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轻点头:“自然,我来之前已经有所准备,这才带了灵马来。我们五人,乘风驭使马车更快一些。”
几人商议了一番,还是谢折风驱使马车,安无雪等人坐在里头就好。
姜轻率先上了车,安无雪正打算紧随其后,身旁,谢折风突然一步上前同他并肩而立,拦住了他上车的动作。
安无雪一惊,立时撤开让谢折风先走。
那人却转过头来,低声困惑地问他:“你可以收下云舟给你买的花灯,可以让姜轻为你付一根糖葫芦的账,为何不要我的一颗灵石?”
安无雪险些脱口而出:因为那是你送的。仅此而已。
问这个干什么?
堂堂出寒剑尊,难道还记仇这么一件小事?
等等……
照水城于他而言与别处不同,他站在此处总有种大梦一场的恍惚感,一念之间竟是疏忽了。
他们来到照水之后他便不曾特意遮掩,刚才也没有遮掩言行,这人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他们两人此刻正立于马车旁,挨得极近,街上嘈杂,身后的云舟云尧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他干脆同样以低声答道:“一颗灵石而已,不值得仙尊挂心。”
已经上车的姜轻突然掀开马车的帘子,探出身来,指向车内一处,对安无雪道:“宿雪,我给你铺了一层嵌了绒的丝衾,你坐这——”
他见谢折风面色沉沉,而安无雪正和谢折风挨在一起不知说着什么,他话语一顿。
“谢道友,我看你和宿雪同出落月,关系似乎也不俗,”姜轻说,“我只是见他修为不高,又身子单薄,怕马车长座冰凉,他坐着不舒服。”
“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管谢折风会不会介意干什么?
反正现在别人眼里谢折风只是一个落月峰弟子,他干什么都有理由。
他不想被谢折风这样问下去,也不想和对方靠得这样近,赶忙顺着姜轻所指的地方,上车坐了下来。云舟云尧噤若寒蝉地紧随其后。
谢折风在马车外默了半晌。
姜轻等了会,又探出身:“谢道友?若是有所不便,我来驾车也可以。”
“不必。”谢折风踏上车头。
灵马踱步在照水城中,一出城门便乘风而起,直冲云霄。
安无雪坐在车中,趁着四下只有风声,回忆刚才情势。
谢折风只是疑虑他先前行事作风,不像是怀疑他的身份——此事太天方夜谭,要想到并不容易。
他之后稍加留心,应当无妨。
他低着头,思忖不言,云舟却活泛了起来。
“对了姜道友,我生得迟,没赶上诸仙陨落的乱世,只听门中长辈提过仙祸,知道一些口口相传的事情。你说你千年前就降生了,那你岂不是亲眼见过仙祸之世?”
安无雪手中摩挲着困困给他摘的养魂树的叶子,闭上了双眸。
姜轻:“嗯?”
他摇了摇头:“我并没有亲眼所见。托那位不知何处的恩公的福,最初几百年我都沉眠于冥海深处。”
云舟面露失望,姜轻却又说:“但我之后一直在北冥城修炼,北冥是仙祸之时临海四城中传承保留最完整的,上官城主又是当年的佼佼者,我确实知道的比寻常修士清楚些。”
“宿雪困了吗?”他突然转头看向安无雪,语带笑意,“若是吵到你,我还是不聒噪了。”
安无雪微张双眸,低声说:“无妨,我只是养神。”
云舟即刻竖起了耳朵:“快说快说!”
马车驶于云层中,两侧灵兽不时掠过,鸣叫之声伴着风吟传入车内。
安无雪倚靠一旁,重新闭上双目,听着姜轻在风声中娓娓道:“仙祸之所以是仙祸,便是一场由长生仙带来的祸事。仙祸之前,两界仙者众多,千千万万年来各门各派不断有人登仙,仙者陨落交叠,总数维持在十数人左右……”
说的明明都是安无雪亲历之事,但他还是忍不住认真细听。
这与他所知道的并无出入。
修行一道,十者有九,都是为了走那条登仙路。
若是突破渡劫成功登仙,便可感应天道,寿数延绵,非大劫无陨。
要登仙,就必须走出自己的道——一如谢折风的无情道,必须自始至终不为凡欲所扰,道心稳固。
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步?
寥寥无几。
“……即便是几千年前仙者众多之时,要登仙也不容易。可约莫在一千四百年前,落月峰的南鹤仙尊尚在之时,两界的长生仙之数竟达数十之多。
“当时大多修士都以为是气运使然。可过了两百年后,两界突然横生浊气,不少灵脉被侵蚀,妖魔滋生。”
云尧适时道:“浊仙。”
这话一说,安无雪心情沉沉,仿若大石压在心间。
姜青点头:“是,原来那些多出来的长生仙,根本不是走正统的修行路成仙的。修士以清气修灵力,可不知是谁发现了一种秘法,可以利用天柱灵脉之下所镇压的世间浊气修魔。
“无需道心通明,没有瓶颈,吸收的浊气越多,境界就越高。
“这是一条损害两界生机的捷径。”
姜轻顿了顿。
众人神色凝重,无人开口。
因为之后的内容,便是四海两界人人皆知之事。
这世间有多少人能抵抗修行没有瓶颈这样的诱惑呢?
不说那些普通修士和出生便可修魔的妖物,当时即便是已经成仙的修士,都有人为了更上一层楼而误入歧途。
——北冥仙君就是其中之一。
她本就是浮生道登仙的天才,又引浊气入体修魔,实力不可小觑,因此北冥一战格外惨烈。
修士与魔修你死我活,两界尸骸成山。
只要有那入魔登仙的秘法在,便不断有修士修浊入魔。
浊气之事一旦开始,就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这便是仙祸了。
“……南鹤仙尊为了拨乱反正,和其余没有入魔的长生仙一道,以自身为祭,设下死阵,与所有浊仙同归于尽,毁了那登仙秘法。”
姜轻叹了口气,“据说在那之后,浊仙之乱虽然结束,但两界无一仙者,因而还是乱了好些年,四海万剑阵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直至出寒剑尊登仙出关,剑光涤荡四方,肃清天下妖魔,仙祸才彻底终了。”
言至此,马车外侧的谢折风不知是不是也在听着,想起了什么,似是稍稍出了神。
那人维持的结界松了一瞬,两侧长风送入,吹动小窗上挂着的帘布。
安无雪透过帘布掀起的缝隙看去,瞧见了底下群山万重,生机盎然。
他也被姜轻的话勾起了神思,想到了不少回忆。
他和谢折风曾经并不是没有互相扶持过。
谢折风身为乱世之后统御两界的仙尊,必须是世人眼中的端方君子。
那些谢折风不能做的、不会做的、看不见的,全都是他这个首座出面解决。
只不过呕心沥血的结局,是那人一句“罪有应得”罢了。
“宿雪?”姜轻喊他,“你怎么皱眉了?是我给你垫的丝衾不舒服吗?”
他回过神来,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没有,”他嗓音有些滞涩,“我只是第一次听别人谈这些,有些感慨而已。”
“对哦,宿雪你之前不是修士。”云舟说,“话说回来,当初既然双方势均力敌,仙修险胜一筹——那如果险胜一筹的是北冥仙君为首的魔修呢?会不会现在仙修才是过街老鼠?”
云舟挠了挠头:“我这样说好像有点大逆不道……”
姜轻眯了眯眼睛:“确实有点大逆不道,但童言无忌,而且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云舟瞪大了眼睛:“童言无忌?谁是童?姜道友你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不能因为你是天地之灵就分了长幼吧!”
“嗯,也有理。”姜轻点头。
云舟:“……”
姜轻瞧向云尧:“云尧道友好生安静,怎么不多说点话?我瞧你也有些一见如故之意,还想同你结识结识呢。”
云尧:“我……”
“我师兄他一直都是这样,闷葫芦一个,”云舟抢话道,“不对啊姓姜的,你对宿雪也一见如故,对我师兄也一见如故,就我没有?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都说出来了,”姜轻悠悠道,“怎么会是无意的。”
云舟:“…………”
安无雪笑出了声。
马车倏地停了下来。
外头,谢折风仿若无悲无喜般道:“云剑门到了。”
云舟神情一顿,与云尧一道瞬间跳了出去。
安无雪慢悠悠的,等到姜轻下了车,他这才掀开帘子往外探出身。
云剑山门映入眼帘。
山门没什么特殊之处,从这里打眼往里看,只能瞧见阶梯入群山,周围平静宁和,完全看不出任何凶兆。
但只有他们一行人清楚,眼前的宁和,不过是凝固了两个月的幻境假象。
一只手朝他伸来。
安无雪:“……?”
他顺势看去,只见姜轻站在马车旁,伸出手打算扶他下来。
“姜道友,”谢折风持剑而立,视线压低,道,“叩门。”
姜轻说:“我只是看谢道友没有扶宿雪的打算,这才伸手,照顾一二。”
安无雪:“……”
他无声地自己跳下了车。
谢折风收回目光。
姜轻面露失望,转身,朝着云剑山门掐出法诀,发了一封北冥拜帖进去。
他作为当日拜访云剑门之人,身处局外,却算是半个幻境中人。
由他叩门,不会惊动整个幻境。
没过一刻,姜轻发出的拜帖便得到了回应。
是那句“贵客稍等片刻,吾等即刻便来”。
姜轻当时收到这句话便离开了。
现下,姜轻直接就着这句话,继续回道:“我为急事而来,等在此处,还望贵派速速开门。”
传话符咒再次飘进了云剑门。
云舟紧张地擦了擦额头,严肃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谢折风:“等。”
不多时,远处山门台阶之上,一个人影自上而下,朝着他们而来。
人影穿着一身蓝色云纹道袍,头发黑白相间,像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修者。
云舟一见到人影便小声惊呼:“掌门!那是掌门!”
谢折风却说:“周围除了我们,没有生人之息。”
——来见他们的是个死人。
“谢道友,我们好像只猜到了一半,此地并不仅仅有幻境。”姜轻也盯着那朝他们靠近的云剑门掌门,“里面的人似乎是真的,凶手造了个幻境,在幻境里操控死人的身体,营造出云剑门还有人的假象。”
他看了一眼云舟云尧:“你们最好做好准备,你们‘掌门’可能只是个被别人控制的尸体。”
云舟抓着剑鞘的手抖了抖。
“畜生。”他说。
云尧冷着一张脸,无言。
安无雪平静地站在一旁。
他能看出来,谢折风肯定也看出来了。
云剑门里有大魔。
他们一旦踏入山门,幻境之后的云剑门,怕是完全和他们现在看到的云剑门完全不一样。
安无雪悄悄看了一眼四方。
一会谢折风必然要进云剑门的,现在是否是个好机会?
他若是借口自己修为不高留在门外,能否趁着这些人进去探查的时候一走了之呢……
“宿雪。”
安无雪一愣,发现喊他的人是谢折风。
他投去困惑的目光。
男人自法袍衣袖中,拿出了一个灵囊,将灵囊松开放于掌心之上朝他递出。
灵囊靠近安无雪的那一刻,哪怕里头的东西还未显露出来,他便感受到自己的神魂一阵温暖。
这里面是……
谢折风淡淡道:“养魂树精。”
姜轻、云舟和云尧的神情尽皆一顿。
云剑门掌门的身影越来越近了。
安无雪顿感不妙。
谢折风干什么?
他勉强道:“我听云舟说过,这是四海两界独一无二的珍宝。如此珍贵的灵物,谢道友怎么对着我打开?”
这人对他说:“养魂树精可照人生前死后,明辨死者怨气。”
“那这和我……”
“你把树精拿出来,照一照云剑掌门。但凡云剑掌门的尸体里残留着一丝神魂或是怨气,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些当日之事的线索。”
安无雪垂下目光,没动。
他的双手藏于垂落的衣袍之下,指甲扣着掌心,指节逐渐因用力而发白。
养魂树精可照亡者生前死后。
这没什么。
可在场的“亡者”,不止云剑掌门一个。
为什么偏偏让他这个看上去修为最低的人来拿?
他是个本该在千年前烟消云散的孤魂,宿雪这具身体原本的魂魄也不知因何不见了,不论是身体还是魂魄,他都有太多说不清的东西了。
他不能碰养魂树精。
谢折风侧身伸手对着他,手中那装着养魂树精的灵囊横亘在他们两人当中。
“云剑掌门”眼看就要到他们面前了。
他稍稍低头,敛下神思,抬手将灵囊接入手中,做出伸手要拿出养魂树精的架势。
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动作一顿,镇定道:“此物还是太贵重了,我修为太低,拿在手中,怕一会出什么意外护不住树精。谢道友,既然是仙尊——”他刻意拉长了这两个字,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谢折风,“——给你的,我不敢乱动。”
谢折风没动。
这人看着安无雪端在手中的灵囊,俨然一副只等着安无雪拿出来的样子。
云舟急道:“谢道友,宿雪他只有辟谷期,不敢用很正常。你用不就行了?”
姜轻上前一步:“我来吧。”
谢折风瞥了一眼:“此物归属落月,姜道友与我落月峰无亲无故,不能交给你。”
云舟伸手:“那我来,我来总行了吧!”
谢折风抬手,春华剑在剑鞘内,横于云舟面前,挡住了他要拿出养魂树精的架势。
这是势必要安无雪亲手拿了。
可他绝不能拿。
安无雪僵在一旁。
就连那晚谢折风险些在霜海上再杀他一次,他都不曾如此惶然。
他不怕世人眼中的出寒剑尊,可他怕上一世自己眼中的师弟。
他一想到谢折风可能会在养魂树精的作用下看到当时狼狈的他,想到这人会知道他就是那个罪该万死的师兄,想到他又要以“安无雪”的身份面对谢折风……
过往如惊涛骇浪,冲得他面色一白。
他稳着神情,低声说:“既然姜轻和云舟都算不得落月弟子,我自然也不算。谢道友为何不自己拿?”
“我不便动用。”
只有他这种死过一次的人才怕碰到养魂树精,谢折风有什么不便的?
他才是最不便动用的那个。
不管谢折风是什么打算,这个打算居然误打误撞堵了他的路。
他拿了是暴露,不拿是心虚,也是暴露。
“云剑掌门”已经到了众人面前。
方才远看没什么,此刻近处细细看去,他虽然和一般人无二,但神情有些僵硬,双目颇为无神。
他眉心之上泛着几乎不可察觉的浊气,内里多半是个魔物。
安无雪离这魔物最近。
他手中还捧着那敞开的灵囊,拖着没动。
“云剑掌门”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说:“哪位是北冥来使?”
几人相视,姜轻笑道:“云掌门,是我。”
“来使有何急事?”
“可否进门一叙?”
“既然是急事,不如在此长话短说。”
言下之意,根本不让他们进去。
他们想不惊动山门内魔物进去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姜轻眉梢一动,看了一眼谢折风,似是在等谢折风决断。
谢折风还未发话,云舟怆然道:“掌门,你还认得我和师兄吗?还有宿雪,当初是你找到的宿雪,让我和师兄带着宿雪去落月峰的……”
“云剑掌门”目光一顿,转而看向云舟。
倏地——
那魔物知道自己装不下去了,周身泛出滚滚浊气,双目赤红泛黑,突然直冲离他最近的安无雪而去!
安无雪装作没有反应过来,一动不动。
云舟惊呼:“宿雪!!!”
谢折风神情微变,双指并拢,顷刻间驭动灵诀,轻而易举地将安无雪往魔物攻击不到的另一侧拉。
灵囊晃动,养魂树精眼看要被灵力波动扯出,安无雪赶忙抓着灵囊,顺势往一旁倒去。
电光石火间,云尧退后了一步,似乎是想护住安无雪,姜轻和云舟同时出手。
四周飞沙走石,乌云滚起,昏暗倾覆而下。
山门一改先前整洁之相,残破非常。
本来一片宁和之地骤然变了个样子,天翻地覆。
姜轻一剑直指魔物眉心——不论仙修还是魔修,眉心皆是识海与灵海汇集之地。
魔物后退一步避开攻势,周遭狂风不止。
下一瞬——
姜轻和那魔物突然消失在了几人面前!
这一切不过顷刻之间,安无雪还在顺势往一旁倒去。
仓促中,他一眼看出了情势。
那魔物是想将他们分别拉入幻境中各个击破!
谢折风镇定地立于一侧,指尖灵力汇集,眼看就要出手。
安无雪攥紧自己手中的灵囊。
如果谢折风出手,雷厉风行解决此事之后,仍然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养魂树精……
他看了一眼姜轻消失的地方。
只要暂时和谢折风分开……
值得铤而走险一次。
他赶忙抓紧灵囊的开口,佯装被推至一旁没有站稳,毫不犹豫地朝幻境的开口倒去!
烈烈风声入耳,幻境之中,浊气清气相交之处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将刚刚凑近的安无雪吸了进去!
云舟的喊声闯入他耳中,越来越远。
“宿雪!!!”
“——谢道友!你怎么也进去了……”
“那我……”
其余的话安无雪已经听不到了。
他眼前天旋地转。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被那幻境之力吸进来之后,整个人都被带着往前方一滚。
四方昏沉沉的。
浊气蔓延于空中,清气稀薄,他似乎被甩到了一处山峰的半山腰之上,连周围的草木都染上了死气沉沉之感。
一声撞击。
他被甩到了一处山石之前,撞到那山石之上。
他闷哼一声,赶忙看了一下自己身旁。
这是一处偏僻的小山峰,目之所及都是被浊气侵蚀的痕迹。
什么人都没有。
这才是云剑门被灭门之后真正的样子?
姜轻不在,谢折风不在,云舟云尧更是瞧不见踪影。
他们几人先后分开进入云剑门,怕是全都分散了。
此地眼下只有他一人!
他被山石撞得仿若五脏六腑移位,身上也擦破了许多地方,疼得很,可他却松了口气。
他赌对了。
他缓缓坐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灵囊。
他刚才借着姜轻和魔物争斗,先谢折风等人一步主动被吸入幻境,为的就是铤而走险,趁机独自将养魂树精拿在自己手上一会。
养魂树精虽然会照出亡者生前死后,但一个人只能用一次,不论生死。
谢折风随时会找来。
他只要在谢折风找来之前碰过一次,往后再碰,养魂树精不会有反应。
他忍着身上摔出来的擦伤,连外伤灵药都没用,匆忙打开灵囊。
舒缓神魂的气息再度从灵囊中散出。
他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只有成年人手掌宽的小小树枝。
树枝之上没有枝叶,流淌着淡淡金光。
安无雪握上它的那一刻,金光一颤,光芒大盛!
一段回忆猛地涌进他的神魂中。
养魂树精生效,照出了亡者生前死后!
——是他的,还是宿雪的?
须臾之间,他的神识被拽进那些记忆当中。
他看到了荆棘川。
……是他的生前死后。
他看到自己跌跌撞撞地踩在荆棘之上,握着春华剑柄,将长剑刺入荆棘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他看到那些眼熟的、没见过的、曾经打过交道的……不知多少修士。
还有戚循。
戚循红着眼眶,手中折扇化作长剑,剑锋指向他。
他当时其实已经力竭了。
浊气侵蚀了他的每一寸经脉,天赐的金身玉骨已碎,他浑身都在疼。
可他不知是怎么想的,还挣扎着杀出了重围,回到落月峰山门前时,他浑身鲜血淋漓,已经辨别不出血从何处淌出,又是哪一处伤口在疼。
霜雪中,谢折风立于山门后的长阶之上。
“师弟。”
“我好疼。”
他的师弟只给了他一句话:“师兄这是——罪、有、应、得。”
安无雪眼前一黑。
记忆停至此处。
那是他生前最后的记忆。
片刻之后,漆黑散去,他依旧看到了落月山门。
……是他的死后。
是他自己都不曾见过的死后。
他看到山门前自己闭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谢折风不知去了哪里。
他躺在冰霜之上,身体开始消散。
他生前金身玉骨已碎,死后没了生机支撑,不过片刻便身骨尽消,只剩一地冰寒。
他的魂魄也随之消散,最终只剩最后一缕。
这一缕飘于空中,随风而起,飘了不知多久,渐渐飘回荆棘川。
荆棘川遍生荆棘,灵气稀薄,没有凡人生活在这里,也没有门派在此开宗立业。
一片荒芜之地,他的魂魄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落在那里。
那时安无雪自己早就没有感知了。
他以为这便是他的死后一切。
可养魂树精带出的画面却没有结束。
他看到了谢折风。
他的师弟不用任何灵力护体,面无血色,跌跌撞撞地踏着荆棘而来。
当时荆棘川正值深夜,月色倾盆,贫瘠之地覆着一层苍白。
荆棘爬满目之所及之地,如陆上川流,湍湍不止。
安无雪的神思跟着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遥遥望着,瞧不清夜色下师弟的神情,只能隐约瞧见对方比月光还要苍白的脸色。
谢折风仍是安无雪死去那日所见的装束,但束发凌乱,衣裳上满是划痕,远不如那日齐整。
荆棘上的尖刺伤不了长生仙的仙体,只是勾扯着这人的衣裳。
他在干什么?
四海已定,两界乱止,就连安无雪这个“误入歧途”“罪该万死”的首座师兄,都伏诛在落月山门前。
谢折风本该端坐于众生仰视的高台之上,言出而令行,做那个世人眼中高洁无瑕公正无私的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