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青臣快跑上前,一把按住他:“我吩咐他们送干净热水进来了,等一会儿。不许用我的剩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许就是不许!”
祝青臣早就想说了,李钺总是用他的洗脸水洗脸,用他用过的热水擦身,还喝他剩下的茶水。
虽说他和李钺吃饭,他总是把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丢给李钺,但吃的东西和用水怎么能一样?
宫人每每在旁边看着,祝青臣都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就算宫人不在,但他们进进出出送水,肯定也知道。
祝青臣红着脸,一屁股在李钺身边坐下。
李钺戳戳他的红红脸蛋:“祝卿卿,怎么了?”
祝青臣不说话,扭着身子挤他。
李钺配合地往榻里挪:“嗯?”
祝青臣继续挤他,使劲挤!
就在两个人要像小狗一样,抱在一起打滚的时候,殿外忽然传来宫人的声音。
“陛下,太子太傅,热水备好了。”
祝青臣推了李钺一把:“快去洗漱。”
李钺也轻轻戳了他一下:“祝卿卿,你堵着我,我出不去。”
“放屁!”祝青臣蹬脚,把床榻踢得梆梆作响, “我就占了这么点位置,哪里堵着你了?”
祝青臣扭了扭身子,直接在榻上躺下,张开双臂双腿,整个人变成一个“大”字。
“看到没有?这才叫堵路!”
李钺摸摸他的头发:“对不起,祝卿卿,我说错了。”
祝青臣气鼓鼓:“那还不快去?”
“好,太医下午送了新的祛疤药膏,就放在床头,等一下帮我上药。”
“知道了。”
李钺下了榻,转去偏殿洗漱。
祝青臣躺在榻上,懒得起来。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从用晚膳的时候就有感觉,但他就是想不起来。
祝青臣扭过头,看见李钺放在榻上的奏章。
他伸手一摸,觉着厚度不太对。
打开一看——
好家伙,奏章里还夹着几页纸,正是祝青臣从沈竹那里拿来的《祝青臣传》。
看来李钺对这篇传记真的很满意,还要拿出来细细观看,反复回味。
祝青臣笑出声,把纸张夹回去……
等一下!
他腾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他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了!
《祝青臣传》!
他从史官手里没收的手稿,他放在木匣里,木匣又放在马车上,马车……
他下马车的时候忘了拿!
祝青臣着急忙慌地蹬上鞋子,跑出寝殿。
“来人……”
正巧这时,几个宫人朝这里走来。
祝青臣赶忙喊住他们,让他们去马车上把东西拿过来。
“快!一定要快!”
“太子太傅稍安勿躁,我等马上派人去取。马车是陛下御用马车,旁人不敢擅动,不会被人拿走的。”
两个宫人留下陪伴祝青臣,其他的结伴去拿东西,
但祝青臣还是不放心。
那种东西……万一流传出去,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
他和李钺的一世英名还要不要了?
祝青臣扶着门框,站在门边,翘首而望。
宫人们劝道:“外面风大,太子太傅还是进去等吧?”
祝青臣摇摇头:“正好我在外边赏赏月亮,不妨事。”
他执意不肯,宫人们也没有办法,只得拿来狐裘,给他披上,陪他一块儿等候。
祝青臣叹了口气,抱着手,靠在门边。
宫人见他这副模样,纷纷出言宽慰。
“太子太傅不必担忧。”
“东西就在宫里,丢不了的。”
“就是就是,皇宫就是陛下与太子太傅的家,在自己家里怎么会丢东西?”
祝青臣被他们的俏皮话逗笑,拢着鹤氅,走回房里。
“让你们陪我在外边吹冷风了,快进来,里面暖和。”
“是。”
殿中点着好几个炭盆,宫人们簇拥在祝青臣身边,学着祝青臣的模样,伸出手,烤烤火。
一个年纪小的宫人壮着胆子问:“太子太傅,那木匣里是什么要紧东西?”
年纪稍长的宫人赶忙喝止:“自然是太子太傅带回来的要紧文书,不可多嘴。”
“噢。”小宫人缩了缩脖子,有些害怕。
“太子太傅恕罪,他不是有意的。”
“不要紧。”祝青臣解释道, “不是文书,是……是我与陛下之间的一些……那个……”
话没说完,也不好意思说完。
宫人们却都明白了。
还是方才那个小宫人:“一定是陛下写给太子太傅的情信吧?那是不能让外人捡了去!”
就……差不多吧。
祝青臣也没有再解释。
“陛下写给太子太傅的情信,一定和圣旨写得一样好。”
“禁军日日朗诵,陛下册封太子太傅的圣旨我都会背了,要是我也识字就好了。”
“陛下的文采真好!”
“等一下。”祝青臣举手喊停, “你们是说,李钺的文采很好?”
“是啊。”
提起陛下,宫人们都一脸崇敬。
“陛下写的圣旨,我们都听得懂,还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读起来顺顺的,一听就很有文采。”
“当然了,陛下常跟我们说,论文才,他只是天下第二,算是榜眼,太子太傅才是状元。”
“这样啊。”祝青臣挠挠头,李钺也是给自己贴上金了。
还状元榜眼,他真会忽悠。
“陛下和太子太傅都好。”
“陛下为太子太傅写的传,我也会背了。”
“等……再等一下!”祝青臣不敢相信地睁圆眼睛, “他给我写的传?《祝青臣传》?你们都会背?”
“是。”宫人齐齐看向他, “我们都会背。”
“陛下写传的时候,我们就在旁边陪侍,陛下还问我们能不能看懂。”
“陛下写好传记,还特意给我们念过,念久了,我们自然会背了。”
“我认识的好些字,就是上面的字呢。”
都,会,背!
祝青臣几乎要晕过去。
那他费尽力气,从史官手里拿来手稿,有什么用?
“太子太傅!太子太傅!”
宫人扶住他,祝青臣勉强站好,摆了摆手:“我没事,只是忽然有点头晕。”
正当此时,派去马车上取东西的宫人抱着东西回来了。
“太子太傅看看,是这个匣子不是?”
“就是这个。”
祝青臣接过匣子,也不再顾忌旁人了,直接打开,从里面拿出史官手稿。
“你们看看,是这个吗?”
宫人凑上前看。
“诶,就是这个!”
“我认得太子太傅的名字。”
“我还记得开头呢。”
果然如此!
祝青臣恨不得马上冲进偏殿,把李钺从洗澡水里揪出来!
他到底还做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太子太傅,怎么了?”
“好好的,怎么恼了?”
“其实,陛下可喜欢太子太傅了。陛下夜里想太子太傅,想得睡不着,就自己看传记,还给守夜的宫人念。”
“我们都是这样才会背下来的,并没有亵渎太子太傅的意思。”
祝青臣顿了一下,语气也软了下来:“是……是吗?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的传记能让你们识字,也算是功德一件。”
“太子太傅没回来时,陛下夜里难眠,不是去祭拜太子太傅,就是给我们念传。”
“我们更希望陛下给我们念传呢,这样我们可以识字,陛下也可以和我们说说话,不至于总是憋闷着。”
“这样……”祝青臣垂下眼睛,掩去眼中难过, “再跟我讲讲吧,我回来之前的事情。”
“太子太傅恕罪,陛下不让我们多说。”
“不要紧的。”
“可……”
“你们想想,是我更怕陛下,还是陛下更怕我?”
宫人们思索片刻。
毋庸置疑,陛下怕太子太傅!
于是他们拿来软垫,祝青臣在炭盆边坐下,他们则围着祝青臣坐着。
“我记得,太子太傅刚走的时候,陛下喝酒喝得多一些,后来酒量见长,陛下喝不醉,也就不怎么喝了。”
“我还记得,之前有两个江湖方士,装神弄鬼,说可以让陛下见到太子太傅,陛下信了,请他们吃了顿饭,结果竟是骗子,气得陛下把他们都砍了。”
“还有还有……”
祝青臣抱着腿,静静地坐在火炉边,听他们说话。
暖炉烧得正旺,银炭燃烧,发出哔啵脆响,火光映在祝青臣脸上,映出他眼中星星点点的光芒。
忽然,祝青臣问:“宫里有我的牌位,对吗?很高很大,李钺经常过去看我?”
宫人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平日里,李钺洗漱是很快的。
擦把脸,再抹抹身上就好了。
可他今日杀了人,见了血,身上也溅上了血迹。
祝青臣身子弱,李钺怕冲撞他,便准备仔细洗洗,把身上的煞气都洗干净。
所以耽搁了点时辰。
料想祝青臣肯定等急了,他一面套上衣裳,一面从偏殿走出来。
“祝卿卿……”
寝殿之中,空无一人。
李钺顿觉不妙,系好衣带,转身出去。
“来人!”
几个宫人守在殿外,听见动静,赶忙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祝卿卿……太子太傅呢?”
“太子太傅……”
几个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吞吞吐吐,谁都不肯说话。
李钺皱眉,加重语气:“朕问你们,太子太傅人呢?是沈竹过来了,还是他跑出去玩雪了?难不成要跟我分房睡?”
“不是不是。”几个宫人连连摆手, “太子太傅去……”
“太子太傅去昭阳殿了。”
“陛下不用担心,太子太傅走时,给陛下留了话,说他看看就回来,陛下在殿中等他回来就好。”
昭阳殿?
那不是他……
李钺一言不发,推开他们,大步走下石阶。
与此同时。
祝青臣披着狐裘,怀抱木匣,手提灯笼,在宫人们的陪伴下,穿梭在漆黑的宫道与走廊上。
片刻之后,李钺一身单衣,熟练地从同一条道路走过。
屋顶上,残雪滑落,发出一声轻响。
雪地里,祝青臣的鹿皮小靴踩在上面,李钺的长靴踏过积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玉雪琼华,月影浮动。
月色云影之中,冷风拂过身边,仿佛有人擦肩而过。
烛光幽微,祝青臣循着李钺从前的脚步往前走。
日夜轮转,时光逆行,古今交错。
过去与如今交织,从前与现在交汇。
某一刻,十八岁的祝青臣,与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等等等等,每一个,每一夜因失去祝青臣,深夜无眠的李钺——
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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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场景画成图肯定好看,十八岁的臣臣提着小灯笼,走在漆黑的宫道上,后面虚化的,隐入黑暗的,和臣臣擦肩而过的十八岁少年将军李钺,二十岁刚登基的青年帝王李钺,二十五岁登基五年略显成熟的帝王李钺,两个人迎面走来,却看不见对方,最后交错离开,太美了(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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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刻,祝青臣提着灯笼,从漆黑的宫道尽头走出来。
后一刻,李钺便脚步匆匆,从祝青臣方才走过的道路上闯出来。
祝青臣停驻在分岔路口,四处张望,寻找出路。
李钺便经行同样的路口,毫不犹豫,选择了相同的道路。
月光映着雪光,将祝青臣走过,朦胧的影子倒映在黑色的宫墙之上。
同样的月光雪光,将李钺匆匆寻觅的影子,映在祝青臣的影子后面。
祝青臣循着李钺从前的脚步往前。
李钺同样寻着祝青臣的脚步寻他。
交错之间,轮回逆转。
两人所寻,皆是对方。
宫道之上,李钺一身单衣,脚下生风。
几个宫人匆匆忙忙地跟在他身后,不敢言语。
李钺脚步不停,一面环视四周,寻找祝青臣的身影,一面压低了声音,问:“是谁跟太子太傅说昭阳殿的事情的?”
一个宫人忙道:“回陛下,是……是太子太傅问起来,我们不好不答,这才说了。随后太子太傅便说要去看看,这才……”
李钺阴沉着脸,沉下语气:“就算祝卿卿要去,你们就不能拦着点?”
“我等劝了,说天色太晚,若是太子太傅想去看,等明日天亮了,让陛下陪伴太子太傅去看看也好。”
“可太子太傅不愿,说,若是他今晚提起,明日昭阳殿指定换了模样。”
李钺沉默,这话倒是没说错。
若是祝青臣今晚跟他说,想去昭阳殿看看,他一定连夜吩咐人,把昭阳殿里那些东西都挪到别处去。
这时,宫人又道:“太子太傅说,他去看一眼就回来,不会太耽误时辰的,也不让我们回禀陛下。”
李钺皱眉,又问:“他说什么你们都听?他不让你们回禀,你们就真的不回禀?他是小皇帝?”
宫人弱弱道:“太子太傅问我等,是陛下怕他,还是他怕陛下,我等都觉得……”
言词未尽,但李钺又一次沉默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满宫里的人都知道,是陛下怕太子太傅。
李钺冷声道:“他不让你们回禀,你们就不会偷着来回禀?”
宫人仍是弱弱的:“太子太傅不让,我等正要悄悄去偏殿禀报,就被太子太傅喊住了。”
“太子太傅说,他就瞧一眼,说不准陛下还没洗漱完,他就回来了。我等不能违拗其心意,只得跟从。”
另一个宫人道:“陛下不必担心,十来个宫人都跟着太子太傅呢,又是在宫里转悠,不会出事的。”
李钺脱口便道:“朕不是担心这个……”
话没说完,他就顿了一下。
他不是担心这个,那是在担心什么呢?
他担心祝青臣看见昭阳殿里的一切。
担心祝青臣透过昭阳殿的一切,窥见他破败不堪的十年。
担心祝青臣看见他这不堪的十年,又要伤心难过,又要——
又要心疼落泪。
这三日来,祝卿卿日日都哭。
他不想让祝卿卿再为他掉眼泪了。
宫道尽头,北风乍起,黑云压城。
月色隐蔽,天地之间黑沉一片。
李钺加快脚步,朝昭阳殿走去。
与此同时,祝青臣站在巍峨的宫殿前,踮起脚,双手举起灯笼,循着光亮,抬头望去。
烛光幽微,映照出牌匾上隐隐约约的“昭阳殿”三个大字。
到了地方,祝青臣才发现,原来他是认得这里的。
大周立国之后,李钺定凤翔为国都,将先前凤翔守备的府邸改建为皇宫。
而从前还在打仗的时候,祝青臣坐镇后方,就住在这里。
确切地说,就是这座宫殿。
只是那时,这里只是一处寻常的院落房间,虽然比其他房间稍大一些,却远远称不上是宫殿。
回来之后,祝青臣和李钺一同住在帝王寝宫,天寒地冻的,他懒得动弹,又想着李钺肯定把他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想要的时候再问他要就是了。
便也没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
祝青臣没想到,他原先的居所,早已经大变样了。
雕龙绘凤的梁柱,金漆彩绘的门窗,就连门上挂着的锁头,都是金灿灿的。
祝青臣走上前,拿起铜锁看了一眼。
锁头很大,牢牢锁着门。
跟在他身后的宫人见状,便轻声道:“太子太傅,钥匙应该是陛下收着了,您若想进去,不如回去问问陛下?”
“不可。”祝青臣放下锁头,脚步一转,朝旁边走去, “要是等李钺过来,我就看不成了。”
“太子太傅……”
“昭阳殿里的东西,他瞒我瞒得这样紧,死活不肯告诉我,傍晚在马车里,还故意捣乱,不让我问,这里面肯定有事情。”
祝青臣提着灯笼,绕过宫殿,直接来到宫殿背后。
他伸出手,推推窗扇,试图找到缺口。
忽然, “嘎吱”一声,一面没关紧的窗扇被他推开。
祝青臣眼睛一亮,把手里灯笼递给宫人:“帮我拿着。”
宫人看出他想干什么,摆着手,连连后退:“太子太傅,可不能翻窗户。您若是摔了,陛下问罪起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不要紧,这原本就是我的屋子,我就进去看看。”祝青臣再把灯笼往前递了递, “我与李钺从小就翻窗户出去玩儿,不会摔着的。”
宫人坚决不肯,祝青臣想了想,道:“那你们背过身去,只当是没看见。”
“太子太傅……”
“别再喊‘太子太傅’了,有我在,他不敢对你们怎么样,去吧去吧——”
祝青臣拖着长音,轻轻推着他们的后背,让他们转过身去。
他将灯笼挂在窗子上,随后挽起衣袖,撩起衣摆,两只手按在窗台上,蹬着双脚,半边身子从窗洞外探进去。
虽然看着笨手笨脚的,但他挣扎一会儿,还是翻进去了。
“咚”的一声,祝青臣落了地。
宫人们听见动静,忙不迭回头看去:“太子太傅?”
“我没事。”祝青臣眉眼弯弯,拍了拍手, “你们在外边守着,若是陛下来了,就咳嗽两声提醒我。”
“是。”
宫人们自然不敢翻窗户,只得依言守在门外。
祝青臣踮起脚,摘下挂在窗前的灯笼,转过身,往前走了一步。
他要来探险啦!
李钺苦苦隐瞒的秘密,他现在就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烛光照亮周遭景象,祝青臣脚步一顿,愣在原地。
此处应该是昭阳殿后殿。
后殿里,桌椅床榻,起居器具,一应俱全。
这些家具摆设,祝青臣看着,分外熟悉。
这分明就是……
就是他先前住过的房间的模样!
他上山祈福之前,住的就是这间屋子!
他不会认错。
这张书案,是他批复各地文书,给前线的李钺写信所用的书案。
这张床榻,也是他午后小憩,夜里睡觉时所躺的床榻。
就连书案底下的纸篓,床榻边的铜盆架子,都不曾变过。
宫殿重建,但李钺一直好好保存着祝青臣用过的家具,就连摆设方位,都不曾变过。
另外,这些家具,并不是死气沉沉地摆在那里。
书案上堆叠着奏章,床榻上平铺着被褥,甚至床头上,还搭着一青一蓝两件衣裳。
祝青臣小跑上前,抓起床头衣裳,仔细一瞧。
这是他的衣裳!他穿过的衣裳!
他可喜欢这两件衣裳了,青色的这件有竹叶暗纹,蓝色的这件穿着舒服。
可是十年过去,这两件衣裳似乎时时被人拿出来清洗,攥在手里揉搓,洗得有些泛白,衣料也起球了。
有人在这里住,有人时时清洗他的衣裳,有人……有人抱着他的衣裳睡觉。
李钺不在太极殿住,不在帝王寝殿住,他在这里住!
李钺竟一直瞒着他,还瞒得这样好。
祝青臣脸上笑意散去,只觉得心口沉沉的,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难怪,难怪李钺不让他过来看,千方百计要让他忘记牌位的事情。
对了,牌位!
祝青臣放下衣裳,转过身,朝后殿门外跑去。
他小跑着,跨过门槛,来到前殿。
与后殿相比,前殿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有些空旷。
房梁上垂下素白的帷帐,或用银钩挽起,或垂落在地上。
祝青臣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拂开帷帐,在其间绕行穿梭,仿佛找不到出路。
忽然, “哗啦”一声,他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
祝青臣低头看去,只见脚边散落着几本经书,而他不小心踩到了经书一角。
祝青臣连忙收回脚,在心里默念一声“无量天尊”,随后弯腰捡起经书,随手翻开一页。
写的是《三官经》,又称《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
顾名思义,此经可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抄录此经,多半是为了祈福。
经文的字迹很熟悉,不算特别好看,但是胜在端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足见虔诚恭谨。
只消一眼,祝青臣就知道,这是谁抄的。
祝青臣微微抬起头——
下一刻,墙边堆叠成小山的经书,映入眼帘。
像这样的经文,还有几千几百本。
祝青臣心中一惊,再抬起头——
再下一刻,供案之上,一尊极大的牌位,闯进他的眼里。
祝青臣颤抖着手,放下经书,与怀里的木匣子,小心翼翼地举着灯笼,一步一步靠近。
他仰着头,只见牌位之上,金漆描画,小字五列——
太上显圣·九天宏教·昭灵明华真君·正一品忠孝靖节·圣文正公·太子太傅·兰台学士·正明太史官·明德君后·祝青臣·神位
是他的牌位。
祝青臣怔怔的,站在原地。
他没由来地想起,那时做梦,南极仙翁座下弟子对他说的话。
他们说:“祝小友在人间,功德虽未圆满,却也受了香火供奉。”
却也受了香火供奉。
香火供奉。
他竟从没想过,供奉他的香火,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是李钺,原来是李钺在人间供奉着他,为他抄经祈福,他才能有梦中奇遇。
是他……
忽然, “哗啦”一声,冷风吹开一面窗扇。
狂风涌入,卷起素白帷帐,将祝青臣吹得一个踉跄。
他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窗外狂风大作,枯树摇摆。
祝青臣猛地回过头,看向牌位前的供案。
供案之上,除了有香炉香烛,贡品点心,还有……
还有一个插花的细颈铜瓶。
铜瓶之中,插着两枝枯树枝,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树。
祝青臣扑上前,手指捻着树枝,观其纹理,又低头嗅闻,最后从案上捻起红纸裁剪的花瓣。
是……是桃树枝。
凤翔冬日苦寒,可以算是寸草不生。
但祝青臣喜欢看花,喜欢桃花。
于是李钺折了桃树树枝,又用红纸裁出花瓣,粘在枝上,作为桃花供奉。
红纸褪色,褪成粉红,便更像是桃花了。
祝青臣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指尖“桃花”。
一瞬间,云破月来,照彻晦暗,祝青臣明白了一切。
是,他是在山上待了十日。
可他一向体弱,大病小灾不断,天寒地冻,缺衣少食,他怎么可能在山上安安稳稳地待过十日?
单靠他自己,他怎么可能全须全尾地下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