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嫌落水后—— by今州

作者:今州  录入:07-06

顾小灯手背上又冒起鸡皮疙瘩,感到不可理喻:“你觉得我们还能做回手足?不提这一遭荒谬的感情,从我进顾家的时候你就欺骗我,愚弄了我那么久,你告诉我,怎么拿你当兄弟看?”
顾瑾玉的眼泪忽然便淌了下来,目光发直地看着他,讲话开始疯疯癫癫:“那你来决定我们的关系好不好?债主与欠债的,仇人与复仇的,主人与为奴的,屠夫与牲畜的,你想怎么待我就怎么对我,骂我打我杀我都可以,尽情罚我可以吗?只要你能解气,只要你不走,不要像讨厌苏明雅那样讨厌我……我没有得到你曾经待他的喜欢,却得来了你如今更胜他的憎恶,我……”
顾瑾玉把自己说得大崩溃:“你这么讨厌我,不想见我,不要我,我死了算了。”
顾小灯瞠目结舌,瞬间明白了那些暗卫们提到他作死时,脸上为何能露出那么失语的表情。
顾瑾玉泪失禁似的松手,真要潜回池底去,顾小灯一把抓住他,扯住他的衣领,吃力地把他拽到岸边:“你什么意思?你想用你的生死来威胁我吗?你这卑鄙的崽种!”
顾瑾玉魔怔道:“不是的,我死了,你眼前就能清净了。”
顾小灯气得倒仰,揪着他的衣领把他前后摇晃起来:“我又没恨你到那等地步!你这人怎么还这么不爱惜自己?小时候就跳水,如今都已是个老男人了,还想跳!我不要你就不要了,这又不值得你去死,你身后那么多责任,身前还有那么多无限风光,哪一点不值得你留恋?”
顾瑾玉满脑子只听进去了一句:“我老了……你嫌弃我老了……”
顾小灯:“……”
顾瑾玉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睁着混沌悲哀的眼睛看着顾小灯,分外无助:“我没有。”
顾小灯都要被他气笑了。
“我多想永远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顾瑾玉哽咽,语速骤然变快,显然接下来要说的这一番话,他在这七年里、在这口池塘里、在心海脑中演练过了无数次。
“当夜我要是不急功近利,我要是没有在白涌山上布陷阱,我要是按着原计划到营帐中来守卫,我就能在那群混账欺负你前出手。苏明雅把你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葛东晨和关云霁不能挨到你身边,高鸣乾不能抬膝把你的小腹压出淤青,岳逊志不能在营帐中肆意轻辱你,这群人不能把你逼到这里来——是我自负又无能,是我一手把你推到这里来,是我自己弄丢了我们同年生的羁绊。”
“你没有来到顾家的前十二年里,我过也就那么过了,你在顾家的那五年里,我幸福却不自知,等你消失了的这七年里,我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支撑我苟活到现在的所有理由,就是高鸣世告诉我有一天你会回来,我就盼望着你回来,我想你对我说话,对我笑,我好想你。”
他低头用下颌蹭顾小灯抓着他衣领的手,眼泪稀里哗啦地砸落在水面上:“我好想你啊……七年那么长,我却只梦到你两回,在北境濒死时才能梦到你在我身边怜惜地看我,我明明连幻觉都能控制了,却控制不了梦境,我想见你想疯了……”
顾小灯心中一片惊涛骇浪,震惊到脸上反而挤不出表情了,只是他向来容易共情到周遭人的情绪,此时他竟然有撕心裂肺的哀嚎冲动。
那是顾瑾玉克制后的喷薄情绪。
顾小灯揣着狂澜听惊涛拍岸,一浪更比一浪猛烈,撞上礁石,浪花碎得四分五裂。
顾瑾玉最后疯疯癫癫地说:“我老了,可我还想和你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这么多的话,句句不提他喜欢他,却又句句都是这意思。
顾小灯指尖直抖,末了只得强撑镇定地松开怀里的虎头帽,腾出手去拍他脑袋:“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的废话竟比我还多!叫你起来就赶快起来,不然我也下去游一圈,看看能不能两眼一闭再到七年后去,省得看你在这里哭哭啼啼地寻死觅活。”
顾瑾玉当即扒着岸边爬上来,落汤鸡一般,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偏生身形又高大,与萎靡不振的气质形成了偌大的反差,像个僵硬的傀儡,迟钝地等待顾小灯发号施令。
顾小灯掏出怀里皱巴巴的虎头帽,一边试图捋平帽子上的皱痕,一边嘀嘀咕咕地转身走:“我好不容易买的合适帽子,都被我捏成麻花了。”
顾瑾玉杵在原地默默地掉眼泪。
顾小灯走出一段路,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猛然一转头,长发在风中四散,气得眉目愈发生气勃勃,绮丽又璀璨:“你在那里干什么呀?都成滴水的树杈了,难道要等着春风把你风干吗?还不快回去换身衣服,卖什么惨呢你!”
顾瑾玉神志不甚清地抬头,神情依旧带着茫然,身体比脑子先行,木偶似的追了上来。
顾小灯气乎乎地拍打手里的虎头帽,看也不看他,在前头快步走,顾瑾玉亦步亦趋地紧追上来,看到顾小灯的长发在眼前随风飘荡,痴痴怔怔地便伸出手去勾住一段发梢。
岂料顾小灯忽然加快速度,顾瑾玉指腹一紧,扯痛到他了。
他又惊惶起来,眼前人迅速转过头来,右手套在虎头帽里,软乎温热地给了他胸膛一拳:“又发什么疯?我不是在你跟前吗?”
顾瑾玉身体轻轻一晃,心头的滚热涌到眼底,视线模糊,天地清明。
顾小灯气咻咻地骂他:“麻烦精!”
顾瑾玉含着泪不住点头:“嗯。”

第64章
顾小灯把麻烦精叫上了马车,自己却戴着虎头帽坐车头去牵马绳,顾瑾玉不敢忤逆,进车里开了小窗,扒着看车头的他。
顾小灯一侧首,就看见一双眼泪朦胧、直勾勾的魔怔眼睛,抬手便往那小窗拍去:“闹哪样?关窗去!等感了风寒不烧死你!”
顾瑾玉只得关窗,隔着车墙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为了安全,马车都是嵌了玄铁,又坚固又阻音,他这是用起了内功,那低沉的呼唤便一声声震着顾小灯的肺腑,听得他闷得慌。
一旁的车夫是另一拨暗卫,不是昨日那八人之一,但性子大同小异,没过一会便挠着头同顾小灯小声说话:“公子,主子有时候就是这么烦人,您别理他,晾他一会就好了。”
这“一会”是七年吗?
顾小灯回头看身后的白涌山,天地两色,萧瑟白寒与欲滴青翠相裹挟,滚滚车轮留下一道延绵不绝的尾巴,他用虎头帽盖住有些胀热的眼眶,在顾瑾玉颠三倒四的“小灯”和“山卿”声里吸了吸鼻子。
马车一路离开,即将驶进长洛东边的青龙城门时,顾小灯勉强稳住心神钻进了车厢里:“你是鹦鹉吗?叫了两刻钟都不停,我听了都口渴!”
顾瑾玉缩到角落去,胡乱一阵拍车里的机关,掏出了一个银壶巴巴地要递给他。
顾小灯酝酿起来的肃穆被顾瑾玉神经兮兮的小心行止破了功,嘴角抽动着,拼命绷住小脸:“衣服湿成这样,冷吗?”
顾瑾玉摇头,他用内功护体了,但不说。
顾小灯没有可怜他多久:“顾森卿,我们的事最好不要拖泥带水,我要同你讲明你我之间的关系。”
顾瑾玉攥紧了银壶,蜷在角落里,通身只有眼珠子僵硬地动了动。
看他这癫模样,顾小灯拉低帽檐,举起一个拳头挥挥:“我真希望你是杂技团的顶梁柱,或是戏台子的大头目,又能演又能扯还能骗的,我现在反倒巴不得你还是在骗我。”
顾瑾玉目眦欲裂:“我……不是……”
顾小灯看到他把那精致的水壶攥凹陷了,嘀咕了声败家,劈手夺过来,随后把住他的脉搏,硬邦邦地数落:“你能不能放松点?我看你病得不清,我诊诊看。但我不过是个野路子药人,你听着,有病得找好医师治,休想赖到我头上去,我不是你的系铃人。你解决自己的人生,疗愈自己的创口,看你以前不是软弱人,以后也不是,对不对?”
顾瑾玉看着他,嘶哑道:“不,我很软弱,我不能没有你。”
“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顾小灯的小指翘起来,“你只是脑子有点错乱,把过去人世艰难的苦楚误会成是对我的思念了,我真担不起。”
顾瑾玉神志恢复了些,忍着眼泪绷着手臂,垂眼看顾小灯小小的兰花指:“我没有错乱,我很明白。”
“怎么明白?”
“你心里有桃源,永远不会干涸。”顾瑾玉低声喃喃,“你少时见过山林川流,天地在你心里,豁达明朗,我忌恨过你的桃源,我也去见天地,可我心里养不出桃源。我多虚度了七年,见过更多的人世和世人,没有人像你一样希望不绝,无论我是人世艰难,还是红尘顺遂,我都……”
“爱你”的尾音被他自己吞回去。
他抬眼看顾小灯的反应,顾小灯的脸上是“哇塞”的惊讶神情,眼睛一如既往的澄澈,没有半分迷惘:“那是你自己对人世的新体悟,功成不必在我。”
顾瑾玉心里剧烈一震。
他撒开顾瑾玉的手,指尖细细摩擦着,就如他此时运转思考的小脑瓜:“我怕是医术一般,诊断不出你有什么疑难杂症,就是你好像有点上火。顾森卿,你坦白告诉我,你真的没有什么非我的血就治不了的麻烦病吗?”
顾瑾玉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委屈炸了:“我没有……我真没有……我没有存利用你药血的心,一点也没有!我很麻烦可我没病!”
他再嚷嚷顾小灯也不怕他了,只转着眼珠子打量他:“那我来和你约法三章了,你喜欢我这件事,我一点也不想拖,咱们快刀斩乱麻地一锤定音吧。”
顾瑾玉瞬间捂住耳朵,脸上浮现绝望。
顾小灯不管他,知道他就算没听见也能看懂他的唇语,便竖起一根根小手指。
“第一,咱俩不可能,我不接受,你趁早认清现实,别做梦,也别做幻觉。”
“第二,你骗我五年,我不原谅,虽然你嘴上认错,可我还是生气。”
“第三,关于咱俩以后的关系,你自己说了让我来决定,我不可能跟你做恋人,也很不情愿跟你当兄弟……”
顾小灯说到这也有些烦恼,他纠结地捏捏耳垂:“我思来想去,就从身边的所见代个例子吧!以后你我就是花烬和小配的关系。”
顾瑾玉:“…………”
“你是海东青,我是牧羊犬,品种不一样不能强求。因为一点缘分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们成了家人一样的存在,大部分时候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飞禽和走兽的关系,偶尔才会有一点家族成员的交集,不紧密,不深厚。”
顾小灯有些满意自己能找到这么绝佳的例子,但显然顾瑾玉不满意,眼泪又溃堤似的大流特流。
“不许哭!”顾小灯凶巴巴地训他。
顾瑾玉努力地想忍住,但实在太崩溃,便抬手捂住眼睛。
“更不许死。”
他听见顾小灯放轻的声音,裹挟着无奈和温柔。
“我是讨厌你,至多不过希望看你倒霉几遭,但你要是一命呜呼,我心里不会好受的。我想要至少过到快快乐乐的花甲之年去,你不是说想同年同月同日死么?”
车厢中无言,顾瑾玉的哽咽声逐渐平息。
马车没有赶回顾家,而是停在长洛东区的一家衣料铺,顾小灯昨天逛出了好些中意铺子,脑瓜上的稀罕帽子就是在这儿相到的,怕顾瑾玉在上元节这等好日子害了风寒病,于是直接把他领进去了。
顾瑾玉还有些如丧考妣,顾小灯便推他后背一把:“你顶着张愁眉苦脸的棺材脸,一点朝气也没有,年轻人该有年轻人的模样,这么迟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爹!”
顾瑾玉的年龄容貌焦虑大发作,十分急迫地努力调整起来。
一进店铺,做伙计的胖婶子一眼认出了顾小灯脑袋上的帽子,对这昨日的可爱小郎君印象深刻,于是笑着迎上去:“哎哟,小公子佳节好,今儿是带着朋友来游玩么?”
顾小灯高兴地回了佳节好,推推帽子指顾瑾玉:“我这笨同伴掉水里了,能不能给他块巾子擦擦头发,您再看看有没有适合他的干爽衣服?不要黑色的,他人阴沉,得有亮颜色的压压。”
“有有有!青衫如何啊?”
“青衫我穿,让他穿丹霞的好了,爆仗竹一样,红红烈烈的!”
顾瑾玉说一不二了多年,此时有些茫然地在这十八流小衣铺里听令,还被顾小灯推进隔间去,看那胖婶子殷勤地展着布尺来给他们俩量裁。
他的眉目与气质到底凶悍些,婶子飞快解决他,就去朝顾小灯忙活:“小公子可有婚配啊?”
顾瑾玉心一跳,就听顾小灯笑:“没有,我眼光太高了!”
胖婶子便识趣了,笑说应该,量完带顾小灯看衣裳去,顾瑾玉眼看顾小灯哒哒地在跟前转,同个陌生人也能热火朝天,随时随地羡慕起来。
顾小灯很快利索地挑好了两身新衣,指挥着他速去换湿衣,不多时,顾瑾玉有些恍惚地出来找人,顾小灯已在前头,身穿一身绣了毛领的青袍,腰以丝绸宽带束扎,纤薄韧瘦,身段风流,举止可爱。
他长发垂腰地背对着他和胖婶子说小声话。
“昨天有人把这铺子里的帽子都收走了?那您知道是些什么人吗?”
“这就不知道了,只知道是东区那边的世家门楣,盖因给的是雕成花的金珠,就连花销的银钱都雕得像古董似的。”
“哦……”
胖婶子递给他布袋,顾小灯便接过去装旧衣裳。
顾瑾玉走去,他听见声音便抱着东西回头,顾瑾玉知道他生得好,七年前不觉什么,自他落水回来,无数次见他,无数次心猿意马地晃神。
顾小灯见了他便眉毛一扬,从小到大就没见过顾瑾玉穿明亮些的衣裳,都是些黑灰暗沉衫,这回看他穿身丹朱色的,半湿的短发又解开散在颈肩,额前碎发微乱地翘着,把那阴郁的眉眼遮一半,立时英俊且青春了一大截。
他走上来围着他转两圈,顾瑾玉不敢动,只是转着头,视线黏着他,那胖婶子见状便在一边不插话。
顾小灯转完点点头,指尖刮刮耳后不多说什么,拱他去结账,戴回虎头帽遮一半脸。
他看着顾瑾玉的衣角哼哼唧唧地想,帅又怎么了?顶个什么用?生气了照样呼呼呼捶!
待两人出来,正警惕地守在门口的暗卫一见他俩,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顾小灯拎着手里的布袋望一眼街道,今日是上元佳节初始,满街的热闹让他留恋,他扭头看一眼崭新崭新的顾瑾玉,心情忽然像拎着小配出来溜达一样,总觉得不转悠几圈可惜了。
顾瑾玉正低头看他,眼上碎发随风微动,眼里泫然欲泣。
顾小灯摇摇头,小声骂他:“没出息!还想哭?”
顾瑾玉不敢分辨:“唔。”
顾小灯心想,失个恋至于么?苏明雅弃他于死生,他从水里出来后生场大病,多难受也没想轻生,这厮倒好,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他一面嘴硬地想他的疯癫和眼泪与自己无关,一面心有些软:“佳节当头怎么还这么晦气啊?看你今天休沐,那不得在这外面转几圈,用佳节的喜气洗一洗身上的晦气。往年上元节你会出来玩吗?哪怕一年,一次?”
顾瑾玉摇头。
“真是个无聊透顶的人。”顾小灯嘀咕着,“我昨天没玩够,今天继续玩,我要去找乐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顾瑾玉立即跟上来:“跟你一起找。”
不一会儿,顾小灯便走进了比昨日热闹两倍的街道,顾瑾玉始终跟在他三步开外,顾小灯蹲在面具摊前,买了个獠牙外凸的骷髅式可怕面具,套到脸上后觉得好玩,下意识转身朝他龇牙咧嘴地张开五指比划。
顾瑾玉呆呆地看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啊”了一声,低声道:“真吓人。”
顾小灯挥挥手,嫌弃他慢一拍的烂演技:“真傻气!”
顾瑾玉便挑了个更傻气的猪头面具套在脸上,用更傻的造型博他再笑一笑。
顾小灯笑,他便能跟着多欣然一分。
眼泪什么的,等晚上回去,盖上被子自己流就是了。
顾小灯穿行在人群中热热闹闹地游玩,只是上午还算安宁,到了下午,有好几个瞬间都感到暗处有不舒服的窥伺。
他便揉着后颈扭头看顾瑾玉:“我觉得有人在盯着我,虽然不是你。”
顾瑾玉顶着猪头面具靠近他,三步缩减为半步之遥,一低头,短发便刮到顾小灯耳垂:“别怕,我知道,有人一直贼心不死,有我在你只管随心所欲,我做你的护卫,做你的看门狗。”
顾小灯:“……”
他欲言又止地给了他一锤:“好好说话,狗你个头!”
顾瑾玉改口,摸摸脸上的面具:“那就看门猪。”
顾小灯服气了。
游玩到傍晚时,东区的街道便开始亮起一盏盏花灯,晃得顾小灯眼花缭乱地走不动道,他兴趣盎然地走在各色花灯里,见什么灯都喜欢。
顾瑾玉看出来了,便说道:“都给你买下来,好不好?”
给小灯买一堆小灯。
“好你个猪。”顾小灯随口怼他一怼,“千好万好,我只要一盏。”
千爱万爱,他都只要一个。
顾瑾玉便守着他挑一盏万里挑一的,但有隐在暗处的身影窥听得这一句,仍旧决定给他一中择万的奢靡。
顾小灯转悠了三条街才相中了一盏最喜欢的花灯,那灯没有多精巧的玲珑机关,灯纱面上绘制了一个小缸里熟睡的垂髫小儿,当即狠狠戳中了他。
“这简直画的是我的小时候!”他提上这六面菱形花灯,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我梦里的小时候也是这么睡的。”
顾瑾玉思及张等晴曾说过的顾小灯七岁前的药人生活,一时心酸难抑,正欲开口,心头忽然一抽,浑身肆虐着怪异的啃嗜感。
来不及解释,他就近闪进一条幽深的小巷,抬手按在墙壁上,迅速摘开面具,一口热血没忍住喷了出来,一边呕血一边并指锁住自己的几处大穴,运行着内力感受经脉的异常。
但经脉依旧稳健,不见内伤堵塞,这痛觉突如其来,消散得也快,他便静静地藏匿在小巷里等着缓过去。
有暗卫从巷子上空从天而降,吓得跳了个趔趄:“主子?你……”
顾瑾玉示意噤声,没收了暗卫的帕子,擦着下颌准备转身出去找顾小灯,思衬着他才离开了几瞬,顾小灯应当没发现。
谁知才侧过身,就见巷口钻进了一道长发微飘的身影,顾小灯几乎是瞬间就发现他不见,提着花灯靠直觉和嗅觉追了过来。
此时巷子的墙壁上,半面溅了他的血,视觉与嗅觉的冲击力都迎面扑去——简直像是有人被凶杀了。
顾瑾玉方才还淡定着,此刻却手忙脚乱地擦拭起墙壁。
“对不起,吓到你了吗?”情急之下他说得尤其蹩脚,“小灯说我上火是对的,最近火气大了点,鼻血哗哗流……”
刚说完,心头骤然是第二次啃嗜的剧痛,顾瑾玉没忍住侧身,一条手臂更用力地摁着墙壁,疼痛难忍地呕出第二口血,这回因为锁住穴位,吐的血不那么多,但气息凝滞迫使他剧咳起来,落在他人眼里,更惊心动魄。
鲜血嘀嗒声里,顾瑾玉听到了顾小灯的喃喃。
“你怎么又骗人啊……”

顾瑾玉咳完走向顾小灯,弯腰给他捡起摔坏一角的花灯,执拗地宣称自己无病。
顾小灯心中兵荒马乱,一手抓过花灯抬灯看他气色,一手抓住他的手腕诊脉:“顾森卿,你的命最好跟嘴巴一样硬!不然我……”
他也不知不然要如何,只知道如果顾瑾玉半截入土,他大抵会消沉很久很久。
顾瑾玉主动低头来让他看清楚,顾小灯睁大眼睛使劲瞅他,眼泪便没能兜住,把自己都唬得猛吸鼻子。
顾瑾玉垂眼看他,伸手想去给他擦拭眼泪,但伸出的指尖沾了零星血迹,他便烫了似的缩回手。
“一副病入膏肓的呆样。”顾小灯碎碎念地紧紧掐着他的脉搏,面具下的小脸血色半消,眉头蹙起来,“你的脉象好像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前面那个大哥,别把墙壁擦太快,我想认一认!”
他抓着顾瑾玉向那溅满血的墙壁而去,若不是他出声制止,擦墙擦出残影的暗卫便要清除干净了。
顾小灯手脚冰凉地强作镇定,他嗅觉超于常人,走到那血迹斑斑的墙壁前时,尚未分辨血中异样,就先被熏得扭头干呕。
顾瑾玉当即伸手环住他腰身后退,不知怎的,浑身血液骤然沸腾一般奔流。
他忽然野狗一样附过来贴贴,惹得顾小灯生气地掰开他微冷的大手,想打怕打坏,只得屈指在他额头弹了个指,欲骂又止地挥手:“一边呆着去,别捣乱啊你!”
顾瑾玉额前碎发乱了,闻言后退一步,抬起一手虚虚贴着额头。
俨然一副听话的“走狗”呆样。
顾小灯捏住鼻子走上前去,用二指刮了沾到指腹的血迹,随即快步走到巷子的另一端出口,此巷一端连通熙攘街区,一端通往僻静屋宅,他想到空气好些的地方凝神观察。
刚走到巷尾,花灯白月之下,他竟看见拐角处躺着一具疑似顾家暗卫的尸体,心头一紧,本能地先跑去查看生死情况,刚要呼喊顾瑾玉,头顶清风若拂,两道身影落到他身前,一个猛然封住他的穴位,另一个冷不丁地扎到眼前来看他,四目相对,一瞬将顾小灯惊得寒毛悚然——眼前少年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少年的骨架、皮相、神态、就连身上的衣物都和他如出一辙,刹那间让他萌生正在揽镜自照的错觉。
顾小灯双眼瞪大,眼前少年便也学着他瞪大,十足十的镜面相照,不像是简单模仿的傀儡,几乎像是孪生子。顾小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少年一手捋着长度与他相同的头发,一手来摘下他脸上的面具,反手扣在自己脸上。
顾小灯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后脑勺就挨了闷击,眼前骤然扭曲,昏阙过去前听见和自己声线一模一样的呼唤:“顾森卿!你快来呀!”
他又晕又疼地想,怎么能从头到脚都这么像我,这得怎么养才能扭曲成以假乱真的?
不知昏睡了多久,顾小灯在后脑勺的隐隐作痛中醒来,眼皮尚未睁开,就先感觉到微冷,还有谁人的手在轻揉着自己的脑袋。
他的呼吸不过一变,身旁的人便轻声开口:“醒了。”
顾小灯一怔,浑身顿时都僵硬住了,仅需两个字眼,他就知道是谁了。
轻揉着他后脑勺的手挪到了他眼前,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绑在他双眼上的眼罩,顾小灯不敢睁眼,睫毛抖得扑簌,不一会便有气息扑来,温热的轻吻落在了他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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