿,给萧弄递个信,免得他乱来。
哪知道老皇帝服了乌香丸,身体和心情都轻飘飘的,扣着钟宴笙和德王,精神奕奕地聊了一下午,还把俩人留下来用饭,席间继续叮嘱德王让德王妃帮忙挑选适龄的贵女千金。
德王勉强笑着应了,用完饭满脸别扭地离开了养心殿。
钟宴笙本来想跟他走,又被老皇帝叫住:“小十一,随朕来书房。”
钟宴笙只得转过脚步,跟着老皇帝去了书房。
老皇帝身子好的时候,能看看奏章,身子不好的时候,事情就都是交给内阁与几个王爷协商处理,处理完的奏本都会送过来。
翻开一个奏本,老皇帝叹了口气:“朕老眼昏花,已经看不清了。小十一,给朕念念。”
钟宴笙抿抿唇,不敢暴露出心底的焦急,接过奏本,看了一眼,眼皮跳了一下。
是都察院的御史弹劾萧弄的奏本。
御史弹劾萧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自从萧弄少年成名,都察院在萧弄身上贡献出的奏本就开始增加,尤其去年开始,萧弄频繁回京,他的行事作风又不讲规矩,强势又乖张,弹劾萧弄的奏本立刻翻了好几倍,不过每次都被老皇帝压下不谈。
老皇帝一压,御史们就愈发觉得老皇帝是在包庇萧弄,弹劾得越发的起劲。
钟宴笙扫了眼上面的内容,心里有点生气,低低将奏本上的内容都念了出来。
奏本上骂萧弄不交兵权,狼子野心。
老皇帝闭目靠在椅背上,听着钟宴笙念完,才睁开眼,眼窝深陷,盯着钟宴笙:“念下一本。”
钟宴笙打开下一本奏本,还是弹劾萧弄的。
他的手指顿了顿,心底涌过奇怪的感觉。
这么巧?还是,老皇帝故意的?
他又低低念起来:“臣见定王萧弄,擅权专政,嚣张跋扈,终成逆贼,乃国之大害,人神共愤,臣日夜惶恐,求陛下早除逆害……”
真好笑。
要不是他哥哥守在边关,蛮人早就打到京城来了,这群人还能闲着在家写这种东西,对萧弄口诛笔伐?
“小十一。”老皇帝微微笑着,突然出声,“你觉得这些弹劾的奏本写得是对是错?”
钟宴笙心底一惊,极力掩饰住眼底的怒气,就算是装的,他也不想符合这些奏本的话,但也不能暴露出真实的想法,便道:“儿臣不知。”
“哦?”老皇帝觉得有意思,“奏本里写得如此清晰,为什么不知?”
钟宴笙眨了眨眼,缓缓道:“是对是错,不是儿臣说的算,也不是这些都察院的御史说的算,而是由陛下来评判的,陛下说是对的便是对的,陛下说是错的,那就是错的。”
这句话极大的取悦了老皇帝。
老皇帝骤然大笑出声,他声音苍老,笑起来时也因为嗓子的沙哑,没有那么爽朗豪迈,反倒像某种老鸹子,有些让人发渗。
笑够了,老皇帝才道:“小十一,你觉得定王如何?”
回到京城后,霍双向老皇帝汇报了两个多月来钟宴笙与萧弄的“恶劣”相处。
但这老东西果然没那么容易消除怀疑。
钟宴笙从来不敢对上老皇帝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像寻常老人家一样慈和,灰蒙蒙的瞳仁下是精明的算计与阴沉沉的盯视,像条阴冷的毒蛇。
从见老皇帝的第一眼开始,他就有种小动物的直觉,感到恐惧,浑身不适。
可是现在书房里只有他和老皇帝,钟宴笙不得不在现在硬着头皮,对上老皇帝的眼睛,乌黑的瞳仁清澈分明,有种天然的、不加掩饰的真诚感:“儿臣觉得,他脾气不好,很坏。”
钟宴笙知道以他的段位,对上老皇帝的眼睛说谎,是很困难的。
所以每次不得不看着老皇帝说话时,他说得都格外诚恳。
反正萧弄就是很坏,脾气也不好。
在那双明透得可以一眼望到底的眼睛里,看不出其他的情绪。
老皇帝缓缓笑了笑:“朕听说你们往返的路上,都不怎么搭理彼此,吵架受欺负了?”
钟宴笙点点头。
他白天不搭理萧弄,萧弄晚上爬进窗来就要欺负他。
“定王少加孤露,不涉经学,朕怜他身世,曾将他接到宫里管教,只是他在漠北长到九岁,性子定了下来,野性难驯,爱逞凶斗狠,长大之后,做事越发没规没矩了。”
老皇帝悠悠道:“迟早害了自己。”
钟宴笙听他评价着萧弄,听到最后一句,眼皮狂跳。
老皇帝什么意思?
听这个语气,他难不成是想对萧弄下手了?
也对,宝庆府那一程,老皇帝就派人串通了蛮人,想把萧弄摁死在不见天日的山林里,事实上他也差点成功了,萧弄头疾爆发之后,负伤甩开了展戎等人,浑浑噩噩地孤身躲在深山里,若是伤口一直不用药,再遇上刺客,下场就真的很难料了。
或许是因为身体逐渐衰弱,老皇帝愈发急于将权力收回手心里。
结合老皇帝怀疑自己的表现,钟宴笙心底又是一沉。
萧弄与他的婚约,老皇帝肯定是知道的。
老东西既然会试探他,那说不定也会试探萧弄的态度,下午老皇帝借着德王提及世子的亲事,把话题转到他头上,说不定也是这个目的。
恐怕这会儿“十一皇子要说亲”这个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德王这张嘴!
第一次见面时,就给他引火烧身,这一次又把火惹过来了。
……萧弄可千万别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
但是钟宴笙不确定。
萧弄做事随性,这些若不是顾忌着脑子里的东西,恐怕早就把老皇帝蹬下来了,但若是涉及到钟宴笙,萧弄恐怕就没那么好的耐心了。
他越发急着想回去给萧弄传消息了。
钟宴笙急,老皇帝却不急,让钟宴笙读了几个弹劾萧弄的奏本后,又翻出其他的奏本,笑着道:“来,小十一,朕教你怎么看奏本。”
皇帝亲自教皇子看奏本,这可是莫大的殊荣,几乎等同于属意了,德王都没这个待遇,要是让方才气闷的德王知道,八成德王又要气得摔东西了。
田喜无声侍茶,微不可查地望了眼钟宴笙的脸。
上一个有这样的待遇的……是先太子裴羲。
老皇帝给出这样的“殊荣”,钟宴笙到口的告辞就说不出口了。
他要是拒绝了,显得也太不知好歹了。
书案上的奏本堆得小山似的高,都是过了内阁和萧弄手的,一部分还有萧弄的批注。
看到那些熟悉的字迹,钟宴笙心里复杂,也不知是安稳多些,还是担忧更多些。
直到天色渐深,钟宴笙见老皇帝逐渐显露出了疲态,还以为老皇帝终于要把他放回去了。
哪知道老皇帝搁下奏本,冷不丁又吐出一句:“小十一与朕离散多年,朕实在不忍分别。耳间有张小床,从前住过人,今夜小十一便住在耳间,陪朕在养心殿歇下吧。”
钟宴笙差点跳起来反对,生生遏制住那种冲动,勉勉强强应了声,袖子里手指攥得发疼了,转头叫人:“冯吉,你回明晖殿,帮我取身明日换用的衣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