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主夫人一愣,继而心疼的摸摸他的头:“为娘自是说话算话。”
安又宁吞咽了下口水,看向对面明显听到他们对话而眼露惊恐的薛灵,思忖良久,却只是道:“娘亲,我讨厌他。”
宫主夫人一愣。
薛长山和薛灵却同时暗暗松了口气,表情略微放松了些。
薛长山立刻打蛇随棍上,强压着薛灵的脑袋给安又宁赔礼:“对不住,我儿莽撞了。”
安又宁却未置可否的看了那父子俩一眼,向宫主夫人道:“娘亲,我累了。”
宫主夫人听来却觉得是自家儿子在撒娇,忍不住又抬手摸摸他的脑袋,对方才之事却评价道:“我儿良善。”
安又宁心头一时复杂难言。
宁宫主却回身接过了话茬:“初儿既累了,便先回房休息罢。”
春信便服侍着安又宁出了宴客堂。
安又宁却没有立即回霁云苑。
春信再次从宴客堂小跑出来,回道:“少主,我方才又找了一圈,鹤公子确实没来。”
安又宁顿时便有些气呼呼的:“这人,自说自话的让我在生辰夜等他,自己反倒没个踪影!”
他开始迈步向霁云苑走:“算了,不等了,我们回去。”
春信立刻“嗳”了一声,跟了上去。
安又宁嘴上虽然说着不等鹤行允,心下却还是遵守着这个不算约定的约定,待漱洗完毕后,他下意识依照着自己以往等人的习惯,穿了亵衣赤脚抱膝于床沿,等着鹤行允来找他。
冬夜寒凉,虽烧了炭盆,春信还是掀出一床厚被褥将他簇拥的结结实实,不一会儿,安又宁小脸便红扑扑起来。
谁知,等了有小半个时辰,鹤行允却还没有来。
安又宁于百无聊赖间,就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想起了薛灵在宴客堂的话。
谢昙疯了。
谢昙将襄德城主残忍的折磨致死,却说是为了死去的他?
安又宁觉得荒谬的同时还有自己死后仍被他利用的出离愤怒。
在这两种感受消失殆尽时,却有一股恐惧从心底攀升,缓缓的一点一点的爬上了他的背脊。
他从不知晓谢昙这么狠。
——不,他应该知晓的。
只是从前他被自己的爱意蒙蔽,所以才对谢昙的铁血残忍视而不见。
他早该在谢昙亲手挖他心的时候幡然醒悟。
但他没有。
反而还抱着一种可怜又可悲的奢望,傻傻的对着谢昙摇尾乞怜。
所以才在最后毫不意外的害死了自己。
安又宁又忍不住想起了爹爹——可爹爹是无辜的,谢昙可以利用他,可为何连爹爹都不放过?!
安又宁忍不住再次愤恨起来。
他脸色苍白,眼珠却被恨意逼红——他恨谢昙,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手刃了谢昙,可他更恨现在自己的无能为力。
胸腔内激烈的感情肆意冲撞,安又宁忍不住埋首,不过片刻,手臂洁白的亵衣处就被他的眼泪沾湿了一大块,显得有点可怜巴巴。
鹤行允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
有门他却不走,从窗户处翻身而入,见安又宁呜呜咽咽的偷偷哭,反没上前,身子向窗框旁一倚,出声道:“哟,小朋友没等到我,气哭啦?”
安又宁哭声登时一顿。
他这才意识到鹤行允已然来了,便在臂弯的亵衣上胡乱蹭了蹭眼睛,抽着鼻子抬起了头:“别胡说。”
鹤行允这才走上前,仔细的看了看他,直看的安又宁都快不好意思时,鹤行允这才继续道:“脸都哭成小花猫了,还嘴硬呢?”
安又宁脸腾的红了:“你闭嘴!”他恼怒道,“你来找我若只是为了取笑于我,现在就可以走了!”
鹤行允立刻见好就收:“小朋友的生辰,怎么能没有祝礼呢?”
他说着就不知从哪儿的储物袋里掏出一坛酒来。
那酒坛是最普通不过的粗陶制成,甫一拿出,却酒香扑鼻,霎时盈满于室。
一闻便知不是凡品。
鹤行允冲安又宁挑了挑眉角,佯作小声:“师父在天雪峰埋了好几百年,如今便便宜了你罢。”
安又宁霎时震惊的合不拢口。
他拒绝道:“这酒贵重,我不能要,况且廖老若知道了怕会罚你,你还是再悄悄埋回去罢。”
谁知鹤行允却笑道:“小朋友,你怕我挨罚呀?还真是可爱。”
安又宁不知他此时竟还有心情调笑自己,恼怒的随手拿了一个枕头扔了出去。
鹤行允却精准伸手一接,从枕头后探头道:“好好,不逗你了——师父他老人家在天雪峰见树埋酒,这药酒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埋了有多少,有些甚至还是我替他埋的,你便放心罢,师父他老人家是想不起来罚我的。况且,若是师父知晓这酒是我拿来送你的,怕是高兴都来不及,莫再推辞。”
鹤行允最后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
安又宁却知鹤行允惯会随口撩拨,也不去深究他话中的暧昧不清,只是将酒坛抱进怀里看了一会儿,才道:“赶路很辛苦罢?”
鹤行允罕见的一愣。
明心宗天雪峰与无念宫相距甚远,一来一回,颇耗精力,鹤行允千里迢迢回转天雪峰,只为了给他带回一坛生辰酒,心意之重,安又宁说不感动是假的。
鹤行允却真心实意的笑起来,伸手去揉他的头发,开口却再次恢复了往日里的吊儿郎当:“难得,小朋友这么体贴我呀,那再叫我一声‘行允哥哥’听听?”
安又宁:“……”
真是正经不过三秒!
安又宁去拍鹤行允的手,羞恼起来:“鹤行允!”
鹤行允哈哈笑着,立刻抬起了手:“真是只喜欢伸小爪子的坏脾气小猫儿……”
安又宁刚想气呼呼的回击,却听鹤行允突然道:“若是面对不知好歹的外人,你这番小坏脾气也能发出来就好了。”
安又宁霎时愣在原地。
鹤行允敏锐道:“我听说了方才宴席之事,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别人上来就要揪你的耳朵,你竟那般傻,一动不动让人欺辱?怎么,是怕自己反抗了会遭到报复,还是怕给伯父伯母惹来麻烦?”
鹤行允道:“你是正道第一宫无念宫的少宫主,身份尊贵,岂是那些随随便便的人就可欺辱的?你有身份任性,更有条件随心所欲的活着,那般乖巧做什么?你没搅风搅雨的都算那些不长眼的人走运,你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得到最好的一切。”
“你要知道,不止伯父伯母是你的后盾,我鹤行允更是你的靠山,别害怕,痛快的往前走,我们皆在你身后。”
鹤行允语重心长道:“小朋友,你不妨再大胆些。”
安又宁整个人都震住了。
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话。
大师兄指望他支应门庭,他但凡出错就是一顿严厉批评与惩罚。
爹爹视母亲为重中之重,但凡他与母亲的事发生冲突,他总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谢昙……更不必说,一直是他单方面耽溺其中,任他如何小心翼翼的讨好,终逃不过对方将他利用至死。
他一直小心谨慎又没底气的忐忑活着,生怕行将踏错一步,只因为他清楚的知晓——
他身后从来无人为他托底,他但凡后退一步,便会堕入无极深渊。
从来没有人这般明目张胆的和他说过,让他大胆些罢,任性些罢,他有资格且可以随心所欲的肆意而活!
前世沉重的个性枷锁仿佛在这一刻应声而断,安又宁忽泪流满面。
他忍不住看向眼前身量高大的青年,一股油然而生的渴望涌上心头,他嗓音抑制不住的颤抖哽咽着,甚至带上了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灵魂深处战栗的哀求:“鹤行允,你,你能不能抱抱我?”
第37章
眼前的小孩儿赤着一双脚,裸露在外的脚趾圆润,趾尖却冻得红扑扑的,他蜷膝抱作一团,将自己哭的湿乎乎的,此时仰着脸望着自己的眼尾泛着浓醴般的红,左眼泪痣在粉白皮肤上便迸发出惊人的破碎的美。
鹤行允心口一悸。
鹤行允暗自压下,朗然笑着张开怀抱,俯身抱住了安又宁。
凛冽的雪竹香顿时将安又宁包裹,安又宁渐渐止了抽噎,在他怀里平静下来。
鹤行允抚摸向安又宁的背脊,摸到了他凸出的骨节,发现他竟比没有元神的时候还要瘦,忍不住道:“胃口不好?”
安又宁的心安定下来,忍不住在鹤行允的胸膛蹭了蹭,闷闷的发出了一声语义模糊含糊不清的音节:“嗯?”
鹤行允笑着摸摸他的后脑勺:“怎比之前还瘦?”
安又宁反应过来:“夜里睡不着,吃不下。”
鹤行允轻笑了声。
安又宁敏感的从他怀里坐直身,和他稍微拉开点距离:“你笑话我?”
鹤行允却再次将他往自己怀里一带,继续笑道:“小朋友怎么这么多疑?”接着哄他,“没有没有……”
安又宁不满的欲再次推开鹤行允,却突然觉得锁骨窝处一凉,就不知被鹤行允用红绳戴了个什么东西。
鹤行允将系结的手从安又宁颈后抽出,这才直起身来,满眼笑意的摸了摸下巴:“小朋友果然是个小美人。”
安又宁不理鹤行允的胡说八道,低头伸手摩挲过去,发现是一个羊脂白玉的葫芦吊坠儿,手感绵密温润。
他惊讶的抬头看鹤行允。
鹤行允笑道:“你不会真的以为生辰礼只有那坛酒罢?”
安又宁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鹤行允再次被他逗笑:“自然不会。”他微抬抬头,眼神示意向安又宁颈间,“喜不喜欢?”
安又宁再次低头摩挲向这个小巧的葫芦吊坠儿,下意识道:“没有人送过我这个……”
鹤行允不知安又宁从未收到过此种贺礼,只以为他疑惑为何是葫芦,便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真是个小笨蛋,葫芦——福禄,预祝小朋友福禄双全!”
安又宁抽抽鼻子,红扑扑的小脸真心实意的露出了今晚第一次笑容:“鹤公子,谢谢你!”
鹤行允挑了挑眉,再次伸出大手,一把揉乱了眼前小孩儿的头发。
鹤行允约了安又宁第二日去永华坊看花灯。
正月十五,无念宫山下府镇人流如织,永华坊华灯璀璨。
因为谢昙每年都要去魔宫赴年宴,回四方城又会忙于公务,安又宁又总想着陪伴在他身边的缘故,安又宁已经很多年没有逛过元宵节灯会了。
鹤行允领着他在人.流中走,不时猜猜灯谜,买买东西。
不一会儿,安又宁就一手提了个兔子花灯,一手握了个糖葫芦和糖画,被鹤行允护着亦步亦趋的错肩行走。
鹤行允边走边用余光瞥了安又宁一眼,问道:“怎么不吃?”
要是一边走一边舔糖画抑或糖葫芦,不仅不方便,还……不太好看。
安又宁难为情道:“人太多了。”
鹤行允差点忘了这小孩儿脸皮有点薄,便笑道:“那我们先去酒楼罢,顺便宽慰下你的五脏庙。”
安又宁挤了这么一会儿,也觉得有点喘不上气儿了,便点了点头。
二人向永华坊最大的永华酒楼走去。
谁知半道斜刺里忽横冲直撞出一个半大小孩,旋风一般从安又宁与鹤行允中间穿过,安又宁的侧腰就被狠狠的撞了一下,安又宁没忍住一个踉跄,登时歪向一旁。
一旁摊位上正有人在挑东西,安又宁这么一歪,手中糖食正好摔在其中一个小公子的肩背之上,糊了一片淋漓的琉璃色糖渣和粘薄的糖渍。
那小公子皱着眉头不明所以的转过脸来。
安又宁立刻站稳身形,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小公子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去看身上,这一看不打紧,霎时鼻子都气歪了。
小公子立刻将安又宁手中糖食“啪”的打落在地,怒气冲冲道:“你长没长眼睛!”
安又宁刚想再次道歉,鹤行允就已然越过了短暂的人.流分隔,重新站到了安又宁身边:“怎么了?”
安又宁极快的阐明缘由,鹤行允便道:“抱歉,我家小朋友不是有意的,你看下损失,我们可以赔偿。”
小公子一听却炸了:“谁要你们的赔偿!”
他气呼呼的道:“老子有的是钱,要你们赔?!”
他的高声终于惊动了一旁挑选东西的同伴,身量高小公子一头的同伴转过身来,却在看到鹤行允的时候一愣,抱手行了个简单的礼:“云敛君。”
鹤行允作为明心宗首席大弟子,又是在德高望重的凌霄散人廖英岐门下,自有威名,正道但凡修行之人见了都要尊称一句“云敛君”。
小公子同伴是认识鹤行允的,安又宁心下忍不住微微松了口气。
鹤行允挑了挑眉:“你是……”
小公子同伴十分客气:“在下江思谦,是今年要入学无念学宫的新弟子,”接着他望了望小公子,“他叫桑可,也是今年要入学宫的新弟子。”
鹤行允若有所思:“江、桑……岭南江家?陇西桑家?”
江思谦回道:“正是。”
安又宁霎时便惊奇的望了过去。
岭南江家,陇西桑家,晔北廖家,东黍梅家并称为正道修仙四大世家,几千年来各世家虽划定了地盘,但势力盘根错节,导致局势复杂却地位稳固。
马上就要被送去魔域为质的江思容,便是岭南江家的大小姐,岭南江家嫡出子辈只有一双儿女,这人名叫江思谦,若所料没错,应是江思容的嫡亲弟弟。
鹤行允点了点头,言归正传:“我家小朋友不小心弄脏了桑公子的衣裳,很是歉意,我们愿意赔偿。”
江思谦张口,刚想说什么,旁边不明所以的等了一会子寒暄,早等的不耐烦的桑可就抢声道:“老子说了,老子不稀罕你的赔偿,你……唔唔……”
江思谦从桑可背后状似不经意的伸手捂住了他嘴巴,不管他的胡乱挣扎,望着这边不卑不亢道:“既如此,这件衣裳是我方才花五银买予桑桑的,云敛君便赔五银罢。”
鹤行允笑道:“如此甚好。”
二人将银两交接,鹤行允便带着安又宁离开此地,去往了永华酒楼。
日月如跳丸。
十五一过,江思容就已出发前往魔域,魔域同时派了质子前来无念宫。
安又宁倒是没怎么打听魔域质子是谁,因为他知晓,不出意外,这差事定会落到玉同城城主左玉同头上。而且他最近也没有时间去关注这些,因为无念学宫开学了。
他每天都忙于各门功课,压根没有精力想别的,再加上一直不断找他麻烦的桑家小公子桑可,他真的头都要大了。
学宫根据年龄和实力被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舍,天等为上舍,地等为内舍,玄等为中舍,黄等为外舍。也是凑巧,他与桑小公子年龄相仿,便被同时分到了黄等外舍,而江思谦则被分去了玄等中舍。
因此桑小公子日常找他麻烦,江思谦也没法再像元宵节那日那般拦着,而桑小公子找他麻烦的原因十分简单,就还是因为十五元宵节灯会上,他不小心弄脏了桑小公子的衣裳。
桑小公子十分不讲道理的嚎:“那可是阿谦亲自给我挑的衣裳,我才穿了这么一次,就不能再穿了,我太亏了!”
安又宁解释:“我是不小心,而且不是已经赔偿后作了了结了吗?”
桑小公子却道:“那不算!”
安又宁被他烦的不行,也有些生气了,质问他道:“那你觉得怎样才算了结?”
桑小公子却被他一下子问住了,仿佛他也不是为了什么,也不知怎么才能了结,就是单纯的自己不痛快了,所以也要闹的安又宁不痛快。
安又宁没再理他,转身就走。
谁知那天后桑小公子是不提衣裳的事了,反而开始在学堂内花式找茬,一会说安又宁占了他学习的位置了,一会又要堵着不让他走要和他大论心法,不一而足。
因此,今日一早,桑小公子再围过来的时候,安又宁“啪”一声就将手中的《修行经略》往桌面上一扣,在桑小公子怔愣之际,冷脸道:“打一架?”
桑小公子立刻一脸谁怕你的架势,气势十足的道:“下学后,无双苑见!”
无双苑是学宫的兵器库和演练场,桑可这是应战了。
安又宁自从那次鹤行允说让他任性些大胆些后,他好似就有了强硬的底气,心态便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他想着桑可这人怕是脑子有什么毛病,所以他才与桑可讲不通道理,不若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将他打服了,让他吃了教训不敢再惹自己才好,若一次不服就打两次,两次不服就打三次,他不怕得罪了这个世家公子。
今日黄舍宣讲了些心法,传授了些身弱时的临敌经验,这一天便很快过去了。
临下学时,教习先生在讲案处却突然提醒他们道:“魔域质子方才已经到了学宫,各位学子下学后莫要再乱跑,免得互相冲撞,没了小命。”
学堂内众弟子顿时面面相觑,不过片刻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学宫内不仅有各路身份尊贵的世家弟子、门派弟子,还有更多经过学宫入学考验,根据资质选拔上来修行的普通弟子,教习先生提醒的实际上是这些并没有身家可自保的普通弟子们。
好在普通弟子们自知其中险要,纷纷谢教习先生提醒,教习先生看起来便像是松了一口气,离开了学堂。
教习先生一走,桑可便立刻跑到了安又宁桌案前,提醒他道:“别忘了,无双苑见!”说完也不等安又宁回应,便迫不及待的一溜烟儿向寝舍跑走了。
安又宁将书本收拾进书盒,春信进来帮他提着,二人也往内院霁云苑走去——为了打好这架,安又宁也得回去换身利落的护臂窄袖武服。
春信却忧心忡忡的:“少主,要不还是算了罢,伤着了怎么办?”
安又宁边向拐角的月亮门疾步,边回头道:“我都快被他烦死了,不能就这么算了,再说,你怎知就是我输?春信你对你家少主也太没信……哼唔……”
“心”字还未出口,安又宁便在月亮门拐角处猝不及防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他闷哼一声,下意识踉跄着后退了半步,这才捂着一边脑袋脱口而出:“对不住,没看到……”
话却未完,就被人猛的用力捉住了手腕,一道曾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炸雷般响在安又宁耳边,那声音又低又沉,底色中却透出一丝掩藏不住的不可置信与惊悸:“又宁?”
是……谢昙!
安又宁霍然抬起了眼睛。
谢昙穿着一件墨色玄袍,袍子样式简单,却将他宽肩窄腰的高大身量勾勒的极好,他脸色却有些差,眉目阴沉,而那双深邃的眼睛内亦布着倦怠的血丝,使他整个人显出不忍外露的憔悴,让人瞧不出一丝活气儿。
一别经年,再次相见,谢昙气场透出了前所未有的沉郁狠戾。
他仍穿戴着黑色的手衣,此时却紧紧握着安又宁细白的手腕,嗓音有丝强抑的颤抖,再次确认道:“又宁?”
他从没想过会这样猝不及防的再次见到谢昙。
在安又宁的计划中,他需要努力修炼至有把握时才能再去魔域找谢昙寻仇,不然打不过就是主动去送人头,他不允许自己的复仇失败抑或有分毫闪失,是故他才在学宫如此勤练不辍。
却不曾想,他还未来得及,甚至说他才刚开始修习,谢昙竟就已出现在他眼前。
谢昙……怎么会在这里?
安又宁霍然想起今日下学时,教习先生所说的话——难道魔域派来的那个质子不是玉同城城主左玉同?
魔域质子是谢昙!
安又宁脑子霎时纷乱不已,从前种种立刻走马灯一般在他脑子里轮番上演,血气霎时上涌,他眼珠陡然被恨意逼红,在谢昙再次确认般喊他的名字时,他终于回神,没被抓握胁迫的另一只手便如闪电般,霍然从靴筒内抽出一把匕首,在胸腔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恨然插向谢昙心口。
谢昙眉头一皱,提了一下安又宁另一只手。
安又宁身子随之而动,那匕首就偏了准头,扎在了谢昙肩膀,血霎时就将墨色的衣袍洇染深暗,血腥气丝丝缕缕的传入安又宁鼻腔。
身后防风疾步:“城主!”
谢昙却只扫他一眼,防风就掩下焦急,再次退向身后。
谢昙正目过来:“你不是又宁。”
他握住安又宁沾满鲜血的那只手腕,强自将安又宁的手从那把匕首上挣下,许是匕首正好卡在他的肩胛骨上,竟未被随之拔出。
安又宁立刻双腕剧痛,谢昙沉郁的眼神压下来,泛起危险的光:“谁派你来的?又是谁教你化成了他的模样?”
随着这句话,安又宁腕骨几欲碎裂,额头霎时汗如雨下,他却仍抿紧唇,抬眼恨恨的看向谢昙,仿佛食其肉啖其血仍不能够。
谢昙一愣,眼神沉怒:“你竟敢用他的模样这样看我?找死。”
安又宁明悟谢昙是将他当作了冒牌货,毕竟在另一个人身体内重生这种事,任凭谁说都让人难以置信。
安又宁却不想纠正谢昙,他不仅不想表明自己身份,甚至此时就想自爆了丹田,与谢昙同归于尽。
奈何他此时修为却方入练气期,金丹未结,滔天恨意无处可泄,甚至反被对方钳制,急火攻心下,竟转头逼出一口鲜血。
鲜血喷薄,如点点红梅,在安又宁下巴脖颈及胸前绽开。
看着怀中与安又宁一模一样的脸吐血,谢昙心中一个恍惚,捏向他颈骨的手就顿了一顿。
正此时,见势不对立刻溜走搬救兵的春信及时赶到。
一道剑气挟力千钧劈来,在谢昙与安又宁之间划下万丈沟壑。
谢昙松开手,怀中人下坠,下一瞬,却被一个黛青身影抱起,转眼落在几丈开外。
谢昙眉眼阴沉,抬目望去,就见那个和安又宁相貌相同的冒牌货,小猫一样蜷在对方怀中,模样怯怯弱弱的,似有几分安又宁的影子,说出的话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娇蛮。
安又宁自是不知谢昙想法。
他强撑着一口气,窝在来人胸膛,用平日里哄着才肯叫出一声的称呼,直指谢昙:“行允哥哥,他欺负我!”
鹤行允挑眉,低头觑一眼怀中人,手下却毫不含糊,“唰”一下抽出了本命云敛剑。
剑尖翻转,迸出如霜赛雪般的凛冽寒光。
谢昙却眼都未眨。
只是他在看到那个与安又宁顶着同一张脸的冒牌货,亲昵的搂着别人的脖子,敌视向自己时,一股怒不可遏直冲天灵,令他再无法容忍。
纵使只是一个冒牌货,谢昙也绝不允许对方顶着那样的一张脸,投入别人怀抱!
谢昙眼睑阴暗,面不改色的拔出自己肩胛骨上的匕首,随手一扔,沾血的匕首就碰撞到坚硬的青石地面,发出令人无法忽视的金戈铿锵之音,淋漓一地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