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偃哆嗦了下,一时间产生了迷茫。
合着到头来,他也是以貌取人的吗?
全修仙界都被下了降头?
见姜偃愣住,聂朝栖自以为自己说对了,再次挂上那张对着镜子练了许久的聂如稷式笑脸,“你便待在此处,你想见聂如稷,我可以演给你看。”
“你可将我当作是他。”
姜偃:那我可能现在就忍不住一刀捅过去了。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但聂朝栖根本听不进去,他有诸多前车之鉴,这世上没人喜欢他,不是利用他,就是期望他做神君飞升的踏脚石,现在这唯一一个愿对他和颜悦色的人,也是为了聂如稷。
那他就做聂如稷。
其他的,已经什么都不想再知道了。
他怕自己要是连聂如稷都不像了,连姜偃都要离他而去,他不能想象鲛人有一天跟其他人站在一起,满脸嫌恶,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看着他,骂他是走到哪都只会带来不幸的瘟星,叫他快点去死,转头又去对聂如稷笑脸相迎。
光是想想那副场景就叫人无比抓狂崩溃。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他绝不可能再让事情的结局变成这样。
就算是魔头,也不能这么彻底剥夺他身边一切温暖,他还得做魔头许多年,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活多少年才能被允许死。
成魔是条血路,想做成世间无一的魔头,更是要一次次撕碎自我再在残灰里将自己拼接起来,拖着满是孔洞的残破身躯前行,他知晓自己不配留下什么在身边,但他怕自己坚持不到被屠的那一天。
鲛人......鲛人是他长这么大,唯一选择他的人。
他不会知道,当他说自己是他命定伴侣,他从深海上岸来到人类世界,又溜进宫里是为他而来时,他有多欣喜。
鲛人在路上,肯定听说过他的名声,民间如何说他,聂朝栖心里有数,他如此不好,他还是义无反顾的来找他,一点都不嫌弃他是个魔头,还许他陪他度过情热,许他亲近触碰,说要带他回深海,聂朝栖欢喜至极。
唯一为了他,奔着他来,在乎他的人......他绝不能再失去。
就算骗骗自己也好。
他可以装作不知道他心里还住着聂如稷,只当一切还像之前那样。
他堵住耳朵,什么都不想听,生怕听见的是辱骂他不知好歹,果真心性歹毒比不上聂如稷一根指头之类的话,看见的,是因为他叫穿聂如稷的事,而瞬间变了面孔对他恶脸相向的鲛人。
“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他眼神晦暗,垂着眼睫,转身狼狈离去。
留下傻眼的姜偃伸出手僵在半空。
“他......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翻脸了?”
扯了扯拴在脖子上的锁链,他就是想去追也没办法。
急了一会,姜偃忽然冷静下来。
其实他没有解释的必要。
这里只是幻境,误会就让他误会着去,他走了不就没事了?
他一拍脑门,差点被聂朝栖带跑偏了。
想到聂朝栖离开时的表情,姜偃默默想到,不行,他得尽快离开。
聂朝栖真有点不正常。
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他心结,还是得尽快跑路为上。
等不及三天,第二天他就借着宫内探子之口,向宋岐传信,说他已经想好了,自愿献出血肉,解决王城祸瘟。
宋岐动作很快,知道他被聂朝栖锁起来了,又花了一天时间想办法借着言官狗腿子之口,将聂朝栖从王宫内支出去。
走之前,聂朝栖还来跟姜偃说了话。
那时姜偃百无聊赖的睡着,忽感脸颊贴上一抹凉意。
“鲛人,等我回来,我就不做魔头,不管世间其他人,随你回深海可好?”
姜偃闭着眼睛装作没听见。
聂朝栖也不在意,他起身离去,不知去往何处。
等他一走,宋岐的人就来将姜偃接走,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脖子上的锁链给拆掉,还险些被人发现。
前来接应的人看看姜偃,再看看床榻上的锁链,表情诡异中还带着点同情。
姜偃咳了两嗓子,被看得老脸一红。
“你别乱想。”
聂如稷心血来潮锁他,肯定不是他们想的那个样子!只是不巧吵架的时候在床上而已。
对方低头,信誓旦旦保证:“公子放心,此事,我定不会说与第二个人知晓。”
姜偃无奈笑笑,又想起一件事。
拉过对方,低声问:“关于解祸瘟......有没有止疼药可吃啊。”
他、他不会真要被活刮了吧?
对方为难:“怕会影响鲛人血肉的效力,所以......”
姜偃额头青筋跳了跳。
行,他忍了。
每日一骂歹毒幻境,阴险恶毒薛雾酒!
他忍不住喃喃:“那你们,可要选个快点的刀啊......”
长痛不如短痛,咬咬牙也就过了,可别让他一直醒着才好。
......
一道身影仓皇逃窜,身后一人踏过满地尸体,不紧不慢追在身后。
身上的法宝用尽了,使尽浑身解数,还是被追上。
身穿聂家道袍的男子惊恐跌坐在地上,手边摸到一冰冷湿滑之物,却实一截猩红的舌头。
一具尸体就倒在他手边。
“啊啊啊!!!”
他惊叫一声甩开,身下已被满堂鲜血浸透。
他指着面前之人,面貌狰狞大喊:“我......我是你亲叔叔!聂朝栖,你敢杀我,这等背亲之人,世人绝对再也容不下你!!”
聂朝栖没有心情跟他多废话,飘散着魔气的利爪直接穿过心脏噗地捏碎。
“早就容不下我了。”
杀了这最后一个,聂家就再没有一个活物了。
他皱着眉四下寻觅,“不对,母亲不在,聂如稷也不在。他们去哪了?”
远处山坡上,一蒙面妇人高高注视着一切,看着满族亲眷被亲儿子屠杀,也没有丝毫下去阻止的意思。
侍女心有余悸的看着聂氏宗门之内翻滚的魔气,忍不住道:“没想到竟被夫人说中,二公子当真会回来杀尽聂氏满门!”
魏凝:“朝栖性情温顺,本性纯良,向来听我的话,但再没脾气的人,被逼到尽头,也总会有想要挣脱我们操控的一天;这一日迟早会发生,或早或晚,只是这一天来得比我预料的还早,不知又发生什么刺激到了他。幸好我早有准备,刚才发生的一切,你都用显影符记下了?”
侍女:“是,夫人。”
魏凝:“很好,那就尽快,让聂朝栖丧失人性,弑杀亲缘的消息传遍天下吧。”
她闭了闭眼,睁开时,已然恢复冷静:“不,聂朝栖犯下此等恶行,从现在起,就收回宗册与名字,将他......除名吧,往后,再不许他以聂家人,以聂朝栖之名行走世间,对外说,聂家和他从此势不两立,见之杀之。”
侍女心中一跳,不由望向魏凝,迟疑道:“夫人,这样是不是太狠了些,聂家人身份也不承认了,连名字都要不许二公子用,二公子他毕竟......”是您亲子啊!
魏凝转身,不再看聂氏宗门内的惨状。
“从今天起,我没有聂朝栖这个儿子了。我只有一子,名为聂如稷。”
......
姜偃躺在了一个祭台上,莫名觉得自己真像菜市口杀鱼老板刀下的鱼。
他伸了伸腿,变出鱼尾甩了甩,百无聊赖,忍不住问一边磨刀的人:“你知道,宋将军是用什么借口支开的国师大人吗?”
对方对他这条砧板上的鱼态度倒和蔼,思索了下,道:“据说这几日国师在寻一个药方,好像就是你们鲛人一族的药方,他找到那药方,却还缺几味生长环境极为险峻的药材才能配成,将军遣人说他寻到了药材的踪迹,将人骗了出去,现在,估计不知道在哪个深山老林寻药,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
姜偃瞬间想到了聂朝栖之前说过的,那种鲛人所用的忘情之药。
他不会是想制成那药给他服下,好让他忘记聂如稷吧?
姜偃干笑了一声,又觉得聂朝栖不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药方这么执着。
“姜公子,你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开始了。”
姜偃把手背塞进嘴里,眼睛一闭,心一横:“你们来吧,动作快点,切的时候落刀干净点。”
屠夫严肃点头:“放心,不会让您痛苦太久。”
只是他要走,要过幻境,就得解了这个结。
他牺牲一下,总归也只是幻境里的鲛人身体,不是他自己真实的身体,是最快捷的法子。
姜偃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疼。
幻境的原理大致和梦境等同,按道理,在梦里应该是不会痛的才对。
他出神望着天空,不想让自己喊出声显得太过狼狈难看,凭着一股气忍着,竟是当真一动都没有动。
血很快就浸透了他身下的衣物,隐约听见周围有喜悦的欢呼,也有不忍的抽气声。
不试一回,都不知道人的忍耐力竟然能变得这么高。
迷迷糊糊地,姜偃又想起了自己穿越前的事,跟他喝酒撸串的室友,学校食堂门口瘸腿的小猫,没来得及交上去的开题报告,炉灶咕嘟咕嘟飘出的香气......桩桩件件都与这个世界无关。
他有些想家了。
“姜公子,所有人都会记得你的牺牲,”宋岐来到他身边,看着鲛人白骨累累的下身,鲜血与头发缠在一起,使得鲛人看起来不如初见时美貌动人,却又像是濒临腐败开到艳及的花朵,荼蘼妖娆,宋岐不忍再看,撇开头去,道,“等一切安顿下来,我一定叫人为公子立长生碑,建千座庙宇,日日香火不断,不让人忘记你的付出。”
姜偃胸口像个破风箱,断断续续笑道:“别,你要是......咳咳,你要是哈......要是想感激我,等......等聂朝栖来了,就说......说我回海里去了。”
想了想,虽然这里是幻境,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等他一走,说不准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也不必太记挂他死后会怎样。
只是姜偃想到聂朝栖走前那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到底有些心软,也有些放不下。
万一幻境崩塌得不够快,他是走了,又有谁可以回护聂朝栖?
就算祸瘟解了,死去之人却不能再复生,还有民愤未平。
长公主还可说是被聂朝栖威逼利用,弱女子一个,反抗不得,借此引发同情,逃过一劫。
聂朝栖,却是必死无疑。
便努力叫来宋岐道:“宋将军,别让他,看我这副模样。一切由我......结束,他犯下的过错,全算在我头上,我这样......也算代他赎了罪,别再叫人骂他打他了......杀了我,就别杀他了吧......”
“将军......放他走......”
姜偃断断续续笑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可就......不自愿献出血肉,马上有毒......你信不信......”
宋岐知道他不是认真的,鲛人心善,若想以此和他交易早先就可以说,不用到现在再说。现在,已经威胁不到他了。
但他还是应道:“好,我答应你。朝栖也是我朋友,我就是自己去死,也会保他性命无舆。”
“那就好......我累了,且先......睡了。”
鲛人缓缓合上眼睛,渐渐没了动静。
宋岐不知为何,心中竟升起一股难言的悲凉。
有人捧着玉碟,呈到他面前,里面躺着一片薄如蝉翼的鱼脍。
“将军,请用。”
宋岐忽地扭头,捂着嘴吐了出来。
......
聂朝栖紧赶慢赶回到王城,拿着他辛苦寻到的药,却哪里也找不到鲛人。
王宫安静的有些可怕,外面轰隆隆下着大雨。
宋岐从大殿后走出,脚下是那些买官狗腿子们的尸体。
聂朝栖捏紧了药瓶,阴沉沉看着他:“鲛人在哪。”
宋岐拿剑的手指抖了抖,抹了把脸上的血,“鲛人回深海了。”
“骗人,我不在这几日,没人帮他化腿,他自己根本走不了路,更别说回距离这里万里之遥的东海!王宫内也不会有人帮他离开,他到底在哪?”
宋岐又沉默了片刻,“真的回去了,他说鲛人不能在岸上生活,你又是人类,不可能生活在海里。他只有尾巴,而你只有双腿,你们注定无法在一起,正巧他的族人来寻他,他就跟着一起回去了。他要是没有离开的方法,当初,又是怎么到这里来寻你的?”
聂朝栖后退一步,神情状似疯魔,“我迟了一步......他为何不等我......”
宋岐不忍道:“你们到底不是一个种族,你也没法真的追随鲛人而去,朝栖,你放弃鲛人吧。鲛人走前献出秘药,已经解了祸瘟,我也处理了朝堂上的庸碌之辈,王城事了,我们当初共商的大业也已经尘埃落定,你早日离开吧,天大地大,任你逍遥快活,何苦执着于一非人族类?”
聂朝栖发红的眼睛忽然在宋岐衣角落定。
等宋岐反应过来,他已经出手极快的将他衣角沾着的一物拿在手中。看到掌心熟悉的鱼鳞,聂朝栖定定看着出了神,嗓音沙哑道:“你身上,为何会有他的护心鳞?”
要何种情况,才会让鲛人失去这么重要位置的鳞片?
平日里他就是动手掀起一点,鲛人都要红着眼睛踹开他喊疼,又怎么可能忍得住拔下鳞片。
回过神来,聂朝栖发现自己浑身都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窟。
他手指打着颤,牙齿也咯吱咯吱磕在一起。
他颤声问:“宋岐,祸瘟,到底是怎么解的?”
宋岐脸色泛白撇开脸,咬死是鲛人带来的秘药,鲛人已经离开。
掌中鲛人的护心鳞却在这时发出亮光飞向一个方向。
聂朝栖猛然起身追了过去,看到那个方向,宋岐面露大骇,是祭台的方向!
“聂朝栖,你不能去!你要是为鲛人好,你就别去!”
聂朝栖仍然头也不回的冲进了雨里。
宋岐正想追,忽然有人来报:“将军,不好了,长公主——自刎了!”
宋岐脸色煞白,匆匆往棠梨居所赶去。
......
护心鳞感应到了主人的气息,落在祭台上,却没有寻到人影,在周围徘徊。
雨夜下,一道黑漆漆的身影在暴雨冲刷的祭台前伫立良久。
看那上面鲜红的血液流淌,他缓缓跪立在台旁,手指摸着斑斑刀痕,似乎还能感受到停留在这里的体温。
不知过去多久,聂朝栖忽然痛极般弯下了腰,口中止不住的咳出了鲜血。
“是我错了,是我不该离开你,我不要你忘记聂如稷了,你回来好不好?”
眼泪合着雨水砸在石台上,模糊了视线。
他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忘情药被随意丢弃在地上。
徘徊在祭台周围的护心鳞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落在了他手中,冰冷的鳞片竟然散发出了一丝丝温度,蹭了蹭他的手指。
找不到主人的护心鳞嗖地一下飞起来,不再无头苍蝇般的乱窜,向着东海的方向飞去。
聂朝栖脑中嗡鸣,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中重新燃起了期望。
书中言道,鲛人乃天地钟情的造物,生于深海,死后魂归海底,重新化为一颗蛋,等待再次孕育而生。
只可惜鲛人一族生活的地方,在海渊最深处,是人类绝对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哪怕是最强大的修士,也抵不过能将人冻成冰雕的刺骨海水,抵不过将人骨头碾碎的重压,更不可能依靠双腿逆着海流抵达那里。
但聂朝栖还是半点没有犹豫,他将一根丝线牵引在护心鳞上,飞身追去。
......
姜偃失去意识时着实松了口气。
总算昏过去不用再熬着了。
再睁开眼,他以为自己会回到幻境外的王城旧址。
没想到却是再一次掉进了之前梦里的海底深处。
那只曾经出现过在梦里的鲛人仍旧静静漂浮在他面前,安静的注视着他。
他手中还攥着鲛人梦里落泪的珍珠。
想到自己占着别人的身体被千刀万剐,一时间内心愧疚又心虚,却又发不出声音。
直到鲛人甩着尾巴,游到了跟前。
这一次,他终于借着散发着微弱光芒的珍珠,看清了鲛人的面容。
姜偃心脏猛地颤了一下。
柔和微光下,照亮了鲛人清丽俊逸的容颜,眉眼深邃,轮廓分明,比之作为人类时更多了几分雌雄莫辨的美丽。
聂......聂朝栖......怎会是他!
姜偃重新打量了他的尾巴,之前一切总像是蒙着迷雾看不真切,现下他仔细看着,终于发现聂朝栖的尾巴虽然与他相似,却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
人鱼腰间,一圈明晃晃的狰狞刀疤,整齐排列。
姜偃猛地捂住嘴。
心脏像是要跳出了嗓子眼。
他记得聂朝栖是人类,他是人类!他不是鲛人,怎会如此!
人鱼歪了歪脑袋,伸出舌头,味蕾在冰冷的海水中,品尝到了一丝从面前之人身上飘出来的带着温度的咸味。
见人类面色越来越红,掐着脖子像是要窒息,游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肩膀,闭着眼吻了上来。
一口气渡过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道心声。
【我等你很久了】
【你、你怎么变成鲛人了?】姜偃满脸茫然无措。
鲛人摸着他的脸,淡漠的声音传来:【为了孵你的蛋,鲛人蛋只能在深海里被孵化,人类的双腿到不了深海】
如果姜偃只会生存在海底,他就舍弃双脚,变作一条鱼,追随着他的身影来到海底。
海底孤寂寒冷,见不到阳光,他就像个徘徊在这里的幽灵。
即便如此,他也不肯离去。
没有什么比“他不在了”更令他绝望,如果要活在姜偃不在的世界里,他宁愿连自己的存在也被彻底抹除。
他看着那枚数百年没有动静的蛋,又看着眼前呆滞住的人类青年,歪着头冒出了疑惑。
【只是,原来你不在蛋里啊】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鲛人啊!他又怎么会从鲛人蛋里出来!
姜偃感觉眼眶控制不住的发酸,心脏一阵一阵的抽痛,他握住鲛人的双臂,头忽地抵在他的胸膛上,眼泪汹涌而出。
他忽然抽噎了起来,又从浅浅的抽噎变成崩溃大哭,在发不出声音的海底无力的张着嘴,抓着鲛人的手用力到像是要嵌进他的手臂里。
【聂朝栖......聂朝栖......你不能这样......】
只是幻境罢了。可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感受到的钻心的痛楚是什么,他只知道,聂朝栖不能这样。
鲛人无措地环住青年,和他比起来格外纤细的肩膀不停脆弱颤动着,他低下头一点点吻去他的眼泪:【你若不喜欢,我以后都不这样了】
【可你不能离开我,我自己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姜偃】
【你别难过,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我只是觉得,只要能接近你,变成什么样都无妨】
姜偃一时间哭得更大声了。
他怎么这样?
他仰起头,正想说什么,眼前的一切倏然破碎。
没有大海,没有那枚始终孵不出来的蛋,也没有徘徊在海底孤独守候的鲛人。
出现在眼前的,是沸腾着飘向天际的血沼,还有落在他手心的——薛雾酒的眼睛。
王城中,秘境画面再次出现。
一道阳光穿破终年乌云密布的王城旧址上空,逆流向天际的鲜红雨滴,如同漫天吹拂的红花,姜偃跪坐在中间,手中捧着薛雾酒的眼睛,泪流满面。
屹立不倒千年的王城,顷刻间灰飞烟灭,飞尘轻如柳絮,随着血沼一同升空。
画姬手中美人扇啪地掉落。
画姬一直期待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深陷当年那场王城风云之中的三人,为何最后一个苦等心上人不来,再见面却是对方带人来砍下自己的头颅;一个杀人时还能一脸冷酷,却在走出王宫的瞬间失去理智,走火入魔屠杀数千人;一个被吊挂在城门上形若干尸,苦熬百日,又被架在火刑架上,受千刀万剐之刑,砍断手脚泼油点火还是不死,被恐惧憎恶,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她受困于这个问题许久,没有答案,她就永远也不能离开王度城。
只是她其实也知道,最好的结果,不外乎姜偃舍身成为阵眼,替换魔头的眼睛,却不一定解得开这个结,也度不了旧都废墟内数千枉死冤魂。
可如今,姜偃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画姬的脑海里,多了一段不存在的记忆。
许多年前,曾有一鲛人,舍身以血肉喂食,苦他们所苦,悲他们所悲,化解他们心中的怨恨。
正如他现在,把所有将冤魂束缚在这里的痛苦记忆形成的污秽,统统吸纳到了自己身上,净化那些冤魂,助他们解脱。
一本散发着金光的宝册在他面前摊开,一道道被净化的亡魂钻进册中,书页翻动,逐一将名字记录在上面。
姜偃面前,一个边缘笼罩着淡淡白光,身影半透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女子脸上可怕的脓疮随着怨念消散,恢复成本来的样貌。
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他笑。
那张脸,正是姜偃曾见过的,城主画姬的脸。
“你是......棠梨长公主?”
女子微微伏身,以表尊敬和谢意,随即身影也进入了判官决内。
虽然什么都没说,姜偃却好像明白了什么。
棠梨长公主寝殿内,有一副保管得很好的画,只是在她毁了脸之后,就收起来不再挂出来。
画姬,乃一副由少年将军为心上人亲手执笔所画的美人图化形为妖,物随主人形,画姬也被画上所画的棠梨公主惨死的愁怨束缚着。
这就是她执着于许多年前的旧事的原因。
结果,竟比她想得还要好。
棠梨虽然自刎,却是出于愧对子民的负罪感,不再是当初苦等爱人不来,又惨被爱人亲手所杀的哀怨女子;宋岐紧随之后殉情,也没在癫狂下屠杀王城百姓,酿成大祸。
原来这事也不必闹得那般难看。
画姬心中多年郁结消散。
过去早已无法改变,死去之人的时间便只能停留在过去,但不应被束缚在过去。
她也不该一直纠结那些过往,让时间凝固在最痛苦的时刻,导致所有人都不得超生。
无论是活人,还是亡魂,终究都要如同洪流一般向前。
画姬心头思绪感慨万分,盯着王城旧都消散,就像在送别一个陪伴多年的故友。
坐在一旁的“画婴”忽地站起来,身旁动静将画姬思绪拽了回来。
扭头看了看秘境之中还发呆流眼的姜偃,画姬瞬间警觉,飞身拦在“画婴”与秘境之间:“你要做什么?”
“画婴”满脸烦躁:“他哭了,你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