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前几日杀入医馆,一夜之间服毒自杀的那名死士。
苏柳木又下一针,心中蒸腾起一阵愧疚:“苏某分明要杨大人静养,却还是拿些小事来劳烦您......”
杨涧山阖眼这般无奈:“只是交给下人去办罢了。”
黑衣护卫跪在榻前:“属下查明,这具死士来自杜家。”
苏柳木捏针的手一紧,不可置信般喃喃道:“杜家......”
杨涧山不似苏柳木这般意外。换而言之,他意外的并非杜家,而是惊讶于苏柳木的小小医馆竟同京城世家扯上了关系。他示意护卫退下,叹了口气,他并没有细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只看向苏柳木:“你近日莫出府,有事托下人去办。若是你有好友在外,记得书信告知他们尽早离开长安。”
......
林师收到苏柳木的信时,刘景珉已离开一阵了。
信口被兰花印封死,又托杨府的亲信亲手送来,林师接到时,不禁被这般郑重其事吓了一跳。
展开信件,苏柳木在于开头告知他自己一切安好,后又说明了那名死士的身份,又着重强调他近日尽快同刘景珉一同离开长安,不论去往何处。若是条件允许,便和叶语安一样去西北边陲寻廿信。
要离开长安了么......他将几笔回信交给杨府亲信,遥望天边,方才放晴的天边眨眼间再次乌云密布,黄澄澄的朝阳蒙上了一层灰。
宫门前的那束阳光被乌云彻底笼了起来。
刘景珉站在大殿前,身侧是文武百官。
“刘文易,你私自回京,瞒而不宣,欲意何为!”王宪之指着刘景珉的手在发抖,他看上去似乎怒不可遏,“你可知这是谋反!”
作者有话说
刘景珉终于对自己怀疑林师的行为感到一丝愧疚并且发誓以后不会了……
第25章 面圣
齐拥帝坐在大殿上,几次欲意起身反驳,却又瞧着一旁御史大夫的脸色冷漠,被吓了回去。
“王大人说的这是哪里话。”刘景珉摇摇头,作无可奈何状,“圣上宽厚仁心,体恤臣父亲过世之心痛,曾几次邀臣来京城小住,臣无奈因丧期未过而不得往。如今丧期已过,臣片刻不愿耽搁,即刻动身前来与圣上一叙旧话。怎的到了王大人口中,就成了谋反了?”
刘景珉沉下脸:“况且,臣六月初至就到了京城,又差府上的人向圣上禀报,要耽搁些时日才能觐见。可圣上却对臣回京全然不知,王大人,你对此有何头绪么?”
王宪知摸着胡子呵呵一笑:“陵南王府的下人办事不利,王爷自己管教不当,怎的还怪罪起老夫来了。”
“那看来是臣之过。既然如今满朝文武皆知我回京,那王大人,您守在陵南王府的那些人,能否撤去了?他们在那里瞧着,臣是吃不好睡不香,连新识得的美人都不敢往回带......”
“刘文易!”王宪知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状,“此乃朝堂之上,污言秽语休得再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怎就是污言秽语了?”刘景珉不以为然,挑眉斜眼看过去,沉声道:“王大人怕不是以己度人了。”
齐拥帝忙开口阻拦:“文易何事耽搁了?可是什么难事?”
刘景珉抱礼回道:“臣此前在岭南听闻有人口口相传天文道出世一事,来京城的路上便多留意了些,本以为此事只在岭南流传,可谁知到了京城,仍能听见有关此事的传言。臣知此事重大,斗胆私自前去探查了一番,陛下恕罪。”
天文道这三个字一出,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去。
此前一直未开口的周明持干笑两声:“王兄呐,被人查到了罢。”
齐拥帝昂昂头,示意他继续:“你查到了什么?”
刘景珉摇头:“流言不知从何而起,臣无能,未查明。”
周明持面上一怔,勾着嗓子干咳了两声,松懈下来笑道:“此事何须劳烦小王爷亲自去查,王宪知勾结天文道,已是板上钉钉。”
殿内众人似乎对二人每日互泼脏水的争论已是司空见惯,并未有过多的反应。
刘景珉顺着他的声音看去,一方是王宪知死咬着自己不放,他手中的天文道玉牌被人偷走,便用其学生杜云中的名头散布事关天文道的流言,希望能钓上偷盗之辈;另一方是周明持拿假半仙传播关于天文道的流言,又假借西南署之名,让小曲儿拿月牙弯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杜云中,再除掉已经暴露西南署身份的假半仙,并留下月牙弯刀,让人误以为杜云中同假半仙皆为为流言中的西南署叛徒,好嫁祸于他。
剧本在戏台子上演了,真半仙多半已死在周明持手上,小曲儿兴许是周明持养的杀手;杜云中安然回了杜家,王宪知丢失的那枚玉牌辗转来到了他的手中,他却依旧不知真伪。
人人都想借天文道之名做事,人人都在得知他回京之时写好了剧本。
借助各方之手,他几乎要把剧本摸透了,周明持想借他回京后的手拖王宪知下水,于是那从岭南至长安的流言,本就是跟着他一路来的。
有意引他去查——那就偏不能如此人心意。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同林师在平康坊,在一手拽着杜云中,被小曲儿追杀一路后,他们缩在角落里瞧见的,小曲儿跟随着离开的那名黑斗篷。
他原本猜测,此人只是周明持的一介手下,但今日站在这个角度朝周明持的方向瞧过去,那人身形分明和他一模一样!
那人便是当朝中书令本人。
直到早朝结束,几人间的剑拔弩张都未有结果,齐拥帝打着哈哈听了几嘴各地的州府奏报,大手一挥,遣百官散去了。后又留刘景珉一说今日为他设立了接风洗尘宴,刘景珉嘴上说着谢主隆恩之类的话,又打心眼里没心思去这个劳什子宴会。朝堂上的这群老头子横竖看自己不顺眼,在这宴会上免不了对他阴阳怪气一番,小皇帝蠢到听不出来,他听着上火。
不过那姓王的老头就有意思多了,似乎是打心眼里觉得他是个不思进取,整日寻欢作乐的闲散王。但凡想起他,都要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刘景珉乐得自如,努力让自己往他口中的那个闲散王的做派上多靠靠,做一个逍遥自在的蠢蛋,总比被人忌惮提防来得好。
若不是当年前陵南王于先帝时期便借着山水美人的由头,离开长安长居岭南,恐怕留不住他一家的命。
眼下便是,若是他推脱一二,便是悖了他不思进取的人设,但……
他答应了林师去去就回。可宴会一办,总是要到灯火燃尽,尽兴而归的时候才肯结束。
好死不死,谷余奉命留在了客栈里,眼下他甚至无法托人传消息回去。
于是刘景珉被齐拥帝强拉着唠了两个时辰的家常,又迫不得已在御花园前的鹭华池见了文若公主刘鸢。
刘鸢坐在池塘的亭廊边,怀中窝着一只肉嘟嘟的小狸奴,那小狸奴见到刘景珉,“喵呜——”嚎了一嗓子。
刘鸢瞧见站在齐拥帝身侧的刘景珉,神色微怔,转瞬即逝后,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小狸奴趁着这个机会从她怀中一跃而下,跑去蹭刘景珉的裤脚。
齐拥帝笑道:“今日阿菊怎的这样粘人了,这可是头一回。”
半途中郑公公捏着嗓子提醒圣上该用早膳了,三人坐在院内享用了一顿“家宴”。
齐拥帝举着酒盏呵呵一笑:“文易终于回京,朕与文若皆是甚感欢心。今日午膳便当作是我刘家家宴,庆贺!”
家宴不与嫔妃同饮,反倒是拉着堂兄与妹妹在花园里小酌。
先帝子嗣不丰,虽说后宫佳丽三千,可偏偏像中了邪似的,皇子公主皆早夭的早夭,殒命的殒命。先帝搜罗天下能人异士做过各式各样的法事,却依旧效果甚微。
折到最后只留得偏房贵人的一对儿女。
先帝就这样怀着恐惧撒手而终。
若不是如此,刘相是万万坐不上这个皇位的。
他将酒一饮而尽,叹气:“若是能将离王召入宫中一同用膳就好了。”
文若在一旁提醒:“皇兄,离王他有公务在身,已离京多日了。”
齐拥帝望向天边:“朕知道。小叔虽然性子冷淡了些,幼时对朕也是照顾许多,只可惜膝下无儿女,逢年过节府上都太冷清了些,朕替他难过。”
刘景珉边夹菜,随口附和着道了声:“陛下仁义。”
齐拥帝呵呵一声苦笑:“文易,你可是在夸我呢?”
他给妹妹碗中添了块糯米梅花糕,又苦言道:“朕的那群大臣也整日说朕仁厚,重情。可面上看去各个都不像在说好话。”
不像好话便对了,刘景珉心想,这哪是夸帝王的话呢?
......
接风宴设在卯时,群臣皆可参加。刘景珉坐在矮桌前,前来搭话的老臣是一个都没搭理,瞧着顺眼点的,就给着面子喝一盅酒。
他好些年不回长安,上次时还是年少时与父亲小住了几个月。眼下回京,不免有各方人士来这宴会上探他的口风,见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又讪讪而去,摇着头离开了。
有人压低声音咬耳朵:“瞧瞧这像什么样子,这圣上也是,依老臣看还是离王勤政爱民,听闻前些日子接管淮南事务,累病在案牍前......”
“这话可不能叫别人听去,小心到陛下面前告你......”
这话不知有无旁人听到,反正刘景珉听了半句,剩下半句听不真切。
前来敬酒的人多,即使他不想搭理,也来来回回举杯了不少次,宫中的酒入口有些辣,不若岭南醉花阴那般柔顺,也不如梅子酒那般甘甜,并非佳酿。桌上的“鹅鸭炙“,水盆羊肉油得发腻,叫人难以下咽。他皱着眉,将酒盅重重撂在桌上,朝面前的人微微一笑:“我只是一介闲散王爷,没个一官半职的,不像其他人那般可堪以大用,大人就不必找我闲唠了。”
各路人马散去时,已是月明星稀。
刘景珉站在高台石阶前。
身侧的宫灯散着幽幽的暖光,可也只能照明脚下的方寸之地,远处的朱红墙壁与青石台阶仍被黑夜拢在怀中,泛着乌色。
此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踱着步子下了台阶,马车已经等在宫门外。
驻足回望,殿门已经离他很远了,遥遥看去似乎隐去石阶留在了天边。殿内没了灯烛光亮,只留殿前的两盏石灯,此时此刻齐拥帝大概已被下人簇拥着回了寝殿。
刘景珉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上了马车。
马车将刘景珉放在了陵南王府,他和出门相迎的老管事瞠目对视片刻,叫人备了马,一路疾驰回了客栈。
老管事站在门前含泪目送:“殿下,常回家看看呐——”
谷余背手站在房门前,他推开门:“主上,林公子已经睡下了。”
灯火随开门时起的微风跳了几跳,桌上放着一碗汤,一盘“槐叶冷淘”,还有一壶小酒。
“主上,这是林公子留的晚膳,您若是吃过了,需不需要我收下去。”
刘景珉一抬手,道了声“不必”,他随眼一瞥,瞥见林师房间随关着门,门缝间却还透着微弱的灯光,他还没睡。
他吩咐谷余将酒温了,站在桌前将那碗汤一饮而尽。汤已经放得有些冷了,在夏夜的五脏六腑中透出一阵清凉,他坐下来,吃了那一碗槐叶冷淘。
透着槐叶清香的凉面,添着肉沫臊子,顷刻间下了肚。
添了些味,又解了些腻。
他起身接过谷余温好的那小壶酒,站在林师房门前,抬手轻叩。
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林师披着外衣,手中拿着卷书,靠在墙边,发尾还有些潮。他瞧着站在门外的刘景珉,眉眼间弯起来,似乎在调笑他的先前所言:“去去就回?”
刘景珉被他问得噎了一下,他的睫毛垂下去,干笑了两声,挠挠头,语气里甚至夹杂着几分心虚:“一些突发状况,被人留下来硬吃了顿饭才放人,我还推脱不得。”
林师忍俊不禁,许是被他这罕见的神情逗笑了,他背手佯怒道:“可让我好等。”
“早知该叫上谷余一同的。”刘景珉撇撇嘴,“这样还能半路传信回来与你。”他懊恼道,“失策。”
其实不然,谷余留在此还是有些用的。
中午时分楼下堂内有客人起了争执,一顿骚乱。
他本在午间小憩,被吵醒后透过窗子瞧了一眼。三言两语间得知,似乎是店里的打杂姑娘受了客人骚扰,怒而反抗。那人马尿喝多了上头,眼看提着桌椅就要砸店,掌柜的缩在一边不敢得罪。
林师正要路见不平施以援手。
房门刚开,就见打杂姑娘慌不择路,顺着楼梯一路跑上二楼,此时正巧路过房门。本守在门口的谷余站在二楼廊道,沉默着给了追在后面的那客人一拳,那人当即倒地不起。
“主子在睡觉,请勿大声喧哗。”
刚推开门的林师:“……”
谷余这话虽然说得并不那么有说服力,但那人八成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看看谷余,瞧瞧林师,一个侍卫打扮,背手站在门口,一脸不好惹的神情,一个腰间佩玉,面色波澜不惊,他怕是哪家不好惹的大人,忙不迭遛了。
打杂姑娘合手鞠躬千恩万谢,林师指指谷余,轻声道了句“谢他。”闭门睡回笼觉去了。
刘景珉听后放声大笑:“先前集市上买来的小玉佩,你不肯收,这不是唬唬一般人,还是很有用的嘛。”
没笑两声,被林师扯住袖子,低声劝他此时半夜,还是小声,遂噤声。
谈笑间,林师嗅到他身侧萦绕着一股酒香,不若醇厚香甜,反倒有些辛烈。他留了小壶清米酒在桌上,但它此时被刘景珉拿在手里,显然还未曾打开。
他捏了下鼻尖,垂眸不自觉往后退半步。
刘景珉这才觉得方才宴上还是有些贪杯了,此时头有些晕,他甩甩脑袋。正瞧见林师后退的那半步,心中猝然一急,蓦地伸手抓住他手腕。
烛火乍明乍暗,烧得人眉眼间朦胧暧昧。
他的手腕凉凉的,隔着衣袖都能感觉到。手中握的那本书并没有随着突如其来的动作掉下来,显而易见书的主人也并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反而颇为镇静,他轻声问:“怎么了?”
刘景珉又向前一步,林师本能想侧步一退,但身后已经没有了空间,被堵在了墙角。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木槿叶的味道,大概是方才沐了浴,淡淡的萦绕在鼻尖,教人安心不少。
林师觉得有些好笑:“怎的不说话?”
小皇帝晌午时的话,恍然间如魔音般不合时宜地在刘景珉耳边响起,几乎要击碎他眼前的这片宁静祥和——
“文易可是在京城里结识了朋友?”
他握筷的手当即一顿。
“昨日吕侍郎来见朕,还特意告诉朕你身边有位俊秀公子。”齐拥帝笑道,“可是哪位世家公子?”
刘景珉牵着他的手腕,林师侧头透过他的碎发去去瞧他的眼睛,不似平日里那般明耀,夹杂着些许顾虑,片刻又听见他低声道:“我想你离开长安。”
最初说要冒着风险调查,林师也说得出“九族不过我一人”这样的话来,可今日桌上齐拥帝真真切切地问出那人是谁时,刘景珉忽觉有些脊背生寒。
那股寒意顺着脊柱直冲大脑。
事情既然能捅到齐拥帝耳中,说明这群人已经将他的的身份里里外外摸透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敢猜。
他不忌惮齐拥帝,但是他低估了朝堂上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
林师没想到他也会这么说,不禁眉头一皱:“为何?”
白日里苏柳木那加密书信中讲了一次,晚上刘景珉又急匆匆地来找他,说的还是同样的话。
“我当初问你,那群人我们得罪不起,即使继续查下去,可能会定罪下狱危及生命,你也愿意查下去吗。”刘景珉深吸一口气,正色道,“但我现在忽然觉得,官场内斗水深,我本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林师沉默了良久,刘景珉原本以为以他的性子会生气,也许会坚持留在京城,或者说一句“我怎可临阵脱逃”,“这不该你一人决定”诸如此类的话。若真是如此,那他定是要再劝上一劝,说服他去找他南下江南,正巧这几日孙如卷姑娘打算离开京城回到长渊镇,他二人若能结伴而行定是更加安全;若是他不愿,亦可去找那位传闻中做官的朋友,或者他那个师妹。
可等刘景珉终于松开了他的手腕,才听得他缓缓开口:“即使你今天不问我,我也打算走了。”
这下轮到刘景珉愣住了。
林师转过身去,将书置于桌台上,他解释道:“苏大夫今日秘密书信与我,同样告知我须得尽快离开长安。”
烛火随着他的动作跃动几下,又静了下来。
刘景珉忙追问:“你打算去哪?”
“去飞沙镇。”
......
打马一路向西,叶语安赶到飞沙镇时,已然入夜。
飞沙镇是个不大不小的边陲小镇,因地处边关常年有军队把守。又因坐落于通向陇右道与西部诸国要道,因此能在街上瞧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行商与休沐结伴出行的士兵。
镇子不大,最高最大的建筑是一家驿站,专供行至此的商队歇脚,名气十分响亮,叶语安所行一路上听了许多人提及它的名字——走石栈。
飞沙走石,名字起得倒是应景。
眼下叶语安就站在这间驿站门口。
定睛一看,牌匾上分明刻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有石栈”。
西北多风沙,她裹了一件灰色的挡风斗篷,衣裳裙摆也不若之前在长安城中时的光鲜,腰间提溜吊挂地系了一串小物件。为了能将她的马尾围起来,她一手拽着被风吹得哗哗乱舞的兜帽,另一只手掂了掂腰间的荷包——
不够住店了。
如果今日能找到廿信所属的西北军驻扎的营地,兴许今夜就不用睡在树枝上了。
叶语安叹了口气。
她已经睡了两天树枝叉。
虽说她先前随师父师兄在山上时,向来是躺在树枝上阖眼就着,练就了一身偷懒耍滑的本事。但西北地区毕竟不像山中竹林那般,此地风沙刮得呜呜作响,昼夜温差又极大,就算她不被风吹下来,清早起来也是一身尘土。走在街上,路边的乞丐看了都要摇头。
其实临行前师兄怕她饿肚子,给她塞了不少银两。奈何小师妹乐善好施,一路上,但凡遇见个可怜人,都能从她手中讨到吃食。不管是路边卖身葬父的女子,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易子而食的流民……
就在叶语安站在驿站门口,在“晚上还是忍忍睡树罢”和“必须要洗个热水澡”的两个选项中终于做出选择,决定“再忍一晚上!”后,她又将刚买的一个热气腾腾的酱肉包随手分给了路边的瘸腿乞丐,让本不充盈的荷包雪上加霜。
她咬着包子乐呵呵心想,反正买了两个,分给他人一个自己也不会饿肚子,何乐而不为呢。
“他不是真瘸子。”有一个厚重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像是沙场上的军鼓,“他是装的。”
她其实从未听过战场上的战鼓,只不过廿信回京与苏柳木和她在医馆小聚时,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番,还说有人声音便像那军鼓般。
叶语安闻声一转头,果不其然,那骗子乞丐早就溜之大吉没了踪影。倒是出言提醒她的那人,一身黑色圆领袍,腕上箍着金臂鞲,发间还绑了额带……
是汉人,叶语安心想,还是个会武功的汉人。
那人指着那骗子乞丐逃走的方向,神情认真:“他朝那边跑了,姑娘需要我帮你把肉包追回来么?”
叶语安拿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瞧着他,心想,即使是追回来也不能吃了罢?
她缩缩脖子,摆摆手:“多谢公子美意,不用了罢……”
那人面上一片严肃认真,仿佛是在谈论公务似的,他道:“包子也是很重要的,两个怎么吃得饱。”
她婉言谢绝那人的好意,正要离开去寻找合适的树林。忽然觉得依他这一身装扮,尤其是腕上的金臂鞲,应该不是飞沙镇普通居民,说不定他就知道西北军于飞沙镇驻扎的营地,于是猛地刹住转身要走的脚步,朝那人背影喊:“敢问公子是否知道,若是我请求面见西北驻军的将军,该往何处去?”
叶语安瞧见他怔了一怔,又听见他反问:“你找将军何事?”
有戏!她心想。忙说:“我从长安来,有要事找廿副将。”
“出了城,向西南方向直行十里。”李自离抬手好心给她指了方向,“入营需要通报检查,要等上半个时辰。路不好走,骑马过去快一点。”
“多谢公子!”叶语安眉眼一展,喜形于色,抛下一句“有缘再见!”一展轻功点枝头,朝大营方向奔去。
李自离站在原地“啊”了一声,显然还有话没来得及说出口。片刻他微微摇了摇头,在驿站旁牵了匹快马,一个侧身翻上马背,缰绳一扯,马鞭一扬,疾驰出城而去。
方向同样是西北军大营。
叶语安报了身份,等不了太久就被人带去寻廿信。
她跑过两次西北边陲,但也仅限于寻着江湖高手切磋较量,追着休沐的廿信讨酒,逮了沙地里的沙兔想要养上一只……还从未踏入过如此板正森严的军营。
“别看现在一个个人模狗样的,私底下都是一个个兵痞糙汉,耐…打得很。”廿信领着叶语安在营地里闲逛,不时有搬着物资路过的士兵冲他点头问好,眼神也会越过看向叶语安。
“过两天我们还得西行,你是留在飞沙镇,还是随我们同行?”
叶语安的眼睛刷地亮起来:“我可以随行?”
“理论上是不行的。”廿信哼哼笑两声,“但是看在你大老远带来了舒络的信的份上,小爷我就给你破个例。”
叶语安脚一停,嘴一张,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仿佛信仰崩塌:“滥用职权!”
周围有人寻声看了过来,廿信慌忙捂住她这张口无遮拦的嘴,面色狰狞咬牙切齿:“开玩笑!你师兄写信让我照拂你,我寻思你先前也和舒络学了两手包扎,上了前线形式紧迫时营里就那两个军医,一个恨不得掰成两个用,就算你是闲杂人等。多你一个人这不是就多一双手。”
有战况时军队随医不够已是常事,常是那两个人忙得打头转,有时战友来帮着军医打打下手,总是被嫌弃下手太糙太重。
“京城太医院那么多人,也不想着拨给我们几个......”
“军医不够?我改日写信给柳木姐……”
廿信哼笑了一声,赶忙制止住她的想法:“乖乖,要人哪是那么简单的事。她一个京城里的赤脚大夫,无官无职,谁会放她来。再者说边关的苦日子,来了就回不去了,可不要跟着我在这里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