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小果低头看着任洁的照片,半分钟后抬起身子,面无表情,“这是谁?”
陈争说:“你不认识?”
娄小果笑了声,“你是不是认为随便一个年纪小的,长得不错的,我都看得上啊?”
陈争两根手指夹起照片,“但她似乎对你有印象。”
娄小果唇角压了压,这是个没能掩饰住的细微动作。陈争还注意到,娄小果看任洁照片时肢体动作很大很夸张,而他以前并不会这样,他下意识用肢体动作来掩盖神情的变动,但并没有逃过陈争的双眼。
“是吗?”娄小果清了下嗓子,“什么印象?她怎么说我?”
陈争慢条斯理地说:“我给她看你的照片,她发现照片上的人她认识,显得很惊慌。”
娄小果皱眉道:“那你想说什么?这说明我杀了人?”
陈争笑了声,“我都没说她是干嘛的,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而你也自称不知道她是谁,那为什么她认得你,就说明你杀了人?难道你知道,她就住在‘时光巷子’文具店?”
娄小果被将了一军,片刻后向后靠了靠,“别拿这种话来激我,没用。”
陈争点点头,“那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她对你有印象,说明不了你杀了人,但给了我继续查你的信心。”
娄小果双唇被抿得发白。
陈争扬了扬照片,“对了,你知道她是女人吗?”
娄小果说:“我说过,我不认识她。”
“那现在认识一下也不迟。我还没有向你介绍她是不是?我以为你们认识。”陈争稳稳将照片举在娄小果面前,“她叫任洁,以前被文具厂的老板,也是她的舅舅杜光宝逼迫在文具厂直播,她还被安上了美少年的人设,在钟力山和孔春翔案发生之后,她的粉丝才知道她是个女人。”
娄小果沉默。
陈争又道:“你那么喜欢画画,‘时光巷子’又是以颜料起家,你没有看过她的直播?买过她的颜料?”
娄小果阴郁地说:“你不是很会查吗?你自己去查啊。”
“他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鸣寒说:“准确来说,他是对任洁的反应措手不及。他和任洁肯定认识,但仔细想一想,任洁为什么看到他的照片反应那么大,而且很惊慌?任洁知道他做的某件事,而他此刻,知道任洁知道了。”
陈争点头,“娄小果母亲的电竞酒店,我记得装修过两次?”
鸣寒挑了挑眉,“你是想……”
“娄小果和任洁最可能的交集,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在颜料上,娄小果是买家,任洁是卖家,但娄小果家中找不到任何‘时光巷子’的颜料。”陈争说:“我们忽略了电竞酒店。孔春翔和钟力山是三年前出的事,电竞酒店在那之后重新装修,娄小果也许是在掩饰什么。”
鸣寒想了想,“他妈确实说过,觉得以前墙上画的图案挺好看的。我再去一趟电竞酒店。”
这时,程蹴赶来,将一个平板递到陈争手上,“杜光宝现在的公司找到了,他在做灯具,这人有点本事,这么快又东山再起了。”
鸣寒收拾好外出的装备,“这两头我一起跑了。”
电竞酒店,广姐比鸣寒上次见到时警惕许多,“你们怎么把我儿子抓起来了?你快把他放了!他不可能犯罪!”
鸣寒安抚道:“我们不是抓他,是需要他协助调查,早点查清楚,也好早点洗清嫌疑,你说是吧?”
广姐狐疑道:“那你今天又来干什么?”
鸣寒问:“我想看看店里以前的装修是什么风格。”
广姐更加不解,“这有什么好看的?”
鸣寒笑道:“我不便透露太多,姐,理解一下。”
广姐打量他半天,叹了口气,“你等一下,我看看还有没有存。”
鸣寒和广姐来到二楼,广姐给旧手机充电,捣鼓好一会儿,“你看吧,这是当时装修时我拍的。色彩比较丰富,我还挺喜欢。但后来小果说这种风格已经过时了,才换成现在的风格……”
鸣寒一边翻照片一边听广姐说。照片上的颜色以绿色为主,但点缀着非常绚丽的蝴蝶。老实说,鸣寒乍一看到这些蝴蝶,视觉上有些不适,“有的客人会比较怕这种吧?”
广姐道:“确实,所以我们换风格了啊,但我还是觉得以前的更有艺术感,都是小果和他朋友画的。”
“朋友?”鸣寒正想问是哪个朋友,就翻到一张有人的照片。两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正在墙边画图,坐在辅助梯上的是娄小果,而另一个站着的是……
鸣寒将照片放大,那人侧过脸,正在和娄小果说话。那并不是男人,而是打扮中性的任洁!
鸣寒忙问:“照片是你拍的?”
广姐说:“是啊,小果带他朋友回来帮忙装修,叫我去楼下待着,我没忍住上来看了看。哎,他那个朋友手脚麻利,但就是不爱说话,跟个哑巴似的。”
鸣寒说:“他有没说过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广姐想了会儿,摇头,“记不得了,好像没说过?我还问了他那是谁,他就说是朋友,来帮忙的,胆子比较小,叫我别太热情,不然吓着人家。本来我想留他们吃饭的,但他们干了一下午就走了,连小果都没有在家吃饭。”
鸣寒将照片全部拷贝下来,广姐后知后觉地说:“该不会是他这个朋友有问题吧?他连累了我们小果?”
鸣寒说:“这个我们还要再核实,感谢你的线索。”
杜光宝新开的公司在一个居民区里,鸣寒找过去,杜光宝以为他是客人,热情招呼,“我们这里,什么灯具都有,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找到!”
鸣寒拿出证件,杜光宝的笑容顿时凝固,“警,警察啊?”
“怎么,这么怕警察?”鸣寒在装修浮夸的办公室转了一圈。
“没犯法没违纪,怕什么警察,只是以前出过事,莫名其妙的脏水泼我身上。”杜光宝斜了鸣寒一眼,小声说:“我对你们警察有ptsd。”
鸣寒笑了声,“还ptsd,哪儿学来的词?”
杜光宝说:“跟年轻人学的呗,以前做年轻人生意,不得学点他们的话啊?”
鸣寒说:“那现在不做年轻人生意了?”
杜光宝连忙摆手,“惹不起惹不起,把我祖宗十八代都扒干净了,不知道这些人哪那么闲!还是和中年人做生意好,上有老下有下,谁有功夫扒我这个当老板的在干什么。”
鸣寒坐下,“你占了外甥女的房子,强迫她给你打工,产品有安全问题,这还不让人扒?”
“哎哟哎哟!”杜光宝一边叫一边将办公室门关起来,“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说警察老弟,你今天是来跟我翻旧账的?”
“还真要翻翻你的旧账。”鸣寒说:“不过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坏事就是了。”
“嗯?”杜光宝没听明白。
鸣寒正色道:“钟力山和孔春翔的案子我们正在想办法重新调查。”
杜光宝眼睛顿时瞪得铜铃般大,“啊这……”
“你这三年不是一直背负着骂名吗?虽然没有证据证明是你杀了人,但不少人认定你就是凶手,而警方拿你没办法。”
鸣寒说到了杜光宝心坎里,他差点当场抹眼泪,“是啊!所以我说被你们警察找到没什么好事,我这都ptsd了!当初我好好做着生意,哎,我确实对不起洁儿,但我也给了她安稳的生活是不?我的产品有一批没有把好质量关,但也不是每一批都那样!哪个做生意的完全没点错呢……”
“行了,我不是来听你诉苦。”鸣寒打断。
杜光宝连忙闭嘴,谄媚地笑起来,“诶诶,我知道,你这是来给我洗清罪名!那鸣警官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鸣寒以任洁作为切入点,“你知不知道任洁现在在做什么?”
杜光宝说:“知道,她不是开了个二手书店吗?嗐,岚湾坝的人老觉得我还会回去抢她的生意,我至于吗?好歹我也是她舅舅,血亲呢。她有份工作,我也就放心了。”
“哟,这时候又像个舅舅了?”鸣寒揶揄道。
“你们总觉得我虐待她,利用她,一家人相处,哪是这么简单的事?”杜光宝谈性很高,鸣寒便由着他说。
杜光宝从小就是个很要强的人,脑子也很聪明,念书时成绩不错,还曾经幻想过进大学,搞科研。但现实给了他一记闷棍,家里没几个钱,父母长相上的优点又全部给了姐姐,别人一说起他们老杜家,就说他是捡来的,不然长相怎么和姐姐差那么远。
他虽然也喜欢姐姐,但长期被这么对比,心态渐渐改变,不愿意与姐姐接触。姐姐在外打工时,他也已经离开家乡,姐姐病故,他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姐姐和姐夫留下一个孩子,他承认起初自己是为了房子才去接任洁回来,毕竟那时他根本没有和任洁相处过,哪里谈得上感情。他已经在外奔波多年,处处给人当孙子,迫切需要有个自己的公司,姐姐的这个院子他势在必得。
任洁性格懦弱,听话,很好养。他发誓自己没有短过任洁的吃穿,也掏钱让任洁上学。只是任洁和她妈一样脑子笨,学不出来,完成义务教育之后,他问任洁要不要上高中,只要任洁点头,他就给她缴择校费。任洁说不,宁可给他打下手,也不想上学了。他松一口气。
那时,“时光巷子”文具厂正在筹备,他将多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没有多余的钱了,要是这次创业没成功,他恐怕就得卖掉院子,和任洁一起喝西北风去。
说到这里,杜金宝为自己辩驳,说他也有苦衷,底层创业者哪个不是这样?他这么多年没娶老婆,这把岁数了,今后也不可能娶,以后自己的就是任洁的。
鸣寒让他继续说,他点点头。
文具厂开起来之后,他做了很多工作,知道单纯生产商品没用,要懂得自媒体、带货、蹭热点,所以他花大价钱找来漂亮的主播,自己也写狗屁不通的诗去糊弄小孩子。这一招奏效了,很多人都说希望自己到了他这个年纪还像他这样热爱生活。
不过最让他惊喜的还是任洁。起初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让任洁当主播,她话都说不清楚,眼中没有自信,在仓库点点数都能做错。可网友们竟然就吃她这一套,说她充满破碎感,让人想保护。
杜光宝一个商人,不趁热给任洁打造人设就怪了。他知道任洁是个社恐,并且很害怕面对镜头,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逼着任洁面对镜头说话,就算已经下播,他也要锻炼任洁,甚至让任洁随时随地举着摄像头。
以前任洁很依赖他这个舅舅,因为直播的事,任洁和他疏远了,饭都不愿意和他一起吃。但他没有妥协,机会来了时,如果不把握住,老天下次就不会青睐你。
如今想来,杜光宝承认自己将任洁逼得太狠了,也知道任洁心理一定出了问题,但在源源不断进账的金钱前,他选择假装不知道任洁的痛苦。
如果不是厂里突然被人抛尸,“时光巷子”说不定已经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文具厂。杜光宝扼腕叹息,说事情刚发生时,自己整个人都是懵怔状态,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根本不认识的人会被抛到自己院子里。
后来警方开始调查,他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是断了别人的财路,被报复。但警察排除了这条。
比警察更可怕的是当初支持他的那些网友,他们不用讲武德,轻易撕碎了他给自己和任洁编造的人设,文具厂失去了几乎所有客户,而警方始终没有抓到凶手。越来越多的流言,说他就是凶手。
他只能关闭文具厂。至于院子,他很舍不得。做了多年生意,他稍微有些迷信,不得不想,是不是自己这些年做得太过火,所以老天让他有这一劫?院子出现过尸体,风水已经被破坏了,人们也知道他是谁,他继续在这里做生意,哪怕是换一个行当,恐怕也难有作为。
万般思绪,最终他只能将院子归还给任洁。
“我说了我是将她看做我的孩子的,不然我完全可以把院子卖掉。”杜光宝又给自己贴金,“我这是为她着想,换一个人,我不可能这么做。现在她那书店能盈利了,我也就放心了,以后下去了,也能给我姐交待。”
鸣寒问:“任洁有没有比较狂热的粉丝?”
杜光宝怔了下,“当然有,我们厂出事时,那些疯子还来堵过她,都被我报警赶走了,还有一些理性的,现在还在支持她的书店。”杜光宝又忍不住夸自己,“我逼她直播还是有用的,现在她不也在搞直播吗,她已经克服了恐惧。哼,要不是我,她哪里练得出直播的本事?”
鸣寒这才拿出娄小果的照片,“他是任洁的粉丝吗?你有没见过他?”
杜光宝说:“没什么印象,但他肯定不是你说的疯狂粉丝,当时来闹事的人里没有他。”
鸣寒点点头,“他也许不狂热,但他可能买过你们厂的颜料。”
杜光宝说:“哦?啥时候买的?”
鸣寒说:“我就是想问你,还记不记得。”
杜光宝说:“警察都查不到?”
鸣寒说:“警察也不是什么都能查。”
杜光宝站起来走了几步,忽然咧嘴笑起来,“你这就问对人了,我年轻时在仓库里干活,养成了所有出货记录都要留下来的习惯。要不,你跟我走一趟?”
杜光宝说的地方是他现在的厂房,比较偏僻,办公楼有两层,专门有个放资料档案的房间。空气中有一股霉味,杜光宝说这里平时不让清洁工来打理,所以灰尘比较多。他打开一个箱子,“文具厂的记录在这里,我全都带过来了,你自己翻吧。”
鸣寒心道好家伙,这工作量大到离谱,遂打给程蹴,让赶紧派几名队员过来。
资料虽然多,但也不是所有都得翻看。鸣寒将时间限制在四到五年前。
查到深夜,一名队员喊道:“鸟哥,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鸣寒拿来一看,订单的收货地址正是广姐的电竞酒店,收货人是GUO。
鸣寒深吸气,这是娄小果大量采购“时光巷子”颜料的证明,而在钟力山和孔春翔遇害后,他立即重新装修电竞酒店,试图掩盖这一事实。他没有想到,杜光宝这个老奸巨猾的商人在文具厂已经倒闭之后,还留着订单记录。
照片和订单放在娄小果面前,他脸上不再有假装出来的天真和无辜,肩膀轻轻放下,下巴却昂得很高。
陈争说:“照片上的人就是你和任洁,你在四年前购买了时光巷子的颜料,用于在你母亲的电竞酒店作画,任洁还来帮过忙。你现在还要否认和任洁认识?”
娄小果许久没有说话,忽然喑哑地笑起来,“我和她确实认识,但你也说了,这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过去这么久,谁还记得?你们不是查过我所有通讯记录了吗?我最近联系过她吗?对我来说,她早就是个陌生人了。”
陈争问:“为什么隐瞒购买‘时光巷子’产品的事?”
娄小果说:“因为这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那牌子不是出事了吗?还牵扯到什么杀人什么尸体,我不想惹上事。”
陈争说:“你第二次装修电竞酒店的时间好巧不巧,就是在‘时光巷子’出事之后。”
娄小果咬牙,“我觉得晦气,再加上以前那些画已经过时了,想换个新风格,不行?”
陈争倒回去提问,“你和任洁是怎么认识的?你起初以为她是男生?”
娄小果脸色一沉,拒绝回答。
陈争看出他已经慌了,害怕自己露出更多马脚,才选择沉默。但调查并不会因为他的沉默而停滞不前。
陈争说:“我告诉过你,我已经见过任洁,并且和她聊起过你。她看到你的照片时非常惊讶,你猜她为什么会这么惊讶?”
娄小果还是一言不发。
“她对你有某个猜测,但她始终没有说出来,或许也不愿意相信,如今警察上门,拿着你的照片,她那个猜测被证实了。”陈争盯着娄小果的眼睛,“她和你不一样,她就像杜光宝说的,不太聪明,所以不擅长掩饰自己。我想,她现在正在经历挣扎。你说我再去见她,她会不会说起和你认识的经过。”
娄小果发出尖锐的呼吸声。
陈争说:“怎么,害怕了?害怕就对了。不过我忽然改变主意,不想听你说你们以前的事了。”说完,陈争就起身离开。
娄小果终于忍不住,“站住,你去哪里?”
陈争偏过头,“这还用问?当然是去见任洁。她隐瞒线索,也算是妨碍调查。”
第105章 虫翳(31)
任洁几乎每天都会直播,今天却挂上了请假告示,二手书店也没有营业。习惯了每天听她分享读书心得的粉丝在群里问她怎么了,她不在线,粉丝们自己聊了起来。
陈争再次来到岚湾坝,看见任洁提着一个口袋,神情惊慌,匆匆回到院子。他跟上去,在任洁即将关上院门时叫住她,“任洁。”
任洁慌张地转过身,下意识将口袋藏到身后,看清来人时显得更加紧张,“陈,陈警官。”
“怎么了?”陈争往后看了看,“有人在追你?”
任洁连忙摇头,“你怎么来了?”
陈争上前,“我们去找过杜光宝,查到点新的东西,来跟你核实一下。”
任洁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新东西?”
陈争问:“你呢?你拿着的是什么?”
任洁向后退,陈争说:“任洁,我再问你一次,你认不认识娄小果?”
任洁正要张口,陈争说:“你是重要的证人,你得对你的话负责。”
“我……”任洁头埋得更低,“我……”
陈争说:“行吧,我先告诉你我查到了什么。你上次撒谎了,你不仅认识娄小果,还和他一起去他母亲的电竞酒店画过画,他曾经是‘时光巷子’的客户。为什么不承认?”
任洁那双雾气朦胧的眼忽然闪烁起泪光,她看上去非常无助,“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争向她伸出手,“那就跟我去一趟市局,你可以慢慢组织语言。当然,你不想去的话,我们也可以就在这里说。”
任洁站着不动,藏在身后的双手却缓缓挪到了身前。口袋是黑色的,看不到里面装着什么。她像是正在经历挣扎,举起手,想把口袋交给陈争,又放下去。
陈争碰了碰口袋,见她没有反抗,才将口袋拿过来。口袋里传来一阵土腥味,乍一看是一口袋泥土。但陈争定睛一看,发现泥土并不是重点,泥土中包裹着的玻璃碎片才是。
“这是……”
任洁忽然蹲下,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
市局问询室。
任洁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勇敢过,小时候跟着卖笑的父母,他们分明长得那样好看,却总是对人卑躬屈膝,她稍微大一点后,才明白他们是父母的“金主”。
父母先后生病,病状可怖,她成了无人照看的小孩。旁人看到她,总是带着嫌弃和害怕的目光快步走开,生怕被她传染上那要人命的疾病。
她和父母居住在城中村,城中村里经常有人过世,一般都会搭个几天几夜的灵棚,但父母病逝之后直接就被拉到了火葬场,半小时之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抔骨灰。没有人愿意碰他们的骨灰,就像没有人愿意接纳她。
她无所适从,隐约知道自己可能得步父母的后尘。
以前给母亲介绍工作的阿姨找来了,她是唯一愿意帮忙让父母入土为安的人,条件是她将自己卖给她。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顾不上他人的目光。她一个身在异乡的孤儿,除了依靠这个衣着光鲜的女人,没有别的办法。
但就在她即将被带走时,杜光宝出现了。他紧紧抱着她,说他是她的小舅,小舅来了,什么都不用怕,小舅带你和爸爸妈妈一起回家。
她哭了,父母的尸体被拉走时她都没有哭,这次却在这个没有见过的小舅怀里哭了。
杜光宝和阿姨大闹一场,不仅将她争夺了回来,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将父母被克扣的钱讨要了回来。阿姨用方言破口大骂,杜光宝却置若罔闻,将她抱到车上,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走,跟小舅回家过好日子去喽!”
回南山市之后的日子是好日子吗?她觉得是,至少好过和父母蜗居在鸽子笼一般的屋子里时。杜光宝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她在这个院子里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当然后来她才知道,这个院子本就是她的,是母亲留给她的,却被杜光宝以抚养她为名义占据了。
岚湾坝的人觉得她应该将院子争取回来,其实她内心很无所谓。她一个小小的女孩,何必占有这么大的院子?
她和杜光宝生活在一起,她渐渐摸清楚小舅是个什么样的人,小舅对她有亲情,但并不多,小舅满脑子想的都是做生意、赚钱。只要能赚钱,且不太违法,小舅什么事都会做。
她在杜光宝的安排下上了普通的中学,虽然很喜欢看书,但成绩平平,沾到数字就怎么都学不会。连老师都叹着气对杜光宝说,你这外甥女,实在不是学习的料,性格也太闷,害怕和人接触,你不如给她找个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
杜光宝自己就是老板,找个工作有什么不容易的?初中毕业后,她成了“时光巷子”文具厂的库房管理员,搬搬货、记记账就好。
杜光宝越来越忙了,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也越来越多,每个人好像都活得精彩纷呈,只有她活得没滋没味。但这也比跟着父母时强,她因此对杜光宝很是感激。
她曾经想过,会一辈子孝顺杜光宝,今后等他老得动不了了,就给他送终。但就在她觉得日子得过且过时,杜光宝忽然将她推到了无数道视线之下。杜光宝要她假扮男人,在摄像头前介绍“时光巷子”的产品,讨好粉丝,说那些她绝对说不出口的话。
她完全懵了,对着镜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明亮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大脑一片空白,脸色更是惨白,刷着直播的人却惊喜尖叫:哇,破碎感美少年!
她的出现打破了“时光巷子”直播间原本的格局,让杜光宝重金请来的那些主播黯然失色。粉丝们就是要看她,唯利是图的杜光宝当然不会放过她。那段日子对于她而言简直就是酷刑,她几乎每天都会梦到自己身处成千上万个摄像头之中,吓得睁开眼,床头摆放的又是摄像头。
她哭着求杜光宝,真的无法再面对镜头了,杜光宝一边给棒子一边给枣,吓唬她如果不听话,就赶她出去,院子、钱,她什么都拿不到,又说小舅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就帮小舅这一把吧,小舅的生意好起来,咱们的日子才能过得好啊!
她逆来顺受惯了,除了服从没有别的选择。渐渐地,她能够独自完成一场直播了,但下播之后,她经常吐得昏天暗地。杜光宝开开心心算着收入,心情好的时候会亲自给她煮一碗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