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齐化闻言望了他一眼,却没多言。
岸边,纪清羽来不及注意湖水的异常,只见眼前一道凌厉剑光划过,纯钧剑就被师叔反手竖在胸前,他心神猛地一震,竟然到此刻才看出师叔的意思。
邵玉书更是从未见过这仙门第一剑,满脸震惊,两只眼睛死死的盯在纯钧剑上,完全错不开眼了。
楚霜衣两指成剑,灌注灵力,在半空中飞快地画出一道繁复冗长的符箓。
符箓画成,他一手握剑,一手化指为掌,掌心猛地一震将青色符箓送入剑身,面前的湖水受其影响,猛地掀起一人多高的汹涌波澜。
湖水掀起,又骤然拍下,冰凉的湖水顿时溅了岸边几人一身,唯有楚霜衣,水珠落到身前,像是被道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只溅湿了两侧衣袖。
纵使湖水四溅,他动作仍不停歇,猛地将纯钧剑拋向半空,又以灵力加持,纯钧剑身凭空横在他两手间,飞转不止。
楚霜衣反手握住剑柄,当空向前一斩,连带着那道灵力充盈的符箓一道送出。
只见一道长虹似的剑光划过天际,直直劈向彼岸,剑光在半空中化出一线银练。
剑光过处,湖水沸腾不止,水流激撞飞溅,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像是某种巨兽的怒吼,缓缓从水底泛起。
“是剑!”
“剑浮上来了!”
船上一个年纪较小的修士指尖颤抖的指着湖中叫喊。
众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成千上万条长剑裹挟着泥沙从湖底翻了上来,整片剑湖被搅的昏黄一片。
邵明远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很是难看,手下的灵力失了分寸,船身顿时一阵颠簸。
齐化见他失神,怒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出手助他稳住了船身。
邵明远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虚伪一笑,客气道:“多谢齐宗主。”
齐化瞥他一眼就转去观望剑湖中的异动了,他以前仅是耳闻长风剑派的剑湖之名,再就是胞妹的信中提及,不成想今日倒是有机会见识见识。
那些剑,或有鞘或无鞘,或腐朽或锋利,竟然铮鸣着,震颤着,仿佛相互鸣和,连成一曲锋利无匹的剑歌。
水流的搅动,水底的异响,竟都是这些昔日名剑的铮鸣所致,一时间,众人都不免被这波澜壮阔的景致所震撼,谁也没发出一声。
剑光之下,长剑出水约有半臂之高,顺着剑光的指引,聚成一条可容两人并排通行的剑道,直直通达彼岸!
剑道,这是名副其实的剑之道。
这些长剑,其中不乏往日曾与旧主名动宗门,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名望之剑,可此时,却能折断煞气、戾气,甘愿为人脚下踏石。
众人不自觉地将目光从剑上抬高几寸,遥遥望向来处,不知是何等高人,竟能踏剑而来,走上这么一条金贵无比的剑道。
剑道来处,楚霜衣反手一转,剑光飞逝,方才还霜气四溢的纯钧剑,转眼间便消失在他手间。
他略带些嫌弃的理了理两只宽松的衣袖,小声地说了一声,“湿了。”
裴夙微微上前一步,冷峻的眉眼微垂,姿态恭敬地俯下身,一手轻轻捏住他的腕骨,一手撩起他宽大的袖子,轻柔地烘去水汽。
水汽散去,可素白的袖子上还黏着湖水中裹挟的泥沙,溅上了好几处泥点子。
他低声轻哄道:“暂且忍忍,待会儿给师尊换套新的。”
邵玉书眼睛瞪得溜圆,错愕地看着眼前这条大手笔的剑道,恍惚间生出几分大梦初醒被掌门祖父斥责的荒唐感。
再回过神来,只见那黑衣弟子已经随着仙尊走上了剑道。
“邵小公子,请。”
他抬眼,幸好还有那位纪道友等着他,不至于让他太过失态。
他连忙回了个礼,伸手一让,也道“纪道友,也请。”
迎着众人惊羡不已的目光,楚霜衣沉静走过,丝毫没有任何在意,反而是邵明远远远地瞧着自己的小侄子从剑道上走过来,脸都气白了。
此时众人哪还有什么怀疑,都纷纷猜测起楚霜衣是浮光派的哪位大能,窃窃私议如同沸水翻腾,搅的邵明远心头火起。
没想到为了这掌门之位,他兄长竟然不惜违背父亲之命,将浮光派的人都请来了。
平日里看似一副淡然度日的清高模样,还不是照样觊觎掌门之位,就算他有浮光派撑腰,自己也还有万兽宗助阵,还不算输!
剑湖的彼岸是一片桃花林,只可惜他们来的晚了些,整片林子枝头也没几朵桃花了,倒是有些淡淡的桃香味儿,还算清甜。
剑道直达彼岸,他们走的比湖上的行船倒还快些,几人全都落地。
楚霜衣回身,掌心翻向空中,手腕一转,数十道青色小剑凭空而出,猛地一甩,小剑击入湖水,整片剑湖复又震颤沸腾起来。
不过也只一瞬间,强烈的震动之下,剑身上斑驳的污泥、锈迹尽数掉入水中,露出一道道锋利的剑刃来。
瞬息过后,长剑像是功成身退般,带着雪亮的剑光,缓慢地重新没入了湖水之中。
湖水渐渐归于平静,邵玉书紧张地注视着,那些剑似乎有所不同了,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地掩埋在泥水中,反而提着一口气似的,空悬在水面下,污泥上。
“剑,有了剑意,才算活着的,真正的剑。”
楚霜衣清泠的嗓音伴着桃香飘散在林中,颇有些寥寥清远的孤寂之感。
泥沙落下,清澈的水,闪烁着银色的剑光,波光粼粼。
邵玉书别的看不出,却能看出这剑湖比以前更有威力了,他连忙道谢,“多谢仙尊!多谢仙尊!”
“顺手罢了。”
楚霜衣淡然一笑,能让那些剑重回往日光芒,他心里是真的畅快。
原本这般淋漓尽致的张扬意气就不该埋没遮掩在污泥之下。
第35章
邵玉书给楚霜衣安排的住处并不是与其他修士一同的客斋,而是个单独的偏僻院落,在长风剑派最边儿上,房后就是茂密的桃林。
人少又僻静,倒是正中楚霜衣下怀。
楚霜衣就住在院子正中的正堂,剩余两间厢房,纪清羽、裴夙一人一间。
照旧,裴夙从百宝袋中拿出各样楚霜衣日用之物,从被褥软枕到杯盏茶碗,焕然一新,都是楚霜衣用惯了的东西。
“清羽,长风剑派尚且不明底细,有些事就无需外露了。”
“稍晚些,你交代清楚,不要露了行踪。”
楚霜衣端坐在卓案旁,长指间摆弄着一只玉盏。
纪清羽自然清楚师叔嘱咐的是什么事,乖顺应下回房去了,他心知眼下确实不方便让徐姑娘过早的暴露出来。
毕竟长风剑派邵掌门寿辰在即,前来祝寿的修士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人起些不该有的心思。
再者若是此时突然放出冰锋珠被夺的消息,恐怕会引起宗门慌乱,还是稳妥为好。
“师尊,衣裳放在床上。”
“好,去歇着吧。”
裴夙的目光在楚霜衣身上流连了片刻,才不舍的退出门外,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干净衣裳上面泛着清冽的香气,楚霜衣换好衣裳,呆滞地在床边倚了片刻,这一月来的风尘颠簸似乎才算褪尽。
从换下的衣裳里掏出系统寄来的那封信,楚霜衣这才想起这信还没听,他在系统邮箱里输入了信封上凸起的验证码,无情的机械人声如水流般缓缓流进耳朵。
……婚约……信物……
一封信很快读完,楚霜衣当下愣在了原地,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只清风铃竟然是这个来历。
他还以为是系统好心赠送的初始道具,原来不是系统给的,而是原主爹娘留下来的。
楚霜衣再联想到徒弟那晚异常的表现,一切都有了答案。
师尊把自己的婚约信物随手送人。
这换谁都很难不会多想吧。
有点丢人。
一张薄薄的信纸被楚霜衣揉成皱巴巴一团,止不住地反复揉搓。
他豁然站起来,沉吟半晌,又沉重地坐回了床上。
这事他压根没法开口解释,他站在什么立场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他根本不知情,从来没有娶妻的意思么?
既然徒弟没挑破,还不如保持沉默,说破了彼此都尴尬。
他下定了决心,掌心猛地窜起一团青色火焰,将团成一团的信纸烧了个干干净净,仿佛连带这件事都完全抹去了一般。
稍晚些,楚霜衣正倚在床边神游天外,邵玉书引见了一位年纪较长些的男修来,也是真正请他来此的人,邵明达。
楚霜衣为清风铃的事情所扰,面容沉静,周身不由得泄出了凛冽的剑意,冰刀子似的凉嗖嗖地剐着。
邵明达浑然不受影响,温润有礼,细细地将魔族侵入长风剑派的原委与楚霜衣讲个清楚,还为今日邵明远的无礼态度感到深深的愧疚,特地令邵玉书替他的叔父行礼示歉。
这样谦逊的姿态倒让楚霜衣想起临走前小师兄的叮嘱来,长风剑派邵掌门膝下共有三子,二子鲁莽,三子平庸,唯有这长子邵明达,名号豹蔚君,虽不揽权,但其性情温雅,实是君子之器,也是最应当小心戒备的人。
君子豹变,其文蔚也。豹蔚之名,倒是与邵明达本人十分契合。
虽说是君子之风,但楚霜衣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邵明达存心做出来给他看的,不过这人言辞温和,言语之间坦诚相待,倒也让人舒心。
原本邵明达的意思是,楚霜衣一路奔波,暂且休息几日,再去查看剑阵之事,却被楚霜衣婉言拒绝了。
有些事做也好,若是他一个人独处下来,势必又要胡思乱想与徒弟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
邵明达自然是十分欢喜,当即领着楚霜衣向外走去,半是查探魔气,半是闲谈散心。
谁料楚霜衣一脚刚踏出房门,就听的一声熟悉的“师尊”不远不近地传来。
青年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黑眸灼灼,纵使楚霜衣看不见,也能体会出几分灼热来。
他在心底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到底是躲不过。
于是转身对邵明达道:“豹蔚君,劣徒无状,但对阵术一道颇有兴趣,不知可否同行?”
邵明达自然不会拂了楚霜衣的面子,连声应下,“能得仙尊与高足一同查探,自是求之不得。”
一行四人,漫步小径,一路往剑阵中心走去。
“小裴道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自是人中翘楚。”
“小公子性情温润尔雅,也不失名门风范。”
楚霜衣与邵明达走在前方,僵着脸与他不时寒暄两句,裴夙与邵玉书则更像是两个提线人偶,不时被前面两位提出来相互品评一番。
邵玉书不比裴夙,脸皮薄,每被他父亲或是楚霜衣提起,总要对裴夙礼节性的笑笑,一路下来,脸都笑僵了。
倒是裴夙,邵小公子一笑,他就只是冷漠地瞥他一眼,偶然点头回礼,短暂抽离的目光迅速落回师尊身上,像是转眼不见就怕人化在眼前似的。
是以当夜邵明达询问邵玉书对裴夙的看法,只听到了师徒情深四个字,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风剑派处地偏南,一应景致山水相依,茂林水色,处处尽是雅致之景。
唯有一处景致,与别处,亦或是整个长风剑派都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那是一柄巨石铸成的长剑,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纹路,越有二层阁楼高,巍峨挺拔,正位于长风剑派正殿前。
长风剑派以剑传道,有这样一柄重剑石雕并不稀奇,但奇怪的是,长风剑派上下景致倾向于典雅精巧,这柄重剑的风格却过于粗犷,乍一看起来难免突兀。
见楚霜衣在剑下驻足,邵明达善解人意地提起话头,“这柄剑雕屹立此处确实引人注目,听家父所言,乃是百余年前封印魔尊那一战之后,为祭奠诸位丧生的修士所立。”
“最近魔族骚乱频频,说来实在唏嘘。”
只听闻长风剑派为封印魔尊损失不少了修士,如此看来,当年那一战确实惨烈非凡,这剑雕不仅仅是一座石雕,更是当年丧生修士的无字之碑。
楚霜衣心下五味杂陈,按眼下的形势来看,修真界与魔族若是再起纷争,伤亡只会比前次愈加惨重,新仇旧恨,代代相承,两族之间的纷乱怕是永无止息。
裴夙抬眸望向那高高屹立的剑雕,重剑森然,在日光下投下一片墨色阴翳,如同坚固的暗牢,恰好将他笼罩其中,不得挣脱。
不知是何缘故,一股诡异的凉气蓦地沿着脊骨升起,像是冰刃般割开了他皮肉,阴狠地剐割着他的骨节,钝痛不止。
双拳紧紧捏袖中,裴夙余光一扫,只见淡淡的魔纹已经蔓延到了腕间,如同青紫的血脉一般,极缓慢地向前蜿蜒。
他心头一紧,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衣袖,冷着脸向后退了几步。
楚霜衣神识之中注意到徒弟身上竟然丝丝缕缕地散出魔息来,面上不显,当即迈开步子,边走边道:“长风剑派当年不遗余力地封印魔尊,以至损伤惨烈,如今魔族蠢蠢欲动,浮光派自当施以援手。”
前方正殿前,有数十名弟子正在两两对练,剑光一片,长剑划过空气的声音不绝于耳。
突然间,一名弟子手腕一松,雪亮的剑尖破开空气,直奔楚霜衣面门而来。
手腕骤然一沉,徒弟清冽的气息随之贴近,一串滚烫的温度从腕间敏感的皮肉上传来。
裴夙一手护着楚霜衣,一手飞快地甩出一道符箓,动作之快,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邵明达反应也极快,挥袖间数道剑意破空而出,与裴夙甩出的符箓一同击中长剑,那剑顷刻间便在半空中碎裂,化为了一把齑粉,散入尘土。
邵明达另有深意地扫了裴夙一眼,他出手自然心中有数,本意只是断掉那剑,决不至于将长剑碎成齑粉,可清宵仙尊带来的那位弟子,可是毫不留情,这剑若是个活人,恐怕五脏肺腑都被炸成一团血水了。
“弟子莽撞,冲撞了仙尊,明达定然严惩不贷!”道歉的话脱口而出,他上前虚扶了楚霜衣一把,好心道:“仙尊受惊,今日就别再操劳了,快请回房休息。”
“无妨,意外而已,豹蔚君不必为此惩戒弟子。”
楚霜衣神色自然,接着衣袖的遮掩,他不着痕迹地为徒弟渡了股灵力过去,并不算轻柔地压制住了正在外溢的魔息。
钝痛缓缓消弭,裴夙低眉望去,原本扶在手里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翻转过来,覆在他手上,凉丝丝的灵气正从皮肤相触的位置传来。
透过纤长净白的指间,他手上分外狰狞的魔纹正在渐渐退去。
耳边是师尊好听的声音,他正若无其事地与外人交谈,掌心却紧紧地包覆着自己的手。
这样的认知令裴夙不由得血热,褪散的魔纹竟然隐隐有复来之势。
不行!不能在人前暴露!
他当即强行错开视线,心中默默诵起玉清心法,魔纹这才消失在眼前。
第36章
在贵客面前出了这样的意外,邵明达父子态度谦卑,亲自送楚霜衣到玉茗院外,临走前再三致歉,诚意十足。
外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篱墙外,楚霜衣蓦地抽回手,长袖划过带起一阵冷香,那点对外人的客气尽数消弭,只剩疏离。
冷冰冰的两个字,落在风里。
“过来。”
手上的温热迅速抽离,裴夙抬眼,视线里只剩一道挺拔又单薄的身影,浸着寒气。
他心里也清楚,师尊眼下,魔骨的事也藏不了多久。
尚有余温的右手藏入袖下,顺势摩挲两下,这才抬脚跟上。
长风横亘而过,从袖口灌入,掌心的冷汗被吹做冰凉一片,楚霜衣复又紧紧握起,止不住的怒火一路从心底烧满胸膛。
他从未想过,徒弟会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
从前百般明示暗示,他屡屡细心引导,对徒弟更是坦诚相待,就是担心徒弟会困于仙魔殊途的谣言,误了他自己。
没成想,到底还是出了事。
“师叔——”
纪清羽的声音伴着剑鞘的嗡鸣声一道传来。
剑修怒火外泄,长剑自然有所感应。
楚霜衣正在气头上,没空理他。
他脚步不停,长袍都随着他的步伐翻飞起来,径直没入一堂屋室。
纪清羽看了一眼低眉顺眼跟在后面的裴师弟,错身之际,小声地道了一句“不要顶嘴”。
“磨蹭什么?”
“等着本尊来请你不成!”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屋里传出不耐烦的冷声,其中的威势凛然令人不敢直面。
一路上,纪清羽远远陪侍在侧,只觉得师叔清贵疏离,却从未见过师叔发怒,今日一见,还不如从未见过。
手中长剑嗡鸣不止,他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关进了房里。
正巧遇见出来透风的徐清婉,余光瞥见震颤的长剑,疑惑道:“清羽,出什么事了?”
“没事。”纪清羽小心地扶她坐下,“裴师弟惹师叔生气了。”
“仙尊平时看起来少有情绪,没想到也会与弟子生气。仙尊发怒,不知裴师兄能不能承受的了?”
“师叔往日素来孤冷无情,极少动怒,裴师弟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两人担忧的目光一同落在强烈震颤的长剑上,神色复杂。
“师尊。”
裴夙面容沉静,双膝一弯,身姿笔直地跪了下去,膝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刚好能够传进楚霜衣耳朵里。
楚霜衣眉头一皱,膝头莫名感同身受地痛了一下,长袖一挥,数道凌厉剑意从袖中飞出。
“咣当”一声巨响,剑意擦过裴夙的侧脸,溅出一串血珠子,裹挟着房门大力摔上。
他一动没动,任凭剑意割过,垂眸敛眉,闷闷的声线里暗含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委屈。
“弟子知错了。”
一个动作,一句话,楚霜衣心里的火气就消了大半。
他这徒弟,惯会撒娇。
“错在何处?”
楚霜衣缓缓落坐在堂前,房门一关,漫天的霞光透过门窗,隐隐约约地映在他肃穆的脸上,仿佛一座落满清辉的神像。
“弟子错在,不该存心隐瞒,不该自行处置。”
还不该……痴心妄想……
裴夙乖顺垂下的头缓缓抬起,逆着光,笔直的身形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楚霜衣脚尖,如同信徒叩拜神明。
“过来。”
神明发出邀请,裴夙膝行而前,影子从脚尖爬上腰际,连同月白的缎带一同淹没在阴翳之下。
“让为师探探,你体内的魔骨觉醒了多少?”
楚霜衣的语气轻柔,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他向身旁伸出手,摸了个空。
裴夙跪在他身前,主动将手送了上去,黑沉的目光从窄腰流连到腕骨,诱导似的开口道:“师尊,弟子在这儿。”
“还跪着做什么?”楚霜衣摸过他的手,一缕轻柔的灵识从腕脉探入丹田,柔柔地散入经脉。
一道血痕顺着脸颊流下,眸中的欲念疯长,裴夙放纵着,任凭魔纹飞快地爆满每一寸指节,淡然的语气里似乎盈满了无尽惋惜。
“弟子有错,该跪。”
楚霜衣听了微微一愣,分神出来,神情严肃地训斥道:
“这点事,你跪什么?为师是这么教你的?”
“天下间,没有谁天生就应该跪谁的。”
裴夙没想他竟是这个反应,愣了一瞬,满腔缠绵的情丝被生生堵了回去,就连手上的魔纹都黯淡了些许。
半晌,才讷讷道:“弟子受教。”
“那还不起来!”
裴夙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右手仍被他握在手里。
神识走遍周身,楚霜衣面色凝重,徒弟身上的魔骨已经觉醒了十之二三,并且还在持续觉醒。
情况不容乐观,他撒开手,耐心询问道:“在巨剑下,你感知了到什么?”
“魔息,纯粹,强烈的魔息。”裴夙想也没想,迅速答道。
楚霜衣微微颔首,他今日虽然未能理出剑阵全貌,但也察觉到剑阵上附着的丝丝缕缕的魔气。
但在巨剑下,他却没有一丝知觉。
既然放在长风剑派最显眼的位置上,幕后之人应该也做全了准备,不会令人轻易发现。
若非徒弟天生魔骨,恐怕也察觉不出什么。
“师尊,不如弟子今夜前去查探一下。”
“不用。”楚霜衣摆摆手,转向徒弟一侧,“近来你就不要出门了,既然魔骨已经觉醒,就专心修炼玉清心法吧。”
“魔骨觉醒,身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像这种天赋觉醒的技能成长,楚霜衣可没见过舒舒服服的,哪个不是疼的天昏地暗、哭爹喊娘的。
可怜小徒弟没爹没娘,只有他这个半吊子师尊,可得关怀着点。
“师尊放心,徒弟没有不舒服,只是有时魔息乱涌,难以抑制。”
裴夙低头看了看布满魔纹的手,悄声藏进了衣袖之下,语调轻松。
“只有魔息乱涌,那血符反噬呢?”楚霜衣面色一寒,逼问道。
“师尊,弟子……”
“是鸟妖那夜画的符?”楚霜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至今还没好透,若不是有血符反噬,魔骨也不会觉醒的这么快。”
他从怀中取出一小瓶芝草丹,放在桌上,轻柔道:“徒儿,为师问你,天底下,什么东西是最贵重的?”
“天灵地宝,绝世功法——”
楚霜衣一听,心道徒弟到底跟谁像谁,颇有几分他惜财爱财的风骨。
谁料他还有后话,青年几乎以一种言之凿凿的恳切语调,诚恳道:“皆不及师尊万一。”
这小子……
楚霜衣听着有些腻歪,像是被人举着高清海报游街了似的,他刻意压下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甜意,嗔怒道:“胡言乱语。”
“为师告诉你,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你自己,你自己的性命。”
“以后再遇见任何事情,天理之中,皆以保命为先。”
“可懂了?”
楚霜衣倒了一盏茶,又从瓶中取出一粒芝草,一同送到徒弟跟前,柔声细语春风般拂过。
“弟子受教。”
裴夙眼底激荡晦暗,轻轻地接过茶水,将芝草丹痛快咽下。
“魔骨初醒,你修炼未成,加之血符反噬,有魔息乱涌也是正常”
“这瓶芝草丹是你郁师叔走前炼制的,功效也比寻常的更好些,你拿去。”楚霜衣不放心地叮嘱道,“若是再有异状,第一时间来找为师,为师自有办法。”
“弟子多谢……师尊。”
裴夙说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正要转身退去,忽然被叫住了。
“等等。”
楚霜衣起身,两指并拢,猛地擒住徒弟的一条臂膀,从肩头划至脉门,充盈灵力轻柔灌入经脉。
裴夙毫无反抗之心,任由师尊摆弄,他体内紊乱的魔息顷刻间平稳下来,狰狞的魔纹也随之消散在皮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