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听得眼皮直跳,悻悻放下扫帚,注意力被李熙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果然不再一门心思去想十七的死。
“快别提了,我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裴怀恩说。
李熙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瞥着被裴怀恩扫起来那搓灰。
“所以说啊,事儿是你挑起来的,你得帮我打扫干净。”李熙理直气壮地说,“快快,赶快帮我想个法子劝劝她,让她另外找点事做,别再整天和我过不去了,你说她斗又斗不过我,只会平白叫外人看了我们的笑话去,而我在包庇你这方面本就对不起她,难道还能真杀了她么。”
裴怀恩无言以对,没忍住有点好笑地看了李熙一眼。
话说得倒好听,但李熙这哪是不想杀李长乐?分明是见李长乐孤军奋战,对自己没什么实际威胁,就索性拿她当引子,哄着他多思考些除十七之外的事儿罢了。
不过也罢,人生在世,杀孽的确不应太重,能多活一个也不错。
这样想着,裴怀恩静下心来,当真开始暗暗思索。
“如此,依我看,那李长乐打小被锦衣玉食的养起来,能让她觉得在意的,或许压根就不会是哪个具体的男人和孩子,而是她心底最深处的执念——她想要的是自由。”
“我先前同你说过的,如今这世道,女子总会过得比男子更艰难些,以你的立场,恐怕就算你愿意放下身段去找她,她也未必能将你的话听进去,不如另外再找个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回来,代替我们去劝她。”
李熙顿时福至心灵,忙道:“我想到了,仔细算算时间,小妹也嫁出去好久了,我这就给她写封信,让她回京来过中秋。”
料想即是女人家的心结,就还得由女人解,他们这些臭男人就别插手了。
说着又扑过去抱裴怀恩,被裴怀恩伸手接了。
“你瞧,我没有你不成的,这样好的法子,换我根本想不起来。”李熙朝裴怀恩眨眼睛,“按照约定,两国使团都会在九月初来。等中秋节一过,我就让小妹带李长乐到边关散心去,那里有她心心念念的高山和星空,而且男人成群,全都是她最喜爱的‘马上英雄’,个个能挽大弓,保准让她每天光看着就高兴。”
裴怀恩顺势拍了拍李熙肩膀,说:“但我只让你找人来劝她,却没教你对她使这样的美人计。”
李熙歪头笑出来,拉着终于不再那么苦大仇深的裴怀恩坐下。
“都一样,都一样。”李熙浑不在意地打着哈哈说,“管他是什么计,有用就行,要什么脸。”
第154章 名字
裴怀恩觉得累了, 再被李熙这么刻意一闹,心中五味杂陈,睡又睡不着, 也没兴致去做什么别的事情, 干脆就把凳子挪到窗户旁边听雨。
雨水噼啪打在窗架上的声音, 其实和抓着一大把棋子往下丢有些像。裴怀恩怔怔望着窗台上的紫茉莉出神, 忽然有点想不起自己过去这二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恍如隔世一般。
想着想着, 忽然又转头问李熙, “对了,你真不打算再设掌印了?”
李熙正伏在桌上看他, 听见他说正事,神色立刻就变得郑重起来,利落点了点头。
“嗯, 不设了。”李熙说。
裴怀恩皱起眉来。
“为什么忽然不设了,你之前不是一直在用福顺么?”裴怀恩有点误会了, “那孩子本质不坏,也很能干, 你忽然把他撤下来,是因为顾忌着他跟过我么?”
李熙没想到裴怀恩会这么问,连忙摇头否认, 出声说:“不,我没……”
裴怀恩打断他,只管自顾自地往下说:“如果你是因为害怕这个,那没什么的, 反正那崽子又不知道我活着。再有就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我前阵子抓了他弟弟, 威胁他闭嘴,但我其实没真对他弟弟做什么,只是在帮他弟弟戒‘药’,眼下他弟弟就被关在我从前住的宅子里,人有些瘦了,你可以趁机带人将其接出来,这样一来,在福顺眼中,你就是他新的恩人,他会对你言听计从的。”
李熙啼笑皆非,走过来以吻封唇,堵住裴怀恩喋喋不休的嘴。
“裴怀恩,你不必解释。”两片唇碰了一下就分开,李熙与裴怀恩额头相抵,话里带着点逗趣儿的调侃,“我知道你是因为前车之鉴,生怕我难受,所以有什么事都想与我当面说,可我如今为什么要怕你?嗯?说句不好听的,往后等你考上了,每个月的俸禄都是我在发,我连你平时怎么往城外运钱都知道,我怕你干什么?”
裴怀恩呆了一瞬,表情慢慢从失落转为茫然。
……不得不说,好像的确是这样。
“那你怎么还……”
“因为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没什么用了,若继续放任下去,只会养出越来越多不该有的野心。”
“……”
顷刻间,茫然又化为笑意,裴怀恩揉了李熙脑袋一把。
“我看你生得压根就不是什么七窍玲珑心,而是一团蜂窝。”裴怀恩弯眸说,“不过也成吧,听见你这样说,我确实一点也不觉得生气了。”
李熙也是笑吟吟的,抬手揉着额头说:“但我会听你的话,带人去把福顺的弟弟接出来,继续留福顺在身边伺候——总归是个能信得过的么。”
只是裴怀恩还活着这消息,恐怕终身都传不到福顺的耳朵里了。毕竟对于诸如福顺这类能共苦却不能同甘的人来说,愧疚和牺牲才是他们的良药,也是他们能保持忠心的最大助力。
裴怀恩对此没意见,点头说:“随你心意便好,过会雨停了就走吧,免得被发现。”
李熙顺着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放心,算着时辰呢,误不了早朝的。”李熙朝裴怀恩耍赖说,“眼下趁雨还没停,我们再最后对一次‘口供’吧,我想和你多呆一会,你最近怎么总把我往外赶。”
裴怀恩拿李熙一点办法也没有,本来想说自己只是累了,而且有点担心李熙的身体,怕李熙睡不够,结果话到了嘴边却变成:“……好吧,那你坐下吧。”
话音刚落,李熙立马就搬了凳子坐过来,仿佛生怕裴怀恩反悔似的。
“喏,那我们现在来对信息。”李熙不给裴怀恩再插嘴的机会,一本正经道,“裴怀恩,依着安排,你以后就是容家家主的亲妹,容雁雁的独子了,你爹是个姓氏不详的倒插门,成婚没两年就死了,而你之所以才露面,是因为当年在你爹死后不久,就有个看八字的老道士找到了你家……”
裴怀恩揉着额角接过话,几乎倒背如流,“……再然后,我就因为命格原因,被送到乡下秘密养着了,直到过了劫数才回家,结果又由于一直在家调养身体,几乎没怎么在外露过面。”
李熙见裴怀恩背的这么熟,不禁眼前一亮,满意地拍手。
“对,对,就是这样的,往后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这样对他们说。”李熙目不转睛地叮嘱,“还有,你这秀才身份是在乡下老家就考过的,十三岁就考中了,借的是个已故多年的小秀才名,叫何明——你得记着你在乡下时叫何明。”
裴怀恩听罢便点头,继续说:“知道,这就是个假身份的假身份么。”
“回头如果有人来问我,我就对他们说何明没死,而是依照老道士的话,在十四岁那年给自己修了座假坟,企图骗过阎王爷,然后等八字里的煞气化掉,就回柳州容家了。如此一来,无论是昔日的同窗还是先生,我就都有了,也能更坐实这身份。”
李熙对自己的安排特别满意,扬声道:“妥了,虽说直接帮你‘借尸还魂’,安排个寻常小秀才的身份更简单,可那终究身无后盾,少了点人情往来,你在官场上又能走到哪步呢?所以我们还是别自找苦吃,也别浪费太多不必要的时间。换言之……我知你是个能有作为的,也希望你立刻就上手,最好省略一切不必要的程序和攀爬……对了,我这样弄,你心里不觉得别扭吧?”
裴怀恩听了就笑,笑完又摇头,甚至弄不懂李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顾忌。
“想什么呢,当然不觉得别扭了,我从前虽读圣贤书,却并不迂腐,孤身打拼与借力而上的差别到底有多大,我又岂会不知?”裴怀恩说到这里,又隐隐显出些他曾出身名门的傲气来,语气随意地道,“再者有个做知府的祖父没什么,若换在我裴家,这股力只会被借的更远,也更高。”
裴怀恩没有扯大话,记着当年的裴家确是盛极一时,李熙反应过来,总算放下心。
“如此,这雨也停了有一会了。”李熙站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对裴怀恩说:“时辰到了,我得赶快离开了,玄鹄会来接我。”
裴怀恩嗯了声,依旧坐着没动,但抬手指了指倚在门口的伞。
“把它带上,当心半路又下雨,淋湿了着凉。”裴怀恩说。
李熙当然没客气。
下一刻,裴怀恩眼看着李熙出门,一只脚已经跨出去,忽然又开口道:“……对了,你们先前给我定好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这一嗓子问得挺突兀,李熙诧异回头,下意识就说:“容清啊,清水的清,字酤白,怎么了?你自己当初不也答应了?”
裴怀恩静默半晌,眼皮懒懒地半阖着,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是在过了好一会后,裴怀恩方才重新睁眼,一字一顿地对李熙说:“……派人去和容家那边说,把它改了吧,我反悔了。”
“清字不要了,改成‘祁’,时祁的祁。”
“另外字也不要了,我汲汲营营这些年,飘在世间做了这么久的孤魂野鬼,实际早在七岁那年就死了。嗤……一个连弱冠都没活过的人,取的什么字呢?倒不如将这二字赠予你,让它做你的字吧,堂堂一国之君,总不好真一辈子都叫团团了。”
雨夜过后,第二日是难得一见的骄阳。李熙暂且回到宫里,裴怀恩也开始专心为秋闱做准备,重新捡起那些荒废多年的书本。
又过了些时日,中秋将近,一封信被从京城送到岭南,落到康宁公主李青芙的手里。
李青芙如今已长大了,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她在岭南待了快一年,和李熙刚从大沧回来那时比,身量抽长了,脸蛋也晒黑了,早就从一个喜爱扑蝶绣花的烂漫小女儿,变成了骑技高超的铁娘子,完全适应了岭南这边的戍边生活。
书信传过来的时候,李青芙正在校场上操练,她身穿银甲,扎紧臂缚,手中拿着卫琳琅特意托人为她打造的轻剑,一招一式都练得极认真,丝毫不曾马虎,没一会就出了汗。
渐渐的头顶太阳往西爬,转眼到了晌午,李青芙从土堆的台子上跳下来,收剑回鞘,点头和一列路过她的士兵打招呼。
“怎么还不回去吃饭,这都什么时辰了?”李青芙笑容明艳,仿佛一朵生机盎然的向日葵,“赶快回去啦,再不回去就没饭吃了!”
这些五大三粗的士兵们哪敢看她,纷纷被调侃得红了脸,仓皇低下头去,却掩不住心底对她的喜爱和拥戴,一个两个抢着回她的话,都把她当成卫家主帅似的敬重。
正说着话呢,自从卫怀安战死后,一直代掌帅印的卫琳琅恰在此时找过来,怀里揣着李熙写给李青芙那封信,力道堪称野蛮的拨开人群。
“让让,都让让,大晌午的聚在这干什么?还不快散了。”卫琳琅嗓音有些沙哑,隔着老远朝李青芙朗声笑道,“嫂嫂快来,京都那边想邀你回去过个团圆节呢!”
第155章 使臣
从岭南回京要时间, 李青芙先给李熙写了回信,满口答应下来,而后便迅速动身, 片刻也没耽误。
回信是早了李青芙几日入京的, 彼时李熙刚刚收到南月给他的答复, 正在皱眉头。
南月那边突然死了国君, 正在做权力交接, 据传新王要依着规矩为老国主守灵, 各项事务都堆成了山, 只得暂缓处理与长澹的边境划分问题,等入了冬再说。
这是一个拖字诀, 但理由充分,李熙对此无话可说,无论是考虑到眼下百姓们的厌战情绪, 还是想趁机为长澹搏个道义上的好名声,都得点头答应, 一时竟拿不到南月在契约上同意割给他的地。
已经快八月了,随着天气转寒, 李熙夜里没人哄着,越发怕冷了,睡不着就起来逗老虎, 毕竟裴怀恩那白虎早就被他接回来,就养在他日常歇息的高阳殿内。
虎笼是纯金的,李熙站在笼子外面给虎喂生肉,一块接着一块, 直到夜深时,福顺得着岭南李青芙以及大沧使团的消息, 低眉顺眼地小跑进殿禀报。
笼子里的白老虎认识福顺,却不待见他,大约是嫌福顺胆子小,一见他走过来,立马就把自个毛茸茸的大脑袋转过去,跟福顺一点也不亲近,惹得李熙忍不住笑出来,调侃它一把年纪还挺认人的。
幸好福顺不在意,只管目不斜视地朝李熙拜道:“皇上,康宁公主那边回信说,有快马加鞭,最迟八月初七那天晚上,她就能回来。”
李熙闻言咦了声,随意抛下沾着血的叉杆,扬眉说:“小妹动作倒快,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竟然骑马回来么?朕还以为她得乘车呢,都没好太催着她赶路。”
福顺听罢就笑,眉眼弯弯地托着李熙说:“皇上说笑了,想必公主殿下也很想念您,迫不及待地想回来见您呢。”
李熙大了李青芙四岁,一直都挺喜欢这小姑娘,一想到过阵子就能见到她了,连心情都变好些,姑且把南月对他的拖延大法抛到脑后。
“成啊,快点回来好。”李熙很高兴地说,“小妹嫁去岭南受苦了,眼下危机已过,面子上也做足了,等再过几年,若小妹到时还想与卫家和离,朕一定不阻拦,料想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福顺躬身听着,一步不落地跟着李熙绕到虎笼另一端,看李熙伸手摸了摸那老虎的耳,神态那样轻松,模样倒与他从前跟过的主子有些像。
福顺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想法,在他看来,李熙与裴怀恩是死敌,两个人之间的误会临到死也没解开,李熙甚至不许旁人给裴怀恩收尸,非得一把火将人烧了才罢休,身上又怎么可能会带裴怀恩的影子呢。
正出神,就听李熙忽然转过身来问他,“嗯?你怎么还站在这儿,话没说完么?”
福顺当即把腰躬得更低,思绪回归后,被李熙语气里与裴怀恩那点若隐若现的相似骇得屏息,脸都有些白了。
“是……是,皇上。”福顺低着头,将揣在自个袖里的信笺摸出来,展平了呈给李熙,“确实还有件事儿,眼下大沧使团已在赶来长澹的路上了,并且有消息传来,说他们希望能与咱们长澹和亲。”
李熙接过书信,表情变得有些怪。
“和亲?和什么亲?前两年不还和我们打的要死要活么,现在是怎么着,眼看朕打赢了南月,知道朕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就想与朕一笑泯恩仇了。”李熙边看信边说,“……啧啧,瞧这还来了位嫡公主呢,真当皇帝后宫是什么好地方吗。”
福顺摸不透李熙话里的意思,便试探道:“那依皇上看,该怎么接待大沧的这位公主殿下?”
李熙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信递回去。
“既然来了,就把该给的面子都给她,着人把她伺候的上心些,别让她在长澹这边伤着病着了。”李熙想起正在京中备考的裴怀恩,没忍住打冷颤,皱眉说,“至于封妃这事,让她哪来的回哪去,否则朕非叫她害死了,朕还过不过了。”
“死”这个字咬特别重,听得福顺一阵牙酸,有点不明所以。
“可是皇上,这样会否太落大沧脸面了。”福顺揣着袖说,“闹得太僵总归不好,奴婢是怕您被记恨上,再和他们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来。”
李熙仍然不以为意,又伸手挠了挠那老虎的下巴。
“怕什么,把话和他们说清楚就是了,其他条件都按规矩谈,凡事有商有量的,何必非得往朕床上塞个女人呢?”李熙混不吝地摇头说,“再者朕这后宫不是还空着呢么,大家伙儿有目共睹,朕如今还年轻,一门心思都扑在正事上,连长澹女人都不想娶,他们反倒要朕先封个大沧女人做妃子,这像话么?”
福顺觉得李熙这话有道理,就没继续劝,转而说:“是,奴婢明白了。”
话音刚落,李熙扭头看了福顺一眼。
“留下你这主意真不错,不仅能提前给朕传信儿,还能陪朕闲聊天。”李熙笑声说,“最要紧的是,你无论什么事都只劝一遍,一点也不唠叨。”
福顺哪里还敢多嘴了,只一个劲地赔笑。
“皇上愿意不计前嫌,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全家都感激皇上。奴婢盼着皇上好,也知道皇上有自己的考量,故而不敢多言。”福顺有点慌张地揩着汗说,“但是皇上若不喜欢,奴婢往后就连第一遍都不会再劝,一切全凭皇上定夺。”
李熙淡淡嗯了声,抬脚往床榻的方向走,像是完全没把和亲这事放在心上。
福顺亦步亦趋地跟着李熙,替李熙解狐裘。
“哦,对了,他们大沧这次派使团过来,领队的是谁啊。”静默片刻后,李熙随口问道。
福顺听罢不做他想,手里才把从李熙身上解下来的雪白狐裘整理好,自觉危机已过,便垂首如实回答道:“回皇上,听说是赫连景,大沧太后的侄子。”
“……”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在福顺刚把这个“景”字说出来之后,李熙瞬间就不再往前走了。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一只被突然踩到尾巴的猫,骤然回过头来,连质疑福顺的声音都有点劈叉。
“……谁?你说领队的是谁!?”李熙不敢置信地高声说,“是赫连景么?怎么可能会是他这个草包!”
也不怪李熙如此激动, 实在是来人和他有渊源。
赫连景,大沧赫连太后的好侄儿,可不就是那个在李熙做质子期间, 曾频频向李熙示好, 最爱附庸风雅, 叫李熙逮着狠宰了大半年的钱袋子么?
原本以为分开后就不会再见了, 李熙看在钱的面子上, 临走也没和他闹太僵, 谁料还能遇着这事。
福顺是个会察言观色的, 一听李熙这语气,立马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 连忙问:“皇上,此人是否不好接待?”
闻言,李熙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了, 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
“不……他很好接待,他与那些言行粗鲁的大沧人不同, 他爱书法字画,绫罗绸缎, 对长澹风俗与长澹美人都有种近乎病态的痴迷。是以朕竟不知,他到此究竟是来送公主,还是来选妃的。”李熙说到这儿, 面上表情有一瞬的扭曲,“最要紧的是,朕还……”
欠了那赫连景好些银子没还呢。
当然了,余下这半句李熙没说, 而是在心里悄悄算起了账。
一阵诡异的寂静。
良久,李熙方才开口, 转头无比认真地对福顺说:“传下去,整个京都里最守规矩的就是杨家了,喊杨善来担负此次接待大沧使团的重任,所有中途涉及到的礼仪流程,务必都要投其所好,做到最繁琐最正式,另外还要准备许许多多的美人,一定要让赫连景玩的尽兴,尽快把该签的都签了,然后马不停蹄的滚蛋,一刻也别在朕眼皮子底下多待,更不要让他出现在东街玲珑饭庄附近。”
东街是裴怀恩住的地方,裴怀恩最近要准备科考,考完了秋闱还有春闱,估计直到来年开春前,都是深居简出,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李熙一点也不想让裴怀恩分神。
况且以裴怀恩的性子,要是让他知道李熙过去还有这一段,那么裴怀恩不需多想,立刻就能琢磨明白自己和李熙的第一次过夜是怎么回事,也能猜到这里面到底是谁先利用了谁。
其实说句实在话,李熙自认与裴怀恩经历了这么多事,彼此已是足够信任,绝不会再因为这么点事就吵起来。
可是不吵归不吵,却不代表不憋闷。没留神被自己一手教大的小崽子捅一刀,和忽然得知这小崽子打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这两种结果的心理落差到底有多大,李熙还是能想到的。所以李熙只怕裴怀恩想不开,连书也不读了,跑出来整天追着赫连景研究,然后一不小心就得等到下一个三年了。
三年之后又三年,李熙现在哪有那么多耐心?他恨不得明天早起就看见裴怀恩出现在朝堂。
再者如果赫连景在长澹留的太久,又想起自己与他的情分来怎么办?李熙心惊胆战地想:横竖钱是不能还的,他如今兜里空空,从不拿国库充私库,上哪给赫连景划拉那么多钱去?
更别提赫连景那个大嘴巴,每次喝醉了就爱胡说八道,要是让京都百姓知道他们俩以前的事,他就是有一百张脸,也不够丢的。
……所以说起来真是可恶啊,为何两国邦交,他娘的不许杀来使?这回忆简直是耻辱!!!
大约是李熙的脸色变化太过丰富了,福顺有点顶不住,站在旁边犹豫好久,还是没忍住问:“皇上、皇上难道识得此人?”
李熙闻言犯愁地瞥了眼福顺,心说识得啊,当然识得了,他毕竟也是曾在大沧待过两年的人,不仅识得赫连景,就是放眼整个大沧皇族,他有哪个没见过?
而且不光都见过,还很熟悉他们每个人的性情呢。只不知那大沧太后此番放着满朝文武不用,为何偏要派个赫连氏的子孙来,难道那女人真如传闻中所说,垂帘听政听得上瘾了,不打算再把大沧的江山还给慕容家,反而还想借机提拔赫连氏的人?
可是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想提拔赫连氏的人,也犯不上直接派赫连景过来吧?莫非那女人是误会他当年真跟过赫连景,觉得他受过赫连景的帮助就是对赫连景有情,想让赫连景借势在谈判条件上搅混水?
嗤,想得倒挺美,要说别的计策他可能会中,但美人计必不可能中,因为他身边已经有天底下最美的美人了。
越想就越烦,李熙一方面认为裴怀恩的温书环境岌岌可危,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拒绝接待,只好默默在心里盼着赫连景能办完事就走,千万别被这热闹的长澹京都迷了眼,成天喊人带自己到处乱逛。
正愁着呢,殿外又传来阵极轻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事都赶在这一天里发生了。
玄鹄回来了,李熙循声望过去。然而还没等他出声,福顺已经识趣地退下,与推门走进来的玄鹄擦肩而过,始终把头垂得低低的。
福顺这辈子过得不顺,但确实有福气,不仅在接连反水两次之后还能活,而且还能活得很好,这简直是奇迹,所以福顺现下是打心眼里觉得知足,凡是李熙不想让他听的事,他自个就脚底抹油,每回都跑得比兔子还快,从不抱怨什么。
须臾殿门合上,玄鹄得以与李熙面对面,神色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