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质:“……”
他只是出去这么一小会儿而已,谢岁这是做甚?大老远跑过来纵火的吗?
看了一眼父亲卷曲的胡子,和全然做完的饭菜,许星质心肝一颤,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说什么都没用,给了谢岁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便默默将提回来东西放进厨房,片刻后,拿出来三只碗。
许衡之瞥他一眼。
许星质硬着头皮盛饭,一边对着面前那碗大火烧焦的菜蔬小声夸赞道:“今日菜色真好,色香味俱全。父亲您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许大人手一抬,将焦炭放他面前,“喜欢你就多吃些。”
许星质:“……”面露难色,筷子颤动,深吸一口气,埋头扒饭。
谢岁看的想笑,嘴角勾动,偷笑一半,便发觉自己已被许衡之盯上。
“谢大人,很好笑?”
谢岁连忙低头装死:“不好笑。”
“你觉得此菜如何?”许衡之将一碗鱼汤放在谢岁面前。
“汤白味鲜,先生的厨艺很好。”谢岁夸奖,随后便见许衡之抬手,往汤里滴入胆汁。
雪白浓汤上缀了一点绿,许衡之将碗递给他,“现在呢?”
谢岁垂眼,接过碗尝了一口,淡淡道:“苦。”
“毁掉这一锅汤,有时只需一粒未除尽的胆汁。”许衡之将手搭在桌上,语重心长,“若要烹出一锅好菜,有些污秽就要处理的干干净净。”
谢岁捧着那碗鱼汤,忽然笑了一声,然后将那汤一饮而尽,“还好,不过一点苦,对学生来说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许衡之皱眉,“你……”
“学生以为先生无需忧虑,譬如烹饪,选何种食材,何时下锅,调味,天南海北,各有其味,成不成端看掌勺人如何做。”谢岁抬眼,“先生如今觉得最不妥的,在学生眼中,恰好是最重要的。”
“那你打算如何掌控?”
“学生自有其法。”
“自有其法?”许衡之捏着碗,冷笑一声,“皇室之人多薄情,你以为高位者一点短暂的恩宠就能纵你一辈子?色衰爱弛,男风之好终不长久,你当那姓裴的捧你是为何?不过是一张竖在他前面的挡箭牌!”
“况且他呆的位置,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陛下总有长大的时候,要兵权的时候给还是不给?他裴珩杀人如麻,仇敌林立,一旦失势就是万劫不复。”
“以你的心思手段,何需同他牵扯,在人面前卑颜屈膝,出卖色相?只要走正途,不过三年五年,朝堂之上必然有你谢岁的位置,如今深陷泥淖,还不知悔改,老夫真是……”
许衡之的手抬起来又垂下去,最后愤恨一摔,两根筷子飞了老远,他撑着膝盖气的胸闷,别过头不去看那逆徒。
谢岁缓缓将筷子捡起,放在桌边,他看着膝边石阶缝隙处生长的绿苔,认真解释道:“我同王爷之间并非先生想的那般不堪,我与他是……”
想到自己和裴珩那乱七八糟的关系,谢岁忽然词穷。
“你与他如何?清清白白还是逢场作戏?”许衡之点着谢岁颈边红痕,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倒也没有。”思来想去,谢岁实诚道:“我与王爷,约莫是狐假虎威,狼狈为奸,不清不白的……一对佳偶。”
许衡之:“………”
许星质:“………”
说着说着,谢岁声音放缓,忍不住笑出声,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自己都没察觉出的爱意,“先生,其实王爷他是个很好的人,您若是肯私下同他聊聊,会对他改观的。”
许衡之听着谢岁柔情似水的声音,按住额头,免得自己盛怒之下掀飞桌子,他念着往日一片师徒情谊,克制道:“……你今天过来若是要同老夫说这些,现在可以走了。”
谢岁顿时住口,后知后觉红了耳朵,闭上嘴装死。
旁边许星质咳嗽一声缓释尴尬,“爹,菜都凉了,不如让元夕起来,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
许星质过去拉人,谢岁却抬手按住,示意别动,随后正色道:“学生今日前来,一是登门道歉,二来确实是有求于先生。”
他自怀中取出遗旨,双手奉上,递与许衡之,“此物还请先生一观。”
许衡之瞄了一眼,猛然起身。
谢岁苦笑道:“我知道时过境迁,当年涉案者大多暴毙,蔡家业已覆灭,死无对证,但先太子与谢氏谋逆一案至今未解,从前我别无他法,如今证据齐全,我还是想还家门一个清白。”
“望先生助我。”
这顿饭到底没吃成。
从同裴珩成亲后,谢岁一直有意回避亲友,一来避嫌,二来罪臣之身,总不好同人沾染,如今总算有了机会,可以将当年家破人亡所遇之事,完完全全,一字一句同许衡之说个一清二楚。
那灰蒙蒙的一日,帝崩,父兄一去不返,而后莫名其妙太子逼宫,谢家谋逆,京城封锁,重军围府,乱兵劫掠,女眷自尽,他厮杀,逃亡,最后被抓进诏狱,刑讯逼供……从那以后,谢岁头顶的那片天再没亮过。
狱中垂死一梦,如今回想,恍若隔世。
谢岁回家时已是深夜,裴珩躺在院子里数星星,竹编的躺椅一摇一晃,躺椅里青年手中的扇子也一摇一晃。
凉风习习,好不悠闲。
听见谢岁的脚步声,裴珩回头,正要开口问他情况如何,却见对方缓步走来,按住了摇椅,随后疲惫的躺下,压在他身上。
躺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猛地往后一仰,然后嘎吱嘎吱任劳任怨地晃动起来。被迫当了肉垫的裴珩莫名其妙,他推了推谢岁的腰,“要躺我给你让位置,压我做什么。”
谢岁四肢大张,长舒一口气,将脑袋搁在裴珩肩头,闭着眼睛小声道:“王爷,抱一个。”
裴珩低头,只能看见谢岁杂乱的额发,乱七八糟挡住眼睛,但还是瞧得出来,那双狐狸眼此刻成了肿眼泡。
今天在墙角偷窥了一天,后面谢岁他们进屋子里说话以后,他才回来,倒是不知他们后来聊了什么,怎么哭的这么厉害。
难不成挨揍又挨骂?
那许衡之未免也太凶了些。
依言环住怀里人,裴珩手里小扇子呼啦呼啦扇风,天上星河万里,怀中小狐狸蜷着尾巴擦眼泪,少见的精神萎靡,裴大公子忽然觉得,我妻娇弱,怜之痛之,不行,要哄。
可是要怎么哄?把许衡之抓过来,先骂回去,再打回去?不成不成,尊师重道,谢岁不会同意。
那不然……亲一下?
呸!裴珩你个王八蛋,别人正伤心你偷亲!
裴珩瞪大眼睛,盯着头顶那一片星子,想破脑袋,没想到什么有效方案,倒是勤勤恳恳给怀里人打了许久的扇子。
谢岁此时却悄悄往上爬了点,抱住裴珩的脖子,以一种只有他们两人听见的声音耳语:“王爷……”
“嗯?”裴珩心猿意马,轻微仰头,露出自己的嘴角。
谢岁毫无察觉,耳鬓厮磨间,他低声道:“您想不想更上一步?想不想……称帝?”
裴珩:“………”默默收起撅起来的嘴,他看着谢岁,犹豫道:“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谢岁重复道:“称帝?”
裴珩:“……………”
面面相觑,一片死寂。
摇摇晃晃的躺椅停止活动,谢岁抬眼,他静静注视着裴珩,看着他的王爷颤颤巍巍伸手,然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犹如某种被踩到尾巴的猫科动物,蹑手蹑脚,抱起他直接就跑。
“快忘掉快忘掉!”
“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的?!”
“你可不要咒我啊!”
裴珩将谢岁塞进书房,而后反锁房门,晃着眼前人的肩,企图唤醒那一点点良知,“是陛下不够可爱吗?还是他惹你生气了?难道李盈的功课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不然我再给他找三个太傅?”
“玉不琢不成器,他才八岁,你要给他成长的时间啊!”
“哈!你看我长的像皇帝吗?”
“笑话,我连奏折都看的头大,你让我这辈子都看奏折,还不如让我去死。”
“难不成……”裴珩语无伦次,望向谢岁的眼神逐渐惊恐,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可怕的假设,“元夕,你想当皇后?”
谢岁:“…………啊?”
我当皇后?
这想法委实太过荒唐,以至于谢岁笑出声,打死都没想到裴珩那奇特的脑回路会拐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上去。
他上前一步,正要解释,却见裴珩歪倒在椅子里,仰着头,双目失神,喃喃自语,人虽然还活着,但看起来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
“好难啊好难啊……这是什么地狱级别的上班难度,我真的不想当反派,不能换一个愿望吗?不然我还是死一死好了……”
很纠结,很崩溃,裴珩看起来悲伤的快要融化了。
谢岁:“………”
他承认他是故意的,但没想到刺激居然这么大。
今日同许衡之聊了甚久,掌握了证据,谢氏一族翻案于他不过举手之劳,只是许大人有一个要求,裴珩是朝廷大患,谢岁不可与之为伍。
“他真不会谋反,不然也不至于替我向长公主要来先帝遗旨。”谢岁只觉得无奈,“先生为何会觉得他有什么狼子野心?”
“北疆三十万兵权,”许衡之以手指沾了水,在桌面上画出大周简易的版图,“还有昭华长公主儿子的身份。”
“你有没有想过,若陛下出了什么意外,如今皇家宗室就只剩下他一人,他上位就是名正言顺。”许衡之眉头紧锁,“就算他没有这心思,他手底下的人呢?”
“裴珩久在边塞,一介武夫,粗通文墨,喜用重典,手段酷烈,若是生出废帝的心思,我怕大周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最重要的一点,若他登基,朝中无人能克制他,帝君一旦放纵,对黎明百姓则是灭顶之灾。”
“别说什么你能控制他。纵使他现在对你好,但以后呢?你如何知晓他是不是装的,如何能确定他以后会不会变?”
“权术最是腐蚀人性,元夕,人心难测。”
谢岁确实有所顾虑,他不曾忘记这世界是本书,也不曾忘记裴珩是书中最大的反派。
只是日夜相处,枕边人的脾气秉性他自认是摸清了的。裴珩对外凶残,对内却没什么架子,懒散,平和,爱撒娇,有些时候甚至是体贴温柔的。私下里没什么上位者应有的强势,也感受不到他对权利的欲/望。
谢岁有时觉得,对于这座皇城,裴珩他反而隐隐带着排斥和疲惫。也对,坐上摄政的位置,便被迫背上了整个大周的国运,天下社稷,黎明百姓,苍生太重,所有人都将他看着。
裴珩如今也才二十二岁,父兄命丧沙场,母亲视他为敌,他不在京中长大,却要教养一位皇帝。
他大概是不喜欢这里的。
有时改折子都能看出对方的抗拒和不适。
他大可以呆在西北不回来,可他还是将这破败山河拾掇拾掇,缝缝补补,扶着小皇帝走了下去。
朝廷里人人忌惮,都说他手段狠辣,其实细细数来,除却入京清扫乱党杀了一批人外,裴珩当了摄政王后也未曾对那些老臣动手。
而他每天被挤兑,被拐弯抹角骂成狗,至多也只是言辞激烈的骂回去,不痛不痒的罚一罚他们俸禄,非大错不施刑术,大多数时间是让人滚回老家去种地,手段并不酷烈。
虽然光这样就已经群臣激愤了。
而书中那个裴珩是如何做的?
高门世族,从者生,逆者死。三月定江山,大周内外被血洗一遍,两万私军镇朝都,开辟隐卫,监察百官。
朝廷其余武将不是降位调职,就是抄家灭族。
那才是腥风血雨,血流成河。
再看看如今的这位……
裴珩靠在扶手上,眼睛一眨,扑簌簌挤出两包眼泪。
见自己看他,捂着脸,假哭的更带劲了。
这根本就是两个人。
谢岁一直怀疑自己看了本假书。
除非裴珩是装的。
可若摆在他面前的一切都是裴珩伪装,那他的演技也太好了。有这样的心计,何至于同长公主关系恶化。
长公主……
谢岁脑袋里闪过一些东西。
他抬手捧住裴珩的脸,对方神色里的委屈和纠结不是假的,裴珩将脑袋抵在他胸口,环住他的腰,闷声道:“元夕,你是不是在帮许大人试探我?”
“……是。”谢岁站在原地,并没有似平常那般回抱过去。
书房之中,灯烛燃了许久,灯花炸开。裴珩心中痛了一下,声音有些低落,“那你如何看我?”
“先生说您狼子野心,长此以往,必想取陛下而代之。”
裴珩闻言,眉头一蹙,正要反驳,嘴被谢岁捏住了。
谢岁看着灯火下依偎的人影,漆黑的,同他的一模一样。裴珩的手是暖的,唇是软的,呼吸是平缓的,也不像死人。
那是为何呢?
为何长公主会说裴珩不是她儿子,为何那本书中其他事没变,唯独裴珩相关的却变了样?
他低下了头,看着裴珩沾了点眼泪的睫毛,抬手摸上去,接住那点水色。
“可我不这么想。”谢岁的声音低沉又暧昧,落在裴珩耳边,泛起麻酥酥的痒,“您是驰骋疆场的少年将军,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也是我成了亲,拜了堂的夫君。”
“所以,裴珩,你对我说的话,你的所有承诺,我都会信。”
谢岁很少喊他的全名,恶心他时喊珩哥哥,平日里都是王爷殿下大人乱叫,不太正经带着调侃,此刻珍重一声裴珩,倒让人心尖震颤。
裴珩嗅到一点血腥味,他顺着气味看过去,却发现谢岁右手掌心有一刀划痕。伤口不深,也已经处理过,只是不曾包扎,皮肉翻卷,方才几番动作下,又有些渗血。
谢岁全然不觉,只低头看着他,笑着开口:“王爷,不如我们来交换一个秘密吧。”
不是让他作出承诺,而是秘密……裴珩被拉回注意力,察觉到什么,心脏狂跳。
谢岁却借势坐到他腿上,妖妃似的环住他的脖子,两相依偎,再亲昵不过的姿势,低声耳语。
“当年我垂死之际,曾于梦中看过一本书,内容十分有意思,许多剧情竟与现实有所映照,不过书中主角非我,也非殿下。”谢岁声音放缓,轻描淡写的将自己最大的底牌托盘而出,“不知王爷可是与我心有灵犀,同观过此文?”
裴珩:“………”
谢岁感觉裴珩放在他腰间的手收紧了,他被人死死按在怀里,像溺水之人怀中的浮木,垂死之人唯一的生机。
隔着衣裳,谢岁感觉裴珩浑身肌肉紧绷,胸腔震动——他在笑,先是闷笑,而后声音压制不住,响在他耳边,清朗肆意。
“再说一遍。”裴珩开口,他手掌上移,按住谢岁的后颈,“你看的什么?”
“东风词,”谢岁眼神平静,一字一句将文名告知,“书中你我,是对烂人——”
裴珩骤然堵住他的唇,少见的凶狠,不容拒绝,谢岁狼狈溃退,抵住裴珩肩头后仰,却忘记了他正坐在裴珩膝上,腿被按住,捏在掌心,他便如同被水草缠住,挣脱不得,沉入深水,溺毙般的窒息让他眼前发黑,他几乎以为裴珩要把他亲死。
裴珩体温高的吓人,谢岁被轻咬舌尖,松开了桎梏,但他浑身战栗,失去力气,烂泥般瘫软在裴珩怀里,被人按住背脊,一点点抚摸顺气。
“恭喜夫人,猜对了,我确实看过那本书。”裴珩坦然承认,“但有一点与你不同。”
“我非原主,而是穿越的,我自另一个世界而来。”
谢岁瞳孔震颤。
一直以来的所有困惑终于都有了解释。
“刚来时,一睁眼还什么都看到,就被人敲了一闷棍,套在麻袋里打了一顿。”裴珩抚着谢岁僵硬的背脊,笑着点了点,“那时初来乍到,孤魂野鬼,提心吊胆,以为自己在做梦,只记得个穿红衣裳的小郎君,坐在我身上放狠话。”
“就像现在这样。”
谢岁:“………”
十五岁那年那场群架,竟是他们两人的初遇。
起风了,凉气自窗外涌进来,烛焰跳动,他们身后的人影也因此拉长又缩短,两团墨影紧挨在一处,如一对互相依偎的猫团。
裴珩长叹一口气,他靠在椅子上,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平素常挂在眉眼间的郁气消失了,显得平静又松弛,他稍松开谢岁一点,看着面前愣神的妻子,歪头笑着蹭了蹭他的脑袋,像只撒娇,又或是耍赖的猫猫。
“所以我没骗你,元夕,我是真的不懂治国啊!”
十八岁的裴珩因为一本小说穿书,刚来时手足无措,连字都认不太全。他刚上大学,还是工科,国子学里那些策论典籍看的他头大,为了防止暴露,被人当妖怪处死,只能远离众人,一个人对着教幼儿的识字本苦学。
本以为已经够倒霉了,却不想国子监那几个月已经是天堂。后来边塞动乱,他随裴氏家仆去往西北。
数年征战,险象环生,遵纪守法的少年人第一次杀了人,而后越来越多,直至麻木。
生死一线间,就此脱胎换骨。
不过他的演技着实拙劣,初来没两年就被昭华长公主发现端倪,多番试探后,两人交恶。此后更不敢随意暴露本性,他有时候看水面,都快忘记那个十八岁的裴珩是什么样了。
“我不会篡位,也不想当皇帝。”裴珩垂眼懒散道:“我对权术没兴趣,这个摄政王我也不想做。”
“如果可以,我只想当条咸鱼,混吃等死,浑浑噩噩过上一辈子。”
说着说着,裴珩低下头,将眼睛埋进谢岁肩侧,“所以呀,你可以安心啦,去告诉许大人,时候到了,我自会放权。”
这声音,委屈极了。
谢岁心头一软,正想解释,裴珩却道:“别动,元夕,让我抱抱。”
衣服上渐渐有些湿意,裴珩平静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只是,有点累。”
“……睡吧。”谢岁回抱住裴珩,“我陪你。”
分外寂寥的一夜。
不过第二日照旧上朝。
第104章
李盈不知自己是不是贪凉受冷,坏了身子,这几日总时不时打个喷嚏,仿佛有谁在背后咒他似的。
小皇帝日日勤勉,学的灰头土脸,写的双手抽筋,每天一睁眼就是干,遨游在书山学海,痛并快乐着。
今日上朝,百官静默。
他的摄政王堂兄好似不太高兴,坐在底下一言不发,不知道为什么,周身隐隐透着股死意。
不过他三天两头都这样,所以小皇帝并不放在心上。
上朝啦,大家都差不多,还能辞官咋滴?
反正等到散朝,他的摄政王堂兄就又会满血复活,自动黏去礼部,牵着他的王妃一同回府,说不定还会在路上绕上一圈,买些他垂涎已久的糖水糕饼,再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然后第二日他案头就会摆上弹劾摄政王的折子。
一日一小参,一月一大参,他已经习惯啦。
反正最后都会变成双方用奏折骂战。
通常这种折子的内容,许大人是不会让他看见的,不过有一次漏了一本,他展开观摩一眼,被深深刺痛双眼……才知道朝中爱卿深藏不露,他堂兄亦是战力超群。
就很热闹。
如今若无甚大事,日常也就是老臣打机锋,摄政王镇场子,他当吉祥物。等熬过了早朝,他就能回到自己的宫殿里,上午学一个时辰的策论,学一个时辰的骑射,用过午膳,可以拥有半个时辰的宝贵午休,然后是两个时辰的讲课,用过晚膳,再是一个时辰的策论,一个时辰看奏折。
满满当当,十分充实,梦里都在背大周舆图。
很充实,不过只要大家都这么充实,他心里就平衡了。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群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虽然脸上的黑眼圈比笑容更大。
今日上朝氛围不太对。
裴珩分明记得,昨天还有十几个人接连上折子参他刑讯逼供,以权压人,豢养私军,不敬天子什么的。
怎么今天全都哑了口,干起正事来了,之前积压了数月未发的将士抚恤居然给批了,边塞互市也开始重新商量,还有地方上的官员派遣,朝廷内阁变动……
都去规规矩矩忙正事了,没人骂他给他使绊子,还挺不习惯。
本来以为谢岁昨天试他,是为了给许衡之铺路,怎么反而对方给他让路了。
一边听着朝臣汇报政务,裴珩的眼神一边偷偷往下溜,溜到谢岁身上转了一圈,用眼神将人舔了一口,得到对方隐蔽的一瞪。
裴珩缓缓抬手,撑头,手指一捏,比了个心。
谢岁:“………”
他默默抬起袖子,拿笏板挡住了脸。
裴珩失落的收回了目光,虽然坦白是好事,但就怕谢岁将他当怪物。昨夜他在谢岁怀里哭了半宿,实在丢脸,好在谢岁没嘲笑他,今日照旧上朝,一切同往常一样。
但就是太正常了,正常的让他心慌。
裴珩按住心口,感觉自己漂浮在半空里,他一方面欣喜于谢岁与自己同样的“不同”,另一方面又恐惧自己的身份,不能为人所接纳。
裴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算什么。
摄政王,镇北王,将军,臣子,反派,还是……鸠占鹊巢的恶鬼。
裴珩情绪低迷,自嘲的笑笑。
正发着呆,忽然察觉到一股肃杀之气,他敏锐的望过去,就见参知政事许衡之正默然盯着他。
裴珩:“………”
许大人胡子还卷着,看起来也一夜没睡的样子,双眼熬的通红,看着他的眼神,愤恨中带着警惕,警惕里还有点无奈。
就挺百转千回,千滋百味。
被这么盯着看,裴珩一点也不慌,撑着头回盯过去,却见许衡之皮笑肉不笑的将头扭到另一边去了。
一副尔等乱臣贼子,本官不屑与之为伍的样子。
裴珩熟读剧本,自然知道朝中这些清流忠臣有多讨厌他,边塞安定后,他从镇国变祸国,没有外患他就成了最大的祸患。现在满朝廷的人想着的就是如何将他赶出去,赶出权利中心,最好再将军权交出来,乖乖去死一死。
兵权是不可能的,他又不傻,李盈没掌权前谁都别想动。至于其他权利,看在谢岁的面子上,他倒是可以让渡一部分,给朝廷其他人分一点。
只不过想将他扳倒,时间还长着呢。
今日散朝的时间比往常早。
但礼部还忙着去哄骗受惊的漠北使团,谢岁除了要安抚耶律乌恒,还有谢家翻案一事需要安排,时间紧张,一散朝就跑的没了人影。
裴珩拢着袖子,在街上慢吞吞的走。
他周围自动避让出一块真空带,人人躲着他,不过他也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