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一哲的这个相机并不是什么非常专业的设备,没有特别显眼的特别突出的长镜头,就是比较轻便的款式,按键也不复杂,基本摸索摸索就能弄懂,而且去年秦淮也借用过,对操作还算熟悉。他打开拍摄模式照着旁边的草丛试拍了几张,而后摁下回放键,查看刚刚拍下的照片。
其实几棵半死不活的草也没什么可拍的,他就是单纯没事儿干。
翻阅照片时,他没注意是前一张还是后一张,直接摁了左边的按键,画面跳转,显示出内存卡中存储的第一张相片。
这是一张模糊到认不清人样儿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姿势怪异,几乎可以用“张牙舞爪”来形容,若不是看背景是在学校的操场,秦淮差点儿就该以为这是什么鬼片儿的截图了。他记起来,这是去年运动会时他给吕一哲拍的,当时这照片被他本人看见以后,还破防大叫了半天,说这死样儿绝对不是他。
这么久以前的照片了,吕一哲居然还存着,也没转出去。
回忆起趣事,秦淮的嘴角不自觉扬了起来,继续翻到下一张。
这张照片延续了上一张的风格——极致的随机抓拍和抽象构图。秦淮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拍成这个样子的。
不过进步也是有的……比如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知道怎么开运动模式了。当然,在他的手里,开或不开运动模式,只会影响“丑得清晰还是模糊”这一个因素。
画面里,罗京的马尾辫高高甩起,两只胳膊抬着,跟在空中抓什么似的,十指用力地蜷起。她整个人跳得极高,小腿肌肉因用力而紧紧绷起,线条阴影硬朗得感觉能一脚踹翻八座石狮子。秦淮记得,罗京在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满脸嫌弃挡都挡不住,还非说这不是她。
想来也是,就秦淮这个拍照技术,大概也没有谁看到他拍下的照片会愿意承认那是自己。
再后面几张都是罗京,有站着的、坐着的、喝水的、擦汗的……都是吕一哲拜托他拍的。
“哔——”
听见吹哨声,秦淮下意识抬眼往远处看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只是个闲人以后,这才重新低下头,继续摁动相机上的按钮往下翻看。
翻过几张戴着奖牌的学生们的合影之后,秦淮的动作顿住了。他垂着脑袋,盯住屏幕上的画面,一双眼忽然失了神,变得水亮亮的。
显示屏里,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站着一个戴着红袖标的学生——皮肤白得近乎病态,在阳光下那么刺眼;直顺的头发被风吹起,几缕遮眼睛,几缕又翘起来,削弱了几分阴郁,显得鲜活许多;白净的校服整整齐齐穿了一套,拉链从底下拉到顶上三分之一处,很规矩。照片里,光线太强,人物看不清脸,五官都被阳光模糊去了。
秦淮长长叹了一口气,把脸埋进臂弯里,半晌没动。
忽然,他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声喊了一句“下雨了”,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雨点像石子儿般砸下来,毫无预兆,来势汹汹。
夏天都过去了,这雨却还是和七八月份的一样,不讲道理。
面前屋檐外的水泥地显现出一颗颗深色点痕,顷刻间,密密麻麻的雨点紧挨着落下,彻底将地面涂成了深灰色。秦淮抬起头来,眼睛里也正下着一场被染灰的大雨。
操场上的学生们捂着脑袋边笑闹边逃窜,偶尔能听见几声狼狈的大叫。主席台上的老师拿着麦克风宣布运动会暂停,让带班老师将学生们领回教室,等雨停再说。
大雨。这是一场榆海少见的大雨。
第81章 遍布离别的夏天
缺少锚点的日子过得那样迷糊,几场考试几次假期,转眼教室里就挂上了高考倒计时的牌子。平日里再闹腾的学生也不作妖了,课间时教室里趴倒一片,全都在补觉。
秦淮也不例外。
课业压力越来越大,感到吃力的同时,他又清晰地从自己的成绩条上看到自己与他人的差距,难免在有些时候的晚上焦虑得睡不着觉。可再怎么样也是要学的,秦淮想,再熬一熬就结束了,总不能在最后的这几个月里前功尽弃吧。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越来越小,老师们拖堂的时间越来越长,所有人都恨不能把一分钟掰成一小时来用。于是,休息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睡眠不足的孩子们个个儿像是吊着一口仙气才能睁着眼睛坐在教室里。时含沙好多时候看得不忍心,却又不能做什么,只好多给学生们买点吃的,口头鼓鼓劲。
高考的前一个星期,秦淮病倒了。
他不是个容易生病的人,可往往这样的,一病起来才不得了。最紧张的复习周里,他连着发了三天的高烧,却谁都没告诉,也不请假,更没去医院,硬是靠着一板退烧药撑了过去。
考完试的那天,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全是来接孩子的家长。秦淮很晚才出学校,出来时,手上还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那里面是他高中三年以来所有的书,重得要三个人合力才能勉强抬起来。
“考完试,淮淮就是个大人了!”徐华乐呵呵地关上后备箱,狼狈地扯着POLO衫的领子抹了一把热汗,道,“今天晚上咱们出去吃大餐!淮淮想吃什么?随便提!”
秦淮虽然退了烧,但病还没好透,这两天仍旧没什么胃口。可听见徐华这话,他忽然有些犹豫起来,低着眼抿了抿唇,道:“我想想。”
“好!那你慢慢想!不着急!哈哈!咱们不着急——”
晚上,徐华开着车,带全家人一起到了东街。秦淮说,想来这里的“桐乡人家”吃。
小饭馆儿生意很好,屋内坐满了,就在门口的空地上摆桌椅招待客人。秦淮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没有空位了,转了两圈,才在角落里找到了位置。
这桌客人刚走,桌面都还没有收拾。反正也不着急,一行人就坐着,打算先点菜。
徐华站起身来,招了招手,喊了声:“服务员!点菜!”
话音落下,立马有人接了句“诶”,接着,一个穿着围裙的小姑娘着急忙慌跑了过来,把手里的菜单放到桌面上,道:“吃点儿什么?”
秦淮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那服务员有所察觉要向他望过来时,他才收回目光,呆呆地抠了抠手指头。
他纠结似的绞着手指,半晌,等那小姑娘拿起菜单要走了,他才终于鼓足勇气似的,问道:“你们老板娘今天在吗?”
服务员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忙弯下腰连连道了两声歉。秦淮没料到这事儿会这么发展,也跟着一愣,而后慌忙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就是问问……”
事已至此,他觉得,现在也不太适合再接着追问。于是秦淮没再说什么,低头管自己看手机了。
徐华点了一大桌子的菜,大多都是秦淮和秦漾爱吃的。两兄妹口味相似,不吃鱼不吃虾,也都比较清淡。徐华和秦家驹两个大人一边聊天一边往孩子们的碗里夹菜,秦淮兴致不高,吃得慢,面前碗里的肉和菜就跟一座小山似的,刚矮下去一点儿,就又堆了起来。
账是徐华和秦家驹去结的,不出所料,两人在收银台前你拉我我拉你,正抢着买单。秦淮本来不想上去掺和,反正现在家里就这两个大人,这样的场景往后肯定更多,他要是开口,以后估计每一回都要把他喊去做决定了。可他站在饭馆门口吹风的时候,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女声大大咧咧地说:“哎呀!稍等哈,叔!我再算算。”
于是秦淮就这么鬼使神差地重新进了饭店的门,走到了收银台前。
查燃还是一套休闲打扮,宽松T恤配五分大裤衩,长发随意在脑后挽一个松松散散的丸子——从前秦淮在这饭店里第一次正式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收拾的。
余光看到有人来,查燃下意识招呼了一声,接着抬起头。
在对上秦淮的目光的那一瞬间,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接着,她又很快笑了。查燃站起身来,张开手向后梳了一把有些凌乱的刘海,道:“秦淮?”
听见这老板娘喊出自家小孩的名字,徐华和秦家驹顿时停下互相拉扯的动作,齐齐看向秦淮,用眼神无声地问:“谁呀?”
秦淮解释了一句:“这家的老板娘是我朋友的姐姐。”
“噢——”
两个大人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又开始推搡,继续争辩“由谁来买单”这个问题。秦淮看他们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下来的。他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查燃。
查燃也正看着他,似乎猜到了他想问什么。她把手里的计算器归零后放到一旁,问道:“你是不是想来问我枭遥的事情?”
秦淮点点头,应道:“嗯。”
他以为,查燃是枭遥的亲人,平时看起来关系也很不错,应该是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查燃有些无奈地扁了扁嘴,对他说:“过去这么久了,具体的我也不好说,爸爸也没提。”
听见这话,秦淮几乎有些脱力地撑在收银台的台面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那姐姐,有办法联系到他吗?我给他发了很多消息,他都没回。”
“噢!有一个座机的电话号码,我写给你。”
查燃说着,从桌面角落里的一堆草稿纸里撕了一张,打开手机通讯录,对照着上面的号码誊抄了一份,递给秦淮。她道:“虽然我也不清楚怎么了,但你可以放心,不会出事儿的。现在法治社会嘛,对吧?”
虽说不是亲姐弟,可查燃这安慰人的风格和枭遥还真是如出一辙。秦淮扯起嘴角,勉强地笑了笑,说道:“知道了,谢谢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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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校的这天,学校里的学生们分成了两拨——一拨是高一高二的,穿着校服,理着符合规定的发型;另一波是已经高考完的高三学生们,穿得各有风格,也有人的头发已经染成了鲜艳的颜色。对此,德育处的郝主任生怕还没毕业的孩子们的心思被带跑,一大早,那穿着小高跟烫着泰迪卷发的胖胖身影就在校门口站着检查了。
秦淮自然是没折腾什么,可他身旁那几个简直就像成了精的花孔雀,一个比一个抢眼——其中一只花孔雀是吕一哲,他把头发漂成了浅金色,还特地吹了一个非常霸气的三七分刘海,据他所说,他前两天顶着这个发型出去吃饭,被四个路人要了联系方式;另一只花孔雀是罗京,长发染成亮红色,烫了个大波浪卷,虽然穿的是最简单的白衬衫配牛仔裤,整个人的气质却相当出众,有了红发的加持,就更加显眼。
丁斯润在旁小声提醒:“我听一班的班长说,今天郝主任在校门口蹲人!”
吕一哲不以为意地摊手道:“我们都毕业了!”
罗京想了想,忽然说:“要不我们翻墙进去吧!”
秦淮脱口反驳道:“要翻你们翻,我要走大门。”
和他一样没有染发的丁斯润附议道:“我翻不动,我也走大门。”说罢,她有些疑惑地问:“虽然郝主任在抓,但戴个帽子进去不就好了?再怎么说我们今天就毕业了,总不能再给我们吃处分吧……干嘛非得翻墙啊?”
罗京给出的理由朴实无华,她道:“因为我高中三年一次都没有翻过!反正你也说了,今天就毕业了,翻一下,体验体验!”
丁斯润眨了眨眼,没能说出话来。
“那你们走大门吧!我去旁边爬栏杆!”罗京从手腕上取下皮绳,抬手将长发扎起,转头又问吕一哲,道,“你呢?你跟他们走还是跟我走?”
吕一哲愣得像个被驴踢坏了脑袋的傻子,“呃呃哦哦”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不会翻墙呀!”
没想到罗京听见这话忽然一笑,随后坦白道:“其实我也不会!哎——翻一下就会了嘛!”
吕一哲挠挠后脑勺,犹豫片刻,最终道:“那我跟你走!翻墙!”
本来这事情到这儿就结束了,可丁斯润半路反悔,转头就钻进树丛里,要去找罗京,说自己也想翻墙。秦淮孤零零一个人在风中凌乱了半天,才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叹了一口长气,跟着钻进树丛里了。
榆海中学没有围墙,只有围栏——高高的黑漆防护栏,顶上还是尖的。罗京是学生会纪检部的学生,偶尔早读时候在学校里巡逻的时候抓到过几个迟到爬栏杆进学校的学生,因此她很清楚哪个地方可以钻空子,立即就带着身后几人摸了过去。
“就这儿!”
罗京挽起袖子,抓住护栏,脚一抬就往上踩,动作利落得好像她才是那些经常迟到只能从这儿溜进学校的学生。
考虑到丁斯润穿的是裙子,确认不会走光以后,罗京就把自己用来扎头发的皮绳拿下来,递给她,叫她把裙边束起来,免得被栏杆的尖尖头钩住,不安全。怕丁斯润力气不够,她就靠在防护栏里侧,抬着手,时刻准备接应。幸好小姑娘只是看着文弱,动作还是很敏捷的,裙边一扎,爬上爬下快得不得了。吕一哲脱口就夸她“猴王转世”,结果被猴王当脑门儿砸了一石头,爬墙的时候还堪堪踩空,吓得他差点儿哭出来。
秦淮也是第一次翻学校的防护栏,看了前面几个人做示范,他心里模糊有个底儿了。他两手一抓,右脚一踩一蹬,左脚再往上一踩,十分顺利地到了顶端。
然而,秦淮是不可能不倒霉的。他刚准备翻身调转方向,就听见远处有人扯着嗓子朝这里喊:“是谁!谁在翻墙!哪个班的!”
秦淮惊了一跳,慌里慌张就往下跳。所幸其他几人还算讲义气,一个都没跑,七手八脚把他接住,这才咋咋呼呼地往小路跑。
“哎!不是——喂!放我下来啊!”
没有人注意到秦淮的呼喊,几个人跟逃命似的,扛着秦淮头也不回地跑,谁都没顾上把他放下来。秦淮像只即将散架的木架子,说话的声音都被颠得断断续续了:“不是——我说——放!我——下来——先——”
身后,郝主任还穷追不舍地跟着,大叫道:“别跑!停下!哪个班的!还奇装异服!染头发!站住!站住!!!”
几个人跑得更快了。
秦淮感觉自己的早饭已经到了喉咙口。
“放——我下来——”
五分钟后,四人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德育处郝主任的办公室里。没过多久,两个班的班主任都被叫了过来,几个老师交涉片刻,看在学生们已经结束高考的份上,总算是放过了。
时含沙出了办公室就开始笑,边笑边在自己学生的脑袋上敲。
“你们呐!最后一天了还要给老师找事儿!”
回到教室,班里大部分学生都已经到了。听说,那些空着的座位的学生有的已经出去工作了,有的已经去国外读书了,简单来说,就是已经各走各的路了。原来,真的总有人会脱离大众认为的“应该走”的那一条轨道,去寻找自己生活的方式。
等铃声响起,时含沙走上讲台,开始宣读今天的流程安排。和此前的每一次一样,她照着学校下发的时间表,跟学生们讲要做的事情,可今天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走调,不晓得是为什么。直到时含沙抬起头来,学生们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是哭了。
“真丢人,我个老师居然比你们还先掉眼泪,”时含沙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笑容,道,“你们忘记吧!重来!”
以往,学生们总是很配合,可今天,有人大喊了一句“不忘”,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附和,最后,所有人都在说:“不忘!”
时含沙拍了拍讲台,道:“你们叛逆期这么晚啊!”
“是——”
时含沙吸了一下鼻子,转过身去,半晌没说话。
她是第一次当班主任,第一次带一个班,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也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什么话都还没说呢,就先泣不成声了。说到底,她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
“老师别哭啦——”
“老师我们会回来看你的——”
“老师你要不要纸巾呐——”
学生们七嘴八舌开始安慰,还有几个人拿着一大包抽纸冲上讲台,都被时含沙给轰了下来。所有人都在闹,可是闹着闹着,所有人都在流眼泪。
最后的最后,随着一声整齐响亮的“毕业快乐”,十七八岁完美又遗憾的青春,落下帷幕。
外头的世界郁郁葱葱,这是一个遍布离别的夏天。
【作者有话说】
病了半个多月终于倒下了…之后几天休息一下不更新。祝小宝们五一快乐呀!
第82章 二十五岁冬
这些年入了冬的平坛冷得不像话,前段日子甚至连着下了三天的雪,镇上本来路就窄,这会儿积雪一堆,更是不好通车了。
“唉唉唉!让一下!都让让!”
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姑娘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她穿着厚厚的面包服,几乎把自己裹成了一颗球。不过即便如此,她的动作也依旧很灵活,丝毫没有被厚重的衣物影响。
她拉开路中央那辆小皮卡的车门,对车里的人道:“下来!”
车门一开,寒气扑面而来。驾驶座上的人眯了眯眼,将身上的绿色军大衣裹严实了一点,弯腰下了车。
这人目测年龄二十五六,个头很高,却不壮,哪怕是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也不觉得臃肿,一件宽大的军大衣披在身上,倒还显得有点儿空了。他皮肤偏黑,大概是太阳晒的,比小麦的颜色还深。
他抬起头,对那刚上了车的姑娘说:“小谭老板,那我先回去了啊。”
车里的女孩儿探出头来,凶道:“不准!”
“为什么?”
“秦淮你个狗贼你还好意思问!”那姑娘骂道,“真不知道你驾照怎么考的!这个月第几次给我车干沟里了!啊?”
秦淮挠了挠鼻尖,没底气地说:“这两天下雪……”
“太阳能把人照死的天气也不耽误你!我谭休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信你的鬼话!”
那姑娘越骂越起劲,声音也越发大了。秦淮偷偷瞟了几眼正在围观的群众们,而后转过身去,一边挥手一边说:“别看了别看了!别看了!散了散了都散了啊!”
有人赶了,围观的老头老太太们也没了兴致,陆续讲着黏黏糊糊的方言离开了。
谭休休猛踩了两下油门,小皮卡“轰轰”响了两声,终于从路边的沟里爬了上来。她探出车窗,对秦淮道:“上车,回果园!”
一路上谭休休的嘴巴都没停过,除了批评秦淮的开车技术就是批评秦淮的开车技术,甚至扬言道:“你要是哪天能把车开正了,不压线不掉沟里,我都跟你姓!”
秦淮无言以对。
平坛最大的果园是谭家的,种的是香松,当地最有名的特产。谭休休平时不在果园里待着,也不怎么管果园的事情,她自己有自己的餐馆要看,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厨子,这两年还和一个美食区的自媒体博主在合作,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过春节前后这里游客不多,谭休休的爹妈又正好出去旅游,事情不多,就暂时交由她来打理。
“再两个月就春天了,”谭休休说,“这两年收成都不是很好,香松也不好卖,囤了一大批在园子里,你想想办法,年前把那些卖完。”
秦淮点燃一支香烟,摇下车窗,道:“年前?就给我就一个月的时间啊?”
中央后视镜上挂着的平安符随着车身的颠簸晃晃悠悠。谭休休向副驾驶的人伸手要了一支烟,叼在嘴里,说道:“那不然怎么办?过完年,那批果子就要压坏了。”
“卖货我专业不对口啊,”秦淮伸手替她点火,打火机清脆的响声过后,他靠回座椅的靠背,深深吸了一口指尖夹着的香烟,道,“你那个女朋友呢?”
谭休休没看他,一手稳住方向盘,另一手向窗外弹了弹烟灰。她问:“怎么了?”
“她不是美食区的博主吗?你跟她讲讲,让她帮你打个广呗,”秦淮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吧。”
谭休休白了他一眼,道:“少打我们小媛的主意,她这几个月在国外忙着呢,没空理你。”
秦淮笑了一声,歪着脑袋靠在车窗边上,没说话了。
两人回到果园,正好见到大人们从棚子里出来。秦淮下车,快步走到外公旁边,又和旁边的几人聊了几句,就和外公一块儿往门口走。
平坛地方偏,公交站也格外简陋——镇中心的站台还好,还算正规,和城里的没多大区别,可这山沟沟里的就不一样了,连顶棚都没有,只有一块竖在路边的铁牌子,牌子上标了会在这里停靠的公交车的号码和基本路线,就没有别的信息了。
天色开始暗了,气温又开始降低了,秦淮将军大衣的领子竖起来,包住脸,好稍微再暖和点儿。
“淮淮,又抽烟了?”
听见外公冷不丁开了口,秦淮顿时有些心虚。他把脸在衣领里埋得更低,道:“没有。”
“现在大了,连阿公都骗了。”
秦淮不说话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呢?他也不记得了。就好像一支烟燃尽了跟着下一支,从最初会难受会头晕,到现在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秦淮忽然发现,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外公叹了一声气,说:“淮淮,阿公知道侬事情多,忙——要不这个礼拜你就不来果园了,在屋里休息好嘛。”
秦淮摇了摇头,说:“不用。”
回到老房子,他走上二楼,收拾了一下东西,又重新出了门。
外婆外公住的这房子已经太多年了,怎么看都不够稳固,甚至要在一楼的门口多撑两根树干当承重柱,实在是不适合住人。新房子秦淮已经找到了,就在镇上,虽然也是旧楼,但好歹更安全一点,这两天正在谈房租的事情,估计这个星期就能签好合同入住了。
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秦淮已经有些乏困,没什么精神。他和房东最后协商了一些事宜,确认没什么问题以后,约定明天就签合同交房。
又做完一件事情,秦淮感觉肩上无形的压力又少了一些。他在街上站了会儿,直到脸颊都被冷风吹红,这才动身,朝西街去。
西街有一家很好吃的面馆,老房子开火不方便,有时候太晚了他一个人不好做饭,就会来镇上的这家面馆吃。来的次数多了,秦淮就是什么话都不说直接掀帘子进门坐下,老板娘都知道他要什么,转头就吩咐后厨去做了——他总是只吃一款口味。第一次吃什么,往后也一直吃什么。
热腾腾的汤面很快就端到了他的面前。秦淮从桌面边边上放着的餐具筒里取了一双一次性筷子,而后把那廉价到比纸还薄的包装纸撕烂丢进脚边的垃圾桶。他将那双粗糙的竹筷捂在手心搓了两下,这才终于准备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