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清楚金先生为什么要这时来救他,又是怎么让他住进这种需要登记详细信息的医院,长久的生活环境让他习惯了沉默。后来他才知道,“量天尺”之所以没有一开始就救他,是存在一种迷信,想看看他能不能挺过来,挺过来了,才值得组织将资源倾泻在他身上。
出院之后,金先生的下一步更让他吃惊——带他和尹竞流来到K国的一个山村,他看见十多名和他岁数差不多的人,他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仇恨和戒备。起初他不明白这些敌意从何而来,但金先生用一如既往的和善口吻告诉他,他需要和其他人竞争。
金先生问:“你的目标是什么?”
他茫然了好一会儿。目标?生活似乎早就将他的人生磨平了,父亲还在的时候,他想好好读书,让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过上好日子。父亲没有了,还钱折磨着他,他的目标变成早日还完钱。现在么,他实在想不到一个具体的目标。
金先生似乎有些失望,“你忘了你是为什么受重伤?”
顿时,那种灵魂都被血液浸透的痛楚又回来了,他害怕得浑身战栗。
金先生说:“你不想复仇吗?”
向冯枫曾燕报仇?他恨他们没错,但报仇却没有想过,他苦笑着说:“金先生,当一个人受过的罪太多太深,他的第一想法其实不是报复,而是远离,再也不要遇到这些人渣。”
金先生若有所思,但很快纠正道:“那是因为你还太弱小,在这个世界上,弱小的人就是会被掌握资源的人折磨到死,想要摆脱这样的命运,就得超过那些欺辱你的人。等你站在高处,你就会发现,报复他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他似懂非懂,想要反驳,但对金先生很是忌惮,索性闭了嘴。
金先生指了指远处的尹竞流,笑着对他说:“你和小尹是校友,你还比他大一岁,但小尹比你坚定得多,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他的目标就没有改变过。”
他知道尹竞流的目标是什么,向冯枫复仇。老实说,他不太理解。尹竞流虽然没有当上飞行员,但当医生也很好啊。尹竞流还有个那么美好的家庭,尹叔做的面很好吃,玲珑阿姨温柔宽容。要是他有这样的父母,别说医生,就是天天去工地下苦力,他也愿意。
“小尹如果复了仇,那我的仇也算是报了。”他说:“反正作恶的都是冯枫。”
金先生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说:“那要看他有没有复仇的资格。”
他没听懂,金先生也没有再说。
十几个年轻人住在一个封闭的村里,每天要学外语、医学等。郝乐逐渐明白,金先生是在将他们培养成组织的工具。他没有因此感到恐慌,他已经没有亲人了,这里不失为一个栖身之地,今后就算让他去犯罪,也无所谓。
但事情远没有他以为的简单,金先生来到他和尹竞流的住处,告诉他们,这趟学习的倒数第二个课程,是组成二人组,淘汰掉其他人。尹竞流显得相当亢奋,他则担忧地问:“淘汰是什么意思?”
金先生笑了,说到时候你就知道。
已经不用到时候了,当天晚上,村落就成了“大逃杀”的舞台,郝乐在熟睡中挨了一刀,要不是来人准头不够,他已经成为刀下鬼。他来不及感知疼痛,本能地奋起反击。尹竞流也醒来,两人合力将来人制伏。
他知道这个人,在外语课上还和对方结过对子,没想到对方毫不犹豫就想要了他的命。这一刻,他明白了金先生那句话的含义。
忽然,刀刺入肉体的闷声让他血液冰凉,随着刀被拔出,滚烫的血洒在他的脸上,他震惊地看着尹竞流,尹竞流一脚将地上的人踢开,朝他伸手,“还愣着干什么?快拿装备,不然我们活不过今晚!”
“你……你杀了他?”他声音都在发抖。
尹竞流眼神似野兽,“这不废话吗?他来杀我们,难道我还能放他走?别天真了郝乐,金先生说的淘汰就是死!不是他们杀死我们,就是我们杀死他们!”
形势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他对未来没有目标,但他不想死,如果一定要死在这里,被那些认识了没多长时间的人杀死,为什么不死在学簿山算了,为什么还要受这样的颠沛流离?
“啊——”一声怒吼,他也变成了和尹竞流一样的杀手。其他人的组合都是临时结成,互相不信任,更谈不上配合,而他完全信任尹竞流,他相信尹竞流对他也是一样。
天亮时,村里处处弥漫着血的味道,他和尹竞流都活了下来,他们成了这场“炼蛊”最后的胜者。
可是他忘了,“蛊王”只能有一个,而金先生也早已说过,淘汰其他组合不过是倒数第二步。
金先生又来了,他和尹竞流被分别送上两辆救护车,他的伤只在皮肉,没有大碍,而尹竞流左手断了一条筋,康复需要一些时间。
金先生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个运气很好的孩子,你的运气是我们最需要的。”
这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被评价为运气好,这简直像是一个笑话。以前的他听得最多的是:听话、老实、倒霉。一时间,他竟然觉得金先生是在讽刺他,难以克制地露出怒意。
金先生却说:“不是吗?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没死已经是奇迹,那些坏孩子击打你的面部,挖坑把你埋了,尹竞流还能把你挖出来治好,这样的运气不是谁都有的。这一期孩子中,你是身体素质最弱的,人家偷袭时你还在睡觉,但其他人都死了,连你的partner都伤了手,你却几乎毫发无损。”
他下意识说:“小尹保护了我。”
金先生却对尹竞流保护他的举动嗤之以鼻,看他的目光倒是比任何时候都炽烈。他下意识感到不安,说想去看看尹竞流。
金先生以看好戏的口吻道:“去倒是可以去,但我提醒你,他现在不一定希望见到你。尤其是,这么健康的你。”
他不能理解金先生的意思,他们已经胜利了,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尹竞流好起来,也许组织就会给他们派第一个任务,他和尹竞流很有默契,他们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
所以,小尹怎么可能不希望见到他?
然而,在病房中,尹竞流的反应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尹竞流是他最感激的人,如果没有尹竞流,他早就死了。尹竞流说话时会直白地盯着他的眼睛,从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他不得不承认,尹竞流感染了他,如果是为了尹竞流,他可以去杀死冯枫,帮助尹竞流复仇。
但此时,尹竞流不再看他的眼睛,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很轻,似乎不太愿意与他相处。他看着尹竞流的手,以为尹竞流是因为受伤情绪低落,连忙安慰:“小尹,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伤得那么重,现在都没事了,你这个伤会好得更快的!”
尹竞流猛然看向他,眼中有他一时看不懂的烦躁。尹竞流似乎想说什么,但终是忍住了,只是说自己很累,让他先回去。
之后,他又几次去看尹竞流,问医生尹竞流的恢复情况,医生说正在好转,但因为伤到了筋,今后正常生活问题不大,但作为“量天尺”的话……
他松了一口气,没有注意听医生后面的话,心想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就行,再说,尹竞流伤的是左手,常用的右手还好好的。
尹竞流出院了,伤看上去无碍,但整个人都消沉了下去。他难得地拿仇恨来激励尹竞流,“小尹,你别这样,冯枫还活得好好的,我们还要去干掉他呢!”
尹竞流皱眉看着他,“你……”
“怎么?”
许久,尹竞流叹气,“算了。”
又一日,金先生来了,检查完尹竞流的左手,当场宣布道:“现在你们还剩下最后一道关卡。”
尹竞流眼中无神,仿佛已经知道这道关卡的内容。郝乐则下意识握紧拳头,兴奋而忐忑。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他想要离开,就算离开后就要参与犯罪,他也要离开。
金先生露出迷人的微笑,食指指向尹竞流,又移向郝乐,“你们,互相淘汰,剩下的那个人,就是组织需要的人。”
他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叫,思绪变得一边空白。什么意思?为什么又要淘汰?人不都已经被淘汰完了吗?他和尹竞流……不是最默契的队友吗?为什么?为什么?
金先生说:“我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们吗?那只是倒数第二步,最后一步,当然是在你们这两个胜者之间,决出真正的胜者。不过不要着急,你们还有一段时间来告别、思考,有什么想法也可以随时告诉我。”
他不假思索道:“我可以选择退出吗?”
金先生说:“退出,指的是主动放弃?让尹竞流成为赢到最后的人?”
“是!”他心脏狂跳,“退出的条件是什么?”
金先生露出苦恼的神情,“以前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呢。我要好好想想。”
村里只剩下他和尹竞流,气氛变得前所未有地尴尬,尹竞流似乎对他很戒备,不肯和他待在一起。那时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觉得金先生会同意他的退出请求,毕竟尹竞流一直比他优秀,那些被淘汰的人,几乎都是被尹竞流干掉,尹竞流有很强烈的复仇欲,他则是个随波逐流的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到社会当个普通人,但他可以留在组织打杂,组织肯定需要这样的人吧?
他做好了饭,叫尹竞流来吃。尹竞流冷漠地看着他:“你想毒死我?”
他大惊,“小尹,我都说了我想退出,我怎么可能害你?”
尹竞流不由自主摸向手腕,仿佛那里又痛了起来,“我们还是不要待在一起。”说完,转身就走。
金先生一直没有再来,不知道考虑得怎么样了。郝乐明显察觉到自己和尹竞流之间越来越不正常,他盼望着金先生早点来,同意最好,不同意的话……他可以将命赔给尹竞流。
他想要活着,不想被陌生人杀死,但尹竞流救了他,他不能当个狼心狗肺的人。
就这么过了一周,金先生就像忘了村子里还有他们两个人。郝乐有几天没有见过尹竞流了,担心他出事,满村子寻找,夜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住处,还没开灯,就遭到偷袭。
慌乱中,他像老鼠一样逃命,尹竞流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枪,对着他的方向就是一通乱射。他的手臂受伤了,血流如注。血液的腥臭让他登时清醒,现在的尹竞流已经不是当初救他的尹竞流了,尹竞流要他死!
愤怒也好,伤心也好,与生俱来的懦弱、善良在一刻被全数抛到了脑后。他想:我为什么总是被踩在脚下?我这一辈子都是给别人当垫脚石的命吗?他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杀戮和躲藏在曾经温馨的小楼中展开,而监视器背后的人满意地看着这场兄弟反目。运气再一次站在了他这一边,发起袭击的是尹竞流,准备充分的也是尹竞流,最终被子弹打穿心脏的,还是尹竞流。
他一步一步走向那个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人,地上全是粘稠的鲜血,溅在他的靴子上,像是无数双手,想要将他拉向地狱。他俯视尹竞流的眼神极冷,尹竞流向他伸手,似乎是在求救。
他蹲下来,“小尹,我本来愿意为了你去死。你为什么非要来杀我?”
尹竞流视线开始浑浊,咳出满嘴的血,“你,你不懂,他们,从一开始,选择的,就是,你……”
金先生终于再次出现了,恭喜他成为“量天尺”的一员,尤其夸赞了他的运气,还有他面对背叛时的果断。
他的思维很木,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讷讷地问:“小尹说,你们早就选择了我?是,是什么意思?”
金先生没有正面回答,但当他逐渐从自己杀了尹竞流这件事中清醒过来,便想明白了尹竞流最后的疯狂和遗憾。
左手受伤之后,尹竞流已经清楚知道自己不再是“量天尺”需要的人,尹竞流羡慕他的幸运,羡慕得发狂。怎么才能和一个幸运者抢唯一的名额?在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杀了他!但即便率先拿到枪,尹竞流还是失败了,这次不止是运气差,更是因为那负伤的左手限制了行动。
尹竞流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他却不知道。
离开村子时,金先生问他有什么愿望,他很诧异,难道不用立即执行任务吗?金先生说,他还年轻,可以过几年想过的生活,弥补过去二十年的遗憾。“但是你的记住,你永远在组织的视线下,背叛者没有好下场。”
他曾经去K国,想要祭拜尹竞流,但他并不知道村子的具体位置,更不知道尹竞流被埋葬在哪里。时间越是流逝,他对尹竞流的愧疚就越深。他偶尔去二中看看,每次都趁二中开家长会的时候,他打扮得像个家长,在老尹面馆吃一碗面,假装随意地和尹高强聊聊天。尹高强没有认出他来——当然不可能认出了,经过整容,修改年龄,他早就不再是郝乐。
尹高强絮絮叨叨地说过尹竞流,说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不会停下寻找儿子。他差一点就对老尹坦白一切,但忽地想起自己头上戴着“紧箍咒”,他吃下了组织的大量资源,他必须等待被使用的那一天。
这一天在去年年底时到了,金先生告诉他,他的任务是将竹泉市的中学搅乱,从中选出组织需要的“人才”。新一场“炼蛊”开始了,那些怀抱恶意的学生正是“量天尺”寻觅的新鲜血液。
自从离开村子,他就扮演着合法社会人的角色,在最好的中学里最好的实验班认真学习,考上心仪的大学,以教书育人的身份回到竹泉市,被学生所喜爱,他还故意接近过张斌,想让对方看看,自己已经成才了。
撕下伪装了多年的皮囊,当他开始为动乱做计划时,忽然感受到了当年杀死其他人,包括尹竞流时的痛快。“量天尺”并没有看走眼,他是个天生的坏种,罪恶没能在他尚且稚嫩时杀死他,就由他来成为罪恶的制造者!
他愉快地想,不如顺手将冯枫这些人也收拾掉。报复?当然不算什么报复,蝼蚁不配,冯枫的血,不过是他送给自己的开胃菜而已。硬要说这是复仇的话,也顶多是帮尹竞流完成心愿。
这个过程中,他忽然想起了吴怜珊,那个曾经在学簿山见过他和尹竞流的女孩。吴怜珊的存在始终是个隐患,他不知道吴怜珊知不知道他是谁。能将吴怜珊一并除掉吗?他开始调查吴怜珊,让警方成为刀子的想法逐渐成型。
“但她的行为不是被我引导,她和我一样,也是个天生坏种。”郝乐说:“我所做的,只不过是让你们去调查她而已。”
陈争说:“利用杯垫。我倒是要谢谢你,没有杯垫这条线索,我们最终当然还是会抓到她,但无疑会耗费更多时间。”说着,陈争语气严厉一分,“你说对尹竞流愧疚,可你还是杀了他的父亲。”
郝乐沉默半晌,眼中蔓延出痛苦,“他……尹叔好像知道我是谁了。”
陈争说:“为什么?”
郝乐摇头,“我说不上来,但我最后一次去的时候,他看我的目光就像在看自己的儿子。其实,其实我杀掉他也是在帮助他。这么多年,他活得太累了,他的身边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尹竞流注定不会再回来,那坚持下去是为什么呢?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掉。完成这个任务,我就会离开竹泉市了,以后没有人再关照他,孤寡老人到最后,都会特别凄惨。死在爆炸中不好吗?一瞬间就结束了,再也不会痛苦。”
结束这段回忆,郝乐疲惫而安静地靠在椅子上,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
陈争比他更加疲惫,而比起疲惫,郝乐还给了他一个意外——“量天尺”。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组织,提到这个组织,他就会想到韩渠。
“金先生是谁?”陈争问:“形容一下他的外形特征。”
“我……”郝乐神情为难,摇摇头,“我形容不出来。”
“为什么?你没有见过他的脸?”
“不是。但,我见过很多金先生。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郝乐的审问暂告一段落,他虽是“量天尺”的一员,但对上层几乎一无所知,金先生也只是个上位者的符号,多人共享着这个符号。他对组织的畏惧、依赖远远多于归属感,组织利用的正是他从恐惧生长出的服从,控制了他十年。
阿屏等人是他在资金允许下,自行招募的手下,他控制他们,就像金先生控制他。警方已经获取他们用于联系的通讯工具,但里面的自编APP已经彻底毁坏,无法追踪到另一方。
孔兵正在调度人员做案件的后续工作,由于这一系列案子牵扯出了一个竹泉市警方谁也没听说过的组织,郝乐等人会被转移到洛城,交给省厅继续调查。陈争在审完郝乐之后请假回家睡觉,看上去心事重重。
孔兵有些担忧,“他怎么了?这个‘量天尺’到底是什么东西?”
鸣寒扯起一个有点假的笑,在孔兵肩上拍拍,“没事,我和陈老师住得近,我等会儿回去看看他。”
孔兵还是不踏实,追着问:“那你先说‘量天尺’是什么?”
鸣寒回过身,叹气,“孔队,你有没想过你为什么不知道‘量天尺’?”
孔兵一愣,“啥?啥意思?”
“当然是上级设置了权限。”鸣寒说:“别想太多,案子交出去了,怎么来查这个‘量天尺’,就是该省厅伤脑筋的事了。”
孔兵原地站了会儿,直到鸣寒都走到楼梯口了,他才虚空踢了一脚,骂道:“说老子权限低是吧!”
鸣寒回到枫书小区,在小吃巷买了两碗热汤圆,到陈争家门口,敲门,却没人应。鸣寒皱眉,直接打电话,里面并没有铃声传出来。
静音了?睡得这么死?正想着,电话接通,陈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和门内并不是一个方向。
“哥,你没在家?”
陈争问:“你在我家?”
鸣寒说:“来看看你,和你一起吃饭。你在哪呢?”
陈争在医院,带上病房的门,在走廊上边走边说:“余贞笑今天状态还行,我来找她聊聊。”
鸣寒松了口气,语气带上笑意,“你真是……”
陈争:“嗯?”
“你真是个劳模!”鸣寒说:“以为你回家休息,没想到你又跑出来了。行,我到医院去找你。”
第74章 失乐(34)
护士推着装满仪器和药物的车,去病房里查看余贞笑的情况,陈争结束通话后没有立即进去,在走廊上站了会儿。如鸣寒所说,此时他确实应该在家里睡觉,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索性来医院看看余贞笑。
余贞笑身体的损伤比吕鸥更大,长时间靠注射药物维持生命,内脏已经出现不可逆的损伤,等待着她的是不确定的将来,和注定被缩短的寿命。但余贞笑却很平静,得知他是警察,露出抱歉的笑容,说:“是我应得的。”
护士做完检查,示意陈争可以进去了,余贞笑声音轻轻的,“陈警官,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陈争说:“你在兰竹小学上学,周汐每天早上都带着糍粑块来叫你下楼。”
余贞笑小得像是两条缝的眼睛弯起来,里面流露出水一样的光亮,“她是我小时候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那时我们都被班上的同学歧视,我又丑又胖,总是脏兮兮的,她虽然好看,家里却是做小买卖的。我们凑合凑合就成了朋友。”
“她喜欢吃糍粑块,却不准我吃,说这东西吃多了长胖,我要减肥,只能吃水果。以前水果便宜,我听她的话,早餐吃苹果,晚餐忍一忍,不吃了。她看我减肥辛苦,鼓励我说,坚持一下,我们都可以好起来的!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坚持下来了,也实现了定好的目标——我减肥,她家生意红火。可是我们得到的结果却截然不同。”
余贞笑低下头,看着自己有很多茧疤的双手,苦笑了声,“她生来就是个被父母宠爱的公主,上天也爱她,给了她漂亮的面庞和招人喜爱的性格,当年是我太愚蠢,才会以为她和我一样。”
“我们从根上就不一样,周家有钱之后,同学们对她的态度完全变了,从嫌弃变成巴结,一个劲儿夸她漂亮,夸她的衣服漂亮,盼着参加她组织的周末聚会,还要一脚把我这个黏在她裙子上的烂泥踢开。我呢,我瘦了,长相的缺点就更加明显,肥胖本来是我的避风港,我却因为她的话抛弃了肥胖。我那么辛苦减肥,得到的就是更恶毒的辱骂。”
“你问我恨不恨她,我还挺恨她的,为什么她有那么多我没有的东西?为什么在她成为瞩目中心的时候,没有拉我一把?我也没有阻碍她结交新的朋友啊,我只是想她偶尔看一看我。但是我又害怕她看我。”
说到这里,余贞笑停下来了,情绪渐渐变得低落,有什么话在嘴边,却迟迟说不出来。
陈争似乎看到了她心里的话——她是我的镜子,看着她,我就会看到自己和她的对比有多大,她是多么被偏爱,我又是多么被唾弃。越是看着她,我越是觉得自己这样的东西不应该存在。
余贞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就理解为我嫉妒她吧,她有的一切我都没有,偏偏她曾经给了我一种她和我一样一无所有的幻觉。当我发现事实不是这样时,我内心的黑暗就爆发了。或许我们一起长大,我的心魔会慢慢消失,但是她在我最需要朋友陪伴的时候抛下了我,去过她的人上人生活。”
陈争说:“你是指的她搬家转学?”
余贞笑点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以为,她转学是为了摆脱我,毕竟我那时似乎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有我这样的朋友是她的黑历史。我知道她的新家在哪里,也知道她在哪个学校哪个班,一有空我就去跟踪她,看看她在干什么。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她的新同学和我们兰竹小学的人不一样,都打扮得很洋气,一到假期,还会到处旅游。”
“稍微大一点后,我才明白,她转学只是因为家里更有钱了,不应该再蜗居在兰竹巷。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想明白这一点,我就更觉得自己可笑,她凭什么会为了我转学呢?我算什么?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小丑!”
余贞笑激动起来,心电起伏越来越大。陈争温声道:“别急,先歇一歇。”
余贞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歉地低下头。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器械单调冷漠的声响。几分钟后,余贞笑重新开口,“我不想再关注她,我不断告诉自己,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她有她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我妈妈病重,我每天除了上学,还要去打工,去医院照顾她,我没有时间再去关心周汐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