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将军自生病以来,身体每况愈下,却不曾像今日这般严重,都吐血了。
吕泽坐在榻上,阴着脸,表情明暗不定。
禹肇:“将军?”
吕泽回过神来,目光透过半开的窗子,落在院子里,忽然说了一句:“我记得姜侍医是两年前来到军中的吧?”
禹肇回道:“正是,汉六年,燕王臧荼反,攻下代国代郡,将军率军追击燕王逆臣于巨鹿郡,彼时城中一片凄惶,死伤无数,民夫奔走,唯有姜侍医在城中救治伤患。将军见他医术甚佳,为人心善,便收至军中,如今已有两载有余,平素做事也甚是用心,很是受将士们的拥戴……”
吕泽一把打断他,冷笑道:“是啊,就是太用心了。”
禹肇脑子转了一圈,可算明白吕泽的意思,不由勃然大怒:“这老匹夫好大的狗胆?!”
他身为吕泽的副将,一生荣辱皆系在吕泽身上,知道居然有人暗算吕泽,内心的愤怒可想而知。
然而愤怒过后,再冷静下来,细想又觉得有些后怕。
若是吕泽真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和底下的那些将士们该何去何从?
樊伉被吕泽骂得抱头鼠窜,闷闷不乐地回到屋里。
屋子才请人修过火炕,里面虽然简单地收拾了一番,依然有些乱糟糟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尘土的气息。
靠墙的位置一溜儿摆着三个填了土的木筐子,每个筐子里头都种着一棵小草,叶子都被揪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草茎,弱不经风地立在寒冷的空气里瑟瑟发抖。
新修的火炕上,被子鼓出一个大大的包,无名兄还在补眠。
樊伉弯下腰仔细检查了一下那三棵梦叶草,发现叶子被摘光了,但生机还很旺盛,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后又能收获三棵生机满满的梦叶草,这才放下了心。
“跟你舅话说完了?”无名翻了个身,眼睛都没睁开,声音还带着一点变声期独有的公鸭嗓的味道,听到耳朵里,别提多可笑了。
尤其是想到无名兄平日里总摆出一副高贵冷艳的面孔,再配上这副公鸭嗓,总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说完了。”樊伉没精打采地垂着头。
“挨骂了?”
“骂了个狗血淋头。”樊伉心想,要不是他是吕媭的儿子,估计吕泽劈了他的心都有。
“该!”无名毫不同情他的遭遇,打了个呵欠,翻身坐起,说,“饿了,有吃的吗?”
“有的,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樊伉说着,噔噔噔地跑走了。
自从樊伉来看吕泽,带了几车肉干之后,他就成为了军营里最受伙头军欢迎的人。
所以当樊伉跑到吕泽的小厨房,问人要吃的时候,伙头军非常热心地给他打了满满两大海碗粥,还有四个大糜子饼,就是他刚穿过来的时候,吃的那种。
“端去吃吧,不够再来添。你太瘦了,要多吃点才能养得壮壮的,将来跟将军一样,带兵打仗,打得匈奴人闻风丧胆。”伙夫一脸慈爱地看着他说。
“够了够了。”樊伉心想,这么两大海碗粥,就算是猪都能吃饱了。
别说现在养猪都是放牧的,跟羊一样在山上自己找吃的,吃糜子粥的猪还真没见过,也没人舍得喂。
“端得起么?看你这么瘦小,我给你端过去吧。”伙夫爽快地一把端起托盘,吆喝着樊伉往外走。
再一次因为身材原因被人鄙视,樊伉内心是崩溃的。
他瞅了瞅伙夫那张看着不比他年长几岁的脸,再瞅瞅他从卷起的袖子露出来的全是腱子肉的胳膊,默默地转移话题。
“舅舅平日都吃些什么?”
“将军平日也都是吃这些,和将士们吃住一样,这样的糜子饼一顿能吃十个,糜子粥也能喝上三大碗。”伙夫明显是吕泽的脑残粉,听樊伉提起,恨不得把吕泽所有的事全都一骨脑地倒给他听。
樊伉:“……”
果然学武的人都是饭桶么?
他悻悻地想。
不过吕泽身为一军主帅,吃的用的居然如此朴素,还不如后世的一个平头百姓生活奢侈,这将军做的也真是没滋味。
伙夫还以为他嫌营里伙食粗糙,吃不习惯,又道:“偶尔禹将军和空闲的将士们也会进山猎些野味,大家时不时地也能打打牙祭。前儿还有人猎到两只鹿,还剩了些,一会儿让人切一块给兴平侯送过来。”
“不不不,我只是关心舅舅。”樊伉倒是没想太多,又说,“舅舅这几日的饮食清淡些,你熬点暖胃易消食的小米粥给他,别弄那些太过腥荤的东西。”
他现在已经完全能确定吕泽压根就不是什么偶感风寒,而是中毒!
虽然毒被梦叶草汁排了出来,身体也肯定大受影响,只能慢慢调养。
伙夫点头称是。
吕泽站在廊下,听着自己外甥给伙夫提的建议,忍不住又想翻白眼。
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又不是无齿小儿或上了年纪的老翁,吃什么清淡秥糊的米粥。
樊伉道:“舅舅久病,之前想也没甚胃口,此时用些清淡的饮食对身体有好处,待舅舅身体恢复,那时想吃什么都成。”
他见吕泽面色还是黑黑的,十分不愉的模样的,又道:“来之前,栎阳的庄子里酿了不少酒,此时想是已经蒸好。头锅酒姨母定下了用做清洗外伤试验,剩下的酒全凭我处置,届时再给舅舅和诸位将军送些过来。”
吕泽脸色稍霁,道:“军营要地,饮酒容易误事,日后有机会回长安,你再来献殷勤罢。倒是那个什么头锅酒,多捎些过来。”
樊伉立刻乖得不行,道:“舅舅说的是,等到酒酿好,立刻便给舅舅送来。”
吕泽这才满意地点头离去。
原本樊伉是打算来砀邑看望一下吕泽就马上返程的,结果因为要给吕泽解毒耽误了好些天,等到吕泽身体里毒素清理完毕,樊伉又多呆了三天观察吕泽的身体状况,确认吕泽身体没什么大恙之后,才向吕泽告辞。
樊伉说要回舞阳,吕泽还没说什么,倒是禹肇十分不舍。
“这就要走啦?咋不多留几天?可是嫌弃伙食不好?等过几天天气转好了,我领你上山打猎去!”
樊伉满头黑线:“春天不是不允许打猎么?”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也是百兽休养繁殖的时节。
每每这个时侯,便是最有经验的猎人,也不会挑这个时候上山。
山川河泽养育了人们,人们也要给予自然休养的机会。这是千百年来,人们约定俗成的规矩。
禹肇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我这不是想讨你高兴嘛。”
吕泽也道:“回舞阳做甚?如今北边正在打仗不太平,在军营休整些时日,还是及早返京为好。”
樊伉道:“舅舅,我还要去舞阳种地呢!”
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这么怕死的人怎么会巴巴地跑过来。
“你种啥地啊!”禹肇一脸“你快别闹”的表情,摆了摆手,说,“玩两天就回去,在家好好吃饭睡觉长大高个,将来好跟将军一样,杀匈奴平叛乱,做上威震一方的大将军,种地那都是大人们的事!”
吕泽也皱起眉头:“汉中也有地,你要种地哪儿种不得,非得跑到河南郡来种地。”
樊伉便将当初和萧何张良的约定说了,又道:“舞阳县距离太原郡有千余里,再说阿翁日前也在前线,匈奴和韩王余孽有甚动静,想来也会知会我一声,若当真起战事,到时我带着人来投舅舅也不迟。”
听到萧何和张良也在其中掺了一脚,甚至吕后对于樊伉前来舞阳也是知情的,吕泽便不再多话,只问他:“护送你来的是谁?”
“王回王将军。”
吕泽又问:“他带了多少人?”
樊伉道:“三百。”
吕泽沉吟了片刻,道:“太少了。你若真要留在舞阳,这点人可不成,再说开荒种地也需要人手。这样吧,我再拨三百卫士给你,与你一同返回舞阳,护卫你的安全,春耕的时候也能能有个帮手。”
樊伉面露难色:“这个……”
吕泽扫了他一眼:“怎么?不愿意?”
那一眼,威慑十足,硬生生地将樊伉即将出口的拒绝给咽了回去,换了个委婉的说辞。
“怎么可能!舅舅是担心我,才会派三百卫士护卫我的安全,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樊伉苦着脸开始哭穷,“只是我从长安出发的时候,所带的粮食不多,现在又青黄不接的,若不是前些日子中跟当地的富商张氏买了些口粮,只怕跟着我一同来舞阳的人现在就要饿肚子了。再添三百人,真的养不活啊!”
“看你这点出息!”吕泽瞪了他一眼,有些无奈地道,“也罢,我索性好人做到底,那三百卫士的口粮,舅舅替你出了。”
果然是良心好舅舅啊!
樊伉顿时喜笑颜开,高兴得笑眯了眼:“多谢舅舅,舅舅最好了。”
吕泽不禁被他逗得笑了出来:“好了好了,既然你有正事,我也不留你,早些收拾动身,免得误了春耕。”
商量妥当返程的日子,樊伉又在大营里呆了两天,收拾行李,准备返回舞阳。
他来的时候只带了几牛车的肉干和一些给吕泽的礼物,肉干早在来的当天就被搬到伙头军那里去了,礼物也交还给了吕泽,委实没甚好收拾的,唯有三株光秃秃的梦叶草十分珍贵,不能丢弃。
樊伉留了一株给吕泽,千叮咛万嘱咐让吕泽一定要好生照料,等吕泽以后有机会回京的时候,再帮他带回来。
“这是军营,谁有那功夫给你照料这些花花草草。”被外甥委以重任的吕泽内心是崩溃的,“要种草回家种去!”
他外甥这是把他的大营当成什么了?
“留在这儿吧,反正这草好养活,空闲时给他浇浇水,要是没空不管也没事,只要别扔了就成。”樊伉还在努力劝服吕泽。
系统上面可是介绍了,梦叶草除了汁液可以解毒外,本身也具有清神醒脑的功效。
两军交战,主将随时保持一颗冷静清醒的大脑可是十分重要的,要不然一时头脑发热,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那损失可就大了。
吕泽对这些花花草草十分腻味,本不想收,奈何禁不住樊伉的胡搅蛮缠,最后只得勉强收下。
“行了,你那株草我收下了,快滚!”
见吕泽收下梦叶草,樊伉于是十分听话地圆润滚走。
在这期间他发现那个刚来的时候,经常来给吕泽送汤药的姜侍医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也没有多问。
虽然吕泽在他面前一直扮演的是一个和蔼又大方的好舅舅,但身为一军主将,吕泽又怎么可能像他表面看起来那般温和无害呢?
连他都能看出来的问题,想必吕泽早有所怀疑,只不过他的到来让吕泽更加确信罢了。
那个姜侍医多半是被吕泽私下处置了。
樊伉心中有些惋惜。
这年头医疗手段落后,侍医地位低下,再加上匠人们敝帚自珍的陋习,以至于有经验有水平的医生少之又少。
矮子里面挑将军,姜侍医的技术在大汉朝里头也算是拔尖的了。
原本樊伉还打算挖吕泽的墙角,将他收为己用的,只可惜身为医者,却持身不正,私心太重,空有一身才华,也不得善终。
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樊伉召集齐人马,浩浩荡荡地启程前往舞阳。
来的时候他只带着几十个人,几牛车的礼物肉干,去的时候多了三百多号人马兼这三百人的口粮,一路浩浩荡荡,十分招摇。
吕泽还担心他路上安全,让禹肇带着将士们一路将他护送出了砀县,那阵势都快赶上大军出征了,吓得方圆数十里的人见了掉头就跑,不知情的还以为匈奴打过来了。
及至豫州境内,禹肇方才勒住缰绳,朝樊伉一抱拳,客气地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末将就送至此处,兴平侯万事小心,凡事多听乐将军的派遣。”
乐都就是吕泽指派给樊伉保护他的卫士头领,是个面容刚毅一脸正气的汉子。
樊伉点头道了谢,正要登车,想到什么,又回过头对着禹肇道:“禹将军,舅舅有时粗枝大叶的,你可提醒着他点,别忘了照顾我的草。”
“……”禹肇乐呵呵地道,“知道了,忘不了你的草,你就放心罢,你也别忘了我的酒和肉干。”
周围的将士们听了,想笑又不敢笑,忍笑得十分辛苦。
樊伉顿时满头黑线。
这货自从知道他会酿酒,而且酿的酒超级好喝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
“知道了知道了,不会忘的。”
两人各自叮嘱对方一遍,方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这一趟砀邑之行,不仅替吕泽解了毒,还平白收获了三百个不用付伙食工钱的壮年劳动力,樊伉心里美滋滋的。
“还是舅舅最好最大方。”登上牛车,樊伉忍不住直乐呵。
哪里像刘邦,厚着脸皮占一个孩子的便宜还一毛不拔,简直了。
无名低头拿刀子削木头:“呵呵。”
“啊,上次我叮嘱阿母,等天气暖和一点,就让人把我的红薯苗送过来,也不知道阿母有没有记在心上。”人手粮食都不愁,樊伉兴致勃勃地开始盘算接下来的春耕计划,“去年留的红薯藤应该够我种几亩地了,等到明年就能种上好多好多红薯,一年接一年,总有一天大家都不愁吃的。”
无名继续削木头:“呵呵。”
然而,人多除了力量大之外,也会带来一些苦恼。
比如,多了这三百号人,之前建的屋子明显就不够了,还得再搭建房子才行,要不然人们自己带着口粮过来给你免费干活,连个住的地方都不安排好,那也太抠门了吧。
这么一想,事情还真多啊!
樊伉突然觉得,怎么事情一到他手里,总是会朝着麻烦的方向发展呢?
无名:“呵呵。”
第79章
彼时大汉朝的农耕,基本还处在刀耕火种的年代,尤其经历了秦皇暴政,楚汉争雄的汉朝初年,民生凋敝,十室九空,大片大片的原野荒无人烟,即便是曾经最繁华的汉中,也是一片萧瑟之意。
樊伉带着三百免费劳动力返回舞阳后,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春耕大计。
铁匠铺是他从长安到达舞阳后最先修理整葺的,铁匠铺开工之后就一直日夜开工,打造农具,所以农具是不缺的。
三百卫士再加上樊伉自己从长安带过来的匠奴卫士一起也有两三百号人,一共六百多人,除去修理房屋打造农具的匠奴和负责伙食浆洗的人外,其他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投入到这场具有非常意义的开荒中来。
力气大点的男人,拿着镰刀到野外将樊伉圈出来的荒地周围割出一圈防火圈,然后一把火烧掉,烧完再用樊伉特地嘱人做的曲辕犁把地深深地翻上一遍,泥土里的草根也被捡了出来,堆到田边上烧掉,成为最原始也最有效的肥料。
一时之间只看到原野上到处火光一片。
庄园里人声鼎沸,匠奴们正在日在继夜地建造房子。大棵大棵的树木被砍倒,运下山,切割成木料,用以备用。
已经建好的屋子里,更是一天到晚炊烟不断。
如此繁重的劳动,自然体力消耗巨大,食量也比平日渐涨。
樊伉不是个小气的人,虽然如今手上粮食不足,但还是尽心尽力想尽办法为所有人提供充足的食物和热水。
在樊伉的要求下,庄子里,哦,不,其实不该说庄子更像是一个大型的村落,六百多人都不吃冷食不喝生水,每天都有几十个健壮的仆妇,早晚不歇地烧水煮食,保证每个人回来饿了渴了的时候,能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
纵然食物简单,劳作辛苦,所有人也毫无怨言。
樊伉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食,把碗一放,抬脚就往外走。
无名头也不转,转手一把扭着他的袖子,问他:“上哪儿去?”
樊伉说:“我去外面转转。”
无名便将饭碗扔下,跟着站了起来,说:“带着大黑一起罢。”
说罢抬手放进嘴里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片刻间大黑如同一道黑色闪电从门外窜了进来,许是窜得急了,转弯没来得及,脑袋还撞在木框,大黑“嗷呜”了一声,瞅见樊伉,兴奋地冲进来围着他跳来跳去。
樊伉揉了揉它的狗脑袋,又从厨房扔了根骨头给它,等它嚼完了才拍拍它的脑袋,领着无名和大黑两人一狗欢乐地冲出门去。
有下仆牵着驴子过来,问:“郎君今日要去哪儿?”
樊伉道:“去舞水边上走走。”
无名点头,将樊伉抱上驴背,待他坐稳,方才纵身一跃,翻身骑上驴子,两腿轻夹驴腹,“噫”地一声,沿着大路出了村子,朝着舞水而去。
大黑摇摆着尾巴跟在两人身后,像个四条腿的小跟屁虫似的。
樊伉坐在无名身后,伸出手环着无名的腰,兴致勃勃地四处观望。
春回大地,草木微吐新芽,田野里已经隐隐有了绿意,气温却依然很低,不一会儿樊伉的四肢便被冻得有点发僵。
樊伉吸了吸鼻子,说:“好冷啊,这个时候还这么冷。”
“现在倒春寒,再过几日便暖和了。”无名一手持缰,一手握住樊伉抱在他腰际的手塞入衣襟摩挲着,用自己的体温替他暖手。
樊伉抽了抽,没有抽走,索性大方地趴在无名背后,笑着说:“无名兄的手真温暖。”
无名不由宛尔:“像郎君这么怕冷的人实在太少见了。”
可不是嘛!
樊伉心想,不是他太怕冷,而是现代的便利生活给管出来的富贵病,以前尚不觉着有什么,到了一穷二白的大汉朝就暴露出来了。
手指在无名掌心抓了抓,无名扭头看着他:“怎么?累了?”
樊伉摇了摇头,将脸贴到他背上,嘿嘿笑。
无名回转头,不再说话,只是握着他手的力道大了两分。
两人一狗一路晃到舞水河边方才停驻下来。
舞水自堵阳县往东,一种逶迤进舞阳县南,横亘于汝颍河洛之冲,秀灵又不失磅礴,如平地涌出,宛若丽人飞舞。
此时,河面已解冻,水面很低,但依然可听见孱孱的流水声,江风一吹,沁凉中隐隐带着新翻的泥土气息,闻之沁人心脾。
樊伉四处看了看,又让无名骑着驴子带着他往上游跑了一圈,直到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的时候,才招呼大黑回去。
“郎君看这河水又想做什么?”无名多了解他啊,一个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人,冒着冷风出去灌了一肚子江风,肯定不是为了欣赏江河美景的。
“这里滨临舞水,我想建个水车开渠,这样天干的时候就不用靠人背水罐来浇地了。”
“嗯。”无名点头,“郎君让人去建就好了。”
樊伉道:“再建个池塘,养点鱼,以后一年四季都有鱼吃,种点莲藕也成,回去就叫人孵点小鸡小鸭养着,鸡可以放到山上吃虫子,鸭子可以赶到河里吃浮萍水藻,养几个月,就有蛋吃了。”
无名点点头,说:“天要黑了,我们要早点回去,抱紧了。”
樊伉赶紧抱着无名的腰,无名骑着驴子奔跑起来,两人返回村子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阿沅正焦急地在外头等着,看到两人的身影方才松了口气。
“兴平侯您可算回来了,可叫奴急死了。”
“啊,我和无名兄去外面逛了一圈,让阿沅担心了。”樊伉现在满脑子都是水车的事,随便敷衍了两句,囫囵吃了晚食就一头扎进屋子里忙活起来,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吃饭睡觉皆不顾,让阿沅担忧不已,却又不敢去打扰樊伉。
“兴平侯今日也未曾出屋用早食么?”阿沅看到早上着人送过来的早食原封未动地放在廊下,出声问道。
夷光挠了挠头,满脸愁苦之色。
“可不是,这都是第三天了,也不知道郎君在里头做什么,有时候奴晚上起夜,发现屋里的灯还亮着。”
“无名公子呢?”
“清早就带着大黑出去了,说是怕大黑憋闷坏了,带它出去溜达。”说到这个夷光急得团团直转。
郎君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舞阳,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主母肯定是会剥了他的皮。
阿沅一听无名出去了,反而松了口气,说:“无名公子和兴平侯素来要好,对兴平侯最是紧张照顾,若是无名公子也不曾劝阻,想必无碍。罢了,你就在此处侯着,以防兴平侯有什么吩咐。”
正说着,无名带着大黑从外面进来,看见紧闭的屋门,无名眉头微皱:“郎君还未曾出来?”
“不曾。”
他看了眼阿沅手中的早食,手一伸:“拿来吧,我去给郎君送点吃的。”
阿沅忙不迭地将食盒递给无名,道:“一切就烦劳无名公子了。”
无点接过食盒,推门而入。
屋内光线很暗,樊伉趴在桌前,手里拿着笔还在写写画画。
“郎君,该用膳了。”
樊伉这才放下笔,活动了下脖子,从桌前起身,道:“啊,什么时候了?感觉好饿啊!”
无名将饭盒放在桌上,道:“去吃。”
樊伉“噔噔噔”跑过去,拿起一个杂面馒头,就着大碴子粥吃起来。
人在饥饿的时候,吃什么都觉得特别香。
樊伉这几日少吃少眠,
无名走到桌前,看着图纸好半天,也没看明白是个什么东西,问道:“郎君,这是什么?”
“哦,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水车图,不过还是个草图,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计算出来。可惜我不通木工,那些墨家鉅子们又清高得很,轻易不肯沾染这些俗物,不然有墨家子弟在,肯定会画得更标准一些。”
无名冷笑:“一群沽名钓誉之徒,端着架子,不过是想待价而沽罢了。”
樊伉没跟墨家人打过交道,不好评价。
他嘴里叼着馒头走到无名身后,指着图纸说:“若是能把水车造出来,今年咱们开的地就不愁浇水的事了。”
当初就是因为看到这个庄子依山傍水才会选择买下来。
只要在舞水河畔建上水车,再开出一条渠道,将舞水引入周围的荒野,便能浇灌上万亩田地,不然光靠人工担水,那要担到猴年马月去。
现在正值初春,河水解冻,河面水位甚低,正是建水车的好时机,待到夏日,山上积雪融化,河面水位暴涨,便不好建了。
事不宜迟,最好现在就动手。
樊伉三两下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吩咐人去寻闳翁过来。
不一会儿,闳翁匆匆忙忙就赶了过来。
这老头儿自从跟着樊伉过了几天人过的日子,便对樊伉死心塌地,原本来舞阳山高水长,长途跋涉的,樊伉本没打算带着他,奈何这老头儿非常死心眼,执意要跟着,樊伉一想身边也确实需要这么一个经验老到的木匠,便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