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by一枝安

作者:一枝安  录入:07-10

谢昀瞥了眼花枝。
朔月动作大刀阔斧,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高挑修长的梅枝被剪的七零八落,落了满桌碎花残枝。美感……
谢昀安慰自己,不看的时候还是挺好看的。
“陛下,你怎么这个眼神?”朔月转了一圈玉白瓷瓶,敏锐道,“我剪的不好看吗?”
这可是他专门找花房师傅请教的!师傅还夸他另辟蹊径别出心裁!
为了不打击朔月的学习热情,谢昀违心道:“……好看。”
是时候给他换个爱好了,不然御花园早晚叫他霍霍干净。
依照惯例,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百官休假,同庆新春。
除夕夜宴,皇室亲族皆会出席,是个热闹又拘束的场合。谢昀看着粘在身边的少年,不动声色地翻过一页书——即使他已经被暖烘烘的地龙烘软了骨头,全然没有读书办公的想法。
听到除夕夜宴这几个后,朔月已经黏黏糊糊地缠了他一个上午。
在此之前,谢昀从不知自己可以恶劣到这种程度。
他明明知道朔月想做什么,却眼睁睁地看着朔月在自己身边,雀儿一样团团转,每隔一小段时间便带来些新东西。
有时候是新写的大字,有时候是从千鲤池里捞出来的一只不幸的冬眠乌龟,殷勤地倒茶磨墨、主动背书、使尽十八般武艺讨好自己,偏偏他就能极力忍住上扬的嘴角,仿佛从中得到什么趣味似的。
朔月出去又进来,这次怀里抱了一捧新折的红梅花。
谢昀终于不紧不慢地放下奏折,问道:“想去?”
朔月忙不迭点头。
——想看热闹。他在宫中多年,因着谢从清金屋藏娇,从未见过什么宴会。
除夕夜宴亲贵众多,给朔月寻个位置再简单不过。谢昀淡淡道:“也不是不可以。”
朔月眼睛一瞬间亮起来,一捧红梅尚未放下,便朝谢昀扑过去。
在他抱上自己之前,谢昀后退两步,严词拒绝道:“不许。”
这家伙不知从哪学来的这一套,一言不合便要贴过来拥抱,没有骨头似的黏在自己身上,好像下一刻就要亲上来似的——谢昀吸取过往经验教训,理智又冷酷地拒绝了朔月热情洋溢的拥抱。
心里那股隐秘的渴求被他毫不犹豫地忽视。
朔月失落止步,想了想,把怀里的红梅递了过去。
“陛下,新年好。”
今年新年尚在国丧期,歌舞声乐一律免除,一应陈设布置虽然都简单许多,倒也不失新春气氛。
宫灯一盏盏点起,将漫天飞雪映出橘黄。位于皇城权力中心的亲贵们衣冠楚楚而来,最卑微下贱的小宫女藏在角落,也伸手接住一片雪。
朔月头一次出席这样的场合,坐在严文卿身后小心地东张西望——皇子公主,太嫔太妃,宗室亲贵,林小姐没来,看来在自己家里过年。
席间有人注意到他,略略交谈两句便知这是陛下刚登基便封的客卿,一直在宫里习学。
但见他温雅有礼,大大方方出席夜宴,那番关于娈童、侍妾的猜疑便弱了不少,还有热心人问他是否有功名在身,是否有意明年的殿试。
论语刚刚背完的朔月:“……”
底下许多人朝谢昀敬酒,用复杂华丽的骈句恭贺陛下万福,有那么一瞬间,朔月笃定谢昀与自己一样头昏脑胀。
他蓦然有些理解谢昀说“这里无趣得很”,在微醺的酒意中,禁不住有些怀念照月堂里独属于他们的静谧时光。
视线中忽然闯入一人。
那是个模样文秀孱弱的青年,穿着绣有金蟒的华丽衣裳,朝他微微笑着举起手中的酒杯。
朔月愣了愣,也端起酒杯回应。
酒液下肚时他才想起来,原来这人是在鬼市有一面之缘的安王殿下,谢昀的七皇叔,谢从澜。
宴席上觥筹交错,他二人这一番互相敬酒在其中并不显眼。
酒液入喉,带来一股微微的辛辣。这股辛辣和眩晕很快消失,朔月舔舔唇,正要再来一杯,忽然感觉到头顶有两道目光牢牢盯着自己。
朔月:“……”
他熟稔地举杯,朝谢昀遥遥一敬。
谢昀:“……”
学得还挺快,别喝成酒鬼了。
刚要习惯性出口的那句“少喝点”戛然而止。他不禁一笑,想起少年是不死不灭的小观音,区区酒液不会伤身,亦不会让他沉醉。
酒过三巡,谢昀先起身退去,临去前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朔月。
不知那小王八蛋正和严文卿说什么,半点目光都没往自己这边瞥。
他又想起去照月堂时,正瞧见朔月翻箱倒柜地找衣裳,隆重的像准备登基称帝。
答应他后,朔月犹在讨价还价:“到时候可以和陛下一起坐吗?”
谢昀一口回绝:“不可以。”
——又不是皇后。
这个想法突兀地跳进脑海,谢昀一惊,脑中却不由自主地跳出另一幅画面:朔月戴着蓝金凤冠,穿着皇后袍服,端端正正坐在自己身边,一起接受群臣祝词。
他禁不住笑了一下,连他自己也没有分清这笑是因为滑稽还是向往。
原以为朔月必定还要挣扎一下,谁料他从善如流道:“好吧,那我跟严大人坐在一起了。”
谢昀:“……”
虽然他一开始便是这样想的,但这话从朔月嘴里主动冒出来,他还是有点不虞。
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看着底下堪称亲密无间的两人,谢昀心中划过一点连他都没有意识到的嫉妒。
严文卿的笑话讲完,朔月一抬头,才发觉谢昀不见了,登时要去找人,严文卿拉都拉不住。
外头飘起了雪,朱红廊柱下,六角宫灯映出人影。朔月正要迎上前去,却是谢从澜。
【作者有话说】
没错,过年了,一转眼由夏到冬,时间过的就是这么快。
PS: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谢从澜。

谢从澜拢着厚厚的狐裘,露出温和的微笑:“朔月,好久不见。”
他还是春夏时的模样,只是脸色更苍白,说话也轻声慢语,让人觉得他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朔月下意识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即使那见骨的伤口早已愈合如初。他行了礼,一丝不苟道:“上次多亏殿下仗义援手,不胜感激。”
不,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谢从澜嘴角的笑意愈发深:“说起来我们也算有缘……”
追忆过往尚未开始,朔月便轻巧地打断了他:“听闻殿下身子不好,我这里有一些益气养身的丸药,殿下若不弃,可吃着看看。”
朔月目光很是真诚,谢从澜却是一滞。
他听懂了朔月的意思——你那半吊子的相助之情我已经还清了,以后我们各管各的,不要再来找我。
银货两讫,两不相欠。
毫无技巧可言,笨拙而直白。
严大人是谢昀至交,既然严大人叮嘱他不要与谢从澜深交,他自然要离谢从澜远一些。何况,谢从澜也是皇室血脉,是有可能威胁到陛下的皇位的。
——这顶大帽子扣下去,谢从澜立刻便成了心怀不轨狼子野心的谋逆之辈。……有朔月如此,谢昀何德何能。
好容易见面,却没说上两句完整的话。谢从澜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接过瓷瓶,依旧是温和笑颜:“既如此……”
身后蓦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朔月?”
谢从澜立刻见眼前的少年亮起了眼睛,与方才客气疏离的模样判若两人。
几乎是立刻,他移步到了谢昀身后。谢从澜顿了顿,面上笑意不减:“见过陛下。”
谢昀扫他一眼,朝谢从澜点头示意:“皇叔怎么在这里?”
“宴席上待得闷了,出来看看雪,透透气。”谢从澜笑道,“客卿先生见我身子不好,才送了我这瓶丹药,陛下不会介意吧?”
谢昀瞥一眼朔月——一礼多送,可真有你的。
朔月无声地瘪瘪嘴——你又不要,我送别人怎么了。
“朕自然希望皇叔身体康健,怎么会在意这个。”谢昀淡淡道,“外头雪大,皇叔身子不好,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谢从澜颔首,临走前,不忘朝朔月微笑示意。
灯火夜宴人散尽,月上中天雪渐微。
雪如琼粉玉屑般寂静无声地洒落。谢昀没叫轿辇,两人慢慢走在寂静的雪地里。
路过疏梅园时,谢昀在红梅白雪中问:“你跟安王认识?”
当日鬼市情景,他早跟谢昀说明。朔月不知他为何又问:“见过一面。”
谢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见他身子不好,你就送了丹药。”
“陛下也想要吗?”朔月眼睛亮起来,“我那里还有。”
“……”谢昀扯扯嘴角,“不要。”
“噢。”
推销失败,两人又继续静默地行走。
朔月感到了谢昀身上的低落情绪:“陛下不开心吗?”
“没有。”谢昀自认自己不至于为朔月送出一瓶丹药这样的小事不悦。
朔月却像没听到似的:“是因为安王殿下吗?”谢昀不答。
朔月又问:“是因为林小姐?林小姐今晚没来。”
与她有什么关系?
谢昀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仅仅是因为朔月与旁人说了几句话,送了一点小玩意,便觉得朔月疏远了自己,觉得说他不再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了?
这大半年,哪怕是瞎子都看得出来,朔月眼里心里只有自己。
是他想要朔月拥有正常人的生活,可如今先感到不舒服的却是自己——自己这样,未免太专横了。
但他却控制不住。
他听到朔月问:“那是因为我吗?”
起了一阵风,带着细细的雪花扑到他脸上。朔月专注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
天边的明月近在咫尺,谢昀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
他定住心神,冷静地否认:“不是。”……
庆元宫里,李崇等人都退下了,寝殿里只剩他们两人。
谢昀打开一只准备多时的硕大木箱:“送你的。”
朔月高高兴兴去看,看见内容的时候脸色一下变差了。
——一箱子书。
还是那种没有一点图画、全是之乎者也的典籍。
陛下,你送我礼物,我是很高兴的,但你送的东西,我不喜欢。
谢昀言简意赅:“新年礼物。”
朔月不敢怒也不敢言:“……多谢陛下。”
谢昀却不许他沉默:“你那安王殿下有送你什么吗?”
为什么是“我那安王殿下”?朔月挠挠头,疑惑道:“没有。”
他与安王非亲非故,一面之缘,何以互赠礼物?
“难为你想着给他送丹药,他怎么也不知道回个礼。”谢昀嗤了一声,“白费你一片苦心。”
朔月看着满箱精心挑选的书,违心道:“安王哪有陛下待我好。”
当然,谁有他待朔月好。朔月自然也待他最好。
这是天底下最幼稚的比较,一年前的谢昀只会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样的小儿女情绪是最大的绊脚石。
当然,时移世易。
谢昀觉得酒意上涌,心里那口郁气也散了大半:“知道就好。”
屋外天寒地冻,屋里却还热着两盏酒,水仙鲜黄,梅芽嫩红。朔月还没睡,正瘪着嘴翻书。
以前的新年,是怎么过的呢?
金碧辉煌的殿堂,永不停歇的谋算……谢昀快要想不起来了。
耳畔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你睡了吗?”
“外头冷,你到床上来睡吧。”借着酒意,他第一次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没事的。”
朔月没有回答。他专注地看着缓缓睡去的少年天子,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高兴。
时间过得真快,转瞬之间便由春到冬,他已然与谢昀认识快一年了。
谢从澜只是他与谢昀平静生活中的一朵小小波澜,谢昀才是广阔蔚蓝的海。
这片海宁静、广阔而温柔,他将用生命保证,往后年年岁岁也将如此。
此时此刻,新年的烟花照亮夜幕,天涯海角的人们都将迎来新的一年。
他默念道:“陛下,新年好。”
【作者有话说】
按照最初的计划,这一章应该在2023年的除夕发布,结果出了一点点意外。那就提前祝大家2024新年快乐吧~

谢从清祭日那天,该由新帝去宗庙主持祭祀。
恢弘的宗庙前,朔月欲言又止:“陛下……”谢昀了然。
纵使读了书也习了武,这人还是执拗于契约,想寸步不离地保护自己。不过这里是天子宗庙,戒备森严,岂会有事。
他朝朔月笑笑,顺手摸摸他的头发:“没事,我一会儿就出来。”
陛下好像误解了什么……朔月顿了顿,乖巧应道:“好。”
殿内烛火幽幽,周朝七位先帝的灵位高高摆放,除谢昀外再无他人。
谢昀撩起衣袍,一一拜过祖宗灵位之后,朝着最末的灵牌缓缓下拜:“父皇。”
细微的风钻进庙堂,烛火微微跳动,好像那早已逝去之人在用这种方式回应他。
他向着已经逝去之人的魂灵说话。
“朔月在我身边过得很好。”
“我会好好治理国家,也会好好对待朔月。”
“虽然你对他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但还是谢谢你……将他送到我身边。”
早春时节,宫殿飞檐红瓦上冰雪融化,绵延滴落,声音清透。
朔月眼见谢昀进去,犹豫片刻,向李崇借口离开,在后殿外寻了个偏僻无人的角落。
风拂过萋萋芳草,身旁的百年老树冒出了绿芽。他朝着宗庙的方向,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头。
“陛下,我是朔月,我来看您了。”
他一介白衣,并非皇室,进不了宗庙,更祭不了谢从清,只好在此地遥遥祭拜。
风声簌簌,像是对他的回应。
人人都说先帝荒唐无道,喜好术士,朔月不懂这些。
他只知道自己初来宫中的那一夜,先帝摸着他的脸颊,温言宽慰:“别怕,有朕在,再也没人能欺负你。”
往后十一年,不论是毒药,还是刀剑,亦或者流言蜚语,他便再也没有怕过。
不管是哪次死亡,谢从清都会出现在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刻。
“陛下,新帝待我很好。”朔月轻声道,“我会一直记得陛下的。”
不知不觉间,他对谢从清的称呼重新回到了原点。
——“陛下”。
人们有人将他当成先帝爱宠,如藤攀缘依附,有人认为他被先帝拘禁,对先帝深恶痛绝。言笑晏晏下百般幽暗心思萌生,便是皇权在上,也阻碍不了从未停止的猜忌之心。
但对朔月来说,谢从清没有那么多奇异诡谲的身份。他是领路人。
如父如兄,如君如神。
他被谢从清奉为座上宾,视作长生不死的神灵和观音。
但于他来说,谢从清才是那个将他领出阴暗地窖的神明。他把自己从漆黑阴冷的地窖中带出来,劝解父母的缺席,供给无忧的衣食,赐予生命的意义,缔结不朽的契约。
他赋予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他记得玉蟾丹,但不能忘记谢从清。
那时谢从清已经病重,时时要他陪在身侧,牢牢抓着他的手,仿佛能从他的躯体中攫取永恒的生命力。
“朔月……你可知,你很快就不属于朕了。”
朔月不言不语。
谢从清也并不想要他的回答,只是一味哀叹:“朕这些儿子,他们都争不过谢昀……届时,你也要去他身边了……”
“我会履行契约。”朔月静静道,“陛下无需忧虑。”
谢从清回应他的是苦笑。
很久之后,朔月才有些明白谢从清的意思。
自己是他精心教养的爱宠,百般灌输契约,便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永生永世地守候在他本人身边。
奈何长生并不眷顾谢从清,他终要看着自己去往并不喜欢的儿子身边。
“朔月……”谢从清颤颤巍巍地抓紧他的手腕,竭力吐出最后一句话,“你会……忘记朕吗?”
“我不会忘记陛下的。”
朔月轻轻回答道。
他眺望着远方的宗庙,知道那里有谢从清的魂灵。
此时此刻,这位一心追求长生的帝王,或许正盘桓在浓云之上,用他一贯柔和而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陛下,你得到长生了吗?
身后,有一道目光遥遥注视着他。
谢昀寻他不得,顺着李崇的指引来到后殿外古树下,却乍然沉默下来。
——他在祭拜谢从清。
即使谢从清用他试毒,剜他血肉,禁他读书,他也依然没有忘记谢从清。
他陪伴的第一任皇帝,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人。
李崇迎上前来:“陛下,可要返程吗?”
目光中,朔月已经站起身,朝自己走来。似乎看见自己在等他,还招了招手,能想象出那双弯月一样的眼睛。
谢昀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神色如常:“返程。”
只是祭拜而已。谢从清在朔月身旁十一年,他有祭拜之心也是寻常。
何况,祭拜又如何,念念不忘又如何?
谢从清毕竟已经死了,他日日夜夜陪伴着的,是自己。
是,如今只有不到一年,但往后还会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天长日久,摧枯拉朽。
朔月早已不属于谢从清了。
返程后不久已是晚上。朔月等谢昀半晌未果,索性下床去找人,不料却在千鲤池旁看见了谢昀。
夜色深深,水波粼粼,偶有未眠的金鱼搅动几丝水波。朔月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好心提醒道:“陛下,那里容易掉下去。”
谢昀头也不回:“怎么还没睡?”
朔月一起坐过去:“陛下不睡,我在等陛下。”
早春的长安夜晚仍然透着凉意。谢昀瞥一眼盯着月亮发呆的朔月,看似随意地问:“冷吗?”
朔月这才回过神来,诚实地点点头:“有点冷。”
“让你不多穿点。”谢昀轻嗤一声,解下披风扔过去,“穿吧。”
朔月喔了一声,乖乖把狐狸毛笼在脖子里,雪白绒毛暖绒绒的围着脸,让人不自觉生出想捏一捏的冲动——谢昀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四下目光无处落脚,只好也如朔月一样将目光望向天边的皎皎春月。
皇帝陛下坐着不走,朔月一贯最听话,当然没办法自行离开,只是他实在想念庆元宫柔软的床榻,尽管人还老老实实跟着,眼神却不时地飘向谢昀。
朔月:“陛下,夜色已深……”
谢昀却道:“你从前怎么称呼……他?”他?
朔月素来迟钝,此刻却骤然领悟了谢昀的意思。
“陛……陛下?”
“以后不要这么叫我。”
谢昀发现自己很难想象朔月和老东西在一起的模样——谢从清也会这样抚摸朔月柔顺的头发吗?他也会在夜色中凝视朔月浅眠的睡颜吗?朔月称呼自己时,怀揣着的心情与昔日称呼谢从清时一样吗?
他也像自己一样爱着朔月吗?……“爱”?
谢昀忽而怔怔。这个念头让他不可遏制地战栗起来,好像正在触碰什么不敢靠近的可怖之物。
那个可怖之物低调地沉默着,却用自己的一切吸引他去触摸,去深处。
自己……爱着朔月吗?
这个念头像春天的雨冬天的雪一样自然地落下来,浸湿了他的心尖。
他道:“我名谢昀。”
朔月疑惑道:“我知道。”
谢昀默然抬头望向天边皎月,心想,哪怕是一轮真正的月亮,也该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
不知坐了多久,朔月枕上了他的肩膀,大约是睡着了。
谢昀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他不敢动,怕朔月掉下去,又怕自己离真相更远,只听得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
这里是守卫最为森严的皇城,是千千万万人向往的神仙地界。每天有上千名宫女内侍在宫殿间穿梭,有全天下的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进贡。无数人曾为金銮殿上的一席之地争斗不休,无数人为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血流成河。
千年皇朝更迭,来去人影无数。
可此时此刻,圆月下只有他们二人。
此时此刻,千百万人消失无踪,明月只为他们照耀。
他轻轻看向朔月,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好像宇宙所有的星光涌入心脏,点燃了过去十九年孤寂的血,在静谧的漫长的燃烧后,留下满天细碎闪耀的星屑。
他的躯体叹息出长长的释然一声。
爱——这就是爱吗?
是的,这就是爱。
那些躁动和不安有了解释。那些柔软和期待有了归处。
很意外的,意识到这一点的谢昀很平静,他甚至觉得再没有比这更水到渠成的事情。
是的,他们的现在,正是无数夫妻的日常。
他们日夜相伴,同榻而眠。分享秘密,交托信任,毫无保留,共面危机。
至亲夫妻莫过于此。
大概是睡得不舒服,朔月偏了偏头,含糊地抱怨:“陛下……”
这个称呼将谢昀从云端拉向地面。
但凡相爱,必然唯一。
他是天底下最不能唯一的皇帝,而这一点尚可克服避免,而朔月却是从时间长河逆流上岸的神迹,他的身边注定会不止自己一个人。
那是万万里之外的明月。月亮高悬天际,月色柔和地落在肩头,看似触手可及,却永远无法捕捉。
月亮短暂地照耀着他,却不可能为他永远停留。……将他留下来。
让他与自己永永远远在一起。
与他一道长生,或共死。
从未有过的想法激烈地敲打着他的心绪,不可告人的欲望野草般疯长。
谢昀克制住了那些。
他轻轻揽住朔月,双唇触碰到朔月的眉心,算作今夜自我剖白的结束。
他心中从未如此宁静。
不问来日,只问今朝。
今时今日,在你身边的是我。
【作者有话说】
小谢直面自己的第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爱着朔月呢。

第47章 锋芒初露
一晃眼,年节已经过去。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朔月卸下厚重的冬衣,站在宫殿红瓦下,伸手去接融化的积雪。
去年的春猎因着国丧一事没有举行,今年必然是要办的。
出发当天是个好天气,时辰一到,浩浩荡荡的车马从京城出发,朝着郊野围场而去。
朔月自然也是要去的。
离宫那日,他脱了颜色素淡的宽袍大袖,换了一身便于骑射的大红劲装,衣袖束起,裤腿扎进靴子里,勾勒出一道漂亮的腰线。
天空蓝的透彻,仿佛能吞噬一切色彩,独有他在其中熠熠生辉。
乌发雪肤,红衣热烈,眉眼间仍旧残留着久居深宫、充作神仙教养的飘渺脱俗,同鲜艳明快的少年气撞在一起,却恰到好处,分外勾人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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