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走进院里,忽觉一阵清风拂着淡淡的花香涌入了鼻息。
蒋玉顿住脚步,讶然地抬起头看向门檐上那株本已快消散的兰花,竟在不知不觉间又生出了新的枝蔓,幽然掩香,粉渡春风。
这花什么时候又活了过来……?
听到敬玄将蒋玉支出了屋外,江御不觉警惕起来,压低了呼吸伏在季凌纾身上,不敢有任何动作。
万幸的是敬玄没有掀开被褥,而是专心在替季凌纾调息渡气。
季凌纾身上的温度渐渐回暖,蓬软的被子里变得越来越热,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前羡阳仙尊在江御身上留下的灼痕还未痊愈,此刻他的胸口竟被这温暖烘得隐痛起来。
胸膛贴着胸膛,心脏的跳动声混合在一起,季凌纾感知不到的痛觉像是都渡给了江御。
他的胸口分明干干净净,可靠近季凌纾时,却疼得十指连心。
那里本该有什么呢……?
江御回忆不起来。
为什么季凌纾和兰时仙尊都心照不宣地会去确认那里?每个雷雨天侵入他心神的梦魇到底是真是假,他的心口又被谁留过些什么?
江御阖了眼,想要回想起有关那噩梦的更多,却在耳朵贴上季凌纾胸膛的那瞬忽而撞入了无边无际的水潮当中。
长濑湍流,水色氲浓,江御再次睁开眼时,竟发觉自己已然置身湖底。
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唯独有一尊虎面蛇尾的巨型石像矗立在眼前。江御皱起眉,不由自主地叫出了那东西的名讳:
“於菟……!”
噔——!
他话音落下的那瞬间,巨物倏然睁开了混沌的双目,那石像的瞳仁清澈见底而深不可测,仿若一尊吸纳了世间万千污垢的黑洞。
“江御啊,”
那东西似乎在叫他的名字,语气间充满了嬉笑嘲弄之意,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什么都想不通的滋味不好受吧?哼。”
“……”
江御没有立刻答话。
他能感觉到那石像中藏着的东西正在试探,似乎是忌惮他到了极点,哪怕他现在身边连把趁手的剑都没有,那怪物也不肯贸然靠近。
“你守季凌纾守了那么多年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功亏一篑,他现在已经是属于我的东西了。”
於菟簌簌笑着,玩味地打量着面前身无长处的“凡人”江御。
“是你。”
它没料到江御并未因其庞大不可测而露出怯意,反而定定地注视着它,那目光和他曾经的剑气何其相似,光照诸天,散发着冷雾般虚无缥缈却又让人无法反抗的压力,
“让季凌纾深陷幻境的人就是你。”
“幻境?”
於菟冷笑一声,江御面前粘稠的黑水中随之泛起一连串的气泡,
“笑话,那种小把戏也只有你们这些人类爱摆弄,你以为他看见的是幻境?江御啊江御,你不妨去问问他到底都看见了些什么?我让他看见的可不是幻境,而是不久之后的事实,你知道到时候谁死得最惨吗?就是你啊,可怜的兰、时、仙、尊。”
“从季凌纾身体里滚出去。”
江御却丝毫不在乎於菟口中有关未来的“惨状”,他似乎是动了怒,本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面前这怪物危险狡诈,必须立刻铲除。
咕噜……
黑水在某一瞬间突然溯游回他手中,凝成了一把几乎看不见的水剑。
就在江御举剑要将那巨像斩碎的前一秒,於菟先一步意识到了杀意,黑水骤涌,海瘴连云——它将江御推出了湖底的幻境。
“咚…!”
江御猛地睁开眼,此前所见如同大梦一场,他握了握手指,负剑的感觉是如此清晰,浓厚的杀意仍然停留在心口,那绝不是梦。
有什么在季凌纾的身体里,伺机要将他吞噬……!
“呼。”
只听敬玄长长舒了口气,二指捏诀,将从季凌纾体内引出的煞气压入了蒋玉端来的露水之中。
“兰时,端好了!”
“……我努力!”蒋玉咬牙,没想到那看似轻飘飘的黑雾竟然如重千钧,砸入银盆中时差点将他砸翻。
“封诀!”
敬玄掌心银雾四溢,凝成一张网覆在银盆之上,镇住了那跃跃欲动的邪气。
“这……是邪祟?”
蒋玉心有余悸,瞥了眼盆中那昏如焇焰的东西。
“不,这只是一团死物,”敬玄散了手中的神雾,微叹了一口气,“这是墨族动用神雾的反噬,他们虽然强悍,却也容易走火入魔……不过你不是从不教季凌纾神雾术法么?看来我闭关的那段时间确实发生了许多事。”
蒋玉干笑了两句,没敢回答,为防敬玄追问,连忙端起茶壶要给他倒茶水喝。
敬玄为压制於菟留在季凌纾身上的煞气费了不少心神,大抵也是感到了疲惫,没再多言,接过茶杯后说要去花坞外有神雾的地方调息片刻。
被子中的江御则眉头紧锁——那黑雾并未完全散去,而是凝成了一节乌黑的刺青,藤蔓般攀附在季凌纾的右臂上。
那名为於菟的怪物果然还藏在季凌纾身体里……
江御咬了咬牙,扯开了季凌纾胸前的衣裳,想要找寻於菟到底躲在哪里。
他摸着摸着,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哂笑。
是季凌纾不知何时已经转醒,掀起背角正打量着偷偷摸摸的江御:
“你摸够了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回家晚了,抱歉!
彼时蒋玉也端着那盛满污秽的银盘出了门,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江御的手指覆在季凌纾心口,微缩了一下,但并未挪开:“没。”
季凌纾:“……那你还想摸多久?”
江御翻起身来,揉着发麻的手腕淡淡道:“你当真是从小练剑术长大的吗?感觉还没有狗牙村里那些干农活的人结实。”
季凌纾当即沉了脸色,一把抓住想要逃离床榻的江御,将他不轻不重地抵在了墙边,看似在笑,却让人无端觉得背后发冷:
“不结实?”
他掐住江御的手腕,带着他抵上自己的胸口,
“你要不再仔细摸摸看到底结不结实?”
“……”
江御于是又趁机多摸了两把,可惜再也没能摸索到於菟的气息。
是因为把他错认成了兰时仙尊,所以忌惮他,藏起来了?
“吱嘎——”
榻上季凌纾还将江御堵在床角,对屋内之事一无所知的蒋玉已经端着盆推开了门,看见二人衣冠不整、动作亲昵,只听“哐当”一声,蒋玉手里的盆差点在脚下砸出一个窝来。
季凌纾微不可见地蹙起眉,回头瞥向门口。
眼底邪气凝成的寒冬却在撞见蒋玉那属于兰时仙尊的面庞时融散成了春日温和。
少年眼中恢复了清明,身体却像是被本能之外的意识操控,迅速放开了江御,转而乖巧地端跪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盯着蒋玉:
“师尊,我没有……你别误会……”
状似与江御撇开关系的字句脱口而出。
蒋玉却觉得季凌纾看他的目光十分怪异而熟悉,那感觉就像是之前冰玉剑被迫认他为主时积压在他胸腔中的违和感一样。
统统都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我要去找敬玄来着,花坞不会有别人能闯进来……你们自便……”
蒋玉浑身不舒坦,只想快点逃走。他既没有挥动冰玉剑的能耐,也不该独占季凌纾的目光,到底是什么力量在背后操纵着他们,要把兰时仙尊的一切都强塞给他??
蒋玉脚步沉重,在他转过身前,床上的江御已经率先有所动作。
只见江御冷冷踩着季凌纾铺在床上的尾巴下了榻,似乎自觉呆在这师徒二人间是自讨没趣,留了句他要出去透口气便如轻巧的游鱼一般溜出了花坞。
江御离开的背影倒映在季凌纾眼底。
他想去叫住他,身体却僵劲而动弹不得,目光只能钉在蒋玉的身上,在那一瞬季凌纾感到五脏六腑被重重拨动了一下,尚且没找回痛觉的小狼不知道那种感觉应该叫做什么。
但江御却知道。
他一言未发地走出了花坞,像是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记忆一般,自然而然就走到了后山的竹林。
林间有一瀑布高岩洒雾,白虹迸珠,其下也沿着竹径淌出了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
江御在岸边蹲下身,透明的水色中倒映出他的面容。
遇水犹清,经霜更绝。
此前季凌纾护他救他,只是因为这张和兰时仙尊一模一样的脸。
他覆上自己左边的肩膀,就在刚刚那里被季凌纾轻轻推过一把。
因为真正的兰时仙尊就在眼前,所以季凌纾才会慌乱不堪地推开他……吗?
江御闭了闭眼。
他分明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他和季凌纾之间,像於菟一样,不可喻,名无状。
竹间有冷风簌簌回旋。
江御朝风潮处看去,目光穿林过叶,直抵远处山口间金霞煌煌的星君殿。
“唔……”
他闷哼一声,心口突然自内而外开始绞痛。
一种阴寒的窒息感在浑身上下翻涌起来,他分明站在溪水边,却像是在朝无底的深渊中坠落。
“江御?”
肩膀突然被人从后抓住,不知何时追出来的季凌纾注意到他脸色苍白,伸出手想帮江御擦去额上的冷汗,最后却只是僵在半空,
“你怎么了?”
“……”
江御没有回话,只咬着唇看向自己的手,指节忽然生疼,像是被人剥过皮削过骨。
“你这也没受伤啊?要不找敬玄再给你看看?”季凌纾抓着他的手掌看了又看,白皙无暇的肌肤上并没有任何伤痕。
“……我没事,”
江御平稳下心神,他身上没有伤口,疼痛全都来自于看不清的记忆,
“只是抽筋了。”
“真的?”季凌纾显然不信,抽个筋能让人疼得嘴唇发白?
“你不是看过了,没有伤吗?”江御说着抽回了自己的手,“这才多久,你怎么也出来了?不和你师尊叙旧?”
“还不是为了找你,”
季凌纾冷哼一声,
“你当这是哪里?人人都会仙术的金霞宗,你到处乱跑万一被羡阳的人看到抓走了,哭都来不及你哭的。”
“我想去星君殿。”江御直言道。
季凌纾愣了一下,不解道,“你去那地方干什么?”
“最近诸事不顺,想拜拜星君去去晦气也不行吗?”江御理直气壮,“在平玉原里见不到这么大的神殿,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去看一眼就走。”
“走?你想走去哪?”
“回我该回的地方。”
江御顿了顿,又道,“反正我已经把你物归原主,接下来该去找属于我自己的归处了。”
“什么物归原主……谁是物谁是主?”
季凌纾不满地勾了勾手,江御身上的怡宵锁倏然一晃,昭示着他的所属。
“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还谈找归处,你能去哪?难不成回狗牙村里去?你也看到了那根本就不是属于你的命格,是有人偷了江玉儿的记忆给了你。”
江御斜他一眼,忍住想再次把他打晕的冲动,
“那你把我留在金霞宗又有什么用?”
“你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归处……就在金霞宗么?”季凌纾的嗓门突然提高,又很快落下,闷闷地垂下了眼睫,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狼尾巴偷偷摸摸地摇了起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刚刚在花坞中和师尊独处时明明都没有摇的。
江御铮铮地看着他,替季凌纾点明了他没有宣之于口的猜测:
“……你觉得,我才是你的师尊?”
“我不知道。”
季凌纾咬着下唇,“我明知你不是,却又希望你是……”
“可惜他不是。”
敬玄的声音忽然从二人背后传来。
作者有话说:
敬玄:我只是个传达天意的神棍罢了TUT
季凌纾暗自嘁了一声,转身将江御拉到身后,迎上了敬玄笑眯眯的双眼,
“敬玄仙尊何出此言?”
敬玄止住脚步,以免季凌纾被他激得拔剑,抬起双手无奈道:
“别这样看着我,不就是个和兰时长得一样的小美人吗,我可无意为难你们…只不过你作为兰时唯一的徒弟,竟也分辨不出真真假假镜花水月,实在是有违天意。”
季凌纾依旧保持着警备的状态,倒是江御探出了脑袋,问敬玄道:
“您说天意,那是什么?”
“嘶……”
敬玄抖了一抖,不知怎的,被这和兰时长相相同的一介凡人用尊称相待时他竟有些心虚。他咳了一声,正色道,
“我观天象,你们所在的北方室宿陡亮,朏魄示冲,并非吉相,而有堵塞之意。且有星宿困于万仙阵中,紫薇休晦,双星映月,所示真假虚实以我肉眼也分辨不清,故我请卦问了星君。”
季凌纾不耐道:“听不懂,说白话不行吗?”
敬玄倒也不恼,知道季凌纾是江御惯着长大的,脾气不好,
“伴于你身边的这颗看似明亮,实为虚宿,真星虽逢云阴遮掩,暂黤其华,却总能得日月庇护,终得见明……当然,我知你并非信天之人,你若犹豫不决,为何不去问兰时手中的剑?当初不还是你费了些功夫才从平玉原给寻回来的?我听羡阳说路上还差点被贼人给抢去了……”
江御挑了挑眉,羡阳想必没告诉敬玄,抢剑的那两个小贼此刻就站在他面前。
“让冰玉剑认主的方法我又不是想不到,”
季凌纾没好气道,
“你当时不在所以不知道,他们二人……都能拿得起冰玉剑。”
他从羡阳手底下救下江御时看得真切,冰玉剑在江御手中时也遍体华光透若冰霜。
敬玄闻言倒没表现出讶然,思忖了片刻后说道,
“羡阳靠神雾也能把剑带回来,只要能操纵的神雾足够庞大,冰玉剑并非只有兰时拿得起来。”
季凌纾指着江御:“你的意思是他凭神雾拿的剑?不可能,我摸过他的骨,并无仙脉,如何调动得了神雾?”
敬玄耸了耸肩,“你又不知到底该如何调息运用神雾,如果对方修为够高,瞒过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你意欲何为?”
“再用冰玉剑试一次。”
敬玄定定道,
“这次由我施法布阵,在我阵内只消有半点神雾涌动我都能感知到,只有冰玉剑真正的主人才能拿得起它。”
季凌纾闻言沉默了半晌,看向江御。
江御点了点头。
他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有半分头绪,目前只有排除一种是一种了。
季凌纾无声叹了口气,“如果他们二人在你阵中都拿不起剑呢?”
敬玄闻声失笑:“你师尊不过是暂时失忆,怎的你就如此不待见他?”
“……和你说你也不明白。”季凌纾不知该如何向敬玄形容。
最初他在天沼山里遇到蒋玉时,摸了他的骨也确认了他心口的痕迹,几乎确信那就是他于大婚之日逃走的师尊,可在随后的相处之中他却越来越觉得怪异。
就像江御在狗牙村中一样。
村民人人都认得江御,甚至江御在那里也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手足和从小长大的记忆。
可事实并非如此。
有什么在暗中支配甚至擅自更改他们各自的命格,其气运之庞大足以改变一个村甚至更多人的记忆和认知。
敬玄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季凌纾身后那和兰时仙尊模样相同的人,“你我之所见所感有时并非真相,虚实究竟如何,唯有问剑,能见真解。”
剑是死物,死物之灵和活物不同,不会被森罗迷雾蒙蔽。
“那便试试。”季凌纾终于点了头,“我师尊身份有疑一事不便外传,还请敬玄仙尊移步花坞内起阵。”
“这是自然。”敬玄笑了笑。兰时仙尊何许人也,普天之下无人能敌,是金霞宗乃至整个琉璃海所依仗的庇护,若是江御失踪失忆的消息传出,还不知会引起怎样的动乱。
“那星君的神殿呢?”
江御扯住季凌纾,心里始终放不下竹林那边的金光神殿,“什么时候带我去?”
“那里是金霞宗内神雾最为浓厚之处,”
敬玄顿了顿,“凡胎肉体,恐怕还没等迈进去一只脚就会溺死于雾中,不过……”
他话锋突然一转,“我倒是有法子能护你周全。既然你想去星君殿一探究竟,我们不如就去神殿中问剑,在星君面前任何术法把戏都将无处遁形。”
“不行,万一被其它人看见怎么办?”季凌纾问。
“平日神殿里就只有我占卦听谕时会走动,宗内修士不会无故前来,”敬玄顿了顿,抬手射出一道湛蓝的弧光,“我已在周围设下结界,若有人擅闯结界,我自会知晓。”
敬玄再次捏诀,这次他的手指点向了江御。
湖光水色在江御身上凝成了一覆透明的胞衣,能护他不受神雾压迫。
季凌纾从前没见过敬玄出手,不知他竟也能运载如此沉重庞大的神雾,修为恐怕并非在羡阳之下。
只听叮咚两声脆泉作响,几人回过神来时已然站在了神殿的正中央。
连蒋玉和冰玉剑也都被敬玄传送至此处,敬玄向蒋玉解释了来意,蒋玉思忖片刻,并未反对。
他也想借此机会确认面前人的身份。
得了他的应允,敬玄便开始列法布阵,同时朝着正在打量四周的江御笑了笑:“小公子不是想参观星君殿吗?请自便。”
江御嗯了一声,已经自顾自走到了明宵星君的神像脚下。
圣神像高耸宏伟,泽光覆体,玉柳绦环。琉璃水玉雕琢出的明宵星君眉弓凌厉,一手执镇邪宝剑,一手作施无畏印,面目慈爱悲悯,浑身浩然正气。
轰隆——
殿外晴空万里,江御耳边却雷声轰鸣。
他想起来了。
在他的噩梦里,击中他的胸口将他推下深渊之人就长着这样的一张面孔。
季凌纾似乎注意到江御的反常,跟随了过来。
他见江御站在星君像跟前不仅不行奉拜之礼,还敢仰着头盯着神像看。
要论不敬圣神,他师尊当之无愧。
每年金霞宗办祭神大礼时,万千仙君修士俯首拜神,只有他师尊抱着个胳膊搁一旁冷冷站着,要不是宗主玄行简求了又求,江御恐怕连面都不想出。
宗内自然对此事议论纷纷,但转念一想,人家兰时仙尊当初也曾突破过飞升之境,要是他想,圣神殿里受万人敬仰的可能就是他江御了,他在心里和明宵星君平起平坐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退一万步说,连星君都未曾降下过不敬神罚,寻常修士又有何立场指摘江御。
“这便是明宵星君?”江御紧咬着下唇,压抑下自指节间腾升而起的阵痛。他的手指一直绵软无力,几乎挥不动剑,不是因为他体弱,而是因为他被削断过指骨。
于剑修而言,指骨断失就如同被抽去仙筋道骨,挫灭修为。
季凌纾挑眉道:“是啊,在月娘那里我们不是见过吗?虽然那神堂里的石像抽象了些,但……”
但在信奉明宵星君已经和呼吸一样寻常而要紧的这世上,真的有人能不知道星君长什么样吗?
想到这里,季凌纾稍稍垂下了靠近佩剑的那只手。
下一瞬间江御忽然有所动作,要来夺季凌纾的剑。
“你果然……!”
有所防备的季凌纾“啪”的一声掌住他的手腕,在注春玉神的石窟中他就发现了,江御此人对所谓神明鬼佛毫无惧意,而且只要惹他心烦,管它什么玉神石鬼他都要统统砸烂。
江御瞥他一眼:“给我。”
季凌纾感到莫名其妙,按住他的同时也压低了声音:“你疯了!在这儿砸神像别说天罚了,你想被全宗修士围剿么!敬玄的实力你没看见吗?被他发觉你不敬神,撤了胞衣光是神雾都能淹死你!”
“神罚?他便来罚我看看。”江御正愁见不到星君本尊,执意要从季凌纾手里抢剑。
金霞宗的这座星君殿何其广阔巍峨,他们二人的争执并未引起远处忙于布阵的敬玄的注意。
“你突然脑子坏了吗!”
季凌纾和他争得面红耳赤,这还是他从怡宵塔里赎出来的那个虚若无骨的凡人吗?力气身手竟已和他不相上下,眼看江御就要绕开他的阻拦碰到剑柄……
叮——!
刺耳的震剑声在明宵星君的神像脚下溯荡开来,敬玄微微回身看向他们,只是见二人凑得有些近,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神殿内的金瓦玉砖将自天井处漏下的霞光映照得昱昱晃晃,没人看得见笼罩在江御眼底的庞大阴翳。
压迫感自季凌纾身上倾泄而出,江御终于停下了拔剑的动作。
不是因为季凌纾,而是因为出现在他身后的於菟。
於菟无形无状,江御却感知得到它的存在,手臂也被看不见的力量给紧紧捆束住,他听见於菟凑在他耳畔忽而呼出一口令人厌恶的热气:
“哪怕是你,这么短的时间里再受第二次天道之罚也会身销魂损吧。”
“你说第二次?”
江御警惕地蹙起眉,於菟的意思是他曾经受过一次天罚?别说他肉体凡胎,就是对金霞宗里的仙尊来说天罚也是灭顶之灾,可除了那扰人的噩梦,他身上并无任何遗伤……
於菟嬉笑一声,
“反正现在还不是让你去死的时候。”
“你……和明宵星君不是一伙儿的?”江御试图挣扎却动弹不得,於菟运转的神雾和羡阳敬玄之辈都不相同,它周身的邪气比这金霞宗内的神雾更加浓淳深重。
“哈——!”於菟笑得更大声,咯咯咯咯充斥江御的耳朵,“江御啊江御,你到底怎么就着了明宵小儿的道变成现在这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真叫人舍不得杀你啊……!”
於菟话音未落,季凌纾忽然动了起来,一掌掀开江御快碰到剑的胳膊,另一手又从后护住他以免他被震飞。
“你先给我老实点不行吗?”季凌纾语气不善,带着深深的疲惫,他发狠般掐住江御的腰,“刚刚我又回到了那湖底……你现在要是惹了是非,我可没空救你!”
“……”江御欲言又止,半晌还是垂下了手,没再要夺剑。
看来刚刚季凌纾并没有听见他和於菟的对话,之前虽有敬玄帮忙治疗引渡调息,但以他之力恐怕根本撼动不了於菟,季凌纾身上的魇症依旧如影随形。
江御握了握拳。於菟刚刚明明能直接捏死他,如果真和他有仇,何不趁他虚弱之际杀之后快……除非它心有忌惮。
不仅是忌惮他,也忌惮这殿里受人供奉的明宵星君。
於菟想留他一命好牵制住明宵星君。
“季凌纾,你知道於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