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芮芮对他做了个鬼脸:“放心,我马上就回去念书了。”
她集训任务重,假期短,很快又要继续回去上课。走的那天池钺和蒋序一起把她送到高铁站,看着她进了站才折返。
等池芮芮回去念书,蒋序和池钺的假期也结束了。
年底公检法有考核,又有结案率要求,案子要么就八倍速处理,要么就按在立案不动。春节一过,各种通道开始重新运转,陈案开始进入流程。
律所所有人一天天忙到脚不沾地,蒋序刷个朋友圈, 全是同行天南海北到处跑的位置信息。好多律师人手两个号,上一条是“新的一年,开庭在路上,加油〈握拳表情〉。”下一条私人号是“过年相了五个亲,回来就打离婚案,工作真是使人清醒。”
蒋序默默点了个赞。
他倒不打离婚案,专诉刑事多年,现在手上几个案子一个结案,两个还在检察院,在量刑上还需耐心的拉锯。整理完材料,蒋序喝了口水,办公室门被人推开。
主任探进侧身:“蒋律,在忙?”
蒋序摇摇头,问:“有事吗?”
“有个案子,看你这边愿不愿意接手。”
这句话似曾相识,蒋序瞬间警觉,忍不住问:“不会又是哪个公子少爷打了人吧?”
“哪能啊。”主任有些尴尬,摇摇头,语气稍微严肃些许。
“这次真的是刑事案件,杀人案,社会关注度挺高,你也应该听说过。”
他沉吟几秒,望向蒋序:“1107杀夫案。”
第79章 交错
1107杀夫案,去年年底在刑事律师聚会上他们讨论过的案子,经过50天的侦查审理,目前已经移送到检察机关。
犯罪嫌疑人冯某与被害人程某系夫妻,结婚20年,两人婚后育有一子,15岁,在镇初中住校。程某结婚以来长期赌博,一不顺心对冯某进行殴打,实施家暴。11月7日凌晨,程某输钱回家再次殴打冯某,并索要钱财。期间多次扬言第二天早上要是拿不出钱就杀死对方。
殴打期间,冯某逃到菜园,程某持续追打,在园内滑倒。冯某在极度惊恐的情况下,持锄头猛击其头部,程某倒地。冯某担心其起身后再次殴打自己,再次重击程某头部两次,程某当场死亡。确认对方死亡后,冯某将对方拖移至屋后废弃水塘抛尸。
“当事人家庭条件不好,文化程度低,在侦查期间也一直没有提出要请律师。是到检察院阶段,才申请的法律援助。”
蒋序换了个地方,来到了会议室,除了他之外,还有律所另外几个刑事方面的律师在里面等着。
主任见蒋序翻完了基本案件资料,适时开口。
“咱们所虽然一直接法援,但刑事律师也不少,法律援助的案子一般也不会来找你。但大家刚才讨论过一轮,都有点拿不定主意。”
蒋序听他说完,开口道:“定性方面有争议。”
其他人点点头,一位律师率先开口。
“目前公安移交的罪名是涉嫌故意致人死亡,主要是考虑到冯某在程某倒地后实施的二次伤害行为,死亡后的抛尸行为,认为有杀人故意。单看行为不考虑其他因素,这么定性也符合条件。我觉得算是故意杀人但情节较轻。”
何巍忍不住开口反驳:“可是被害人存在长时间、连续性施暴行为,且多次说出要杀掉冯某,存在暴力升级的可能。故意杀人是不是过重了,按照故意伤害、过失致人死亡,或者……”
她犹豫了一下,抬眼去看蒋序。蒋序和她目光相接,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语气淡然:“接着说。”
“……或者防卫过当。”何巍说。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她身上。
“不说防卫过当认定有多复杂,单说这个案子,从故意杀人跳到防卫过当,是不是有点难了。”
旁边一个律师摇摇头,接着道。
“施暴行为是不是持续性,其实也有争议。程某第一次滑倒,以及第一次头部受到重击倒地,是否都可以看作施暴间断?”
意见不合,一群人默契地看向蒋序。
蒋序开口解答:“第一次摔倒并不必然导致伤害行为停止。最高检印发的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提出,对于不法侵害虽然暂时中断或者被暂时制止,但不法侵害人仍有继续实施侵害的现实可能性的,应当认定为不法侵害仍在进行。判断侵害行为是否已经结束,应看侵害人是否已经实质性脱离现场以及是否还有继续攻击或再次发动攻击的可能。*”
他沉吟几秒,又补充:“但第二次重击后对方是否确已失去侵害能力,能否认定为侵害已结束,是重点,也应该也是检察院定性会考虑的部分。”
同时案件中还存在杀人后抛尸行为,也是定性不可忽视的条件之一。
“这个案子定性空间很大,你们说的几种,其实都有可能。”
一群人纷纷点头,习惯性说了句“谢谢蒋律。”
一般这种法律援助的案子很少会有这样的恶性案件,法援这种吃力不讨好,全靠义务劳动的案子基本也都是刚毕业没多久的律师负责。他们还以为是这个案子争议太大,蒋序特意下来给他们上课。
“不客气。”蒋序垂眸,眼神又重新扫了一遍桌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扫过殴打、实施家暴几个字,又扫过当场死亡,最后停在育有一子,15岁这几个字眼上。
他忽然开口。
“这个案子我来负责,何巍来做我的助手,约个时间见当事人,尽快调卷宗。”
满室寂静,只有一旁的茶水煮沸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一群人有些震惊的神色里,还是何巍先反应过来,打破了会议室里的寂静。
“那蒋律,辩护是从哪个方向呢?故意伤害、过失杀人、还是——”
防卫过当这四个字她停住了,因为刚才的讨论,有点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不。”
蒋序直接否决了她的话,起身时手指在厚重的资料上点了点,抬眸回答:“正当防卫。”
预约了会见时间,重新仔细梳理了一遍材料,早就过了下班时间。手机震动两下,池钺发来消息:“停车场等你。”
蒋序揉了揉涨疼的太阳穴,带着笔记本下楼准备加班。地下停车场里,池钺的车打着双闪。蒋序坐上车问:“你怎么来了?”
“怕你忙起来忘了时间,来接你。”池钺开口。“先回家吃饭。”
池钺说的“回家”是指他那里。在一起一段时间,池钺已经摸清了蒋序成年后的习惯。犯懒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干,一直睡着不动弹。忙起来的时候废寝忘食,好几次到了晚上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一天没吃东西。
出门前定时炖的鸽子汤刚好跳到保温,蒋序冲了澡,再出来池钺已经做好了另外两道菜。
吃了饭,蒋序率先钻进书房。案子已经到了检察院,正是至关重要的阶段,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池钺洗完澡也进了书房,宽宽大大一张书桌,灯光下两个人一人一台电脑,不像当年那样挤在一起,又好像和当年一样静谧。
到了夜里,池钺率先起身,出去泡了一杯牛奶,端回来递给蒋序,提醒他“喝完睡觉。”
池钺一般不会看蒋序电脑上的内容,但接牛奶的时候,蒋序还是把笔记本合上了。
牛奶温温热热的,带着甜味。蒋序喝了一口,有些好奇:“你晚上还喝这个?”
池钺看着他喝了一口,嘴唇沾上牛奶,泛着一圈乳液的白。
池钺抬手帮他蹭了一下,答:“池芮芮的。”
蒋序:“……”
他又想起了自己当年喝池芮芮儿童感冒颗粒时的经历,和此情此景简直一模一样。
蒋序一杯牛奶慢慢喝完,放下杯子客观评价:“不够甜。”
一旁坐着的池钺抬眸看他一眼,不置可否。蒋序脚轻轻一蹬,椅子滑过去贴紧池钺。他伸手勾着池钺的脖子,和他接了个吻。
吻了一会儿,缠绵结束,蒋序放开池钺,问:“是吧?”
池钺声音很低,评价:“挺甜的。”
蒋序笑得有点得意,从自己的椅子坐到池钺腿上,头抵在池钺锁骨,被对方抱起来,出了书房回卧室。
“我最近可能会有点忙,有个案子。”
回房间的路上,蒋序仰头看着池钺,说:“你不用经常来接我。”
刚才那个吻原来是安抚。池钺应了一声,低头吻他,回答:“不要太累,记得吃饭。”
穿过走廊进了房间,灯光柔和如月。蒋序被放到床上。等到池钺也上了床,蒋序玩心一起,翻了个身凑过去在对方下巴上亲了亲,故作严肃。
“大律师的每分每秒都很贵,哪有时间吃饭。”
池钺垂眸看他,冷静问:“有多贵?”
蒋序被反问,一时不知道该报个什么价。这几秒的间隙里,池钺伸出手去拉开床头柜,里面有一张银行卡,是那天蒋正华要他拿回去的。
池钺把卡放进蒋序睡衣胸口的口袋里,四四方方一片,透过真丝衣料贴着皮肉。
池钺声音低沉,蒋序贴在他胸口,能感觉到对方胸腔说话时稍微的震动。
“买大律师每天早中晚三个小时,用来按时吃饭。”池钺说。“先买一年,不够再续。”
蒋序愣住了。
他直起身,半晌才想起来把胸口的银行卡拿出来,低头端详了好一会儿,又抬头去看池钺。
对方望着自己,眼里只有自己的倒影。蒋序怔怔道:“不是说好还你了吗?”
离开宁城时蒋正华和蒋序也聊了个大概。蒋序知道这件事,也知道卡里钱不少。
池钺回答:“这次不是赔偿,就是想给你。”
片刻之后,蒋序点点头,了然且笃定:“哦,是嫁妆。”
“……”
池钺不和他逞口舌之快,翻身把人压在床上,顺手关掉灯。
委托程序走完,蒋序去检察院调了卷宗反反覆覆看了多次,又去看守所见了冯某——他的当事人冯瑶。
时间一晃到了三月初,看守所外面的一圈柳树已经抽出了柔和的新芽,鲜嫩嫩的一片。穿过几道大门,进入会见室,柳树已然看不见,冰冷的玻璃内,眼前的女人五十来岁,日复一日的农活让她看起来身材有些佝偻,脸上全是皱纹。
蒋序对她开口,声音沉稳温和:“你好冯瑶,我是你的代理律师蒋序。”
三月的风吹不进会见室,于是吹过外面的流云与柳叶,吹过生机勃勃的早春,吹进宁城。
宁城三月的风很大,徐婵擦完最后一块玻璃,耳边的头发被风吹落,她抬起手把它们重新归拢,若隐若现露出手臂上的青紫。
昨天晚饭的时候,她第一次和池学良提出离婚。
她的原话是:“池芮芮和池钺不需要你养,我来养。我一分钱都不要你的,房子也给你,只要离婚。”
池学良怒不可遏,又动起了手。
唯一好的是,那时候池钺和池芮芮都还没放学。楼上也没有人,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家里见不得光的丑恶与难堪。让她保留了一点尊严。
屋里清扫完毕,徐婵收拾好东西站在门口,等着屋主人检查。
屋子的主人是一个30多岁的女人,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对方却刚刚起床。这已经是徐婵第三次在她家打扫卫生,对方草草检查了一遍,点点头道:“行了。”
她从房间里拿出钱包,把保洁钱结算给徐婵。一共三百,她抽了五张,全数递给徐婵。
徐婵手足无措,把钱往外推,解释道:“女士,是三百。”
“我知道,这两百是单独给你的。”
对方沉默了几秒,语气淡淡。
“你老公总是打你吗?”
徐婵浑身一震,脸色苍白地抬眼,目光中全是惊愕。
对方望着她,语气里带着怜悯:“之前你来我家打扫卫生的时候,我看见你手臂上有淤青……去问了你们公司,他们说应该是你老公打的……”
仿佛什么东西砸进了徐婵胸腔,把她的五脏六腑全部砸碎。所有声音好像隔了一层玻璃,传不进徐婵的耳朵里。
原来是这样。
池芮芮失踪那天,她才知道自己为了孩子一直想要维系的家庭成为了他们身上的枷锁。
今天在这短短几句对话里,她又明白原来她尽力粉饰的尊严在别人眼里也早就烟消云散。
见徐婵不接,对方把钱放进她的包里,想了想叮嘱道:“别让他打你了。”
“不打了。”
徐婵丛头晕目眩里短暂的抽离,耳朵仿佛有些耳鸣,有一万只蝉在她脑子里尖叫。
她望着对方,微微笑起来。
“再也不会打了。”
作者有话说:
*号部分参考《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的通知。
“他打我啊,蒋律师。”
玻璃窗内,冯瑶带着手铐不方便,于是稍微低下头,让外面的人看她头顶。她头发花白,有些地方已经不长头发,只剩下柔软的头皮,上面是已经愈合但痕迹明显的伤口。
“一输钱就打,不高兴也打。用板凳,用水壶,有时候用拳头。”
冯瑶语气迟钝得有些麻木,说话断断续续,语序很容易颠倒。
“有时候正在吃着饭,洗着衣服。他进来,一下把我打倒了,抓着头发压到地上。用脚踏,往头上踩,踩得我脸上都是血,晕过去,再醒过来。”
蒋序注视着她,问:“这种行为持续多久了?”
“结婚3年后第一次动手,到现在。”
那就是整整17年。
旁边的何巍一直沉默着记录,此刻终于忍不住停下笔问:“为什么不离婚呢?”
冯瑶转头去看她,一双瞳仁被耷拉下的眼皮遮住一半,是一种没有光彩的平静。
“刚开始挨打的时候,他下手没有那么重,我觉得是他压力太大了。后来越来越严重,我跑回过家,说过不下去了,要离婚。”
“他来道歉,跪在我面前发誓,扇嘴巴,说是因为我结婚几年了还没有孩子,生气。”
“家里人也劝我,没有办法,两年了还没生孩子是你的问题嘛。等生了孩子就好了,生了孩子你就是他家里的功臣了。我也就想,没准有孩子就好了。”
“后来生了小卓,还是打,刚出月子就打。”
冯瑶嘴角扯了扯。
“但那个时候我儿子那么小,身边人都劝我,忍一忍吧,孩子还小呢。这么小没有爹没有妈怎么行呢,等孩子长大了就好了。”
“然后我就忍啊忍,忍到孩子上小学了,他开始对孩子动手。”
里面的女人眼睛睁大了点,望着蒋序:“我不能离婚了。他说敢离婚就打死我。就算我跑了,小卓跑不了,他会掐死我儿子,把他丢到水里。”
“家里人,还有村里有人实在看不下去,来家里拉过几次,也骂过他几次。后来他变聪明了,打你不能给别人看的地方。”
说到这里,冯瑶沉默了片刻,看向蒋序。
蒋序报以回望,目光平静,没有她想象的好奇、同情或者恶意。
他平视冯瑶,像是平视任何一个普通人。
“别担心,我是你的律师。”蒋序开口。“我坚决维护你的权利。”
短暂的沉默之后,冯瑶继续往下说。
“我有一次受不了了,跑去派出所,问,我老公打我怎么办。派出所说带我去验伤,问我打了哪里,我又回来了。”
她已经快五十岁了,家里穷,读到小学结束就在家务农,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送儿子念书时的镇上。
现在反家暴已经在年轻一代眼里是不容辩驳的事情。但这依然是很多五十岁、六十岁农村女性的困境——男的没有不打人的,夫妻间动手和法律有什么关系呢。离了婚家里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于是她们说,有孩子就好了,过几年就好了,老了就好了。
于是被家暴的耻辱感,永远压在女性之上。
“我接着忍,想着忍到小卓考上大学就好了。到时候他不会回来了,程峰就找不到他。”
“然后我就跑,不离婚都行。去外面打工,工地、饭店、给人家打扫卫生,我都可以干。我养活我自己,养活小卓。”
会见室外面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因为看守所基本都是高墙,光线很暗。感应灯不开的时候,尽头看起来漫长且漆黑。
“但是那天晚上,他真的要杀了我。”
据冯瑶所说,以及当天和程峰打牌的牌友供述,程峰那天的确输红眼了。手上的钱全都输完了不算,还和场子里放水(高利贷)的人借了2万,又全部输光。
估计是觉得程峰看起来没什么偿还能力,到后来人家已经不借给他了,连牌桌都不让他上,叫他先把2万块还回去再说。
于是程峰回到家,动手逼冯瑶拿钱。
程峰赌了这么多年,每年春节都有人准时上门要债。没有钱的时候,冯瑶把家里新收的米拿出来抵钱。怎么可能立刻拿得出2万。
“那天我觉得他和平时都不一样,发疯了,眼睛红红的,带着血。”冯瑶又重复了一遍。“他真的要打死我。”
当时冯瑶已经经过了一轮漫长的殴打,鼻梁、眼睛、头部都留着血。程峰似乎觉得用拳头打累了,喘着粗气去厨房找菜刀。
冯瑶害怕了,慌不择路跑到菜园。程峰追赶她,天色太黑,被石头绊倒扑在地上,一只手顺手攥住了前面冯瑶的腿。
那只手像是带着火,发着烫,要把冯瑶拖进地狱里去。
绝望与惊恐之下,冯瑶摸起旁边的锄头,对着程峰的头砸了下去。
“你第一次砸完程峰的时候,肉眼能够判断他能否爬起来吗?”
“我不知道。”冯瑶摇摇头。“太黑了,我又害怕,看不清。”
蒋序继续问:“当时他有意识吗,还是昏迷了?”
“有。”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他倒在地上,想要靠近点,看他有没有事。”
“然后……他说话了。”
冯瑶语气终于发起抖来,带着明显的绝望。
“他还在骂我,说今晚肯定要杀了我。”
出了看守所回律所,下午三点,离开了高墙,外面阳光明晃晃的,如同隔世。
何巍恹恹的,眼睛有点红,看起来情绪不高。
回到律所楼下,蒋序没有直接上楼,先带她去咖啡厅喝了杯咖啡。
“可以同情当事人,并将同情投入到拼尽全力为对方辩护之中。”
蒋序望着对面搅动咖啡的何巍,提醒。
“但不要因为同情影响自己的情绪和专业性。”
这是律师的必修课,何巍刚毕业没多久,难免有些情绪波动。
何巍点点头,惆怅地叹了口气。
“我就是觉得,这种日子居然过了17年。如果能够狠心早点离婚,或者早点有人干预制止,没准……”
她想起冯瑶说的话,没有继续往下说。
“很多女性刚开始遭受家庭暴力,会因为困惑和高度紧张,下意识委曲求全。等到施暴多次发生时,发现自己没办法反抗,就会开始出现后天无力感,沉默忍受暴力,并陷入自我怀疑。而施暴者在严重施暴之后,往往会忏悔、赔罪一段时间,保证决不再犯。让受害者觉得有留下来继续与他共同生活的理由,直到暴力再次发生。”
蒋序垂眼喝了口咖啡,满嘴苦涩。
“这种轮回模式一直持续到受害人以暴制暴,结束暴力。这就是心理学家雷诺尔·沃柯博士所提出的,家暴中女性普遍存在的受虐妇女综合症。”
这个过程听起来就像是精神和行为驯化,何巍张嘴又闭上,痛苦地揉了揉脸。忍不住问:“师兄,你怎么对家暴这么了解?”
蒋序语气平静:“大学的时候专门看过相关的书。”
说完,他忽然提问:“我国的《反家庭暴力法》是什么时候提出的?”
何巍一怔,放下手:“2016年。”
蒋序点点头:“2016年国家出台了《反家庭暴力法》,但很多像冯瑶这样在家暴中的女性,可能一生都不知道有这个法律。”
法律,这个词对这些习惯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来说是那么难以想象。
“因为没有办法阻止暴力,很多人会寻找另一个精神寄托,比如孩子,作为她们生活里唯一活下去的动力。”
蒋序说完不知为何沉默了很久,咖啡店门口的风铃因为有人进出,发出破碎的声响。
“ 一旦唯一的希望被威胁,乃至消失。家庭暴力的严重程度就会超过受害人的忍受极限……”
蒋序声音很轻。
“案件就会发生。”
徐婵倒在客厅的地板上,头上带着血,抬头望着沙发上气喘吁吁的池学良。
客厅里一片狼藉,暴力已经暂时结束。血顺着额头流进了她的眼睛里,徐婵伸出手轻轻抹掉,她眼神很平静,语气也一样麻木。
“我说过了,什么都给你,房子、钱,要是你觉得不够,我出去借给你。你还不同意,我就起诉。”
“找谁借,找你的相好?”
池学良抬手甩了徐婵一个巴掌,说话时呼吸之间喷洒着酒气。
“你去起诉啊!离婚?你以为离婚就甩掉我了?”
他双目赤红,对着徐婵露出一个残忍地笑意。
“池钺还是我儿子,以后还是要给我养老送终。还有池芮芮,我女儿,等我病了老了,照样要来伺候我……赡养义务懂吗。”
“想跑?我去他们学校,去他们单位,结婚以后去他们家里,让大家看看什么叫不孝子女。”池学良冷笑,“还有你,甩了我跑到宁城来,结果怎么样?”
“想跑了去过好日子……离婚怎么了,我一样能跟着你,跟着你们。你不去上班,他们俩不去上学?”
看着徐婵脸色惨白一言不发,池学良觉得自己获得了胜利。嗤笑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一眼徐婵,转身摇摇晃晃往房间里走。
就在快要进门的那一刻,池学良转身语气轻飘飘的,看似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池钺要高考了,改天问问他要考哪个学校。”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像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关心。
血在一瞬间涌进了徐婵的脑子,像是海水的浪潮,压迫着她的呼吸。她浑身发抖,抬目去望池学良的身影。
窗外三月的阳光柔和,常春藤的新叶打着卷从楼上垂下,桂花树抽出嫩芽。
处处都是新生。
仇恨在那一刻将她的灵魂从身体里剥下来,像是剥下最后一层枷锁。它漂浮在空中,静静注视着徐婵在原地待了许久,慢慢脱下鞋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抽出剔骨刀。
卧室的门没锁,徐婵站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池学良。
这个男人混身酒气,看起来丑陋不堪。她静静望着对方,忽然想起还在卫校的时候,对方下了班开车来接自己吃饭,有时候会带一束花,栀子或者茉莉。被同学遇见了,羡慕地打趣:“徐婵!你对象又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