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by酸奶和豆奶

作者:酸奶和豆奶  录入:06-20

这天晚上,季晨接到老罗电话,对方约他一起去吃烧烤。季晨正准备拒绝,他人在张盟家还要陪对方看书。张盟这个人老喊白天看不进去,非得等他晚上来了一道看。二则老罗家住宝安,从福田过去挺远的。
他才说了个“不”字,就被身旁的张盟截断话头。“谁约你?去吧去吧,我听到烧烤俩字儿了,咱们一块儿去嘛。”
只要是不用看书学习,去哪儿张盟都乐意得很,撺掇着季晨赶紧答应。季晨无奈,只得应下,跟老罗说要带个朋友,晚点儿到。
他们约在宝安一家烧烤店,老罗是这里的常客,等季晨和张盟到的时候对方已经点好了烤串和啤酒。
罗胜没有见过张盟,在听到季晨介绍的时候还琢磨这名儿怎么有点耳熟呢?听张盟主动说他也在公司,这才反应过来。他不就是……不就是诬赖季晨的那个飞行部的张盟吗!
季晨见老罗一脸便秘的样子,知道他心里在介意什么。主动讲:“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们俩现在关系挺好的。”
张盟美滋滋地想可不,他们俩现在这关系好得不能再好了。当初的事都是误会一场,说开了就行。
“最早是我想岔了,闹一场乌龙。那会儿和他还不熟,不然我肯定不信季晨会骗人小姑娘啊。”
季晨不是虚浮的人,他对自己工作的认同度很高,从来不卑不亢。冒充飞行员这样的事,指认谁都不无可能但唯独季晨张盟不信。再说季晨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这一点没有谁比身为枕边人的张盟更清楚的了。
老罗见他们真的冰释前嫌,似乎现在关系还很不错,也吁出一口气叹道:“你是不知道,那段时间小季受了多少白眼。”他是真的心疼季晨这个孩子,一个人在深圳打拼,遇到什么事都只能自己扛。
张盟从前没心没肺惯了,听季晨的同事这么一提,才思及在那样的情况下季晨得遭受怎样的非议。他情绪低落下来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季晨早就不介意这事,也见不得张盟这副犯错小狗般可怜兮兮的模样。手肘碰他一下,哄道:“好了,不用你道歉,后来不都弄清楚了么。”
罗胜是个保守的中年男人,脑筋转不过弯儿。看季晨柔声细语地哄人,只觉得有点儿别扭,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他一向把季晨当自家人,见不得他吃亏。季晨越是跟张盟说没关系,他越觉得要把道理是非给捋清楚咯。
“是真相大白了,可本该你的工程师职称也被别人霸了去。”罗胜忿忿不平。
季晨解释道:“那职称原本就不一定落在我头上,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从前的自己考虑得太少,只凭一腔孤勇就想挣个鱼死网破。他各项技能评分高,材料也写得多,学习考试一项都没落于人后。
季晨那会儿认为职称不颁给他面上说不过去,他就是要领导难堪、难做,以彰显自己最后的胜利。
但如今的季晨不这么想了,人在社会中,与人方便就是与自己方便,何苦非得磕得头破血流以表赤忱。
“什么工程师?”张盟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一档子事。
老罗见他不明就里,不顾季晨的制止,拉着张盟一通诉苦。说马万福怎么耀武扬威地将本该季晨得的工程师职称趁案件调查之际安在了自家远房亲戚头上,如今那小子摇身一变已经从前线维修转去做定检,工作不知道比他们轻松多少倍。
老罗讲得义愤填膺,张盟听得牙直痒痒,简直恨不得立刻就冲去公司把那个什么马组长拎出来揍一顿。
这也太黑了!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打压他们家季晨。凭什么?他的季晨这么努力这么优秀,被个关系户横插一杠子抢了工程师头衔,张盟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老罗见张盟同仇敌忾,也自觉同他拉近关系建立联盟,边递烤串边吆喝着干杯。接连好几杯啤酒下肚,张盟不雅地打了个酒嗝,觉得头有些晕。
这什么啤酒,怎么这么上头?他扒拉着玻璃瓶看标签,听季晨同老罗继续聊着机务部的事。
“这快过年了,我给马万福拎了一盒茶叶两条烟过去,明年他应该不会再卡我。”季晨的声音无波无澜。
“你还给他送什么礼。”老罗显然很不认同,语气都急了些。
什么?季晨还给那姓马的送礼?张盟简直不能忍,从座位上蹭地站起来。“你干什么这样低三下四?”
他嗓门太大把季晨都惊了一下,见他人有些晃悠连忙去扶。张盟生气地挥开季晨的手,气得心肝脾肺都疼。
季晨因为他的缘故受了委屈,如今还要做小伏低去送礼走关系,张盟这辈子都没感到这么屈辱过。于是酒后气话张口就来,质问道:“季晨,那个职称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连骨气都可以不要了?”
罗胜觉得张盟说话太难听连忙想去制止,可季晨挡着他的手,示意他别动。
“你想评工程师我可以帮你解决!你想要什么找我啊,你去求别人干嘛!”
这是张盟的心里话,既然季晨那么在乎那个头衔,是自己害他丢了的,那么他可以花钱去帮季晨疏通关系再重新要回来。张盟实在是不愿意季晨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办事,在他心里季晨不该是这样的。
在他心里季晨是什么样的?晕晕乎乎靠在季晨肩膀上时张盟心里都还在回想。
他的季晨是认真的,努力的。是无谓名利,不染凡尘的。
第二天张盟从床上醒来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回忆起昨晚似乎是叫了代驾,季晨把他送回的家。他没太当一回事儿,只吐槽自己太久没喝酒量直线退步,一瓶啤酒而已差点儿给他干翻,实在有些丢脸。
直到晚上八点,往常季晨已经尽职尽责地到他家陪读,可今天却人影都不见电话也没一通。张盟这才细细回忆,似乎昨晚送他回来的时候季晨就没怎么说过话,难不成他还生上气了?
张盟并非不记得昨晚都说过些什么,但他没觉得自己有说错。那么一个不堪的小领导也值得季晨去送礼讨好?张盟光是想想就要气炸了!
他也赌气地不肯主动去联系季晨,两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陷入一场冷战。

第64章
没了季晨的限制和管教,张盟游戏反倒打得索然无味。再一次因为猪队友而扔了手中的鼠标后,张盟一反常态地捧着iPad坐到沙发上看起手册。
三天没看书,张盟怀疑自己得了那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竟然有些怀念起被强迫学习的日子。
他用iPad对照着江新年的笔记继续之前的进度,看了一会儿又蹭蹭蹭跑到书房搬了纸质版的手册出来放在一旁摊开。习惯了季晨在身边,一个人看书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张盟看着看着又开始走神,心想季晨什么时候才会来找他呢?总不可能这次也要他主动吧?
张盟嘴巴翘得老高,一会儿觉得凭什么每次都是自己上赶着倒贴啊,他不要面子的吗?一会儿又觉得那晚他喝了酒有些话是说得不太好听,可大男人哪有那么小气的!张盟思来想去反反复复,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自己舔下脸来主动去求和。
当晚张盟罕见地失眠了,他这个人睡眠向来很好,搭机的时候直挺挺的九十度座椅都能闭上眼睛就睡。此刻躺在自己一米八的柔软大床上睁着眼睛数羊,数到第九百三十六只张盟烦躁地将身旁的枕头往地上一扔。心里咒骂着这什么鬼办法,根本一点儿都不助眠!
张盟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也懒得开灯就这么摁亮屏幕。
四天了,季晨一个电话一条微信都没给他发过,对话框还停留在一月七号季晨向他汇报刚刚下班。算起来机务上二休二,这几天中肯定有休假的时间,可季晨还是没来找他。
不是没空,而是不想!
张盟快要被自己这个结论气死,捶床又蹬脚,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抓过来咬死!发泄一通之后,又委委屈屈地红了眼眶。什么嘛,之前说得倒好听,结果一丁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就给他摆脸色看,晾着他不肯理人。
张盟骂骂咧咧终于睡了过去,第二天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
他昨晚睡前忘记关窗帘,之前这些小事都有季晨替他操心。此刻窗外日光晃眼,张盟迷迷糊糊摸到窗帘遥控器,厚重的遮光帘复又缓缓自动合上,房间恢复到适合睡觉的昏暗。
张盟眯了一会儿听见手机响起叮铃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结果不是季晨,是他许久未点开过的交友软件。
小橙子:“最近怎么样?有好好吃饭吗?”
张盟叹一口气,说不出的失落。
他打字回复:“好久不见啊小橙子,最近就那样,没什么胃口。”
单纯的小橙子显然很关心他的身体,急忙说道:“要好好吃饭。”
素未蒙面的网友都如此热心,身为男朋友的季晨却对他不闻不问。张盟顿时更委屈,抱怨起来:“跟男朋友吵架了,心情不好,吃不下。”“你不知道他多过分,好几天了都不理我。”
“可能他也在反省自己。”小橙子半天发来这么一句。
张盟嗤之以鼻,哼一声噼里啪啦打字:“怎么可能,他就是没有心!白眼狼!负心汉!”
“骂出来就好了。”“骂出来就不气了。”小橙子温柔劝慰,张盟都能想象到手机对面年轻的男孩子耐心听他诉苦的乖乖样子。
小橙子确实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张盟和他控诉过季晨的罪行之后心里好受了不少。
“或许他晚上就会来哄你。”小橙子如是说。
我才不信呢,张盟嘴里嘟囔着,但确实有被安慰到。
小橙子是他在这个同性交友APP上唯一的联系人,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好友申请涌进来后张盟就关闭了交友通道,只留下这么一个猫猫头像的小朋友。对方也算是见证了他和季晨在一起的过程,于是张盟推心置腹地和小橙子聊起他的情感困惑。
“这次吵架其实我也有不对,话说难听了些。”张盟不是不肯服软,别看他成天一副嚣张跋扈被人宠坏了的样子,其实他最是心软。
可这次令他如鲠在喉的不仅仅是季晨的冷淡,还有他始终无法理解的部分。“但我不能接受他变了,他不该是那样的。”
小橙子少年老成,只发来一句:“如果改变是必然的呢?”
什么意思?张盟听不太明白。
小橙子又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了解的他本来就只是一部分,你发现了冰山下的暗礁感到失望,但原本它们就是一体的。”
“人小小的别老看些难懂的书。”
关于小橙子所说张盟根本没有深想,这个年龄段的小屁孩就爱看些网上的伤痛文学,心思别扭得很。他懒得跟对方解释,总之季晨就好比是他的小龙女,是张盟决不允许被玷污的存在。
“他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是不是你就不再喜欢他了?”
面对小橙子如此直接的提问,张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确实他难以接受季晨低下头颅说着言不由衷恭维话的样子,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季晨会做的事。但喜欢哪是说收回来就能收回来的。
等了半天,小橙子大概见他无意再聊,也没有追问答案,头像变成灰色下了线。
张盟这才反省起自己,每次都是他滔滔不绝逮着小橙子一通倾诉,自己也该多关心关心网友弟弟才是。
但他很快就没心思再考虑这事,因为小橙子虽然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但却不是一位准确的预言家。对方说季晨今天晚上就会来找他,可张盟坐在客厅等到十点钟家门口也没有任何动静。
手中抱枕都快被挠花了,虽然张盟知道那只是一句安慰的话,但人心中一旦有了某种期盼,当希望落空的时候总是会格外地难以接受。
挨到十点半,张盟认命地咒骂一声,胡乱披了件外套抓上车钥匙出了门。深夜的京港澳高速车流量不大,张盟心中急切踩着油门往机场方向赶,半个多小时就飚到了季晨住的地方。
时间太晚,路边车位已经停满。张盟也不管是不是会挡着别人,直接将车开进院子里别在单元楼下。他摔上车门,气势汹汹地上楼去找季晨。
等到门真的被敲开,先前积攒的气势又焉了一半,张盟半凶半嗔憋出一句:“你到底还要生多久的气!”
季晨穿着一件旧外套,他惯常当家居服的卫衣都还搁在张盟家里。似乎是才洗过澡,季晨头发上还沾着水汽。他说:“先进来,外面冷。”
张盟委屈死了,他才不管外边冷不冷呢,倒是这几天季晨不理人,他心里要冷死了。
“怎么穿这么少?”季晨转身去给张盟倒水。
张盟低头看看自己,他着急出门里面还穿着家里的睡衣,外套拉链也没拉,看起来倒像是主动送上门来献身的。张盟赌气地刺啦一声把拉链拉到最上头,连下巴也隐没进衣领里。
“喝点热水。”季晨放下杯子。
张盟端起来咕噜噜喝了两口,心中骂着这时候来装什么直男!就会叫人多喝热水,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
“其实今天该我去找你的。”季晨站在那里开口说道。
张盟心里满意一点了,就是这木头怎么也不顺势坐到自己身边来,杵在那里显得自己很高是吗?
“我们分手吧,张盟。”
和张盟预想中的走向完全相悖。
他以为自己放下脸面主动来找季晨,对方就该顺着台阶下,好言好语哄他两句这事儿也就翻篇了。但眼前的人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语,张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我们本来就不该在一起。”季晨偏着头,客厅本就不亮的灯光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他妈操了我之后才跟我说我们不该在一起?”张盟站起来,面上几分狰狞几分痛苦。
见季晨不说话,张盟几步跨过来揪住他衣领,恶狠狠地讲:“季晨你再给我说一遍,你到底什么意思?”说到后半句声音已经颤抖,一滴眼泪无声地从他脸颊上淌过。
季晨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张盟,心中一时竟有些动摇。明明他已经下定决心,也知道当断则断的道理。
“我说了,我想分手。”
张盟一拳砸到季晨脸上,这一下可没收着力。季晨被打得弯下了腰,再直起身时颧骨上已经呈现红肿的一片。
他就跟感觉不到痛一样,又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我想分手。”
张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季晨家,他的脑子已经完全不会思考。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似乎因为忘开楼道灯而摔了一跤,左边膝盖隐隐作痛,裤子也沾了灰。
掏车钥匙的手不停地颤抖,张盟好不容易摁亮自己的车,却发现车屁股后头堵了一辆电动老年三轮。
进退两难被困在原地,张盟连骂人的力气都不剩,只在凄惨的月光下怪异地笑一声,然后迈开脚步往外走。
郊区的夜半黑得彻底,也静得过分。
愤怒过后悲伤和难过接踵而至,今晚发生的一切超出了张盟的认知,他没有办法用自己的理性去思考,常识去分析。
他不明白此前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季晨为什么突然间变得无情又决绝。不应该是这样的,季晨怎么可以这么对他呢?
走在午夜陌生的街道,张盟甚至不知道面前的这条路到底是通往哪里。他不想那么丢人,可眼泪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根本不受他的控制。张盟毫无形象地用袖子去擦,结果越擦越多,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令他恶心。
自暴自弃地往街沿上一坐,张盟习惯性地伸手去裤兜摸烟。但他此刻穿着家里的睡裤,根本就没揣烟盒,兜里只一个无用的车钥匙,显得好笑又可怜。
张盟自嘲地冷笑一声,然后使劲把车钥匙往路中央一砸,根本没管碎没碎落哪儿去了,站起身继续往黑夜里走去。
被打的人痛,打人者也痛。
张盟的指节在第二天早上呈现出青紫色,取握东西便会时时刺痛,就像在提醒着他,他和季晨已经分手。
张盟瘫在自己家里一躺就是一整日,白天黑夜无甚区别。
直到分手第三天,只剩最后一丝电量的手机响起那道熟悉的特殊来电铃声,张盟才猛然活过来一般从床上坐起,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将手机握在手里。
张盟盯着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再一次不会思考。他分析不出来狠心说了分手的季晨此刻又打给他代表着什么,但他害怕来电断掉,慌忙地接通。
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听见对面季晨低柔地在叫他名字:“张盟”。光是听到这一声,张盟就不争气地落了泪,眼泪啪嗒掉到自己腿上,泅湿那条三天没换过的裤子。
张盟其实很想没出息地开口求一求季晨,求他不要和自己分手。对方能打电话来,是不是说明在季晨心里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会不会也后悔了?
可季晨接下来的话却残忍地打破了张盟所有的虚幻妄想,他说:“麻烦你来挪一下车,堵着单元楼邻居们都有意见。”
对面没听到张盟的回复,只能自己说道:“你有空的时候再来吧,我先挂了。”
“我现在就来。”张盟赶在对方挂电话前开口。
不到一个小时张盟就出现在季晨家楼下,那晚的车钥匙早已不知被扔到了哪里,张盟用另一把备用钥匙将车倒出去。但他没有马上开走,重新在路边停好后张盟再一次站在了季晨的单元楼门口。
“你下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张盟尽量稳住自己的声线。
季晨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还在上班,不在家里。”
张盟来之前甚至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习惯了季晨的随叫随到,没有想过还会有扑空的一天。也或许是自己在季晨这里不再享有特殊待遇,对方不会再事事以他为先。
这样的落差让张盟心里难受,逞凶斗狠掉头就走的话讲不出来,因为他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他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但不至于这样就非得要和他分手吧?
“我等你回来。”张盟用倔强的语气说话,却没了往日的气焰。
电话那头的季晨沉默了,没答应也没拒绝。
一个小时后,季晨敲响了张盟的车玻璃。
“别在车里睡,上去吧。”
张盟亦步亦趋跟在季晨后头,这富有年代感的楼梯他走过好多次,但没有哪一回像今天这般沉重而不舍。
张盟亦步亦趋跟在季晨后头,这富有年代感的楼梯他走过好多次,但没有哪一回像今天这般沉重而不舍。
到家,季晨照例给张盟倒了水。
张盟嘴唇干得起皮,但他此刻根本没有心思去喝水。关上房门共处一室,空气再一次安静。季晨不说话,张盟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抬眼去瞄季晨的脸,颧骨的地方还有些淤青未散,跟他自己的指节一样。
“那天你怎么回去的?”还是季晨先开了口。他住的这地段实在偏得很,白天还好晚上根本不容易打到车。
张盟受不了他绕弯子的说话方式,他们现在最需要讨论的是这个问题吗?
他直接开口承认:“那晚我喝多了,说了些你不爱听的话。我给你道歉好吗,你别因为这个就要和我断了关系。”张盟从来没有如此低声下气过,就是在燕家他也不曾委屈自己到这个份儿上。
季晨心里一阵绞痛,几天前他也反省过自己,认为不该因为一点可怜的自尊而对张盟生闷气。
张盟是个被人宠坏的小少爷,向来有什么说什么,自己一直是知道的。况且那些话虽然不好听但季晨其实能明白张盟的出发点是向着自己的。
真正令他决定分手的,不是那晚的事,而是他们即将、注定会面临的许多事。张盟无法理解自己送礼的举动,甚至不屑于这种行为。因为他生来就不需要这么做,自然有人将好东西奉到眼前任他挑选。
能不在意是因为有选择权。

而人性可以低微肮脏到什么程度,季晨从小就见识过。
等张盟见到他那帮孤苦时不曾伸出援手,如今却好意思舔着脸来吸血的亲戚。等张盟亲眼目睹他那卷钱跑路了的亲妈在消失十五年后却像没事人一样来找他,张口闭口就是要钱的时候,他又会怎么看?
季晨没法去设想当张盟得知他妈泼妇一般往楼梯口一坐,披头散发地咒骂哭闹,只为了从自己这儿要走一千块钱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他不敢去想这么一天,光是想象都觉得被抽筋扒皮一样难受。
原本季晨以为他来到深圳已经同过去告别,但现在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一个人的原生家庭就是他的土壤,纵使你再努力地向上生长也不可能彻底与之剥离。他和张盟之间的距离不仅仅是家庭的贫富差距,还有那片土壤孕育出的人生观、价值观,乃至于做选择的权力。
季晨选择提前结束,在一切不堪刚刚露出冰山一角的时候。这是他为数不多能拥有的选择权。留一点体面,也给自己留一点念想。
“不是因为这个。”
季晨本以为张盟会彻底将他拉黑,洒脱地从此不再见面。又或是像那晚一样,气不过再多给他几拳。这些都好过眼见着张盟这般放低身段地讨好,叫他不要分手。
“那是因为什么?”张盟急急追问。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眼眶红红,眼窝一圈又暗沉得吓人,整个人透出的颓唐和憔悴令季晨说不出来骗他的狠话。
只听季晨讲:“我们总有一天要分开,早一点对你对我都好。”
“什么屁话!我才不会跟你分手!”
张盟简直无法理解季晨的脑回路,他是什么十七岁的雨季少女吗?害怕有一天被甩所以要先甩了对方?
如果季晨想要的是一个承诺,那自己愿意给他安全感,要多少都给!
“我这辈子都想和你在一起,如果可以我宁愿现在就去领证,让你不能单方面一句话就想撇开我!”
张盟的话虽是脱口而出,但却是他心中所想。谈恋爱要断太容易了,给句话就能抽身彻底离开你的生活。
“张盟,我们才认识多久?你了解我多少?做这样的承诺你不觉得可笑吗?”
季晨完全没有感动,反而咄咄逼人地质问起自己。张盟脑子都快烧坏,他掏心掏肺地表白却换来对方这样一句毫不留情的否定。他理解不了眼前这个人,就像季晨也根本不懂得他一样。
饶是此前想和好的心多么强烈,此刻张盟的自尊也不允许他再像个小丑一样待在这里。他气得发抖,不住点头,嘴里无意识重复着:“好,好,季晨,你他妈别后悔!”
说完这句,张盟顾不得擦眼泪,转身开门就走,老旧的防盗铁门被他反手摔出一记惊心动魄的响声,仿佛震得整个楼道都掉了一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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