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将军听完,顿觉有理,顾不得惊讶他一个流放来的女子竟能想到这些,赶紧让手下去送信。
因为李禅秀他们也接触过病人,三人都没回营,留在城墙上等消息。
天快蒙蒙亮时,出去送信的几名士兵陆续回来禀报——
“禀将军,永定的赵将军收到消息后,深夜巡查,发现确实也有劳役捡回死羊。”
“禀将军,永安驻地也有同样情况。”
“禀将军,永胜驻地也……”
听完禀报,陈将军脸色愈发凝重,已是前所未有的严峻。
不仅其他驻地也有同样情况,甚至有的驻地还有士兵也捡过。
一切都被沈姑娘猜中了,而且胡人的牛羊如果真在大量死亡,那此次进攻规模定然不小。
陈将军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忙起身叫来心腹,道:“吩咐下去,近日巡防一定要提起十二分精神,不可懈怠。另外,从今日开始,每天派出去的哨兵增加三次,尽量再往北探查一些,一旦发现胡人踪迹,立刻来报。”
“喏!”心腹立刻领命出去。
陈将军吩咐完,却仍不放心。自他守永丰镇以来,这一带从未经历过大战,大多是被小规模骚扰犯边。
但这次胡人很可能不再只是骚扰,甚至,他们会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么一想,陈将军赶紧又给严郡守和武定关的守将写信。
郡守总领一州军事,这么大的事,不能不向他禀报。而武定关是雍州最大关隘,那里驻守八万精兵,是雍州真正的北门锁钥。
一旦他们永丰、永定这些小关隘守不住,点燃狼烟后,武定关定会立刻出兵驰援。
写好信后, 陈将军又叫来两个士兵,命他们速速将信送到雍州府城和武定关。
做完这些,他忍不住在房间里踱起步。
眼下军中出现疫病, 胡人又可能大规模来袭, 自他守关以来,还没遇到过这么严峻的情况。
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疫病能控制住,不然,疫病扩散开, 胡人又刚好来袭, 他就是有三头六臂, 也未必能守得住关。万一真到那一步,他就是大周的罪人了, 如何对得起永丰一带的百姓和提拔他的张大人?
陈将军一想到这些,心中无法不焦虑。
裴二反倒神色镇定,拱手提醒他:“将军, 应该速派人到长城外设陷,设挡马墙, 挖陷马坑, 铺撒铁蒺藜,以备不测。同时联络其他驻地,随时与他们通消息, 一旦胡人真的来攻, 好联手抵抗。”
“……对对。”陈将军经他已提醒, 骤然回神道,“我一时心焦, 险些忘了这些,现在城墙外只有一道壕沟, 之前挖的陷马坑应该也被的风沙填了大半……这样,你速带五百人,出城去做这些,陷马坑一定要多挖,咱们的铁蒺藜有限,铺撒不了太大范围。
“至于跟其他驻地互通消息联手的事,之前给他们送信时,我就已经在信中说明。”
裴二这才放下心,点头领命,但顿了顿,又迟疑道:“将军,有句僭越的话,属下不知该不该说。”
陈将军对他一向看重且欣赏,闻言笑道:“但说无妨。”
裴二当即道:“将军,是不是给并州方面也送一下消息,防止他们不知此事?”
虽然并州那边未必被胡人投放病羊,但这种极可能是大规模举兵犯境的情况,理应告知他们,以防胡人同时攻打雍并两州。
陈将军闻言一怔,迟疑:“这……按理,这事应该由严大人告知并州。”
李禅秀在旁听了这话,很快明白他的犹豫。
陈将军已经写信将情况上报给严郡守,按理,严郡守应该告知并州方面。而且他作为一个职位不大的守边小将,若越过严郡守给并州写信,属于越权。
但裴二不知为何,放不下心,拱手又道:“将军,您可以以防务需要,给距离雍州最近的武城守将写信。对方作为并州关隘的守将,定会将消息上报。”
李禅秀闻言,目光微亮,觉得这倒是可以。而且据他梦中所知,裴椹如今就在武城养伤,万一对方刚好从昏迷中醒了,这事被武城知道,就相当于被裴椹知道。
想到这,他不由转头看裴二一眼。
裴二依旧拱手,不动声色。
陈将军一听,也觉可以。实在不行,他派人偷偷送信就是,反正之前也送过一次。
这么一想,他当即点头:“行,我这就给武城去信。”
防守的事都安排下去后,剩下的就是疫病。
对此,陈将军一再叮嘱李禅秀,一定要努力救治,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万不可让疫病在军中传染开。
李禅秀虽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到,但也坚定点了点头。
离开陈将军这后,李禅秀立刻用绢布条蒙住口鼻,去看那几名病人情况。
经过一番询问,他发现得病的,都是吃烤羊肉的人。而吃炖羊肉的劳役,得病的则没那么多。
这让他稍松一口气,据他了解,大部分劳役吃的都是炖到软烂的羊肉。虽不知两者有何区别,但这显然是个坏消息中的好消息。
他当即吩咐被陈将军调来给他当下手的那些士兵,对病人接触过的物品,如碗筷等,一定要放在沸水中煮一段时间,再拿回去给他们用。
吩咐完这些,陈将军派去买药的人刚好回来。他忙摘下绢布条,脱下外袍,洗过手脸后,赶紧又去配药。
刚走到一半,却看到带兵正要离开的裴二。
裴二好像是特意来的,黑眸对上他清丽的眼睛,带着深潭般的静谧。
两人久久对视,都没说话。须臾,他们不约而同,并行了一段路。
李禅秀神情好像踌躇,到了要分开的路口,终于开口,找话道:“你……之前怎么会想到让陈将军给并州写信?”
裴二闻言迟疑:“……我也不知道。”
好像心底就是觉得要这么做,哪怕陈将军已经给严郡守写过信,他也不放心。甚至……莫名不信任那个郡守。
李禅秀并非真的需要答案,只是经历昨晚险些亲吻的事后,再跟裴二单独相处,他总觉得不自然。
可眼下,直觉又让他认为,也不该什么都不说。
终于,他咬了咬牙,转头看向裴二,语气尽量平常道:“你到了长城外,要注意安全。”
裴二闻言一怔,眼底随即浮现温柔。
忽然,他猝不及防拥住李禅秀,在对方错愕的神情中,轻轻点头,哑声说:“你要和那些病人接触,也记得注意安全。”
然后不等李禅秀反应过来,他就已松开手臂,后退一步,笑着转身离开。
李禅秀愣在原地,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才像忽然回过神,忙提着衣摆快步爬上城墙,站在城墙边俯身往下看。
骑在马上刚走出城墙的裴二似有所觉,忽然回头看向身后上方。
李禅秀慌忙侧身藏到烽台,回神后,他愣了愣,自己为何要躲?
并州,郡守府。
杨元羿一身银亮甲衣,皱眉往大门方向走。
忽然,身旁近卫来报:“少将军,魏小公子来了。”
“什么?”杨元羿脸色微变,立刻道,“不是让你们跟他说,我在武城,让他别来并州,直接回长安吗?”
近卫:“这……魏小公子就是从武城来的,他在那没找到您和裴将军,才转道又来府城。”
杨元羿:“……”
他表情微滞,回神后,忽然道:“就跟他说我不在。”
说完,他忙转身大步往回走。哪知刚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凄惨哭喊——
“呜呜,表哥,我知道你在,我都看见你了,你不能不收留我!不然我就打道去洛阳,找姨母告状。”
杨元羿身影一顿,头疼地转回身,但看到被拦在郡守大门外的表弟时,顿时又吃一惊,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一路乞讨过来的?”
门外被随从小安扶着的狼狈少年,正是之前在青县跟裴二起过冲突的锦衣公子——魏子舟。
只不过当时他一身锦袍,气度不凡,此刻却头发乱糟糟,衣服也脏破不堪,像个乞丐。
见到杨元羿,魏子舟激动得简直涕泪横流,踉跄几步就要扑上去,哭喊:“表哥啊,我这一路好苦——”
杨元羿一惊,忙急退数步避开,捂住口鼻对旁边人道:“什么味?快,带他下去洗洗。”
半个时辰后,偏厅的桌旁,魏子舟狼吞虎咽,嘴里塞满米饭,又夹起一块鸡腿咬一大口。
“唔唔,再来一碗米饭。”他边吃边唔声道,毫无之前的世家公子仪态。
杨元羿在旁皱眉,给他倒一杯水,道:“吃慢点,别噎着,没人跟你抢。”
顿了顿,又无语道:“你这是多久没吃饭了?”
魏子舟噎得翻了个白眼,忙端起水喝了几大口,总算缓过来后,没好气道:“还不都怪表哥你?竟然来信说你和裴椹都在武城,害我往武城跑,结果……”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赶紧吃。”
杨元羿忙给他又夹个鸡腿,心想:赶紧吃完,然后把这祖宗送回长安去。
裴椹失踪已经快一个月,之前他派出去的几波人都没寻到,放出去的金雕也一直没回来,不知是不是飞到草原那边,被胡人射了。现在他和爷爷都焦头烂额,既要稳住并州形势,又要死死瞒着裴椹已经失踪的消息。
更令他担忧的是,这么久没寻到,裴椹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这种情况下,他哪有心思招待这个从长安来的表弟?尤其他这表弟还是个能惹事的。
“对了表哥,裴椹呢?你之前不是说他在武城?”正想着,魏子舟又一边扒饭,一边问。
杨元羿回神,语气遮掩:“你问这干什么?俭之他……”
裴椹字俭之,杨元羿少时就和他相交,如今虽是上下级,但也是兄弟。
平时在长辈、外人面前,他称呼裴椹世子、将军,但私下,一直称呼对方的字。
不过这话还没说完,就听魏子舟口中塞着米饭,呜呜嚷嚷继续道:“这不是窝在雍州遇见一件奇事嘛,竟然有人跟裴椹长得一模一样,你说奇不奇?要不是那人只是个千夫长,还已经娶妻,又十分惧内,加上表哥你也来信说裴椹在武城,我差点就以为他是裴椹了!不过表哥你是不知道,那人顶着一张和裴椹一样的脸,对他的小娘子言听计从,好不耳软哈哈——”
“你说什么?”杨元羿听到一半,脸色骤变,神情难掩震惊,霍地一把将表弟拽到面前。
魏子舟被拽得一口米饭直接喷他脸上,他也顾不得嫌弃,忙抹一把脸,急声问,“你说你看到了谁?”
魏子舟惊得结巴:“看、看到一个跟裴椹长得一样的人啊——”
“在哪?”杨元羿几乎要晃着他的肩膀吼问。
“啊?”魏子舟被摇得头晕,一时还真记不起那小县城的名字,不由仔细思索起来。
就在杨元羿急得不行时,他终于一拍脑袋,道:“青县,对,我想起来了,是在雍州的青县。”
杨元羿听完,神情难掩激动,立刻放开他,起身疾步离开。
“哎,等等。”魏子舟见状,忙喊住他。
杨元羿以为他还有消息没说,忙转身,急问:“还有什么?快说!”
魏子舟:“……呃,我还要一碗米饭。”
杨元羿:“……”
“来人,给他米饭,给两碗!”他大手一挥,吩咐完,匆忙又走。
魏子舟顿时感动涕零:“呜呜表哥,你真是我亲表哥。”
“等等。”杨元羿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身,“你刚才说,裴椹娶了小娘子?”
第55章
魏子舟一愣, 忙纠正:“不不,不是椹娶小娘子,是一个长得跟裴椹很像的人娶了小娘子, 当然, 男子娶小娘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
提到这事,魏子舟就忍不住乐呵,道:“表哥, 你是没亲眼看见, 那人长得跟裴椹简直太像了, 就是比裴椹高一点,也更硬朗一点。但我这不是五年多没见裴椹了么, 上次见面时他还十八,要是这些年他又长高一些,说不准跟那人更像。”
说到这, 他就忍不住感慨:“哎,可惜那个人不是裴椹, 不然……说真的, 表哥,你要是看见裴椹那张冷漠脸,转头对着小娘子立刻言听计从, 恨不得把人家捧在手心稀罕的模样, 你一定也会震惊到惊悚。对了, 裴椹呢?他不在府城?我还想问他是不是有个流落在外的双胞胎兄弟,这也太像——”
“不可能!”话没说完, 忽然被杨元羿斩钉截铁地打断。
“啊?”魏子舟一脸茫然,心想:是说裴椹不可能对小娘子言听计从, 还是裴椹不可能有双胞胎兄弟?
“你确定他好好的,没受伤?”杨元羿忽然又问。
“确定啊。”魏子舟点头,“他还拎起我,差点要揍我。”
“他为什么要揍你?”杨元羿皱眉。
魏子舟:“呃……”
“行了,我大概知道了。”杨元羿挥手,道,“是不是你弄错了?是你又在大街上盯着小娘子看,被他抓到要揍你,你就误以为那是他娘子?”
“怎么可能?”魏子舟立刻争辩,“他亲口说那是他娘子,他还带人家逛县城,给人家做衣服、买簪子,可稀罕人家了。他本来还要揍我,被他娘子拽拽衣袖,就拉走了,可听他娘子话了……呃,我是说那个长得跟裴椹很像的人,不是说裴椹。”
杨元羿:“……”
“算了,回头再来找你细问。”他眉心紧皱,有疑问,但更焦急,转身又风风火火离开。
郡守府,东院。
杨老将军正在偏厅吃饭,同时听底下的人汇报军务。
忽然,杨元羿一阵风似的进来喊:“爷爷!”
杨老将军皱了皱眉,头也不抬道:“元弈,跟你说了多少次,做事要沉稳,别总这么急三火四的。”
杨元羿一脸焦急,看一眼旁边汇报军务的将领,欲言又止。
杨老将军这才抬头,挥挥手,对汇报的人道:“你先回去,此事我稍后再处理。”
将领很快领命出去,经过杨元羿身旁时,拱手道了声“少将军”。
杨元羿草草回礼,等人出去,赶紧关紧门,快步走到桌旁坐下。
还没来得及开口,杨老将军先皱眉:“何事这么着急?”
杨元羿压低声音:“爷爷,有世子的消息了。”
“!”杨老将军胡子一抖,举箸的手也一顿,吃惊转头。
杨元羿和他对视,无声点了点头。
很快,老将军脸色严肃,起身看一眼周围后,忙拉他到里间,急声问:“到底什么情况?快说!”
杨元羿赶紧把刚才魏子舟说的情况,一一道来,只是说完,又有些犹豫。
若那人真是世子,对方一没重伤不醒,二没被谁抓住羁押,为何不与他们联系?甚至,还在那边娶了个小娘子?
杨老将军听完,也思忖道:“有一点蹊跷,若真是世子,他既然好好的,为何不回并州,也不与我们联系?甚至见到你表弟,也不跟你表弟相认?”
杨元羿同样费解,但听了老将军的话,赶紧帮裴椹解释:“爷爷,我想世子一定有苦衷,可能他在布局什么,不能暴露身份?”
说完又急道:“爷爷,现在难得有个消息,兴许能让我们找到世子。不管是不是他,我都打算亲自去雍州一趟。”
话刚说完,就被杨老将军瞪一眼。
“急什么?我还没说完。”
老将军沉声,接着道:“去肯定是要去,但雍州刚换郡守,新郡守严同海不仅不是我们的人,更是上头派来专门盯着我们,甚至是盯着世子的。你贸然带兵进入雍州,恐怕会被他参到今上面前。若此次能找到世子还好,若找不到,定会暴露世子已经出事,不在并州的实情。”
杨元羿一听,立刻也冷静下来,问:“那怎么办?”
杨老将军捋了捋胡须,道:“此事说难,倒也不难。虽然郡守换成了严同海,但沿线的驻防将领大多还是之前张大人留下的,严同海必然还没来得及将人都换掉。”
说着他思忖片刻,忽道:“这样,你带五十玄铁兵,便装秘密进入雍州,到青县附近的驻地找人,切记,不要走漏风声。
“既然子舟说是在青县见到人,对方又是千夫长,此刻想必就在青县附近的驻地。那里的守将都是张大人安排,应该会替你隐瞒。”
“好,我这就去办。”杨元羿当即领命,神色匆匆出去。
永丰镇,长城脚下。
三日过去,在新增了十几名染疫病患后,今日新增的病患人数终于开始降低。
李禅秀这三天都忙碌的没怎么合眼,今天总算微松一口气。直觉告诉他,军中的疫病应该控制住了。
此外,除了有两名高热不退的劳役没熬过去,接连病死,其余先得病的劳役和士兵,都因用药及时,已经开始退热。
可能是得病的人不算多,药也暂时充足的缘故,这样成功的救治概率,令李禅秀也惊讶。
刚开始那天,胡郎中得知城墙上有疫病,也要赶来。但李禅秀知道后,请陈将军拒绝了。
一来两个郎中都来城墙上,伤兵营的伤兵就没人照顾;二来胡郎中年纪大,比年轻人更容易被感染。
好在三天过去,情况终于稳住。更万幸的是,胡人也没在这三天来攻。
紧绷的心神松懈之余,李禅秀走到城墙根的一处干草旁,坐下休息,疲惫地捶了捶腰。
他刚熬煮一大锅药,此刻正腰累,手臂也酸。
时近傍晚,夕阳的余晖照在这一片角落,在他脸上镀上一层金辉。
路过的士兵见到他,都敬重地打招呼,显然这几日都被他的能力和精神折服。
李禅秀起初还微笑致意,不多时,便渐渐困倦,靠着墙根合起眼。
半醒半梦间,忽然感觉有人在旁边坐下,他倏地睁开眼,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后,又渐渐放松警惕。
——是裴二啊。
他低声咕哝:“……裴二。”
许是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实在太累的缘故,眼皮像有千钧沉重。
裴二抬手放在他脸侧,轻轻将他的头按向自己的肩,声音低哑轻缓说:“睡吧。”
这声音像有催人入睡的能力,李禅秀靠着他特意用披风垫过肩,不知不觉,彻底陷入黑甜的梦境。
好像知道旁边人是裴二,他就放松了警惕,甚至信任对方。这不应该,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处境,应该时刻警惕才对。
可眼皮依旧沉重。
不知这么想了多久,期间好像被人抱起,又放下……
忽然,他猛地睁开眼,惊讶发现自己竟躺在床上,而外面的天已经黑透。
他慌忙坐起,发现这是自己在城墙脚下的临时住处。
床前不远处的桌上点着一盏小油灯,裴二坐在桌旁,正拿着一卷兵书看。
见他醒了,裴二立刻放下书,走过来问:“醒了?饿不饿?”
问完见他怔怔的,没回神,对方干脆走出去,喊了一名士兵,没一会儿,便端来一碗粥。
“晚上没什么吃的,先喝一碗粥垫垫。”裴二将粥端给他。
李禅秀终于回神,很快接过粥碗,道了声谢。
捏着汤勺搅了一会儿粥,他忽然又抬头问:“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应该是之前太累的缘故,声音有些哑。
“子时了,你睡了快四个时辰。”裴二回答,接着蹙眉劝,“明天别再这么累着自己了,像熬药那种活,能让士兵做,就让士兵去做。”
李禅秀刚喝一口粥,闻言朝他笑笑:“明天应该不会再累。”
裴二一听,很快猜到他的意思,不觉松一口气道:“疫病控制住了?”
李禅秀点头:“差不多。”
接着又问:“你呢?外面陷坑布设怎么样?还有其他几个驻地,疫病也控制住了吗?”
裴二摇头,皱眉道:“陷坑明天还要去挖,至于其他驻地,暂时还没消息。”
说完这些,两人一时又静默。
那晚之后,每次他们再单独相处,只要不说正事,好像就会陷入这种尴尬。
又或者,是李禅秀单方面心中尴尬。
他实在找不到话聊,僵了一会儿,低头看向自己正搅着的粥,便又问:“对了,你饿不饿?”
裴二隔着微晃的灯光看他,本来刚吃过饭,不觉得饿,此刻却鬼使神差地点头:“嗯,饿。”
李禅秀闻言一怔,顿时又尴尬。
他只是不知该说什么,才随口找话,没想到对方真的饿。可只有一碗粥,又是自己喝过的……
他不由微窘开口:“那你……”
他本想说“那你再去要一碗粥”,但还没说完,裴二忽然在他身旁坐下,宽大手掌覆在他捏勺子的手上,握着他的手。然后在他吃惊的目光中,舀一勺粥送进他口中,接着,又舀一勺,送进自己口中。
李禅秀:“……”
“只剩这一碗粥了,我不是特别饿,少吃点就行。”裴二面不改色地解释。
李禅秀:“……”要不还是你都吃了吧。
值夜的士兵多少会藏些干粮,大不了,他去借点。
城墙上,寒冷夜风吹过营旗。
巡防的士兵打了个哈欠,从知晓胡人可能来袭,已经过去三天。众人也从最初的紧张,到现在慢慢又放松心神。
也许将军料错了,胡人不一定会来?
有人忍不住侥幸想。
忽然,远处黑暗中好像传来动静,像什么摔落陷坑的声音,同时一道利风袭来。
巡防士兵忙一低头,下意识抬手摸向盔顶,竟摸到一支利箭!
士兵脸色顿时大变,再看向城墙下方,远处竟已隐现火光。
“敌袭!快,有敌袭!胡人攻来了!”士兵慌忙大喊。
李禅秀和裴二正在城墙脚下的昏暗房间, 围着豆大的灯光,尴尬分享一碗白粥。
忽听城墙上传来喊声,裴二脸色骤变, “叮”地一下放下汤勺, 立刻起身,迅速拿起旁边的甲衣穿上,并对李禅秀道:“你吃吧,我出去看看。”
李禅秀哪还有心思吃, 赶忙也起身, 将粥碗放在桌上, 疾步也往外走。
裴二这时已经走到门口,忽然脚步一顿, 转回身。李禅秀没刹住脚,险些撞到他。
裴二一把扶住他,隔着冰凉衣甲抱了抱他, 宽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你就留在这, 不要到城墙上去。”
说完不等李禅秀反应过来, 便又松开他,转身快步出去。
李禅秀怔愣站在原地,秀丽眸中, 吃惊和错愕仍未褪去。
好像从那晚险些接吻之后, 裴二最近和他紧密接触越来越多, 也越自然,可每次又都让他来不及说什么。
不, 或许要更早,从在山寨脚下那次荒唐的帮助开始就……
隐隐地, 一个最近曾在他脑海出现,但又让他不敢深想,或者刻意回避的念头,再次要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