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紫衣奴应承,抬头看他,随即走到那被踹远的医奴身边,一掌震碎医奴的天灵盖灭口。
寝殿内很快收拾妥当,姚云正换下脸上的药纱走到暖阁里的水晶缸前,看着药水里泡着的眼球平静下来,询问背后的死士:“我不在期间,顾瑾玉什么样?”
死士的头低得厉害,不敢触怒,只说几句,佯装因等级太低而无知。
姚云正想了想,让人把高鸣乾叫来。
半晌,服饰深褐的高鸣乾孤身到了。
姚云正在凝固的注视下越发平静,先是追问了一通长洛的寻人进程:“我那义兄有下落没有?”
随后问了亲哥:“我不在家二十七天,以你视角看,顾瑾玉什么样,有病还是无病,有瘾还是没有?”
高鸣乾被呼之即来,被当家奴使唤,被当瘾君子的模板询问,脸上也不见生气,只是在乍然看到姚云正一身的伤势时有一闪而过的阴鸷。伤重,便要饮药血。
姚云正侧耳听着,长洛天高地远,远在千里之外的小义兄就是一根闻其味但就是近不了的萝卜,任何消息都能吊住他这头驴,带来虚幻的愉悦。
不像同一片屋檐下的天降亲哥,只会给他带来真实的嫌恶厌憎。
起初听着亲哥重阳节之后的失控,听到他在枢机司当众毒瘾发作,眼睛成了异色,呕血数次杀奴数个,他心里倍为痛快,但听不到一会就乌云罩顶。
“他如今出行都带着他那个夺来的共妻,神出鬼没的,像只上了嚼子的马,安定多了。”
“佰三?”
“对。”
姚云正顿时冷静不下来,莫名有种吐血的冲动。水晶缸里有很多只属于他的眼睛,可他脑海里闪过另外两双,一双来自深夜跳上楼船时看到的小替身,一双来自夜半祭神庙里的佰三。
这两双明亮的眼睛交替闪烁在脑子里,顽固地残留着,顽固到让他无法忘怀,牢记到让他能清楚地分辨出真货和假货——真货就是他看着舒服,假货就是他看着无感——在抓着那易容的假货回来的路上,他想通了这一点。
想通了自己就是会被同一类人无可救药地吸引,品味和他亲哥一样低劣,喜欢一种无法概括的“感觉”,而不是可定性的华丽皮囊。
他简直要被自己怄出血。
高鸣乾迸出的话中听难听参半,姚云正多听了几句就觉得浑身的伤口都在发作,倒映在水晶缸上的面容狰狞。
本该去林碑的血池休养,但他静不下心,草草歇息半个时辰就出门去了。
高鸣乾被使唤着当随从,姚云正循着这老二的话先去众部之中最低劣的荼白坛,据说顾瑾玉这几天神出鬼没地带着人在那,结果他去了一圈,连根佰三的毛都没见着。
他身着黑衣穿过一众白衣奴,因黑衣等级最高,于是穿行而过时几乎被白衣奴的崇仰之情淹没,他浑身的躁郁反倒被勾了出来。
亲哥来这做什么,臭小猫又来这干什么呢。
低贱之人卑弱之地有什么值得流连的。
姚云正烦躁得想杀人,转头想去林碑泡血池了,忽然又听说他们可能会在彩雀坛,他就又朝下一个卑贱之地而去。
彩雀坛里都是穿着彩衣的玩物,姚云正所到之处都是跪伏的头颅,他决定这次再看不到人就抓七个少年出来凌迟。这么想着的时候,彩雀坛的坛主便膝行上来,听了他的询问,回答今天确实有上级的人悄然到访,人在婴堂。
他便朝彩雀坛东面的婴堂走去,心跳声比脚步声大多了。
幼童的声音传到窗外,姚云正在咿呀里望进去,一道窗隙画框般放大了人,他捕捉到内置秋千上的臭小猫,他窝在上面,腿上抱着个三四岁的幼童轻拍轻哄,像在给幼崽舔毛。
咿咿呀呀,喏喏喃喃。
姚云正就这么茫然地望着。
觉得陌生,觉得熟悉。
顾小灯已在千机楼里转悠了十来天,都是顾瑾玉捎着他,和先前在梁邺城由关云霁带着他的情况有些像。那时他悄然看了大半圈梁邺城,如今暗自看了大半个千机楼,城与楼的变化都很小,十八年前是如此,十八年后也是这般。
千机楼里人最多的地方是荼白和彩雀两坛,两个主生产阵地,尤其是彩雀坛。他忍不住久久地待在婴堂,抱起一个哭爬的三岁幼童拍哄,秋千架轻摇,思绪也乱晃着。
怀里热乎乎的团子会在不久后安排去处,也许会去主力的七部坛,也许会去金罂窟,没有好去处,只有坏与更坏。
顾小灯出了会神,小团子依偎在他怀里吮着手指,口水滴到他手背上,他回神来时失笑,转头叫起背后杵着不动的顾瑾玉,在外他叫他少主:“你快来看。”
顾瑾玉的视线从一扇虚掩的窗户收回来,走到秋千前挡住了顾小灯的身影。
许是他的气质冷,幼童努力地往顾小灯怀里钻,又要哭的样子,顾小灯便把团子抱到肩膀上去靠着,轻拍着小的后背,又哄着大的坐下来,不一会儿,大的别别扭扭地挨到了他身边。
顾小灯觉得有些好笑,腾出手摸摸僵硬的顾瑾玉:“少主,很不开心吗?”
顾瑾玉摇头,也不说话,微红的瞳孔看着趴在顾小灯肩上的团子,身上的情绪很变化莫测。
顾小灯靠近他,笑着用气声悄悄问他:“森卿,你以前带过小孩么?你比小五大五岁,小时候抱过他吗?还有还有,长姐大你七岁呢,你小时候被抱过吗?”
自然是没有的。顾瑾玉眼里满满写着见鬼两个字,似乎都要冒出鸡皮疙瘩了。
顾小灯心酸起来,拉住他那布满茧子的大手哄他试试:“你要不要抱一下?这小孩挺乖的,肉嘟嘟一团,你长得英俊,笑一笑小孩就喜欢你了。”
顾瑾玉:“……”
“来嘛,试试,试试。”
顾瑾玉胸腔中有一声叹,架不住撒娇,到底接了过来。
顾小灯顿时眉眼弯弯,逗他又逗团子:“有点慈父的模样了!”
顾瑾玉瞳孔更红了,臂弯里的团子好动地想摸他眼睛,摸不着就揪住他及颈的马尾发梢,咿咿呀呀地开心。他想撒手,又听顾小灯夸他:“你头发一乱就别样地好看了!现在是个俊朗的哥哥,芝兰玉树,温柔如水的!”
顾瑾玉:“…………”
他只好在一声声夸赞中抱了半天团子。
不知何时,远处窗外的窥伺消失,顾瑾玉才稍微放松,专注地看着扎在团子堆里的顾小灯。
他想放下手里的团子去抱他,怀里的幼童抓紧他的衣襟不放,已经呼噜噜地睡着了。
小孩的握力有这么大么?
顾瑾玉有些茫然,这时又有一个小孩摇摆着跑来,抓住他的衣摆,试图把他当作一棵大树,顺着枝干攀爬上来。
于他们而言,他可能是一棵树,也可能是其他万象。
比如一地破军炮。
是夜,回到寝殿,顾瑾玉压住顾小灯:“也抱抱我。”
“抱……”顾小灯努力伸手挂上他脖子,“森卿轻点,不然抱不住……”
顾瑾玉把轻当亲,沉压又覆啃,半晌顾小灯就挂不住了。
时季入了冬,西境进入了冷肃的新阶段,连绵不停的雨水有时会变成冰雹,夜深霜重,顾小灯怕冷,不管怎的,都会主动往他怀里靠。
顾瑾玉听着他饮泣,咿咿呜呜,喏喏喃喃。
四肢百骸都是暖融的。
顾瑾玉不想告诉他今天看见臭弟弟回来了,他覆着他回想下午,想着顾小灯在团子堆里的模样。
他背着一个幼童,围在他周遭的团子眨着眼睛,伸着双手,呜喳着排队。
他会夸赞也会抱怨,但见者有缘,挨个都抱抱。
顾瑾玉又和他索抱,顾小灯恼得抓他头发,就像下午那团子,但他觉得顾小灯此时软如乳脂,蛮劲比不过团子没轻没重。他弄得重,也抽不出来,便低头让顾小灯抓用力些。
“我哪里舍得啊。”
他听到顾小灯呜咽着如是说。
顾瑾玉翻来覆去地弄,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这么一句不起眼的心软话。
连抓他都不舍得。
第160章
夜半三更时,事暂毕,顾小灯枕在顾瑾玉臂弯里喘口气,胡搞两次他的身体就软得一塌糊涂,少年时锻体锤炼出来的柔韧性让他如今少吃了点床上的苦头,但搞的时间太长也架不住,脑袋瓜里还一直有弦绷着,闭着眼睡不着,便抬眼瞅瞅顾瑾玉。
顾瑾玉正垂着眸看他,用下巴顶了顶他额头,像只赤瞳的夜鹰,嘴里却轻轻“汪”了一声。
顾小灯不由自主地乐了,记吃不记“打”地忘了半时辰前被顶得大哭的“教训”,往人怀里一贴,给了个结实的抱抱。
顾瑾玉脊背上陈伤旧疤不少,被抚摸过时觉得魂魄都在颤栗,以为顾小灯睡不着是还能再吃两顿,沉住气等了一会,发现顾小灯只是单纯贴贴,便按下心神,把他密不透风地搂住,静静等他说话。
“森卿,你来这里之后,去过黛锈坛吗?”
顾小灯这些天转悠过了七个主部中的六个,除了这个掌武杀的黛锈坛没去成。
顾瑾玉摩挲着顾小灯散开的长发回答他:“没有,兵在黛锈坛,棠棣阁的老怪物和姚云晖各掌一半,他们不会让我接触。”
姚云晖乐意邀请他接触千机楼中的各部司乃至禁地,大有分权共享膏腴的意思,但他们显然并不打算让他插手军药相关的黛锈坛和金罂窟,这二者是云氏的实权命脉,顾瑾玉还不是自己人,无权共管,这是他的难题之一。
“哦……”
“他们只想用我的兵,自己的兵不会分出来。”顾瑾玉笃定自己只是一块人形虎符,长洛王印,压根不是人。
但顾小灯摩挲着他背肌上的细疤说:“还有别的私心吧。娘亲以前就是黛锈坛的首领啊,叔父……姚云晖才不乐意把她带过的兵力分给你。不像云正,那兔崽子肯定有直接掌管的死士团,那不仅是权力,还是遗产。”
顾瑾玉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那就该是你的,我去夺来还你。”
“啊?”顾小灯有些懵,偶尔会跟不上顾瑾玉的脑回路,用脸蹭蹭他颈窝反问,“你之前可是说要把千机楼炸塌埋了的,那这该怎么给我,不埋了吗?”
顾瑾玉抚摸着他后脑勺答:“我在想。”
顾小灯心头猛烈一跳,一抬头,唇珠就被吻住,顾瑾玉轻轻咬他一口,赤瞳在夜里闪着微光:“我在想的,小灯别急。”
“你会想我所想吗?”
“会的,我会的,你希望不流血,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我会好好去想。”
顾瑾玉愿意为他扭转一点决定,即便为难又艰难,也愿意重新思量,减少杀业。
顾小灯心潮起伏,心里直烧高香,他用力地亲一下顾瑾玉道谢,泪光闪闪的眼睛在深夜里明亮得厉害:“我就是怕你为难,怕你周全不了,保全不得,如果事态实在麻烦,无法权衡国事人道,那……”
他差点憋不住满腹的话,想一股脑把所有念头都倒给他,但还是忍住了。
他其实有个有点疯狂的念头——他想取代云氏。
这话现在可不敢告诉顾瑾玉,免得惹他发疯般地反对。
顾瑾玉迟迟没听到后话,但被密密地亲了一阵,似奖励和鼓励,热切的亲昵哄得他想不了别的,只知道应他一声“不怕”,不停地抚摸顾小灯的长发解馋。
隔天顾小灯睡到辰时六刻才起来,入睡时沾的臂膀,醒来时只有孤枕了,顾瑾玉留了小纸条在枕边,清早他出去忙别的,下午再来接他。
顾小灯揉揉脸,腰酸腿软的,发现双膝戴上了一对暖绵的护膝,想来是顾瑾玉今早给他套上的,膝盖不那么酸麻了。他想继续赖会床,只是没一会暖阁外就传来敲门声,以及关云霁略显紧绷的轻唤声,他只好爬起来飞快捯饬,半晌才应声。
关云霁最近每次来找他都会先小心翼翼地扫一遍他全身,仿佛担心他缺胳膊少腿似的,顾小灯习惯了类似的凝视,神色自然地捧着顾瑾玉留下的早膳边喝边道早:“关小哥,感觉你有些焦急,怎么了么?森卿不在,是有什么正事吗?”
关云霁看着顾小灯顶着佰三的样貌同自己说话,顶着旁人的脸也还是一股明媚劲,听到他的声音就欢喜,但瞟着他侧颈衣领边那遮不住的吻痕,还有透着使用过度的哑声音,他心脏跳上跳下的,先忍不住问:“你身子还好吗?”
问完他自己反倒怂住,慌慌别开了眼。
顾小灯呼噜噜地喝粥,坦然道:“还好啊,腰子好得很。”
关云霁:“……”
他在心里恨恨地诅咒顾瑾玉马上风。
顾小灯喝完粥肚子暖乎乎的,舒服得他有些迷糊,想到顾瑾玉床上蛮,那物事久插不出弄得他肚子又酸又鼓,但每次事后都好生清理过,他便总是觉得还算可以接纳。但顾瑾玉不知道要到什么程度才能喂饱,有时他已经气喘吁吁了,顾瑾玉便跪在脚边让他踩,也不知道他那填不满的欲壑有没有几分烟瘾的影响。
外面的雨声忽然变大,顾小灯的思绪飞回来,揉着后颈走到窗前去听雨,雨声雷霆万钧,叫人有些提心吊胆。
这时身后关云霁走来告诉他,姚云正昨天出现了。
顾小灯的心紧了紧,听着这义弟的消息,还不知道他具体作了什么幺蛾子,只知道他带着一身伤出现,私下有自查内审的小动作,看样子是怀疑自己人有被顶包,毕竟他们本就熟能生巧于剥人脸皮取而代之。
好在姚云正怀疑归怀疑,却没有把这怀疑捅到姚云晖那,否则搜查的规模不是现在这样小且隐秘。
关云霁有些头疼,顾小灯庆幸姚云晖没下场,否则顾瑾玉一个人应付那对父子太吃力。
他歪着脑袋想,倘若真不慎被姚云正揪出来,他就咬死自己是他以为的“小替身”,反正姚云正之前写给他的信上都是这么写的。
但如果可以,顾小灯挺想在尘埃落定后,没有危险后,正大光明地和姚云正面对面地畅谈一次。
可这坏弟弟发起疯时不计后果,他完全不确定他们有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刻。
他也问过顾瑾玉对这个弟弟的态度,顾瑾玉回避得厉害,纯纯的厌恶,不回答他也意识到恐怕绝无善终。
大概是他安静得有些久了,关云霁走到他旁边来轻戳他的脑袋:“小灯?在发呆吗你?看你一脸不着急,怎么,是顾瑾玉已经给你透过底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他要怎么对付那神经病?”
顾小灯捂住脑袋:“我不知道噻,别戳我,关小哥你手劲怎么这么大,我天灵盖上要留下指印了。”
关云霁看他动作,觉得像极了猫,差点笑出声来:“行行行,不戳,我的错。”
顾小灯捂着自己的脑袋默默离他两步远:“云正的事,顾瑾玉那心里有数,我不怕云正作妖,就怕他爹下场,不下场就好很多啦。比起这个,再过几天又是十五,又是千机楼每月的授道听谕日,关小哥,你和小鸢这回还会被叫去神降台吗?”
今天是初八,再过七天就是十月十五,且是下元节,千机楼的聚众跳大神活动更加隆重。十月初一寒衣节时也有一次万众祭神,关云霁和苏明雅躲过了,下元节怕是避不开,又得前去参加。
“会,得去。”关云霁又靠近到他身边去,“你和顾瑾玉难道不用吗?”
“我不想去,森卿每回都替我拒绝掉了,这次……”
顾小灯不太自在地揉揉后颈,因着小时候当圣子上祭台放血的经历,他十分抵触再和任何祀神活动牵扯上,稍稍回想那场景都觉得毛骨悚然,但有些阴影他还是想克服。
“这次我想去。”
关云霁顿时担心起来:“那里的烟毒有点过分……唔,我忘了,你百毒不侵。”
“昂,烟毒早对我无效了。”顾小灯拍拍手打气,“届时我和你们一起前去,解毒药我先备着,上次你们浅浅中招了,这次就交给我吧!”
关云霁回想到自己上个月十五在神降台的经历,那鬼地方的烟雾缭绕得就像一个仙境,却把人带入致幻的魔境,幻觉里一半是顾小灯,堕落且虚无。
顾小灯叨咕叨地挪到檀桌去鼓捣瓶瓶罐罐,一副活力满满的模样:“这回我一定把解毒药的剂量调制好,务必做到能让你们面不改色地穿行烟雾之中!”
关云霁亦步亦趋地跟过去,看着他心想,好的,加油我的小神医,这次别让我硬了。
晌午时顾瑾玉回来了,苏明雅正在给顾小灯调整脸上的易容,补画一般细致,花费的时间久了点,久得顾小灯都打起盹来,关云霁就暗戳戳坐在他背后,给顾小灯撑上。
不知是不是某种奇特的灵犀,顾小灯迷糊中感觉听到了一阵犬吠,奋力驱走瞌睡虫睁眼一看,正好看见了顾瑾玉暗红着双眼阴恻恻地回来,冲他一笑,那阵犬吠感消弭了。
顾瑾玉赶苍蝇似的赶走关云霁,墩到顾小灯身后坐,冷冷地扫了一眼苏明雅。
苏明雅指腹沾着难以辨色的颜料托着顾小灯的脸,也不理他,只管垂眸冲顾小灯说话:“脖子酸不酸?稍等,脸再抬高一点点,我快把你的眼睛画好了。”
“嗷。”
顾小灯打起精神,耸着鼻子努力嗅顾瑾玉身上的气味,没嗅到烟草味放心里些,转不过脑袋便把手背到背后去摸摸他:“森卿。”
顾瑾玉握住他的手:“在。”
他尤其喜欢窝在他背后抱,人前人后都是,顾小灯想把他拉到身旁坐,但拉不动,只好随他去了。关云霁在对面散发着几乎可视的怨气,顾小灯便代他张嘴,把姚云正的事说来问顾瑾玉。
“我知道。”顾瑾玉虚虚环住他的腰,“不怕,让他查,现在才查已经晚了,吴大嘴巴已经控制了他不少的部下。”
可怜的干呕仙人吴嗔,不知在背地里劳碌了多少累活,于顾瑾玉还是救命恩人,结果落在他眼里就是个讨人嫌的大嘴巴世外牲口。
顾小灯往腰上的手背拍一下:“那就好!吴先生太可靠了,以后得好好谢他才是。”
顾瑾玉胸腔中哼了一声。
“那姚云正现在在哪呢?他不会到处乱窜吧?”顾小灯还想再去彩雀坛的婴堂,生怕半路遇上他。
顾瑾玉冷声:“他躲到禁地去疗伤了。”
顾小灯眉头一皱,想到金罂窟以及其中的药人堆就感到恶寒。
这时易容补完,顾瑾玉冷着脸想把苏关两人赶走,顾小灯有事商量,这几人只得按着敌意各怀鬼胎地同坐一桌。
顾小灯搓搓手倒茶点香:“平心静气嗷,以和为贵嗷!”
一壶四杯茶,三个男人捏着鼻子各持一杯,还注意着谁的杯中最满。
顾小灯捧着热乎乎的杯盏商量十五下元节的事,除开齐往神降台,他还有一事:“我想找机会去见我二姐的小孩,就是那个这一代的新药人。”
顾小灯说完,三个人都滞住,语气各异地问他为什么。
“我想去看一下新药人的状况,要是能看看他和我有没有不同,那就最好了。”顾小灯一口气喝完热茶,随即跑去檀桌那边取出托苏明雅画出来的千机楼地图,他口述了两个月,苏明雅也画了两个月。
他感叹着画册的厚,比划了一下檀桌的大小,感觉它不足以铺平所有画。
苏明雅问:“可那小孩在哪呢?”
“在金罂窟,不出意外的话。”顾小灯揉揉后颈,“那是个天然洞窟,药人都在那长大,千机楼只有那地方是完美封闭的。”
“不在那。”顾瑾玉忽然冷不丁地说,“我见过那小孩一面。”
顾小灯顿时支棱了:“真的?!”
顾瑾玉不是很愿意在其他两人面前说,三言两语把来龙去脉概括了。他见到小药人的契机是云暹,当初原本被捆在黄泉核挨揍,昏沉中一觉醒来发现泡在一口红色药池里,当时有伤兼中毒,清醒时间短,再昏沉醒来时又到黄泉核了。
再简略顾小灯也听得两手发冷,又后怕又生气,心想这哑巴怎么这么能藏事呢?报喜不报忧是一回事,总想先斩后奏是另一回事了。他噔噔跑去捧着顾瑾玉的脸,管不了其他两人在了,忿忿地冲他额头轻撞了一下。
砰的一声,力道虽轻,训诫的意味却不弱,顾瑾玉闭了闭眼,挨训的大狗似的,低眉顺眼地去揉揉顾小灯额头。
顾小灯冲他皱皱鼻子,又拉住了他的手贴贴:“你方才没说仔细,你再说说,除了红池,那环境是怎么样的?”
顾瑾玉就努力详细地描述起来:“是一片石柱林立的荒山,到处是石壁,迷宫一样。”
一旁的关云霁眉眼微动,顾瑾玉说的,像是顾小灯之前和他说的逃亡之路,最北巨石林,天然迷宫,穿过它即到了千机楼外。
“那地方叫林碑,是千机楼最靠北的天然结界,确实像迷宫。”顾小灯凛了凛,又觉得有些荒谬,云氏居然把新药人关在那荒芜的地方,他十八年前就是和张家父子穿过林碑逃出去的。
顾瑾玉轻问:“那你还想去金罂窟吗?还是想去林碑?”
“林碑远了点……”顾小灯说着忍不住瞄了眼关云霁,对方正灼热地看着他,想来是意识到林碑就是他此前说过的逃生后路。
“我回想一下路线!”顾小灯跳到檀桌去,搂起那沓画册,丈量了一下厚度,蹲到地上去,把苏明雅画的地形图一张张铺在地上。
起初还能蹲着,久了脚麻,他索性半跪着把画册拼图似地一幅幅拼上。
途中他忍不住在心里赞叹苏明雅的空间想象力,能靠着他东拼西凑的言语表达把千机楼的空间建构出来,这人是混账的,手是顶顶好用的,他心里哼了又哼。
三个男人也都学着他半跪在地,顾小灯不让搭手,三人就不住地瞧他。
顾瑾玉把手轻轻盖在他头上,他便蹭两下:“我的记忆不够连贯,待我把这一大片地图拼全,我就能更明了地想起全貌了。”
苏明雅温和地插嘴:“这些画已经是你记忆中的全貌了吗?之后还需要我补画,或者修画吗?”
“唔,需要时我再拜托你帮忙。”
苏明雅轻笑:“不用拜托,唤我便是。”
关云霁翻了个白眼。
拼了两刻钟,顾小灯跪坐在满地地图中央,他以自己的记忆为圆心,不知不觉间把其他三人拦在了地图外。
地上共有三十七幅画,是苏明雅这两个月来伴着他的描述一笔笔绘制下来,有宏处也有细处,顾小灯低头环顾时有些眼花,他伸出食指从东边的一角开始点住,指尖轻拂着地图,沿着一圈线条,以指为足,再逃一次。
“现在想连贯了?”
顾小灯从泥潭里回神,抬眼看到几幅画之外的顾瑾玉,他半跪在地的忧虑样子像竖着犬耳的小配,顾小灯便冲他笑:“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