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道:“群光这孩子做事毛躁,险些害你出事,哀家和他父亲都已经重重责罚过他了,昀儿可别为他气坏了身子。”
谢昀笑道:“皇祖母说哪里的话。”
林群光是太皇太后娘家侄孙,皇祖母待他恩重,林家家主林迩又是右相重臣,此番将守卫更换,他便不欲为这点事再与太皇太后起争执:“奸人狡诈罢了,哪有人不犯一点错漏的呢。”
这个话题便如此轻轻揭过。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眼底阴霾一瞬间划过。
自己这孙儿好一番谋划,如此一来,谢昀身边的自己人又少了一个。
所幸谢昀生母在宫外修行,有十几年的祖孙情份在,哪怕来日东窗事发,她或许还能保林家再多些时日……太皇太后心中稍安,又问及朔月近况,可有再惹谢昀不快。
自那不愉快的一夜过后,谢昀便没再见过朔月,当下也只得含糊道:“还可以罢。”
“朔月可读书识字?”谢昀随口问道,“武功如何?”
太皇太后一顿,继而温和笑道:“你父皇不曾让他读书,就怕书读得多了,生了旁的心思。”
这倒是谢昀始料未及的——朔月看着温雅秀丽,看着倒不像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
太皇太后忽道:“近日可还有再查那些事?”
那些事情——谢昀知道太皇太后指的是什么。
八岁那年傍晚,他记忆中那个为自己而死的小太监,被所有人认定是不存在的人。本应横陈的尸首不翼而飞,存在过的证据全然消失,记忆被认定是受惊后的臆想。
谢昀不信,自然要查。只是十一年过去,呈现在他面前的结果从未改变,让他不得不怀疑记忆的真实性。
十一年间,记忆和现实交错,睡梦中也时常出现那个小太监模糊不清的面庞,几乎要把人逼疯。
“昀儿。”太皇太后声音微肃,“那时你年纪小,又受了惊吓,臆想出什么也是有的。如今你年纪渐长,又成了一国之君,自当清明端正,不可再为这些小事挂心。你信不过你父皇,难不成还信不过皇祖母?”
谢昀沉默良久,恭声应是。
目送谢昀离去,婢女青蓝服侍着太皇太后喝了安神的茶,道:“娘娘且宽心吧,陛下仁厚,行刺又是意外,不会再追究林家的。”
太皇太后端着茶盏的手一顿,语气喜怒不辨:“你以为这是意外?”
青蓝一怔,不确定道:“您的意思是……”
“我的孙儿,我自是知晓。”太皇太后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处理贵妃一党,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怎么可能让刺客杀进皇宫来?不过故意露出破绽诱刺客前来,搞这一出请君入瓮,裁撤群光也好师出有名,林家理亏,也说不出什么,他反倒落个宽厚名声。”
青蓝谨慎道:“陛下待娘娘孝顺,想必是娘娘想多了。”
孝顺……太皇太后一嗤,缓缓地说:“他孝顺我,是因为我从小将他养大,如今刚刚登基,便忍不了林氏,你且看着罢……待我百年后,林氏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春分日傍晚,下了一场雨。
春雨细如牛毛,细细密密地落在池塘上,泛起一圈一圈清浅的波澜。朔月捏着一颗黑金色的丹药,对着雨幕沉默无声。
这是过去他为谢从清炼制的玉蟾丹,谢从清还未用完便已崩逝,便一直留在了照月堂。
玉蟾丹不过指甲盖大小,无论外表还是外形,皆与从裴玉言之处拿到的丹药一模一样。
朔月捏着它瞧了许久,脑中久久回响着裴玉言嘶哑的乞求声。
朔月下意识碰了碰自己心口的位置。他的心脏永恒跳动,可裴玉言的心脏却是脆弱的,只需要一把刀便能四分五裂,再无重生之日。
廊下远远传来路过宫女的窃窃私语,朔月听着并不真切,却也将内容听了个大概。
“昨夜庆元宫的刺客可真是吓人,听说是六皇子的婢女为主子报仇呢,闹了好大的动静,听说还伤了陛下。”
“嘘,这话也是能混说的!”
“也就是陛下心慈,念在太皇太后的情分上,宽宥了林侍卫长,否则玩忽职守让刺客伤到陛下,他哪里还有命?”
“说起来,当时我还瞧见一个人,好像是从前跟在先帝身边的侍卫……”
不知为何,宫女戛然而止。两人静了片刻,立刻又换了话题。
朔月不懂这些头头道道,却又听那小宫女压低了声音:“听说最近长安出了件大案子,我在大理寺当差的表哥来信说,大兴寺里挖出了好几具尸首……”
“真的?那可是佛门重地,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害人性命?”
“什么佛门重地,听说那个不由大师从慈幼局领养孤儿,然后挑出最好的,用他们的心脏血肉炼丹,据说吃了就能长生不老!听说有些重病的达官贵人可喜欢了,不惜千金万金地去买,这七八年下去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偏生官府问也不问……”
“嘘,你不要命了,这也是你能说的?快快闭嘴,我看你是不想出宫去了……”
声音渐渐远去。
朔月遥遥望着那把消失在雨雾中的青色伞面,心头像是被塞了一把泥,闷住了全部的关窍。
饶是他再愚笨,也知道为什么“官府问也不问”。
炼制玉蟾丹是谢从清的意思,那不由大师,必然也是听了谢从清的吩咐。来自皇帝的秘旨,谁又敢置喙什么?谢从清要僧人和官府做什么,他们就会马不停蹄地做什么。
——虽然这大抵是错的。
朔月犹豫不决地下结论,他实在有些很难判断。
谢从清教导他说,有些人生来便是献出自己、成全旁人的命运,所以全然不必为他们的痛苦挂怀,更何况,那些为长生不死的丹药献出心脏的人,那是他们无上的荣耀。
“虽然及不上你,但于他们来说,也是不错的结局。”谢从清如是笑言。
朔月懵懵懂懂地听着。
他曾经以为为长生不死的丹药献出心脏的人会是满足的,就如同他被上天选中,以永生不死之身留在天子身边服侍一样,这是自然而然的使命,也是心心念念的追求。
直到他看到裴玉言,看到他满身血污,无力嘶吼,提及僧人和官府时的满脸憎恶,又看到严文卿,看到谢昀——便是朔月是彻彻底底的傻子,也不会从他们的面孔中看出半分欣喜。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雨雾蒙蒙,就在这样最平静安宁不过的春夏之交,从未见过宫外世界、从未读书识字、一言一行只依照谢从清教授的少年开始认真思考这些从未料想过的问题,像金鱼终于跃出水面,看到天空。
他思考的如此专注,以至于有人走到了他面前,他尚且浑然不觉。
他所想的事情实在不能教外人知晓,因此他抬起头时,看起来颇有几分慌乱:“姑姑?”
除了谢昀,太皇太后是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人,作为服侍太皇太后几十年的姑姑,青蓝自然也清楚其中门道。
青蓝朝他微微一笑:“公子,娘娘有话叫奴婢告诉您。”
今日朔月一反常态地没有再来烦谢昀。
他本应是满意的,这傻乎乎的家伙不再来打扰自己,正中他下怀。
可不知为何,他却突兀地想起那一夜玉兰树下小狗一样蜷缩着的委屈身影,又想起少年捧着一小把视若珍宝的丹药,望向自己的目光。
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莫名教人心软。谢昀摇摇头。
罢了,这种被圈养在深宫里的金丝雀懂什么,不过是竭尽所能地向自己寻个庇护罢了,实在没必要对他生气。
这么多年,谢从清宠爱六弟,对他步步紧逼,官僚各怀鬼胎,王府时时动摇,皇祖母也时有试探,他也都逼迫自己喜怒不形于色,做出一幅端庄持重的模样来,不知那日是怎么了。
——大抵是被傻子的傻传染了罢。
谢昀叹了口气,一旁伺候的李崇察言观色:“陛下可是累了,可要吃点东西歇歇?”
大太监李崇前些日子倒春寒,怕过了病气给皇帝,今日才得以回来,便知道谢昀昨夜险些被刺杀的事情,懊悔不已,连连谢罪。
谢昀摆手道:“风寒既然好了,便陪朕出去走走。”
李崇迟疑:“陛下可还受着伤……”
谢昀不咸不淡地啧道:“你若不提,那伤口都要痊愈了。”
李崇年纪轻,免不得贪玩些,虽是劝着皇帝“雨天路滑千万保重龙体”,找伞打伞的动作却是麻利得很。
若那小太监还活着,如今应当与李崇一般年纪,大抵是同一批入宫的。
谢昀怔了片刻,忽而又问道:“当时与你一同入宫的,如今都还在吗?”……又是这个问题。李崇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依旧恭敬道:“回陛下,奴才六岁进宫,同一批进宫的十五个,如今都还好端端地在各宫服侍呢,实在没有多余出来的。陛下不是早就查过很多次了吗?”
“陛下莫想这么多了,说不准那是天上的神仙呢,专门为了陛下来凡间走一趟。”李崇小心翼翼地劝慰着,“陛下励精图治,海晏河清,若是神仙看见了,说不准哪天就回来见您了呢。”
谢昀失笑,知道这个话题不必再说。
待走到一处花木掩映的楼阁前,李崇紧赶慢赶上来,躬身笑道:“陛下,这里是照月堂了。”
照月堂是谢从清赐给朔月的住处。
谢昀略顿了一顿,还是走进去了。
第10章 恶趣味
照月堂说是宫殿,实则只是小小几间房屋,朔月住进去前,已经荒废多年,藏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很容易便让人忽视它的存在。
就如同它的主人一样。
宫门前无人把守,殿内依稀亮着星星点点的烛火,在雨夜中透出几分不甚明亮的光。
谢昀本是临时起意,视线一转,却忽然发现那人正跪在堂前的石砖上。
他蹙眉细看过去,正是朔月无疑。
太皇太后身边的青蓝撑着把伞立在细雨中,似乎正与那跪着的人说些什么。
瞧见谢昀,妥帖地行了礼,笑道:“陛下怎么来了?雨天湿滑,也不怕跌了脚。”
“一点小雨罢了,出来走走。”谢昀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姑姑这是做什么?”
青蓝微笑道:“昨夜朔月险些误了陛下性命,娘娘只是想给个教训而已。”
不去罚玩忽职守的林群光,反倒来折腾朔月?谢昀蹙一蹙眉,道:“此事本与朔月无关,皇祖母如何罚到了朔月身上?姑姑可先回去,待明日朕亲自禀明皇祖母。”
“太皇太后原也不是为着难为朔月,陛下既然都如此说了,奴婢去回禀便是。”青蓝福了福身,“李公公,照看好陛下才是。”
李崇年纪轻,素来敬服这些年长的姑姑们,闻言恭恭敬敬地应了。瞧见陛下似与那跪着的公子有话要说,悄悄退远了些。
——皇家于你恩重如山,你既入宫护主,身上一针一线便都属于皇家。
——在这里,你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只需要听命便是。
——时时刻刻跟随他,保护他。你要成为皇帝最忠诚的影子,生来如此。
这些话曾由谢从清对他一遍遍地叙说,今日则是由太皇太后再度教训。朔月听着,记着,做着,不曾有过疑惑。可是……
雨丝连成薄雾,落在人衣衫面颊上,慢慢地浸出丝丝缕缕的湿润。
朔月乖乖地跪着,心中念着谢昀的伤势,跪了不足半个时辰,便觉得腿脚酸疼,困倦难耐。
正在此时,一道阴影覆盖住了他的面庞。
细细密密飘到他面上的雨雾被挡住了。谢昀的语气不容置喙:“起来。”
朔月自知做错了事,不敢看他,垂着脑袋小声道歉:“对不起。”
“娘娘已经训过我了。”朔月鬓边的黑发被雨丝打湿,粘在白净的面庞上,他也不敢动手整理,看着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怜,“……陛下,我知错了。”
让皇帝受伤,自然是朔月的过错。
顿了顿,他又小声补充说:“那丹药没有掺别的。”
这次轮到谢昀怔住了。
那是他亲手炼的丹药,干干净净,未掺杂一丝异物。
因着谢从清的缘故,他只是尝过些毒药,却分辨不出心脏血肉的味道。他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因为谢从清是这样做的。
谢从清用最随意的语气对他说,这玉蟾丹中有着孩童的心脏,可令人益寿延年、乃至长生,说罢再问他要一滴心头血,让永生之人的心头血融进那颗黑金色的丹药。
一切都一模一样。
没人教过他礼义廉耻,他亦不晓善恶分明,他所学到的一切都来源于谢从清,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天子。
他从不曾质疑谢从清,也没有机会问出自己的疑惑,便就这样模糊且宁静地度过了十七年,陪伴皇帝身边。
直到如今,谢从清的话却与现实相悖。
素来简单安静的生命里多了一片阴云,久久地徘徊不去,几乎要将整片天空遮蔽。
“陛下,你们……都不喜欢玉蟾丹吗?”
朔月惴惴不安,还是迫使自己仰头注视谢昀,一时心如擂鼓。
其实他更想问,谢从清教给他的,是对的吗?
谢昀不料朔月会问出这种问题——他如此这般,就好像一只猫突然开始思考抓鱼会不会让鱼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一样。
谢昀垂着眸子,平静道:“他是如何对你说的?”
他,当然是谢从清。
谢昀的眸光冰冰凉凉,好像能穿透炙热血肉,凉进心里去。朔月迟疑地抬头,迎上那双眼睛,觉得自己仿佛被沁在了一汪冷水清泉中。
他将有关的往事零星道来。
神灵的恩赐、终生的荣耀……虽然荒谬,但确实是谢从清能够说出来的话。
为了长生不死……谢昀面色依旧无波无澜:“你也这么觉得?”
朔月觑着谢昀的神色,终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我觉得……如果是荣耀,不该这么痛苦。”
他不知自己答得怎么样,踯躅间,却忽然看见谢昀露出了笑容。
很淡,仿佛冰封千里的山峦消融了一个雪尖,在破云而出的阳光中化成清水,潺潺流淌而下。
谢昀淡声道:“起来罢。”
说罢,他拂袖朝室内走去。
朔月愣了愣,有些踉跄地爬起来,踩着谢昀的影子跟上。
细雨慢慢停了。浓云散去,慢慢出了月亮。
谢从清去后,皇宫里服侍的宫人拨出去一批,留下的宫人也重新进行了安排。
朔月不久前才被从天牢里放出来,照月堂没了主人,便只留了几个打扫的仆妇,除此之外无人服侍,连倒茶都是朔月亲自倒的,盛在最朴素不过的瓷白杯盏中递给谢昀。
谢昀喝了一口。
——凉的,有些异味,大约是隔夜茶。
他默默放下茶盏,四下打量着照月堂。
这里倒与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原以为朔月这样的人,住处必定装潢华丽、价值连城,连地板都应该是用金玉铺的,那才像是一只被圈养着娇宠着的金丝雀。
再或者,应该在正殿中央摆一只熏香袅袅的巨大香炉,才符合他那炼丹修道的做派。
然而与他所有设想都不同,这照月堂不仅地方小,位置偏,摆设装潢也极尽清简。
案上只一只青玉花瓶,插着几根鲜嫩翠竹,而后便是笔墨和几卷书册,零星散落着几个草编的小玩意儿,透出些许童稚拙朴。
最显眼的是只白鹤卧莲的玉雕,莲茎纤长,莲花绽放,卧在莲上的白鹤收拢羽翼,柔和驯顺,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缚住了翅膀。
他漫不经心地将猜测说出口时,朔月颇为好奇:“我是什么样的人?”
谢昀一时语塞,随后掩饰般翻着那本中庸,颇有些汗颜。
他与谢从清父子亲缘淡薄,八岁在太皇太后主持下封王后便在庆元宫读书,长大后些便出宫开府,便是回宫,也是往太皇太后的慈宁宫去,极少到谢从清的乾安殿和后妃群居的宫殿处来。
大抵是厌恶谢从清和皇贵妃的缘故,他对谢从清身边的人总有些先入为主的不喜。
朔月便很不幸地撞在这个当口上。
他会以为朔月是那种见风使舵、冷心冷情、凭着美貌身段上位的奸诈小人,谢从清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以皇贵妃为代表,谢从清身边的妃嫔多是这种人。
不知为何,他到底没把这番话说出口。
朔月却热切起来:“这里以前有很多宝贝的,不过我最近都收起来了。陛下要看吗?”
少年一点不记仇,既不记恨自己被他赶出寝殿露宿深夜,也不在意自己辛辛苦苦炼出的丹药被他打翻了一地,更是忘记了自己因他而被雨中罚跪的事实。
烛火照耀下,那双黑眼睛水润清澈,盛满亮晶晶的星子,身后若是有尾巴,此刻一定摇得团团转。
“不必。”谢昀听见谢从清的名字便膈应,便在桌上捡了本书聊以掩饰,“谁在教你读书?这些都是你读过的吗?”
朔月却难得仓皇起来。
他含糊着不回答谢昀,只匆匆拢起桌上书本,像是被人看见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似的。
只是还有一本尚书被谢昀握在手里,书角卷曲,书页泛黄,显然是旧书无疑。
朔月期期艾艾地看着谢昀,想去夺过书来又不敢,只能小声道:“陛下……”
这是数日以来他第一次见朔月露出温顺和懵懂之外的情绪,那双黑眸里透出些许紧张不安,给玩偶一样的漂亮人物增添了几分鲜活和生气。
还当这人是只漂亮木偶呢。谢昀莫名得了几丝逗弄人的恶趣味,不仅不把书还给朔月,反而细细翻阅起来。
大抵没有宠物娈童会认认真真地研读这一本佶屈聱牙的尚书——虽然这“研读”二字有待考证。
尚书长而难,比文章更难懂的是那孩童般的信笔涂鸦,充斥在一切空白的边边角角,似是注释,细看下去,却是在照抄原文字句,抄出来的也尽是错字别字。尤其笔画复杂些的,叫他写得宽宽大大,像是雨天满街的泥,乱乱地砸了一地。
谢昀边看,边忍不住蹙眉。
谢昀自小用功,十岁上下已经能写一手端方严谨的好字,目之所及皆是不知读了多少年书的臣僚们的奏折文书,连字体间距都有严格的讲究,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种顽童般的字迹了。
都说字如其人,可这稚拙的笔迹实在与少年的秀丽模样大相径庭,看来皇祖母所言不假,确实从未有人教过他。
不过,在无人教授的情况下,还能耐得住性子写字,也是难得。如果不是生来长生不死,被迫留在谢从清身边,或许会有另一番天地也说不准。
谢昀如是想着,恰巧迎上朔月担忧的目光。
大约是也知道自己写的不通,怕自己笑他罢。
这是全天下学子都能体会到的心情,谢昀轻笑一下,又立刻止住。
他不知,自己翻书时复杂的心情映在脸上便显出几分严肃。而那神情落在朔月眼中,恰到好处地让他回忆起了昔日可怖的往事。
谢昀把书递还给朔月,正想摆出新帝的宽容威严、说些诸如“勤能补拙”之类的话勉励他一番,却见朔月咬一咬唇,安安静静地跪在了他面前:“陛下,我知错了……我以后不读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了两章,我好勤奋(骄傲)
第11章 “陛下,做个好梦。”
朔月仰头看着他,须臾又没有底气地移开视线,心脏隐秘地砰砰直跳。
谢从清不喜欢他读书,也从未教他读书识字,好像怕自己读到什么不该读的东西、从他手心里飞走一样。在同龄的孩子读书习字、追逐嬉戏时,年幼的朔月端端正正坐在照月堂里,安静乖巧地听着谢从清说话。
帝王从七岁的朔月手中抽出书本,凝视着孩子懵然的眼睛,抚摸他细软乌黑的额发:“朔月,读书是书生卖与帝王家的谋生之道,你不需要沾惹这些俗事。”
“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毕生所求不过是在这金銮宝殿里图一席之地,而你永远不需要考虑这些。朔月,你已是万卷书册也描绘不出的神灵的恩赐,你已经在朕身边了。”
朔月不太懂得什么是“神灵的恩赐”,但谢从清于他而言便是至高无上的神灵,一直以来,他都乖乖应着。
只是深宫中长日无趣,谢从清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有万里江山等着他去打理,没办法时时刻刻陪着他。
朔月没有玩伴,偶尔悄悄搜罗那些边边角角的书,磕磕绊绊地辨认着字画,打发深宫中漫长无趣的时光,只是他无人教导,从来都是偷摸着读,读的慢,也不大通。
直到某一次被谢从清发觉,皇帝冷着脸看他,轻声的斥责在朔月耳中犹如惊雷一样可怖:“朔月,好孩子,朕对你说过什么?”
因着不死之身,朔月入宫以来便被谢从清当做宝贝一样呵护着,谢从清甚至还为他责罚过高位妃嫔,而那是朔月第一次知道谢从清阴沉暴戾的面孔。
朔月有些记不清那时候的事了,是三年前,还是五年前?
谢从清拔下他发间尖锐的银簪,在他皮肤上温柔地划过,力道渐渐增大,逐渐翻起皮肉、渗出血来,落下一道道骇人血痕。旧的伤口很快结痂痊愈,可新的伤口却连绵不绝地浮现,最终在某一时刻让他呜咽着哭出声来,泛黄的书页上落下一串串靡丽淋漓的鲜血。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一只银簪可以划下这么深的伤口。
他不会病,不会死,却不代表他不会受伤、不会疼痛,他的感官比任何人都敏锐,对疼痛的感知更加绵长,在伤口愈合后依旧忍不住浑身颤抖。
无穷无尽的伤口,无穷无尽的鲜血……他努力甩掉那些可怖的记忆,尽量平静地回应着谢昀的凝视。
谢昀……似乎与谢从清是不同的。
他的脾气好像还要更差一点。
发间的银簪似乎摇摇欲坠。朔月心中忐忑茫然。
烛火在丝丝缕缕的雨后凉风中摇曳。谢昀凝视着他,仿佛要透过他这一身如玉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去。
朔月跪的笔挺,像青玉花瓶里挺秀的翠竹,像撑着一身傲骨的青莲,不曾攀附过任何枝蔓。可他却是那样温顺驯服的人,下跪是那么轻易,理由又是那么荒谬可笑。
谢昀沉默良久,而后轻轻伸手,触碰到他发间的银簪。
时隔多年的记忆重新浮现,朔月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然而,他随后感到的却不是痛楚。
此前他淋湿了头发,再束起来时便有些草率,落了些许在外面。谢昀将那几缕松散的头发重新绾进发簪里,打量他片刻,似是叹了口气。
随即,谢昀朝他伸出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