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雪只是说:“今日还是多谢了。”
云尧颔首,驭使灵舟走了。
云舟呼出一口气:“总算回来了,刚才吓死我了。那些人都说了是来求救的,仙尊刚说完无伤大雅,下一刻就把那领头的杀了。那些弟子被带走,不会也要被一一问罪吧?”
“不会的,”安无雪敛眸,解释道:“因为力有不逮前来求助,确实无伤大雅,可领头的明知魔刀有问题还瞒着不报妄图私吞,最终兜不住了才来求援,这是助纣为虐,其罪当诛。普通弟子不知其行,无辜受累,只需交代事情始末即可。”
谢折风一向如此,杀伐果决,从不拖泥带水。
类似的话安无雪身为落月峰首座之时说了不知多少,他解释之时没有收敛语气,天然润上了几分萧肃之意。
云舟听得震了震,这才惶惶道:“……你怎么知道?”
他避而不答,转而问出方才思绪纷乱之时来不及理会的疑惑:“现在求见谢……求见仙尊这么容易吗?”
魔刀作乱一事,在千年前仙祸之时只能算小事一桩,根本呈不到他和谢折风面前。
“你这话说的,难道你还知道仙尊以前是什么样的?你不是从凡间来的吗?”
他面不改色:“唔……凡间也有话本和说书人,出寒剑尊的威名四海皆知。”
“哦。那你不知道也正常,凡间的话本肯定都是很多年前的了。仙尊这些年似乎在找秘境和魂魄有关的法器,但凡是和这些相关的,都能让仙尊多看一眼。”
原来如此。
谢折风在大海捞针地寻找着什么。
这其中蹊跷很多,谢折风的举动也和安无雪印象中不太一致。
但他不想思虑了。
他只在意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
他抬脚准备回屋。
刚一转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咻”的一声直接撞入他的怀里。
他下意识熟稔地抓起那扑过来的小东西的颈部,将它提溜了起来。
那是一只两侧生翼的小兽,通体毛发雪白,双目周围有些许乌黑,四足不长,面庞如虎兽,大小却只够被人完完全全抱在怀里,一点儿凶兽的模样都没有,乍一看仿佛凡人蓄养的温良家畜。
小兽被安无雪这样提起来,反倒四足放松地垂下,双翼收敛,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安无雪,吐了吐舌头,像是想要亲昵地舔一舔安无雪的肩。
安无雪惊喜交加——是它?
小兽发出了叫声:“呜呜……”
云舟在旁边说:“咦,这不是瘴兽吗?”
瘴兽是修真界才有的灵兽,其通体雪白且两侧生翼,声若啜泣,多半出没在瘴气浓厚之地,平日鲜少得见。
云舟看着觉得新奇可爱,伸手想摸,小兽却撇开了头。
“喂,你怎么主动扑到宿雪身上,却不让我摸一摸?”
安无雪无奈一笑。
因为这是他上辈子的灵宠。
瘴兽天然和神魂有关,对魂魄的气味格外敏感,它刚才扑过来,多半是在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它居然还在落月峰。
落月峰没有因他之过迁怒它?
“困困!”有人追着小瘴兽御剑而来。
来人飞至安无雪和云舟身前,话语一顿。
安无雪也看清了来人。
他没松手,顺着困困脖颈安抚地摸了几下,这才不卑不亢道:“玄峰主。”
玄方似是没想到会在谢折风洞府旁见到安无雪,面露惊愕,没有开口。
他负手而立,盯着安无雪的脸,半晌,惊愕缓缓散去,他径直伸手把困困从安无雪怀中捞走。
困困委屈着:“呜呜……”
玄方改了称呼:“这位——宿公子?当真是好气运,霜海附近灵气浓郁,宗门不少渡劫大成高手都无缘此地,宿公子凭仙尊青睐,居然能鸠占鹊巢。”
他话锋锐利了起来:“但有的东西,不配动的,还是莫要乱动。困困是仙尊灵宠,宿公子染指之前,先掂掂自身斤两为好。”
这是吃了火精了?
他不就是抱了困困吗?字字夹枪带棒的,满是火气。
兴许是看不起宿雪这个炉鼎吧。
若是在千年前,安无雪必会收起温和之色,呵斥眼前的后辈弟子“不能以外在辨人”。
可那个曾经给小弟子轻拭掌心污血的首座已经死了,玄方于他而言,不过是刚才山门前见过一面的陌路人。
他轻笑一声,无谓玄方的脸色,伸手摸了摸被玄方抱在怀中的困困。
“玄峰主太凶,”他说,“吓着它了。”
困困得他安慰,这才收了委屈的呜咽声。
玄方一时气结:“你……”
云舟在一旁小声道:“玄峰主,是这只瘴兽自己冲进宿雪怀里的……”
安无雪本意不想提这个,免得落月峰的人起疑。
可云舟也是好心,说了便说了,左右这些人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行搜魂之举。
没想到玄方只是又看了他一眼,反倒对云舟所言没有任何疑虑,只是说:“罢了,这几日仙尊外出才让我暂时看顾困困,我还需将困困带去霜海还给仙尊……”
玄方抱着困困,唤动灵剑,转身要走,却又突然回过身来,大袖一挥,朝安无雪扔来一瓶外用的灵药。
“此物于我无用,留着也是留着,你拿去,省得说落月峰苛待你。”
安无雪本能接过,再度抬眸,玄方已经御剑离去了。
云舟困惑:“这什么?”
安无雪打开闻了闻。
“外伤用的灵药。”
是他刚刚安抚困困的时候,玄方瞧见了他掌心上自己掐出来的伤口吗?
“啊?你也没受伤啊,”云舟挠头,“高手都这么阴晴不定吗?这位玄峰主好生奇怪,刚才说话那么难听,临走又送你药……”
谁知道呢。
安无雪没有用那灵药,随手往旁边一放,继续往房间走。
云舟跟在他身边:“……不过,那个瘴兽居然是仙尊灵宠?还取了这么个……嗯……不像是仙尊会取的名字。”
安无雪挑眉看他:“这名字不好吗?”
“没有没有,只是没想到是仙尊养的嘛。”
安无雪默然。
这话他没法接。因为他也没想到。
等他离开之时,寻着机会,再想办法把困困一起带走吧。
葬霜海附近比其他地方还要冷些,修士没有凡人那么畏寒,落月峰的人给安无雪他们准备的床榻只是聊胜于无。
安无雪冷得很,自己去外头拾掇了好些柴火来烧。
勉勉强强暖和一些后,他这才睡了下去。
这一觉一开始睡得并不安稳。
他又沉在那些上一辈子浮光掠影的破碎梦境之中,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
模糊的梦中,谢折风眉心的雪莲剑纹泛着微红,那人的双唇就在他耳边,呼吸间送出的温热气息洒在安无雪的耳侧,吹得安无雪有些痒。
他稍稍往后一躲,却立刻被谢折风抓住了手腕,躲闪不开。
“师弟!”他厉声呵斥。
那人在他耳侧低声唤他:“师兄……”
不知过了多久。
那些记忆和混乱都被什么东西安抚了一样,他终于在重新醒来之后获得了第一次好眠。
远天的浓雾之后,明月西流,霜色与月光融为一体。
夜色愈发深厚。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屋内倏地又冷了下来。
寒气立时警醒安无雪。
屋内还有其他人!
他一个翻身,在床边摸索起宿雪那装着一些没什么用的符纸和普通法器的灵囊。
回过头的那一刹那,一个坐在床边的修长人影映入他的眼帘。
柴火已熄,月色透不过层云,只有薄薄一层银光,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瞧见那人的轮廓。
那人坐得挺直,朦胧之中,似乎在稍稍回头看他——对方知道他醒了。
分外熟悉的嗓音近在咫尺地飘进他的耳朵里,悠然沉稳,却裹着肃穆威严。
“你在找什么?”
他浑身一僵,想后撤,可后方无路可退。
他攥着刚找到的灵囊,手指稍稍紧了紧,又松了松。
他平稳了气息,学着白日里听到的那些普通修士的语调,低声道:“仙尊。”
他成为宿雪之后,谢折风一直没有回落月峰。
白日山门一面,他依旧将面前之人当成是那个无心无情的师弟,因而在所有修士都行礼之时,他站在长阶之上,只想着不愿再见到对方,什么都没喊。
直至此刻。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谢折风的面,喊对方“仙尊”。
过往不论什么时候,即便谢折风修为后来居上远超于他之时,他也只是喊对方一声“师弟”。
毕竟谢折风是整个修真界的出寒仙尊,却只是他的师弟。
如今这一声“仙尊”出口,像是不知何处倏地出现了一把无形的利剑,穿过他心中的茫茫厚雾,彻底划清了他和谢折风之间的界限,将他重新醒来之后一直没能理清的情绪斩除了个干干净净。
他突然不乱了。
即便现在谢折风就在他的面前——又如何?
左右“安无雪”已经死了。
只要他好好藏好这个壳子里的灵魂的真实身份,找到机会悄然离开,前尘往事也只会是前尘往事。
谢折风做谢折风的出寒剑尊,他当他的宿雪。
皆大欢喜。
思绪转瞬,乍然明晰。
可即便下定决心,他听着谢折风近在身侧的呼吸声,千年沉浮都挥之不去的记忆还是如狂风骤雨般袭来,他完好的胸膛一阵剧痛,忍不住将灵囊攥得更紧了些。
谢折风一直没开口。
他不愿这样相对无言地对坐下去:“仙尊夜半来此,是有什么事吗?”
“灯火不明,你怎知是我?”
“……此地是葬霜海附近,仙尊洞府旁,无人敢作乱,会深夜进我房间的只有仙尊。”
谢折风无言。
安无雪这才留意到,谢折风一动不动地端坐于床边,手中拎着个微微耸动的毛茸茸的东西。
——是困困!
相比起平常的顽劣,困困此刻被谢折风拎在手中,一声不吭,一副做错了事情被发现的鹌鹑样子。
“……仙尊是来找它的?”
不是来找他的就好。
“它见你多梦,夜半来此,助你安眠。”
瘴兽擅神魂,他看到困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
谢折风既然找着困困了,怎么还不走?
难不成还要他起身恭送?
他踌躇不言,眼前的人倏地沉声问:“何事扰你如此多梦?”
这话经由谢折风的口问出来,安无雪心口一空。
还能是何事。
他知道谢折风这是在疑心他为何能引来困困,压下那些杂乱的心绪,不慌不忙道:“我并不知晓。我先前只是个凡人,来了落月之后不太习惯,也许只是思怀凡世了。”
谢折风不再说话,他只能坐在床与墙的夹角之间,手中拿着那没什么用的灵囊,等着谢折风离开。
可谢折风还是没有动。
不仅没有动,好像还在盯着他。
困困自然也不敢动。
屋内诡异地静谧了一会。
安无雪不得不再次开口道:“……仙尊?”
谢折风似是乍然回神,手袖稍动,灵力带起一阵轻风。
小屋两侧落下两盏盛着夜明珠的莲花灯,暖光立刻在屋内铺开,昏暗消弭无踪。
那人果然在直勾勾地看着他,神色竟是比他还要怔愣。一双黑眸毫无白日里在众人面前的凌厉凛冽,眼神像是黯然,又有些雾蒙蒙的。
这样的神情竟不似白日山门前那个剑光凛然的出寒剑尊,而像是安无雪记忆中那个跟着他练剑的师弟。
安无雪立时移开目光,顺着对方手上的困困往上看。
谢折风一头乌发由印刻了符文的深蓝发带辅以一支白玉雪簪高高束起,一身云纹白袍,淡蓝腰带悬着灵囊,银边长靴踩在光晕照不到的阴影中。
他眸光一顿,神色怔愣。
他看岔眼了吗?
谢折风怎么穿这身衣服?
这一身衣裳不是……他送的吗?
他与谢折风的师尊于仙祸之战中陨落后,风雨飘摇,仙尊之位空悬,谢折风仓促之下暂接仙尊之位,但彼时的谢折风甚至修行不到百年,修为高绝却名声不显,出寒剑并不像如今一般,出鞘便可使众生俯首。
安无雪年纪稍长,觉得自己身为师兄,该为师弟做点什么。
他出入极北秘境,摘下苍古树梢上终年不化的冰雪炼制成雪簪;又去了星河古道,取一团星云为布;还请了好友相帮,最终才做了这么一套法衣。
修真界的人都说他手段狠辣果决、不拘小节,却没人知道,他连那一身衣服的纹样都要细细斟酌。
他在谢折风继任之前,将法衣送给谢折风,有些忐忑地说:“师弟修为高绝,但年纪尚轻,威严不足,在列位掌门面前穿得庄肃一些,想必能起到些震慑效果。师弟喜欢吗?”
谢折风盯着那折叠整齐的法袍和上头叠放的玉簪,不知想了什么,半晌才说:“多谢师兄。”
他袖袍一挥,将那身法袍收进了灵囊里。
也仅仅只是收下了而已。
谢折风从未穿过。
一晃经年,谢折风居然穿着这身云纹雪袍坐在他的床边。
也许是忘了它的来历,随手拿起吧。
这人穿着他上一世送的衣裳,衣冠楚楚地坐在他的床边,他呢?
他现在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地侧坐在逼仄的角落,薄薄的丝被只遮盖住了他的双腿。
落月峰弟子给他准备的寝衣有些大,松松垮垮地套在他的身上,白皙的手腕一半露在外侧,一手抓着灵囊,一手支撑着安无雪微微斜靠的上身。
这样的姿势让他格外累,他稍稍动了动,不合身的寝衣在肩处微滑,他的肩骨立刻感受到了冰凉。
他赶忙拉了拉丝被。
端坐在床边的男人见他这般避嫌,道:“云剑门将你送来当日,我有事出山,不曾交代你什么。但云剑门应当和你说过你为何在此。”
安无雪动作一顿。
他眼角一抽,险些没稳住自己面上的神情。
他当然知道。
仙者与天地同寿,道心通透,轻易不生心魔,哪怕是无情入道,登仙之后其实也不受桎梏。谢折风现在确实可以与他人双修。
宿雪的身份,也根本没有拒绝双修的道理。
但是……
隐瞒身份是一回事,若是让他当真虚与委蛇,和谢折风双修,绝无可能。
他没由来一阵心悸,攥着灵囊的手已用力到发白。
谢折风仍然在看着他。
这人不再抓着困困,困困抓住机会,一个翻身,直接滚落在了安无雪面前。
他赶忙趁此机会低头掩下神色,熟练地避开困困不喜被他人触摸的肚皮之处,拖着困困的四肢将它捞进了怀里。
谢折风蓦地说:“你知道它不喜欢被碰哪里。”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呜呜……”
他顺着困困的毛发,双眸轻动,缓缓道:“白日来此地的时候,我恰好碰到困困,同它玩了片刻。后来是玄峰主找来,我才知它是仙尊灵宠。”
此话半真半假,哪怕是找来玄方询问,也道不出问题来。
他担心谢折风留下来,又说:“我刚到落月峰,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没想到仙尊今晚会来,还没什么准备。所以……”
谢折风又没说话,不知信了没有。
这人从前就是这样——这一点倒是一直没变。
“呜呜……”
困困用头顶了顶他的手臂。
谢折风这才说:“它很喜欢你。”
“也许是我和它投缘。”
他说到“投缘”二字之时,谢折风的眼神似是闪动了一下。
这人嗓音很低很低,不像是说给他听,反倒像是说给自己听:“我留你,本是有些犹豫的。”
什么意思?
谢折风顿了顿,说:“罢了。”
安无雪:“……”
这人说话没头没尾说完,便起身抱起困困,只对他道:“你睡吧。”
他刚刚还在盼着谢折风走,此刻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赶忙喊道:“仙尊留步!”
他不确定能不能喊住对方。
谢折风想走,没人能留得住。
可是谢折风居然真的停下了脚步,稍稍侧回头看他,等待他的下文。
“此地在仙尊洞府旁,灵气浓郁适合修炼,我知仙尊恩德,但我……”他放弱了语气,“我于修炼一道一窍不通,修为低下,位卑人轻,实在是糟蹋了这种好地方。落月峰高手如云,必然有许多前辈高人在此往来,我有些惶恐,能否让我换个僻静偏远的地方?”
这个地方实在是离谢折风太近了,掣肘太多,麻烦也多。
他也不想住在谢折风身侧。
这事拖得越久越难提,还不如趁着现在一试。
不料谢折风颇为不解地望了他一眼:“此处是我指的,无人敢置喙。你有其他顾虑?”
他问的偏偏是安无雪不敢答的问题。
安无雪只能反驳:“不是……只是——”
“那便如此。”
话音未落,那人背影愈发拉远,一个拂袖,屋门合上,挡住了霜风,也彻底挡住了安无雪的视线。
那两盏装着夜明珠的莲花灯就这样被留在了屋内。
夜明珠是火精炼制而成的,不刺眼,反倒驱散了屋内的冰寒。
倒是没有之前那么冷了。
谢折风抱着困困走了出去,在外头合上屋门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困困在他怀里扑腾着,似乎还是想回去,嘟囔着:“呜呜……”
谢折风像是自言自语。
“难怪你放着灵气浓郁的霜海不住,要夜半时分跑来这里找他。”
云剑门送来的宿雪画像,和他的师兄虽然极为相似,但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一眼望去,不过只有一副相近的皮囊。
他把人留下,只是不忍宿雪顶着这张脸做他人炉鼎。
可山门前掀下帷帽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画像的神韵只得十分之二三。
“他确实像师兄。”
困困在他怀中滚了滚。
近天霜雾与云海在夜色下缠绵,藏着落月峰寻不着的明月。
就是在这庭院之中。
千年以前,也有一个人站在这里,抬手落咒,敲响他洞府门前的魂铃,传话道:“师弟住得离我这般远,每回找你都麻烦。要不我在你的葬霜海旁寻个宝地,把我的洞府搬过来,如何?”
“……”
“不行就算了。”
“……”
“真的不行吗?”
“……”
如若是那个人站在这里,必然不会和他说“能否让我换个僻静偏远的地方”这样的话。
谢折风低头,看了一眼困困。
“我知道你也想他了。但他再像……”
男人的声音隐没于长夜之中,越来越低。
“……也终归不是。”
安无雪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沉默了半晌,这才松开灵囊,轻拢寝衣,再度躺下。
但没了困困的帮助,又被谢折风扰了清净,他已经睡不下去了。
他睁着眼,望着屋角那谢折风随手留下的莲花灯,心下愈发清明。
他从前心心念念都是谢折风,最终什么都得不到。如今反而想离开落月峰了,却寸步难行。
从前他想同谢折风比邻而居,对方一句应答都不给他。如今不想住在这人身侧了,却又偏偏还是得不到那人的应答。
前世求之而不得之物,现下近在眼前,他却惶惶不愿沾身。
他先前还在想,是不是冥冥天意刻意为难他,给了他新生,却又让他处于眼下进退两难的境地。
如今看来,也许是天意对他最后的怜悯,让他亲眼看到了如今的修真界、落月峰。
仙祸之乱的千年之后,四海虽仍有浊气作祟,却不再尸横遍野。
落月峰恢弘而威严,依旧是那个代代出仙尊的第一大宗。
谢折风作为当世唯一登仙之人,剑出而众生俯首。
两界欣荣,四海清平。
唯有他。
唯有落月峰首座安无雪,愧对落月峰万年清誉,罪行累累,遭众修围杀,逃至山门紧闭的落月峰下不得而进,陨落于千年前的仙祸末期。
罪有应得,死无全尸。
月垂西穹。
落月峰万千山峦,灵气浓郁,入夜之时山峦之巅云雾缭绕,月色藏于层云,千万年而夜不见月——因此名为“落月”。
唯一能挂上月色之地,只有漂浮于云端之上的葬霜海。
霜海入口处的长松上,挂着一枚暗色魂铃。
魂铃之前,一个身着朱色法袍、玉冠束发的男子站在长松之下。
这人指尖微动,轻轻戳着这连接着谢折风神识的魂铃。
魂铃一晃一晃,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直至谢折风抱着困困凌空落下,这才打破了静谧。
朱袍修士头也没回,只是继续一下一下地戳着魂铃,说:“仙尊好雅兴,人都不在洞府中,待客的魂铃居然还挂在洞府门口。我在这敲了不知多久,仙尊的神魂听得不烦吗?”
谢折风径直走过了他,将困困放下。
困困似乎不太喜欢这人,瞥了一眼这朱袍男子,直接“咻”的一声钻进了松林之中,不见踪影。
谢折风这才不咸不淡地回道:“这枚魂铃只认烙印过的神魂,你敲不响它。”
那人:“……合着我刚才白敲了那么久?那你这魂铃是留给谁——”
他兀自停了下来。
魂铃上头的纹路已经格外暗淡,磨损不少,起码在此处悬挂了成百上千年。
千年前……
那人喃喃道:“这是无雪烙印过的魂铃?”
他一愣,戏谑的表情一扫殆尽,抬手又想去碰那魂铃。
可指尖还未碰上,朱袍男子的手便倏地被一层厚厚的霜雪冻住!
那霜雪带着长生仙的灵力,格外凶悍,他猛地一惊,赶忙收回手,催动全身灵力这才去了寒气。
他面色沉沉地看向谢折风,谢折风面无表情地立于一旁,一言不发。
他脱口而出:“唯一能敲响这枚魂铃的人已经不在了,仙尊这样惺惺作态干什么?”
谢折风目光一沉。
这目光已经带上了一点杀意,那人嗓音一滞,知自己不是谢折风的对手,只好深吸口气,话锋偏转道:“言归正传,你今日传信于我,是不是和白日里魔刀那件事情有关?我来的时候就打听了一些。听说有人将沾染浊气的魔刀带进门派,结果举派损伤大半?”
谢折风微微颔首:“魔刀源于一个秘境,秘境里多半有浊气。”
“又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浊气之地?你是想让我去查一下魔刀之上的浊气之源?真是奇了,这些年来和神魂、浊气有关的事情,你哪件事不是亲力亲为,怎么现下主动交给我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