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滴墨迹,明显是他提笔犹豫了很久,有些话想写,却并没写出来。
莲旦看完这短短几行字,又往后翻了翻那些写得极为详细的内功心法,这些日子以来,那种经常性的心慌意乱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强烈。
因为,他在这些文字里,感觉到了陈霜宁的……死意。
隔天早上,莲旦苍白着脸雇了辆驴车,抱着孩子去了镇上。
进了兴隆宝铺的门,刚把陈霜宁给他的半个虎撑拿出来,还没说话,一个伙计就朝他行了一礼道:“我见过您,请跟我上楼。”
在二楼一间窗门紧闭的屋子里,掌柜的拿着那半个虎撑,为难地直叹气。
莲旦心里拧着劲儿的难受,但眼前都是陈霜宁的下属,他忍着不流眼泪,只嘴唇微微颤抖,说道:“我不去打扰他,只写信也不行吗?”
掌柜的叹了口气,说:“我们都是单向联系的,大宅给我们指示,我们就照做,如果需要回信,送信人会直接带回去,毕竟那宅子所处之地,是绝密的,就连我也没去过。”
莲旦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默不作声,小旦乖乖地依偎在他怀里,兴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掌柜的说:“实际上,我最后一次接到宗主的消息,是让我不必关闭这家店铺,继续开下去,时时注意着你和少主的情况,再之后,除了春节例行的礼品,那边已经很久没跟我联系了。”
莲旦站起身,朝掌柜的行了一礼,掌柜的忙回了一礼。
莲旦说:“那我就先回去了,如果后面有什么消息,麻烦您让人到家里跟我说一声。”
掌柜的答应了一声,送莲旦往门口走。
走了几步,这掌柜的犹豫地开口道:“有件事,可能您未必会知道。”
“什么?”莲旦转身过来,问道。
掌柜的说:“我的眼线在大概半月前传来的消息,江湖上都在流传,那左护法已经死了。”
莲旦愣了愣,这本来是好事,但他心里却隐隐有不好的感觉。
“是怎么死的?”他问道。
那掌柜的摇了摇头,“不知道,只知道这人浑身的血都流干了,被一柄断剑,挂在了一处荒宅的大门上。”
“一柄断剑?”莲旦的心里,脑海里闪过陈霜宁的那把佩剑,那种不好的感觉更甚了。
掌柜的又是深深的叹了口气,“我只知道这么多,其他的也无从知晓了。”
莲旦坐上驴车,心事重重地又回到了家。
四月份,天气渐渐回暖,雪水都融入了大地,到了春耕的时节了。
小旦年岁小,又好动,莲旦背着这孩子种地实在是勉强。
吴大娘家劳动力多,他便和她商量,种子他自己出,地给他们种,将来收获了一人一半,吴大娘自然是乐意的。
这个问题解决了,村里人都忙春耕时,莲旦就闲了下来,他想趁着时候多学些字,却经常提着笔,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夜里时,很少失眠的莲旦开始半宿半宿的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常被噩梦惊醒。
满头冷汗地坐起来时,莲旦回想那梦境,都是一个身着白色衣衫的修长身影,拿着一柄断剑,倒在血泊里的情形。
他心惊肉跳,捂着嘴,使劲地忍住那种因恐惧和担忧到极点,而产生的呕吐感。
但还是没能忍住,匆忙下地,却没能来得及开外屋门,就在外屋吐了一地。
收拾好以后,莲旦回屋疲惫地躺在床上,直到天快亮了,才能迷迷糊糊地睡着一阵。
如此折腾了十多日,莲旦本来丰盈起来的脸颊,又瘦下去了,下巴又窄成了尖尖的。
这十几天里,尽管也知道没什么消息,也不该麻烦兴隆宝铺那掌柜的,但莲旦还是去了三四次,打听消息,却都是无果。
那掌柜的看着他,抱歉地连连叹息。
到后来,他没办法在家里待着哪怕一会儿,好几次,他一转眼,就看见一个身着白色衣衫的年轻男人坐在窗边。
可等他高兴地跑过去时,那椅子上空空的,哪还有人在。
莲旦不得不天天去镇上,到兴隆宝铺的楼上坐着等消息,这样他的心里才稍安一些。
如此又过了十来天,小旦在屋里地上玩小木车时,莲旦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
就在这时,门板被轻轻敲了敲,莲旦身体一震,转头看过去。
掌柜的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冲莲旦抱拳一礼,什么也没说,转身让开位置,露出他身后的人。
这人脸色同样苍白,神色疲惫,但看到莲旦时,仍然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
莲旦双眼圆睁,惊讶地叫出对方的名字:“雪冥!”
距离上次离别,已经足足有两月之久了。
掌柜的知趣地退了出去,把门关的严严实实,守在二楼的楼梯口处。
屋里,小旦已经认出人来,扑到了少女的身上,被其弯腰抱在了怀里,亲了亲他的脸颊。
“雪冥……不,我应该叫你霜若,”莲旦走过去,握住她手腕,激动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霜若看向莲旦,笑容渐渐僵在脸上,眼睛里凝聚出泪水来,说:“莲旦,我能求你件事吗?这辈子就这一次,求你答应我!”
莲旦看着她的眼泪和苍白的脸色,神情呆滞下来,连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似乎都停滞不动了,他垂下眸子,眼皮盖住了他的神情,但颤抖的嘴唇和瞬间煞白的脸色,还是揭示了他的心情。
他嘴唇动了又动,颇为费力似的,好不容易才发出些声音,这声音跟他平日里的几乎完全不像,断断续续的问出一句话来,“他……是不是死了?”
“没有……,”陈霜若使劲儿摇头,莲旦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这时胸口才又有起伏,嗓子里有了气流出入的声音,像是刚才已经死过了,才活过来一般。
陈霜若蹲下来,将小旦放到地上,双眼很近地看着莲旦的眼睛,说:“我先来找掌柜的,而没直接去靠山村找你,是因为,我在犹豫。”
莲旦喘着气抬眼看向她,陈霜若几乎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没来过兴隆宝铺,我就立刻离开,再不踏足这靠山村附近方圆百里,让你和孩子不受打扰地好好过日子。”
莲旦的双眼瞪大,听见她继续说道:“如果你来过,打听过哪怕一次他的消息,我就去村里找你!”
“陈霜若……,”莲旦眼睛红了,“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陈霜若哽咽着说:“他伤得很重,差点就死了。”
听到这句话,莲旦的耳朵里仿佛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晴天霹雳,霹得他眼前都发黑了。
“他和左护法动手时,故意将其引到了宅子后山的一处山洞里,还用内力震塌了洞口,柳叔齐他们进也进不去,等到好不容易将洞口的石头都扒开,进入山洞内时,里面已经是血流遍地。”
“左护法死了,我哥他勉力用半柄断剑支撑,站在那里,柳叔齐他们一进去,他就力竭晕倒了,直到一周前,人才醒过来。”
面前的少女抬手握住他的手,哀求道:“他不让我找你,可我知道,他想你陪着他。”
“莲旦,就算我求你,你去见见他,不需要做别的,就每天和他说说话,待个十来天就行,不不不,三五天也行,求你了,莲旦!”
陈霜若哭出了声,是从未见过的狼狈,莲旦用衣袖擦拭她的脸,反握住她的手,揽住她肩膀,眼睛里露出坚定之色,道:“霜若不哭,我答应你,同你一起回去。”
这次赶路不似上次,可以慢慢走,带着孩子不太合适。
莲旦在镇上买了不少东西,回去快速打了个包,和吴大娘交代了一声,就和假扮成车夫的陈霜若一起,把小旦还有买的这些东西,送去了镇子附近他姐姐莲叶家,让她帮忙带小旦一段日子。
莲叶自然是愿意的,她家里相公和公婆也乐意,上次陈霜宁帮了他们那么大的忙,这次莲旦还没空手,带了丰厚的东西。
莲旦看莲叶和小旦玩得开心,莲叶冲他直摆手,他就偷偷跑出了门去。
自从把小旦生下来,他还从没离开过这孩子,莲旦心里难受,但仍然坚定地往村外走去。
在村外的山上,陈霜若抱住莲旦的腰,脚尖轻轻点在树木的枝丫上,就如疾风般不见了人影。
两人行到另一处较大的镇子上时,有人牵来了两匹马给他们。
莲旦不会骑马,陈霜若和他同乘一匹,另一匹跟在后面,可以随时在马匹劳累时换马。
到下一个城镇,又有人给他们换来两匹马。
实在累了,就住在镇子上,睡一觉,吃饱了,就继续走。
如此飞速行进,原本坐马车需要四五天的行程,他们两日便到达了目的地。
骑马进入到山谷中,莲旦远远就看见了熟悉的宅子。
只是宅子的大门,有明显的裂痕,里面也有一些塌了的屋子,还没修补,看这样子,可以想象当时那一场打斗有多惊险。
来不及和宅子里众人打招呼,莲旦简单梳洗了一番,吃了点东西,就被陈霜若领去了莲旦曾经住过的卧房。
现在,这道房门紧闭,里面无声无息的。
太阳渐渐落山了,室内没燃灯,莫名地,有股死气。
莲旦白着脸,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身边,陈霜若一路赶路,嗓子已经哑了,低声道:“他醒来后,就不肯见人了,连我也不见。”
莲旦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缩了一下,他咬住嘴唇,想到了个问题,“他不见你,那你怎么给他医病?”
陈霜若哭了出来,摇头道:“我只在他昏迷时,给他喂过药,他醒来后,就再没吃过一口药了。”
莲旦眼睛红了,眼泪在眼圈里转,却又被他生生困在了那里,他睁大了眼,咬了咬牙,抬手用力去推那道门,那道本该紧缩的门,却吱嘎一声,开了个门缝。
陈霜若一怔后,脸上露出喜悦之色。
反倒是莲旦,这时倒不知为何,站在门前,倒是犹豫不前起来。
陈霜若急得不行,她一狠心在他背后推了一把,莲旦这才踉跄着进了门去。
身后的门又吱嘎一声,被合上了。
昏暗的光线里,隔着一层层床帐,莲旦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身形修长的人影,黑色长发有一些顺着床沿垂落在地。
莲旦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还有腐臭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瞬间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时他已经想起,这味道他是闻到过的。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浅浅的喘息声,所以,当那沙哑怪异的嗓音响起时,莲旦的身体明显颤了一下。
“谁让你来的?”
莲旦眼睛里有些惧怕,但还是咬着牙,回应道:“我自己想来的。”
“来做什么,难道你是念念不忘,还想和我在床上欢好吗?”那沙哑怪异的嗓音,用恶毒的口吻道。
莲旦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有恐惧,更多的是委屈。
很久都没流过的眼泪,在这时,终于累积到了顶点,突破了阻碍,无声地瞬间流了满脸。
床帐里的人夜能视物,好一阵,他都没再开口。
两人沉默了良久,莲旦哽咽着开口道:“我来陪你说说话。”
床帐里还是很安静。
莲旦抬手抹了把脸,又一次迈步,朝床边走去,到了床帐前,他想撩开那层层的纱帘时,床里的人突然开口冷冷道:“既然是你自己想来的,进门前,你在犹豫什么?”
莲旦抬起头来,向层层白纱中的人影望去,他抬手抹了把脸,说:“我怕我来晚了,看见你已经死了。”
床里的人又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问道:“你希望我死吗?”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还没落时,莲旦已经又快又无比肯定地回答道:“不想。”
“你可怜我?”
“不是。”
对话又告一段落。
莲旦一手轻轻捏着床帘,耐心地等着。
直到一声若有若无地轻轻叹息,从床里响起,沙哑怪异的男声道:“进来吧,莲旦,希望你不会后悔。”
莲旦咬着牙,一层层掀开那纱帘,直到最后一层,他几乎可以看清躺着那人瘦削了很多的身形,和被长发覆盖的扭向床里侧的脸。
在最后一层纱帘也被莲旦掀开,挂到一侧床柱上后,浓重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但莲旦并没避让,他屈膝坐到了床沿下的窄塌上。
他看向床上人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手腕细得几乎能看清每一块骨头。
莲旦心里的酸楚,化成了一股酸涩、悲苦、痛惜交杂的水,流进了四肢百骸。
他小心地握住那只手,怕碰坏了似的,低头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了蹭,感受到了对方皮肤几乎没有热气,是凉的。
“莲旦……。”
“嗯。”
“看看我现在的脸吧,如果你不怕,就留下来。”
莲旦疑惑地抬起头来,看见床上人缓缓转头过来,覆盖着他半张脸的长发滑了下来,露出对方古怪的下巴,两排森白的牙齿,还有裸露在外只有两个孔洞的鼻骨,和两只暴突的眼珠!
莲旦胸口急速起伏,惊叫声被他死死咽进了嗓子眼儿。
他睁大了眼,定定看着那张恐怖到极点的骷髅一样的脸。
直到这张脸上,露出鬼怪一般的可怕笑容来,沙哑的怪笑声越来越大,听起来就像是要笑得断了气般。
莲旦猛地转身朝向床外,捂着嘴不停干呕。
见状,陈霜宁暴怒,被抓在手心里的枯瘦的手狠狠一甩,将莲旦抓着他的手甩开了。
但同时,他怀里的一样东西,也意外被甩了出来。
莲旦看见了,先是一怔,继而蓦地睁大了眼。那是之前他自己亲手做的,送给对方的荷包。
他一时间几乎没认出来,因为已经很陈旧了。
陈霜宁注意到了,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暴突的双眼冒出了蜘蛛网般的红血丝,森森的白牙紧紧咬着,看起来更令人恐惧了。
过一阵,他咬着牙道:“害怕,就给我滚……。”
可才说出这几个字,陈霜宁的话语就倏地停住了,因为,那个怕得浑身颤抖的瘦弱的哥儿,不仅仍然紧紧抓着他的手,还扑到了床上,死死地抱住了他!
第48章 祈求
莲旦死死抱着床上的人,感觉到自己抱得就像是一具枯骨,他闭着眼,泪如雨下,一遍遍重复,“我不怕你,我才不怕你……,在灵匀寺我早见过你这样子,我不怕……不怕……。”
他抱着的人久久都没说话,直到哥儿的泪水湿透了他胸前的衣裳,烫到了他如死人般几乎没有温度的肌肤。
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被吐出来,沙哑而怪异的嗓音疲惫道:“想留,就留下吧。”
从这天起,莲旦每天可以进屋一阵,和陈霜宁说会儿话,但他还是不肯吃东西,也不肯让霜若进门给他医治。
莲旦偷偷数他床头的辟谷丸,发现有时候连续两天都不见少一颗。
霜若把药熬好了,让莲旦帮忙端进去,陈霜宁也统统没喝,在这种时候,他对莲旦格外冷淡,连话都不说一句了。
他的脾气越来越差,变得暴躁易怒,敏感多疑。
莲旦不敢再端药进去,怕这样下去,连他也进不去门了。
莲旦问了好几次陈霜宁的病情,陈霜若却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直到她知道她哥连辟谷丸都不再吃了的时候,她才崩溃道:“他的情况很不好。”
“四年前教主死之前,鱼死网破,给他下了剧毒,他用内力将这些毒隔绝在筋脉骨髓之外,但每当他使用内力,这毒就会往身体里侵入得更深一些。灵匀寺那晚,他中了左护法设计的埋伏,内力使用过度,就诱发了剧毒发作时的枯骨相,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他的样子。”
“那次,他配合我的药物,闭关修养了数月,才恢复过来,但这次……。”
“这次怎么了?”
霜若垂下眸子,掩去了颤动的瞳孔,“这次……他和左护法那一战,消耗过大,恐怕需要的时间更长。”
莲旦稍稍放松道:“时间久没关系,能恢复就好。”
“枯骨相除了外貌改变以外,还有什么影响?”
“不仅人会变成跟腐烂的尸体一样,连身体内部也像死去的尸体一样,明明还活着,却要硬生生地忍受着死亡后的腐烂、消亡的过程。”
哐啷,莲旦不小心装翻了茶壶,茶水溅到了衣角和鞋面上。
“就没有解毒办法了吗?”他红着眼睛问。
霜若说,“我的药只能帮助他恢复成正常的相貌,也能重铸身体血肉,但……我没办法终止毒发的痛苦。”
“也就是说,就算他平日里看着很正常,毒没有发作时,也在时时刻刻忍受那些痛苦?”
霜若红着眼睛,点头,说:“是。”
莲旦一下子扭开脸去,抬起袖子狠狠地擦脸,一下又一下。
霜若失神地看着虚空一点,“我师父如果在,也许还有办法,可是四年前教里乱起来时,他就失踪了,这些年我们到处寻找,都没有一点消息,很可能已经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了。”
“哥哥他忍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和痛苦,就是为了杀掉左右护法,既是为我们的父母报仇,也是为所有人除掉后患。这件事做完了,他……,”霜若哽咽了一声,“他已经没有足以支撑他,生存下来的意志了。”
“霜若,再给他熬一碗药吧。”莲旦突然道。
霜若诧异地看向他,莲旦说:“再试最后一次。”
霜若咬住牙,点了点头。
傍晚时,新的药熬好了,莲旦用托盘端着,进了陈霜宁的房门。
进入屋子后,他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圆桌上,自己则坐到床沿,用刚用温水洗过的布巾,给床上闭着眼的人轻轻擦拭脸庞。
之后,莲旦把布巾放到一边,从桌上把药碗端过来,自己先喝了一小口试了试冷热,再用勺子稍微霍弄了一会儿,开口道:“起来吃药吧。”
床上的人此时刷地睁开眼,他那暴突的眼白上,都是可怖的红血丝,愤怒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跟你说了我不吃药……!”
陈霜宁一伸手,就要将那碗药夺过去摔了。
就在他手指刚刚碰到碗沿时,莲旦突然开口道:“我怀孕了。”
陈霜宁的动作倏地僵住了。
莲旦接着说:“有两个多月了。”
“刚来那天,我不是因为怕你或是嫌你,才会呕吐,是因为我怀孕了,那是孕吐。”
两只暴突的眼珠盯着面前瘦弱的哥儿,从上到下,每一寸地打量,在他的肚腹上,停留的时候格外长。
两人最后一次,是莲旦上次离开大宅的前一晚,第二天莲旦就赶路回去了,并没有喝以往每次都喝的避子汤。
“陈霜若,”沙哑怪异的嗓音吼道,“你给我进来!”
屋门吱嘎响了一声,美丽的少女快步跑进了屋子,显然她一直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
一进门,她就来到莲旦身边蹲下,抬手摸上他的手腕。
过了一小会儿,霜若脸色一变,朝床上人点了点头。
哐,是陈霜宁砸烂了床头的柱子,“你让他怀着孕骑马两天两夜来这里!”
莲旦摇头,“是我一直故意瞒着她,”他垂下头,“我没想好,该不该让你知道。”
陈霜宁没有说话,屋子里很安静。
哗啦,是霜若洗了条布巾,拧干了,递给莲旦。
莲旦接过来,坐到床沿上,拿过陈霜宁染血的手,放到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血迹,摘掉扎进去的木刺。
霜若默默地将纱布和药留下,悄悄出了屋子,关上了屋门。
莲旦清理好伤口后,用药粉细细撒在伤处,又稍显生疏地给它包好。
之后,他把这只伤手手心冲着自己的方向,隔着衣裳,贴到自己肚皮上。自己的手则轻轻托在外侧。
他看着陈霜宁,道:“霜若她肯定跟你说了,最近这段日子,我天天去兴隆宝铺等你的消息……。”
他手心贴着的手轻轻动了动,沙哑怪异的嗓音,低声问道:“为什么?”
莲旦流着眼泪道:“从这里离开后,我心里一直很乱,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我得弄清楚自己的想法,可是,一见到你,心里却更乱了。”
床上人的胸口起伏明显了快了一些,他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想不清楚,就别想了。”陈霜宁冷冷道。
莲旦抬头看他,“可是我……现在,我想清楚了,我想……我……我喜……。”
陈霜宁两颗暴突的眼珠盯着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眼睛里的神色明明是期盼的,可到了莲旦真要说出口的时候,他却突然吼道:“够了!”他打断了莲旦的话,翻了个身,冷淡道,“你出去 ,我想休息了。”
莲旦神色黯然,但并没离开,他在床沿默默坐了一阵后,小心地避开陈霜宁的伤手,从床尾翻了过去,侧着身体,躺到了他对面。
陈霜宁下意识扭过头去,不想让他这样看见自己狰狞的脸。
莲旦却用手心贴在他脸颊上,不让他扭头过去,两人就这么很近地面对着面。
“你不爱听那些,我就不说。”眼泪顺着莲旦的眼角滑落,他的双眼像水洗过的青空,望着眼前恐怖的脸庞,说:“爹娘不要我了,姐姐有自己的家,在这世上,除了孩子,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霜宁,”莲旦叫男人名字的声音,柔软得像温水一样,“求你……。”
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面容恐怖的男人浑身轻轻一颤,他声音明显颤抖地应道:“什么?”
莲旦的眼泪像是流不光似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这样很自私,可是,还活着也许就能找到办法。死了,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求求你,不要死……。”
陈霜宁定定看着他,暴露在外的森白牙齿动了动,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好。”
陈霜宁肯让霜若每日把脉了,也肯吃药了。
莲旦把他的辟谷丸都收了起来,不准他吃,他胃口不好,就一天五六顿地变着花样做清淡好消化的食物给他,一次只吃一点点,莲旦也不觉得气馁,只要能吃就是好的。
平日里,吃过饭,莲旦就给他穿得厚厚实实的,用轮椅推他出去在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
天气刚刚进入六月份,在外面都该热起来了,但山谷里四季温差不大,现在还冷热适中。
晚上睡前,莲旦会帮陈霜宁动作轻柔地按摩身体,来缓解他的疼痛,也会用布巾给他热敷,这些手法都是霜若教他的,他学得非常认真。
莲旦把陈霜宁照顾得事无巨细,只是对方不喜欢他替他擦身。每次要擦身时,莲旦都把东西备好,但陈霜宁自己是站不稳的,所以他并不肯出去,是一定要在旁边守着的,只是背对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