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屏幕上跳跃的画面终于停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数字。
栾彰怔了一下,17并不是他所知的那些“空号”。
不知情的其他人现在还在沉浸在再次落空的想法中,当系统翻找出纪冠城的名字并显示在屏幕上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现场甚至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谢尔比等人惊恐地看着身旁的纪冠城,纪冠城的样子倒是稀松平常,对着大家笑了笑,就像是中了一台微波炉一样淡然地从坐席中起身走向前台。
这一刻,台下延迟的众人才发出一叠又一叠浪潮般的震惊欢呼,灯光调度适时地将一盏追光灯打在纪冠城的身上。栾彰在昏暗之中只能看到这一点星光,好像孤独海洋中唯一载着灯火的小船。光点越来越大,当纪冠城完全站在他面前时,光也将他吞没了。
栾彰的脸是笑着的,他确乎是有一些开心的情绪,但心中惊讶疑惑甚至不悦所占的比重都要超过前者。他得意于纪冠城展露出来的锋芒是拜他所赐,又对其挑战成功难以释怀。他的不败金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击碎,哪怕彩头对他而言微乎及微,他都有一种坠落感。
“恭喜。”栾彰体面地祝贺纪冠城。纪冠城很开心地和栾彰握了握手,小声问道:“栾老师,没有什么想再对我说的了吗?”
栾彰低声反问:“要在这里说吗?”
纪冠城可没有当着上百号人暴露隐私的癖好,他微微歪头,栾彰这才正式地问:“你要现在兑现你的奖励吗?”
“下来再说吧。”纪冠城不顾其他人好奇心不被满足的失望叹息,随后只是说了几句简单的获奖感言就离开了。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里,年会上其他的节目已经完全不备关注,大家都在小声讨论着纪冠城到底用了什么办法破解了栾彰的铜墙铁壁。
更有甚者干脆跨越坐位跑去问纪冠城,纪冠城只回答说是自己运气好。
显然这个答案并不能服众,到了露天的after party时,纪冠城身边围的人越来越多,众星捧月一般,大家试图通过把纪冠城灌醉的方式来套他嘴里的话。
“真是超级新星啊。”王攀感叹。紧接着,他用胳膊捅捅栾彰,“你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吧?是调情?还是说这一把你真的输了?”
栾彰沉默不语,眼睛一直盯着纪冠城的方向。
王攀看栾彰那表情就猜到了结果,故作惊讶地说:“不是吧?他真有那本事?”
“结果已经有了,过程是怎样的并不重要。”栾彰看向王攀,眼神阴郁。王攀对这个游戏的结果并不太关注,获奖人是纪冠城的话,大概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就全交于栾彰处理。他甚至会调侃栾彰,说纪冠城与栾彰如此关系,难保纪冠城的愿望不会是什么比较私人的内容,那样反倒容易解决了。
“如果他想知道一些机密呢?”栾彰问。
王攀想了想,认真回答:“我一直信奉一个东西,就是上了赌桌就得愿赌服输。既然条件是公开摆在那里的,无论结果多么恶劣,都必须要遵守诺言,接受不了也必须要接受,怨不得别人。”
栾彰听得出来王攀是在嘲讽自己,怪不得别人的潜台词是要怪就怪自己。他余光秒到屠语风的身影出现,离得最近的刘树正要上前应付,他就用下巴指指那边示意王攀:“去干点正事吧。”
王攀扭头一看,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桌子上端了酒杯就过去了。
有泳池有乐队有美食美酒的露天派对是畅快惬意的,大家没了工作场景下的种种拘束,可以尽情享乐。屠语风与这画面极不搭调,哪怕脱下了之前那套较为正式的装扮,换上了休闲轻薄的西装,都难掩其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王攀心想,那么不高兴就别来,又没人求你。
他把屠语风骂了一个遍,脸上堆满笑容迎了上去,顺手拉着屠语风的胳膊把人领到泳池一侧,别让他挡在路中间叫其他人玩不痛快。
栾彰毫不关心王攀如何对金主阿谀奉承,无所事事的自己躲去一角找清净。他并不喜欢人类之间的社交,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浪费时间。周遭的环境对他来说是嘈杂的,正当他想要屏蔽时,好像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个频率跟其他人都不同,像是毛衣上跳出来的线头一样叫人在意,他看周围人没有半点反应,似乎只有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他几乎不用大脑分辨,顺着那个声音的线头捋过去,终点自然而然是纪冠城。
纪冠城也在看他,隔着围绕的人群。
对视片刻,栾彰走上前拨开人群,见纪冠城已有些脸颊泛红,便对找了个借口将纪冠城从围攻之中解救出来。他正带纪冠城往酒店大堂走,忽听泳池那边传来惊叫落水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就见跌入泳池的屠语风将同样落水的一位女性托到岸上来,而后他自己双臂撑起身,带起的水如帘幕一般哗啦啦落下。
王攀赶忙去扶屠语风,屠语风甩甩头发,将自己变沉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丢到地上,里面的衬衣着水后紧紧贴着皮肤,白色转为透明,露出躯体的模样。众人这才看到屠语风的背后竟然有一团若隐若现的颜色,似是一块纹身。
这与屠语风的给人的形象大相径庭,可细细想来又与他那狠厉阴冷的形象并不违和。王攀找了一条大毛巾披在他的肩膀上,同样也阻隔了大家探究的视线,和屠语风回了酒店。
回到酒店的纪冠城跌入柔软的大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栾彰轻轻侧躺在他身边问道:“喝了多少?”
“没有多少。”纪冠城把脸埋进被子里,说话都是闷声,“只是懒得应付了,还好你救了我,要不然他们一直问,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我也很想知道。”栾彰笑道,“你可以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一说这个,纪冠城突然又来了精神,盘腿坐起来,“栾老师,你骗了我们所有人。”
栾彰看着纪冠城,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其实你根本没有做多么复杂的设计,你只是在错误引导大家的思路。就像是魔术里的Misdirection,在推理小说里也经常看到通过时间或者地点错位来实施诡计的桥段。按照正常的思路一辈子都不可能找得到答案,这个过程对大家来说并不是在攻击观云,而是在自己给自己出难题,自己走不出自己造的迷宫。而你呀……”说到这里,纪冠城刻意地停了停,眼里的笑意更盛,“你其实只需要在大家得到正确答案的那一刻把答案及时修改掉就可以了,根本不用费力气。大家习惯去解决宇宙级难题,也压根儿不会想到谜面其实就是一加一等于多少的问题。所以猜到可能是这个原因之后,我就没有再尝试去攻破所谓防御壁垒了,而是把自己的修改时间放在了你之后,那么我就一定能中。”
早在学生时代,纪冠城就被刘恩卓摆过一次。他朝刘恩卓要一些资料,刘恩卓告诉他在电脑的硬盘里,叫他自己去找。纪冠城用尽各种办法就差把电脑重装系统都没有找到他需要的东西,只能无奈地再问刘恩卓。
刘恩卓回来之后把主机往外一拉,指着底部贴着的一张硬盘说,不就在这里吗?
纪冠城这才恍然大悟,电脑里的硬盘并不一定是惯性思维理解的系统,也有可能只是单纯的字面意思。
他是和刘恩卓打完球后聊天时忽然想起了过去的故事。刘恩卓喜欢走偏门,想法向来与众不同,纪冠城觉得也许能从刘恩卓身上找到灵感,便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刘恩卓的想法,自己姑且一试。
结果是对的。
栾彰看着纪冠城开心的样子有些不想打扰,静静地听纪冠城把话说完,然后伸手摸着纪冠城的头发问:“那你想实现什么愿望呢?当着大家面不肯说,私底下总能告诉我吧?”
“真的可以吗?”纪冠城反复确认,“是很过分的事情。”
栾彰噗嗤笑出来:“如果你自己都觉得过分,那就不要告诉我了。”
“但是是我非常想实现的愿望,并且你一定可以做到。”纪冠城忽然又变得坚定。栾彰正想着会不会是什么情情爱爱的狗血桥段,就听纪冠城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我想看观云的源代码。”
“可以吗?”
他这么问。
此时此刻的栾彰只能想起王攀提到的词语——愿赌服输。
而十几个小时之后他会意识到,赌桌上的风云变幻就在眨眼之间,远隔数千公里的月湖正在上演着一出大戏。
INT毫无预警地召开了新品发布会,突然搬出了他们新一代全景式人工智能,并可以结合他们的硬件设备有诸多玩法,发售价格被压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
这一操作把业内所有公司都打了个措手不及,受冲击最大的当属还在准备发布会的EVO,本可以按部就班却被别人先得头筹,这下压力全给到了王攀。
好巧不巧,第一个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正是屠语风。
第52章
安稳度过年前的愿望彻底破碎,回到工作岗位的EVO众人对INT此举充满了怨念,而对于自家的应对之法,目前还没人能猜得透。
纪冠城认真看过了INT的发布会,对其发布内容颇为赞叹,一会儿嘟囔着说这里确实这样优化更好,一会儿又赞叹那里那样做更能照顾用户体验,并一一做了笔记。栾彰对那些东西完全提不起兴趣来,倒是对纪冠城的想法颇为在意。
因为纪冠城看完之后来了一句“只有这些啊”。
栾彰问:“刚刚还夸了半天,怎么这会儿听上去有点失望了?”
“刚刚不是没看完么。”纪冠城合上笔记本,“我觉得以INT的研发能力其实可以更进一步的,但是他们好像很喜欢把大量的精力花在C端上,可惜了。”
“也许只是因为没有实力。”栾彰实话实说。
纪冠城莞尔一笑。
媒体会大肆渲染INT突袭带来的动荡,到处宣扬产业变革的言论,不明就里的路人恐怕真的会被带偏节奏。而一向咋咋呼呼视INT为心头恨的王攀却在此当头保持了高度的冷静,没有任何态度和表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坊间诸多猜测,大家都对同行们下一步的动作充满了期待。
在此期间,栾彰是最风轻云淡的一个。他本就视EVO的全景式人工智能为商业妥协的产物,而他真正想搬出来东西王攀又推三阻四。INT此举不过是拿出来一个他嫌弃的东西炫耀,他根本不会在乎。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默默等待,等王攀的犹豫变成决心,给到王攀压力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屠语风。
关于纪冠城的年会的大奖,栾彰不想答应也得答应,在深思熟虑之后终于选定了时间,自己单独带纪冠城去往月湖地下那个最神秘的房间。
纪冠城比以往任何一次去机房都要显得兴奋,不难理解,观云的源代码对任何一个人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栾彰端看纪冠城那因为激动和紧张而频繁出现的一些诸如摆弄手指的小动作忽觉有趣,很多人是没有办法逃避情绪的,哪怕是纪冠城这种已经被训练得很好的人。
这样的“劣根”出现在纪冠城身上,栾彰非但没有厌恶鄙夷,倒是觉得有几分可爱。
下到中央机房后,纪冠城跟着栾彰一路往深处走,看着栾彰解除一道又一道校验,最终抵达存储观云源代码的房间。
当大门缓缓打开展露门后真容时,纪冠城呆愣在了原地。
“傻站着干什么?”栾彰歪头一笑,“不进去吗?”
“我……真的可以吗?”纪冠城瞪大眼睛,再次确认。
“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遵守诺言。”栾彰拍拍纪冠城的手臂,纪冠城这才活了似的一步踏了进去。
他原先单纯的以为,能够存放代码的机房应该跟外面一样是一排又一排冰冷的机器。但是这个房间内的中心像是竖着一根巨大的晶体管,里面好像有液体一样发出淡蓝色的光。围绕在那晶体管周围的是一圈屏幕,再往外一圈是工作台,从门边到中间的全部挖空如同深渊,往下看去竟深不见底。
纪冠城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能到什么地方,那根巨大晶体管的末端就在什么地方,顶端像是撑着天花板的树冠,末端伸出无数细小分支,血管一样盘布其中。
“这简直就是……生命之树!”纪冠城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怪不得机房要在湖的下面。”
栾彰进行身份验证后,栈桥缓缓架起,他拉着纪冠城的手通过其中,纪冠城低头看了到了脚下的黑暗,紧紧握住了栾彰的手。
他的兴奋和激动全都莫名其妙消失不见,看着那脚下的深渊和眼前的幽蓝,他心底萌生了慌张和不安。
栾彰说,别怕,我在呢。然后拉着他大踏步地往前走。
待真正走到中心区域,栈桥被收起,纪冠城和栾彰二人仿佛陷入了与世界断连的无人孤岛。纪冠城抬头仰视,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支撑观云这个庞然大雾运转的生命循环。”
纪冠城一瞬间会意:“原来那不是我理解的代码,而是生物意义上的“代码”,是吗?”
“当然了,也是有一些可读信息的。”栾彰向纪冠城展示着他神迹一般的作品,纪冠城一阵眼花缭乱,随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上那些原始文件,问栾彰:“我可以在这里待多久?”
“只要我在这里,多久都可以。”栾彰说,“不过机会只有这一次。”
纪冠城望向栾彰:“你真的不怕我泄密吗?”
“你可以泄密,但前提是有人能解密。”栾彰自信到无以复加。他靠近纪冠城,在快要与纪冠城面贴面时张开了手臂。纪冠城以为栾彰要拥抱自己,可是栾彰只是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后颈,紧接着用一种暧昧又调笑地语气说:“你可以把它存在这里,试试看能记住多少?又能理解多少?让我看看你本事吧。”
纪冠城感受到栾彰向自己丢出来的挑战任务,面对眼前的巨大诱惑,他立刻投入到了阅读当中。栾彰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欣赏纪冠城认真投入的身影,时间在这里变成了一个伪概念。
不知过了多久,有可能是一个小时,也有可能是一万年,纪冠城的表情越来越糟糕,突然垂下头,双手掩面。
“怎么了?”栾彰问,“不舒服吗?”
“没有。”纪冠城抬起头,又是难过又是不服地与栾彰对视,“我完全理解不了,就像活在地球上的人类无法理解更高维度的概念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做到?”他对自己有着清楚的认知,知道自己并非栾彰那样的绝顶天才,可凡人也能有属于自己的努力。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被完全溃败的情绪侵袭,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对于栾彰的嫉妒突破了阈值。
他太天真了,以为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游戏上赢过栾彰一次,就当真触摸到了栾彰的指尖。哪怕两个人终日耳鬓厮磨,那也仅仅是建立在情感关系上。
漫长广阔的人生不应只被情爱占据,纪冠城也希望能够看到理想。
“为什么是你。”纪冠城有些崩溃,栾彰上前拥抱予以安慰,纪冠城在栾彰的怀里不住地摇头,栾彰轻拍他的后背,再抚摸他的发顶说道:“我能带你来这里,不仅因为这是你提出的愿望,私心上也想给你一些启发。如果这一切反倒给你带来更大的痛苦,那么我们现在就离开好吗?”
“没有,我可以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纪冠城深深叹息,“再给我两分钟就好。”他抱着栾彰试图找到归于宁静的平衡点,却更加难以控制情绪,竟忍不住带了哽咽。
栾彰捧起纪冠城的脸,那眼眶通红的罕见的脆弱模样叫他不免动容。幽闭的环境给了栾彰松动自我的借口,他的手稍稍用力,迫使纪冠城靠向自己,那股熟悉的海洋香味在自己的鼻间扩散。
很香,很痒。
栾彰有些恍惚,再意识回笼前,他便已经吻上了纪冠城。
纪冠城不明就里地回应着栾彰,待栾彰的手抚摸他时,他连忙阻止了栾彰:“我们不应该在这里……”
“你总是说不要在这儿不要在那儿,那你喜欢在哪儿?”栾彰低声轻语,话中带笑,“我想让你忘掉一切不开心的事情,就在这里。”
第53章
纪冠城凝望着栾彰的双眼,他很难拒绝栾彰,就像栾彰难以拒绝在此刻去做一些本不该出现的行为。可反过来想,这里是他的伊甸园,伊甸园理应承载他所有美好的记忆才对。
他缓缓地矮身下去,纪冠城的手悬在他的脸颊一侧,他的手则按在纪冠城的腰上。哪怕需要抬着头,他也很喜欢在做这件事时看着纪冠城。无所倚仗的纪冠城为了保持站立只能靠在工作台上,即便如此他都会在激动之时不得已地弓起腰,对上了栾彰的视线。
很难想象在这种时候栾彰为什么要看着他,更为重要的是,没有人能拒绝这样自上而下凝视情人的视角。
可是纪冠城却颤着手指,将手掌覆在了栾彰的眼睛上。
栾彰失去了视野,停下动作固在原地,只听纪冠城轻声说道:“别这么看着我,我怕我会放弃一切。”
“本也没有那么多值得坚持的。”栾彰问,“我算一个吗?”
“一直都是。”
栾彰在黑暗中绽放了笑容。
“边上一些,会……误碰。”纪冠城的手撑在工作台的边缘,他被摇得不住往前倾,怕自己意识不清时按了某些按钮。栾彰不愿配合,对他说:“我设计的安全保护没有这么低级。”
“对,你什么都会做到最好。”
“你是在表扬我吗?”
“啊……”被突袭的纪冠城双腿骤软,两人顺势跌倒在地板上。地板光洁坚硬,要不是和着衣物,骨头都要硌出棱角。他们什么都顾不上,好像要赶在下一秒世界毁灭之前将隐秘的背德的不守规矩的疯狂事全做完。
也许抵达高潮与宇宙崩塌时的精神状态是相同的,那么毁就毁了吧。
就在那一刻,躺在地上伸长脖颈沉浸在余韵中的纪冠城痉挛的频率开始变大,当他变得有些抽搐时,栾彰才意识到这并非快乐的反应。纪冠城本来红润的面颊转眼煞白,眉头紧皱咬紧牙关,捂着头蜷紧身体。
“怎么了?”栾彰惊愕问道。
“疼……”纪冠城齿缝中勉强挤出这个字来。明明前一秒还沉浸在氤氲泉水中极度放松的大脑在下一秒像是被钝器敲打,又像被利刃穿刺,还像被砂纸碾磨。纪冠城从未经历过这种疼痛,大脑能够做的所有工作瞬间失调,警戒疯狂响动,他却被折磨的无能为力,恨不得用头砸向地板叫自己昏过去。
栾彰制止了纪冠城,将人揽入怀中不叫他伤害自己,连忙再伸手启动栈桥。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象征着观云神经网络的一个又一个生物代码开始产生了移动。这叫栾彰大为震惊,意识到纪冠城的痛苦也许和这里有些关系。
他一下子陷入了纠结,到底是要把纪冠城赶紧带离,还是让纪冠城继续留在这里以便观察?
这是个从未有过的惊人发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这是……在面对真实的肉眼可见的痛苦时,栾彰找了一万个借口都没能说服自己。他用最快的速度给纪冠城穿好衣服,抱着纪冠城急匆匆地逃离了这个生物场。
随着电梯一点一点地攀升,纪冠城的痛苦逐渐减弱,就在快要抵达终点时,电梯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所有的设备都被观云控制,完全不可能出现此种低级故障。栾彰呼叫着紧急按钮,心中对现在的情况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
应该是刚刚的事故产生了连锁反应。
在等待系统重新自我恢复的时间里,栾彰只得坐在地上搂着纪冠城。他能感受到纪冠城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回升,状态也慢慢安静下来,呼吸变得平稳。
“我刚刚是要死了吗?”纪冠城哑着嗓子问。
“没有。”栾彰回答,“放心,不会有任何事的。”
“……好。”
栾彰偏头吻了吻纪冠城的额头,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把芯片取出来?你应该知道,刚才……”
“在做决定的那一刻起,我对会发生什么已经有了全面的认知。”纪冠城握住了栾彰的手,与他十指交缠,“你我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可是太危险了,你刚刚真的……”栾彰对于“死亡”的定义一直很宏观,他会设想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一个小行星造访地球,人类一瞬间就会化为灰烬。可当他真正感受到纪冠城的痛苦在蔓延,身体在冷却时,这样具象的个体的消逝让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他抚摸着纪冠城的头,眼睛却看着电梯天花板,默默说道:“也许实验的方法还有很多。”
“再给我六个月吧,也许是四个月。”纪冠城叹息,“我潜意识里觉得,我离它已经很近了。”这时,他抬眼望向栾彰,脸上露出一贯阳光的笑容,眼睛都亮晶晶的,能够安慰世上所有的沮丧,“也许我真的可以懂得那个全新的‘物种’。”他点点自己的额头,“在这里。”
他不想功败垂成。
栾彰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以怎样的话语回应纪冠城。
两人依偎在一起沉默许久,栾彰才问:“后悔吗?”
“悔不悔,值不值,这些问题死之前才能回答。”
“不要总说死,你刚刚吓死我了。”
“你看,你也提了。”纪冠城已经恢复了状态,方才瞬间濒死的插曲像是发生在上辈子一样。他站起身整理衣衫,看着紧闭的电梯门问栾彰怎么还没有人来救他们。栾彰只好无奈告诉纪冠城,这里太深了,保密级别又高,人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赶到的。
“那发生意外岂不是很难处理?”纪冠城吐槽,“这个地方真是又安全又危险的。”
这倒没错,这里在设计之初便只考虑数据够不够安全,出了事故如何应急。至于人……栾彰没在乎过。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话音还没落,纪冠城的双手就扒住了电梯门缝,栾彰甚至来不及阻止,门就缓缓拉开了。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栾彰质问。
“我是怕危险的人吗?再待下去要缺氧了。”纪冠城盯着栾彰说,“太难受了,我不想让你也那么难受。”
栾彰的眉头猝然拧在了一起。
电梯卡在了楼层中间,夹层厚得快有人高,只有顶部留有一点空间,可以爬到那一层上。纪冠城摩拳擦掌,用力向上跳去,双手扒住边缘后双脚借力连蹬几截,潇洒利落地爬出电梯。紧接着他转身趴下来,笑着对栾彰伸出手:“来,我拉你上来。”
拉他离险境,拉他出泥潭,拉他下神坛,拉他入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