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这段时间不能吃黄鳝、泥鳅这些长得像蛇的,是这边的风俗忌讳。
半年多来,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有陈吉庆和汪星负责轮流捞水草插入池塘里养,到了秋天,小鱼苗也长成了大鱼。
虽说先前的洪水涨起来,有一半的鱼苗都逃走了,但剩下的一半,还是够知青院下半年偶尔加餐一顿。
清蒸鱼,红烧鱼,油炸豆腐鱼……
大锅烧开,全都可以来一遍。
一直到八月份,差不多每隔四五天就要放半天一天的农闲假,因为总是一场秋雨接着一场秋雨。
兰听寒给水鹊织的围巾也织好了。
水鹊不能浪费别人的心意,他围着枣红色的围巾,在外边溜达了一圈。
只是现在还是天凉好个秋,没到腊月飞雪裹围脖的时候。
他还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袖单衣,却裹起围脖,被人笑话了,才取下红围巾拿在手里,脸颊红红地走回来。
水鹊珍惜地把枣红色围巾放在枕头边,对兰听寒说:“哪天要是天冷下来,打霜了,下雪了,我立刻就能围上!”
兰听寒眼镜后的凤眼微弯,“要不要跟着我去村口借捣糍粑的青石臼?”
中秋将要到了,这边的风俗就是一家子人围在院里赏月亮,食月饼、吃糖糍粑、嚼炒花生。
他们远在异乡,一个知青院的当然就是一家人了。
知青院里没有糍粑棰和青石臼,这些笨重的用具,每年有人拿出来,放到在村口的广场边和村中央的祠堂里,让人借去。
他们终究是外人,不好进谷莲塘的祠堂,于是到村口广场那家去借。
结果不巧,今天没赶早,让人先借走了。
水鹊兴冲冲地跟着他来,结果白白跑了一趟,他转头对兰听寒道:“那我们明天一大早就来吧?”
兰听寒点头赞同。
不然再过两天就要中秋了。
兰听寒嘱托了陈吉庆第二天清早蒸起糯米。
他和水鹊赶早去借了用具回来。
捣糍粑是个力气活儿,他们趁着上午阴雨,赶紧放糯米饭在石臼里捣烂,水鹊负责把他们搓糯米搓成的大圆球,掐成滚成小圆球,在里头放上红砂糖,有的捏成圆饼,有的对折包起来,捏成半月形。
再放锅里用热油一煎。
红澄澄的糖糍粑放到一旁的篮子里摊凉,太热气,还不能立刻吃。
等到下午放了晴天,阳光格外灿烂,没一会儿就把地坪低洼里和树梢上挂着的水,全蒸干了。
水泥地坪热烫烫。
因着是寻常周六,除了放周末的水鹊,其他人都得往生产队里上工。
水鹊一个人待在知青院里,闲得实在无聊,他把三张长板凳搬出到地坪上,又去抱了厚厚的冬被子,摊平在长板凳上。
趁着大太阳,晒一晒,晒出阳光的味道,冬天盖起来就暖融融的了。
水鹊盯着长条板凳上摊的厚被子,秋阳晒得整个人怠懒,想要立刻趴上去,好缩在松软的被子里,翻滚一圈儿。
但是不行的,底下才三把长凳,一会儿他趴上去翻个身就滚到地面上了。
他担心会因为连绵的阴雨,屋里头书橱上的书发霉。
于是抱着一本本书出来,放在干燥的地坪上,摊开摊开来。
风一吹,就翻阅文字,陈旧书页噼里啪啦翻。
水鹊坐在小竹椅上,手向后撑着椅面,腿往前伸展出去,闭上眼睛晒太阳。
他喜欢这个天气,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无忧无虑的小猫。
鸡群咯咯哒咯咯哒地在篱笆墙底下的泥巴里啄食青虫。
水鹊忽然想起接连好多天李跃青都没再来找他,不知道是不是对方突然幡然醒悟回头是岸了,或者是在忙什么别的事情。
这个阶段,男主不来骚扰他才好!
水鹊捡起一本书,想起自己这个角色可是立志要考大学的!
他翻开书页。
风帮他翻了一个页码。
水鹊靠着长凳上的冬被,睡得甜香。
八月十五的晚上在院里看了月亮,又大又圆,黄澄澄。
他们在供销社买的月饼很硬,要用菜刀才能劈开。
水鹊不怎么爱吃,他喜欢自己捏的糖糍粑。
抬眼的时候望见了流星。
其他人也看见了,陈吉庆当即喊:“快裤带上打个结许愿!”
看到流星的时候,往裤带上打个结,就能愿望成真。
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哪儿流传出来的。
水鹊有点儿纳闷地掀起衬衣衣角,“没有裤带的怎么办?”
他穿的裤子是里头缝松紧带的。
青年们只看见了白腻腻的薄肚皮,衬衣撩起的衣摆下,腰身细细窄窄。
呼吸一窒,连流星也忘记要看了。
安安静静的。
月光流泻,萤火虫飞在瓜架上。
兰听寒顺着水鹊的手,把衣摆覆下去,温声道:“夜深了晚上凉,既然月饼糍粑吃得差不多了,进屋里睡觉吧。”
水鹊惦念着刚才没许上愿望,闷声闷气道:“嗯。”
夜里睡得好好的。
有人轻轻敲敲水鹊这边的窗户。
水鹊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瞪瞪,他把窗子打开,院外立着的高大人影是李观梁。
大概是白天没有寻到机会过来,现在把一篮子的东西送给他。
水鹊看了看,里头是一大盒月饼,没见过的包装。
李观梁压着嗓子,“是我今天进城探亲,姑姑的工厂发的中秋月饼,比外边供销社卖的好吃,你多尝尝。”
还有一坛子酒。
李观梁道:“前年重阳节埋的桂花酒,度数低,不浓的。”
“你等等我。”
水鹊让他先别走,自己艰难地从窗户边接过篮子,手上一重,接着把篮子放到墙角地面上。
接着,水鹊从窗口扑出半个身子,搂住李观梁,几乎是半挂在人身上。
蹭蹭对方的脖颈,亲亲昵昵地说:“谢谢观梁哥。”
李观梁耳根烫:“不、不用客气。”
他们担心吵醒了其他人,李观梁只用手势挥挥手道了别,就踩着月光走了。
水鹊看了看他背影远离了院落。
刚松一口气,把窗子关上。
一回头,被幽幽反光的眼镜片吓一跳。
“抱歉。”兰听寒重新挂起笑,立如松竹,“吓到你了?”
水鹊不清楚他有没有看到李观梁刚刚来的场景,嘟嘟囔囔:“不要半夜突然站到别人后边。”
兰听寒:“好,我记住了。”
水鹊重新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脸,“我要睡觉了。”
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手,压下在他两侧,被窝陷落两个弧度。
兰听寒淡声提醒:“你和李观梁谈对象的事情,最好不要让水川和他父亲知道。”
什么意思?!
水鹊在被子里睁大眼睛,对方果然知道他和李观梁谈对象了?
为什么不让水川和父亲知道……
他会被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兄弟关系吗?
那岂不是就能让剧情设定回到正轨了?
水鹊眼睛一亮,但是在挪开蒙头的被子时,还是摆出了可怜的表情。
“被发现了,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吗?”
兰听寒对上他的眼睛,一下子柔和了脸色。
抬手抚了抚水鹊睡乱的碎发,温声安慰:“别担心,到时候我会护着你的。”
在水川父子动手的时候,他会帮忙遮住水鹊的眼睛。
第189章 年代文里的绿茶知青(30)
或许是因为过了秋分之后,日子越来越短了,下半年像是悄悄被人拨快了时针的钟表。
赶在冬至之前,谷莲塘的生产队交上了公粮,粮站装满了晚稻,金黄的晒干晒透的稻谷,全是去除了秕谷,最干净饱满的一批,保质保量的交给上头,剩下次一些的留公社粮仓预防荒年,最后的按照平均主义分配给家家户户过年。
黄泥巴公路沿线穿过大江上下游,自然经过谷莲塘村口。
几辆解放牌汽车和大型东方红拖拉机,车上插着红旗,停在村头。
年轻力壮的青年们来回半天,成趟成趟地把粮站里的公粮搬运到车上。
除去主要的粮食稻谷,还有要交的玉米地瓜杂粮和棉花。
谷莲塘不仅土质好,还有山有水,沿江水田能种稻,后环高山能育林,山底山腰的旱地能收杂粮。
除非天灾人祸,公粮几乎全能保质保量地交上。
公粮一交,就到了年尾的时光,不用种地,生产队里大半个月在垦山修水库。
等学校的孩子们寒假一放,全村也是一道进入了冬闲时节。
只除了为了给村民提高识字率,特别开设的农闲扫盲班。
村中的高音广播喇叭里号召了,穷不办学,穷根难除,富不办学,富不长久,要响应全国的扫盲号召,上到八十岁下到三岁小孩,不认字的都要到学校上扫盲班,尤其是正当青壮年的主要劳力,结果一个大字也不识的。
村头村尾的土坯墙老屋,青石板路沿街的黑瓦白墙,贴上“扫除文盲”的标语。
等到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细沙似的雪粒子把瓦片打得沙沙响,扫盲班终于成功招收了两百多名学员。
老人家动员不起来,奶娃娃又太小,最后招收的学员里大多是青壮年的男男女女,全是重要劳力,像李观梁这种,小时候没条件上学导致长大后目不识丁的,最为典型。
因着一年走向尾声了,没有生产任务,知青院的其他青年也被调到了学校扫盲班当老师。
毕竟村子里要找到有高中学历的老师可不容易,掰着手指头数都能数过来。
本来公社组织扫盲班的时候,还想请李跃青帮忙,按正常一天十个工分算,结果年轻人怎么说也不去,在家里埋头捣鼓木工活。
水鹊他们领了发下来的新教材,针对扫盲的,个个是上过高中的人,这个内容的水平,教起来得心应手。
水鹊只教上午的第一节课,后面还有兰听寒他们教。
这样两百多名学员分了五个小班,对上原本学校的三名老教师和院里的五名知青,双方都不会太吃力。
水鹊和前几天一样,第一节课上完,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出课室。
一个青年上来,在门口处拦住他。
“水鹊、水鹊老师……”
门口有冷风,课室的窗子也是报纸糊的,四角底下漏风。
有时候,冻得人分不清楚课室墙角的是剥落的墙壁灰,还是残雪。
冬天上课异常煎熬,水鹊现在就想回知青院的房间里,垒起炭火。
他已经把右手塞进了棉袄的兜里,只有拿着教材的左手冷得发红。
但听到有人叫自己,还是站住脚步转过身来,“有什么事情吗?”
对方很年轻,面孔比较陌生,邻村人,大约二十来岁出头的样子。
挠了挠后脑,嘿嘿一笑,从裤兜里拽出一本小诗册。
他递到水鹊面前,指着上边的一行行字,“水鹊,这两首诗,上面的字我都不认识,念给我听听可以不可以?”
水鹊觉得他有点怪怪的。
仅仅扫了一眼诗册上的一两页内容,才前头的两行,就让水鹊蹙起眉头来。
面露难色,劝对方,“这个不是什么好书,你别看了……”
年轻人故意揪着他没放,“为什么这个不是好书?你不能念给我听吗?你不念,我怎么知道它的内容?”
他纠缠的态度显而易见。
水鹊看他的表现,恍然发觉对方就是故意的。
这诗册上面的全是半露骨半隐晦的情爱诗,用词都是拥吻、交戈,又是什么水中、岸边的,光是看起来就让人发窘。
年轻人贪婪地盯着小知青,看对方由于为难而蔓延绯红的脸颊。
水鹊忽而把求助的视线投到年轻人身后,李观梁沉默无言地拍了拍这人的肩头。
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门口来了下一堂课的老师。
兰听寒扶了扶镜框,幽幽看了看他手中的诗册,缓声问:“是在请教水鹊吗?不如让我来帮忙?”
他说话的时候,玻璃镜片被水汽晕白了,透露出来的目光和语气皆有种说不出来的渗人。
年轻人被这两个人一吓,瑟缩着把诗册收回裤兜里,“不、不用了,我自己琢磨生字。”
慌慌张张地退回课室当中去。
兰听寒帮水鹊整理了一下枣红的围脖。
一端在前,一端垂后。
李观梁看人的手指冻得发红,帮忙接过教材,道:“我中午给你带过去,你先回去喝杯热茶,烤火驱寒。”
这样水鹊就可以把手指揣进棉袄的兜里。
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棉袄鼓鼓囊囊的一个圆团。
李观梁每天踩单车送水鹊过来,他自己也要学一上午的扫盲班,不能和水鹊一道回去,就托李跃青早上第一堂课下课的时候过来,帮人踩自行车送回去。
李跃青已经在学校门口等着了。
旁边是那辆李观梁早上停好的黑漆自行车。
他眼力好,隔老远就看见水鹊从教学楼那边走出来。
枣红色的围巾绕着颈,耐脏的一身黑布棉袄黑洋布裤,分明是十足简朴的装扮。
但是小半张脸缩在红围脖里,露出的脸白白,像是普山普岭盛开的白洁茶子花,或者是压着青松翠竹的一点瘦雪。
等人走近了,李跃青才看见水鹊一直在小心呵气,吹出来的热气,化作白雾,人边走,雾边往身后飘散了。
“真有这么冷?”
李跃青斜倚着自行车问他。
水鹊下巴压着红围脖,上下点点头。
李跃青拿出兜里揣的东西,是一个用油纸袋包着的红薯,个头很大,底下烤焦了一个角,香甜扑鼻。
“辛苦了,小水老师。”他递给水鹊,“吃这个暖暖?”
水鹊从棉袄的衣兜里伸出手来,碰了一下油纸袋,就和撩到火苗一样迅速收回去。
李跃青解释:“还是烫的,我在灶膛里烤完就带过来了。”
他低着头,帮忙把红薯的皮剥开了,底下是烤过之后橙红的饱满肉,蒸出热气,冒着光泽。
送到水鹊唇边。
李跃青示意:“喏,吃吧。”
水鹊吹了吹,又吹了吹,再小心地下口。
李跃青感觉他吃东西的时候,像某种该被人揉在怀里的可爱生灵,舌是小猫舌,一点烫也受不了的,胃是小鸟胃,多了又吃不下的。
“好吃!”
水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跃青。
“这个红薯好甜。”
糖分累积得特别多,吃得水鹊满足地微眯起眼睛。
李跃青忽地问:“你是不是大寒之后就要回家?”
大寒之后没两天就是小年,那会儿回去正好赶得上。
水鹊重重点头:“嗯!”
现在才刚过小寒。
但天气已经足够冷。
村头村尾的水田和池塘全结上了一层大冰盖,有时候顽皮的小孩踩在野塘上,蹦蹦跳跳不留心,冰盖漏一个洞就要冷湿鞋。
石板巷子和青瓦屋,连绵的后山和四散的河汊,连夜鹅毛雪一下,天地全被厚白覆盖。
水鹊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迎面有冷风打,他额头抵在李跃青脊背后方,又去扒拉自己的红围脖,恨不得把小脸全用枣红色的围巾蒙上。
用围脖包着小半张脸,还能闻到村头巷尾的豆腐香。
过冬这边家家户户要做豆腐,腌腊八豆,酿冬水甜酒。
因此这个腊月是石磨豆腐的月份。
水鹊喜欢甜酒,是糯米酒,味甜而香,度数低,和糖糍粑或者是煎鸡蛋一起煮开,唇齿留下的是糯米香。
李跃青送他到知青院门口的地坪。
水鹊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他,“为什么你的手不怕烫?”
他说的是李跃青刚刚和没事人一样帮他拿着红薯。
“你张开手。”
李跃青说。
水鹊听话地从兜里抽出左手来,摊开。
他手心嫩得没一点茧子,肤肉泛着浅粉色,掌根和指尖要红一些。
李跃青张开自己的手掌,晃了晃,“看见没?茧子。”
是做农活、做木工留下的,掌根是粗茧,指节缝隙里的是薄茧。
水鹊看了看,“噢……”
猝不及防,李跃青的左手包裹住他的。
十指相扣。
薄茧摩挲了几下。
水鹊看他的右手又搭上来。
变戏法似的,再松开的时候,水鹊的手腕上多了一只机械手表。
水鹊认得这个牌子——
“春蕾”。
这个手表工厂在海城。
和名字一样,手表背面和针盘刻印着一朵花,形状像是郁金香花苞。
水鹊好奇地抬眼,“你哪儿来这么多的钱?”
这个手表起码要一百二十多元,李跃青怎么突然变出这么多钱,还要送给他。
水鹊想把手表剥下来还给他。
李跃青牢牢摁住他的手,“你戴着。”
“你之前和我说的话,我深思熟虑过了。”李跃青满面严肃,“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比我哥差的。”
水鹊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李跃青将水鹊之前什么三转一响的梦话放在心上,他踢起脚撑,对水鹊摆摆手,一跨就蹬上自行车扬长而去了。
“你就等着吧。”
水鹊茫然地站在原地。
冷风一吹,才捂紧棉袄回知青院里。
知青们回家的那天,李观梁和李跃青去送了。
一路送到火车站里。
水鹊想了想,怕自己回去过年不在男主和他哥身边,会出什么岔子,他写了一张字条给李观梁。
“如果有急事,寄信太慢的话,”周围人来人往,水鹊认认真真地叮嘱着,“你就到县城里找到电话亭,可能是我弟弟或者是我爸爸接,他们会转达消息给我的。”
妈妈和继父住的家里没有住宅电话,所以他留了父亲家的。
水鹊肯定是先回原来的地方住,他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回父亲在的军属大院里住几天。
水鹊决定要公布一个消息。
比如他交男朋友了或者是别的什么的……
总之要向家里出柜。
他回忆起家里不管是谁,好像都对这样的话题忌讳莫深的样子,这样一来,他肯定会被切断生活费补贴、驱逐出家里甚至是断绝关系。
那就完全和剧情里的设定契合了。
男主肯定也能够正确地怀疑他是骗钱骗情的。
水鹊已经把计划一层层打通了,规划得尤其完美。
他甚至为了试验,还先给继弟写了一封信,说的就是谈对象的事情,打一个预防针。
写了电话号码的纸在李观梁手上,李跃青装作不经意地斜睨一眼。
把号码背了下来。
绿皮火车汽笛鸣响,车头两边蒸汽缭绕。
哨声催促乘客赶快上车。
兰听寒回首望了一眼,水鹊和李家兄弟还在几步远的位置,他提醒:“水鹊,走了,回家。”
水鹊的行李大件包裹在兰听寒手上,他背着个军旅挎包,和来的时候一样,小步跑向兰听寒,“来了!”
又转头对李观梁和李跃青摆摆手道别,“明年见!”
绿皮火车只有几节卧铺车厢。
水鹊他们抢的是靠窗户的硬座,与短桌板挨着,方便放东西,也能趴着休息。
还能在短桌板上打扑克。
火车上人多杂乱,吃东西训孩子听广播的都有,充斥了烟火气。
一打开窗子,空气就好得多,不那么窒闷。
出站的时候比进站还麻烦。
因着是在县城进站,在海城出站。
人群熙熙攘攘的,挤得喘不过气来。
出发还是清早,这会儿已经是下午要到傍晚了。
水鹊和同伴们走出来,人群散开了一些,才各自打算着要搭乘交通工具回家。
水鹊一眼就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长身立着的人影。
“荀定!”
好久没见面,他高兴地喊着继弟的名字,跑过去,甚至忘了大包小包的行李还在兰听寒手上。
荀定一下接住了水鹊。
他身材高大,已经不是像刚毕业时那样的少年劲瘦,而是像工厂车间里被千锤百炼的钢铁一样,十足壮健。
浓眉大眼的英气长相,眉毛刷漆一般浓黑,栗色眼睛,轮廓明朗。
然而眉骨旁有一道疤痕,就显出狠厉。
水鹊忽然发觉不对劲。
他松开了异常沉默的荀定,低下头察看,“你……带着扳手来做什么?”
合金材料结构钢制造的扳手,闪着寒芒。
“你说你谈的男朋友,是哪……”荀定望向水鹊后方的知识青年们,语气一顿,调整用词,“是哪几个?”
“你别这样……”水鹊摁住荀定的手,“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你拿着这个东西多危险,会吓到大家的,要是火车站的保安过来了就不好了……”
知青们就看着,水鹊轻轻松松地按住对方,好像是捻住了什么命脉。
那个眉骨留道疤的后生,虽说脸黑着,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扳手塞进黑布工装裤的大裤兜里。
汪星觉得这个人有点儿令人胆寒。
像是那种坏学生,今天迟到,明天早退,后天旷课,在校外认识了很多游手好闲但讲究什么江湖仗义的兄弟,受老师照顾的好学生见了会不舒服,而班里中末流的透明人看了他就心中害怕的那种。
很不巧,汪星在高中时就是挤在教室里不上不下的透明学生。
他讪讪地对水鹊打一声招呼,“水鹊,我家里这边近,就先走了。”
水鹊转头,对他摆摆手,“好,明年见。”
兰听寒将水鹊大包小包的行李交给荀定,颔首示意,也对水鹊道:“那我先走了,什么时候想回毅叔那了,就给家里打电话。”
他口中的“毅叔”,是水鹊的生父,水毅,水副军长。
家里就二楼客厅装了一台住宅电话。
水毅水川父子和兰听寒在住,兰听寒住的是二楼原本的客房,门边不远就是电话,方便接通。
荀定一边拎着行李走,一边问:“他和你什么关系?和水家什么关系?”
他的架势严格严峻得像是查户口。
“是我爸爸收养的,应该是老朋友的孩子。”
水鹊和兰听寒聊过这个话题,知道人家父亲曾经在军队做过一两年文职,是他父亲为数不多的文人朋友,兰听寒本来就早早没了娘,父亲也蒙冤死了之后,水毅干脆就把老友的孩子接过来当半个儿子,接过来的时候兰听寒都十五六岁了,也不需要大人操心。
荀定冷着脸,“他和你住一个知青院?”
“对啊,他和我一个房间。”
水鹊漫不经心地回答荀定的问题,正在忙着看站前广场来来往往的车辆。
都是自行车,比起菏府县,海城街头的自行车密度要高得多了,一辆辆自行车汇成像河汊一样四面八方的水流。
这边的火车站是老站了,受限于城区的规划,没地方扩张站内面积,每天客流量又大,候车室和行李处设置在站前广场的周围,旅馆服务处和火车时刻表的大牌子高高挂着,日夜商店和新华书店开在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