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莹的手抖了一下,手指抓着那份冰凉的纸页,听他接着说。
“雁商已经预料到我打算动手,这是用他账户保存的遗嘱。”叶阮稍作停顿,“他把洗白过后的产业都赠予了我,早年间在英国积累的那部分由雁放继承。他笃定我为了确保雁放无事,必然会帮他搭上英国这条线,实现他的野心。”
繁莹看着白纸上的天文数字,只感觉脑中阵阵晕眩,她提起一口气,手背碰到了冰冷的金属物体,她吓了一跳,那赫然是一把枪。
“夫人,我们不能让更多无辜的人牵扯到这件事中。杀了我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我死了之后,我的那部分顺理成章由雁放来继承,罪恶自有该迎来的结局。而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做,你得帮雁放来完成这最后一步。”叶阮轻声说,带着一种安慰。
“杀了我,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这句话倒映在繁莹的脑海里,她一直听从叶阮的安排躲在草丛后。这个小女人捧着枪,犹如捧着烫手的山芋,这短暂的时间里,她内心纠结至极,但当她听到“第一继承人”从雁商嘴里说出来,那百分的怯懦转瞬化作了决心。
警察马上就会来,钟声的脚步划到了最后一刻,她要在那之前,替儿子完成最后一步。二十四年前走投无路的时候,那种宿命般的召唤又在她耳畔响起——回到雁家……回到雁家去!
“砰——!”第二声枪响。
与此同时,宁远奋力拉开了疗养院的大门,雁放冲进来,被面前的局面刹愣在原地。
没有电影中的宏大场面,就像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连阳光都显得分外柔和。他甚至能看到那颗子弹颤抖着滑过的痕迹,持枪的繁莹躲在草堆后,最爱的人坦然奔赴死亡……
子弹迎面而来,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雁商侧身冲上前推开了叶阮。子弹狡猾地绽开他的西装外套,径直冲破被利刃滑开的防弹背心,射入他的心脏!
雁商应声倒地,始终望着叶阮,尽管太阳热烈得刺眼,瞳孔像染了血一般。他深不见底的眼神中那些傲慢都碎掉了,暴露出一丁点的愧疚来。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目睹这位高权重的男人狼狈不堪的一刻。
叶阮手脚一软,瘫坐在他身边。
雁商急促地呼吸着,枪口不断往外渗着血。他强撑着把脸扭向叶阮,目光深深地定格在他那张脸上,他在这张脸上看到了二十一年的风景,他动了动嘴唇,说了句什么,那种疯狂的深情便随着他的呼吸一同停止了。
他说:“我不能看你再一次……死在我面前……”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因过度惊悚而发不出声响,只能听到或高或低的喘气声。片刻,这宁静被女人的尖叫声打破了。
繁莹脱手扔了枪,惊恐地看着满地的鲜血,精神的砝码加重到难以承受的地步,如同她自导自演的宿命那般。她真的疯了。
二十余年的仇恨以万分荒唐的方式结束,叶阮抬起头望过来。
雁放的人生里从未体会到同等浓度的爱与恨,都在这一刻如同聚拢的生长边界般席卷向他。两块崭新的版图一片空茫,爱与恨势均力敌,叶阮站在版块的中央,铸成他唯一爱恨交织的神坛。
爱,振臂高呼;恨,歇斯底里。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加缪《鼠疫》
那一天的太阳好像是前所未有的热烈。
那天之后,气温骤降,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呼啸进了北京城。明明过了清明,阴雨丝丝缕缕地下起来,一连下了一周,换上夏装的人们不得已,又把柜子里的外套翻出来披上。
疗养院的消息被警方封锁,大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逮捕章世秋,结束这长达四年的收网行动。
三天之后葬礼举行,遗嘱公布,雁放遵照叶阮的安排宣布他的“死讯”。没了章家的一票否决,加上孙副手中雁商亲笔签字的任命书,股东会压倒性的赞同下,雁放作为唯一的继承人名正言顺地接管了集团。
宁致发出的新闻稿引发了国内外的高度关注,罪恶被揭穿,摆上平头百姓的饭桌,演变成茶余饭后的闲话。更有有心人士频发通稿,称豪门之死是一场阴谋论,流言蜚语四起。
雁放奔波在冷冽的风雨中,扑了一身焦头烂额,回家也越来越晚。
每晚回到别院的时候,兰卿就披着一块方形的羊绒披肩,披肩底下随意穿一条吊带睡裙,光着脚蜷在沙发上。
有一次他放着黑白片睡着了,刚洗过的发丝垂在前胸,后背露出来,一节一节的骨珠在落地灯的暖晕下白得像玉。
那么傲气,让人不堪折断。
他们的关系似乎又退回到一个没那么热切的阶段,对那天所发生的一切闭口不谈、彼此难堪。
老董把主宅二楼的东西几乎都搬了过来,辛巴玩偶也放进了他们的卧室里。雁放的衣柜腾出一半空间,西装与长裙挂在一起,像一个裹满了蜜糖的圆满结局。
只有当事人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兰卿几乎每晚都做噩梦,比过去二十一年被梦魇住的频率还要高,当一切都迎来平缓的结果,这当中那唯一尖锐的棱角便会显得格格不入。
他失去了仇恨,同样也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位置。就好像退回到在别院长大的那些年,一扇落地窗囚住了所有。
雁放轻手轻脚地抱起他,把他抱到二楼卧室的床上。兰卿对待自己愈发敷衍,洗完澡连身体乳都忘了涂,闻上去了无生气。
雁放脱了西装外套,从床头柜里翻出乳液帮他涂,涂到脖颈时他突然惊醒,巴掌扇过来一阵花香味的风。
雁放没有防备,被这一巴掌扇得头偏过去,脸颊泛起麻木的疼。兰卿清醒过来,惊恐地喘着气,眼中的警惕渐渐被抱歉所取代。
雁放反倒没当回事儿似的,捉住他的手吻了一下,还往脸上按,故意笑着说:“接着打,老婆,让我爽个够。”
世界是一种荒诞的平静,兰卿在惊醒的那一刻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是否还活着。手掌贴着雁放滚烫的皮肤,他机械般抚摸一下,雁放扭头吻他的指根,叼着空缺的无名指丈量戒指的轮廓。
——警察包围疗养院的最后时刻,兰卿从雁商沾满鲜血的手掌上,取下那枚属于爸爸的钻戒,同他那只一起,在雁放破解了保险柜密码后,放进妈妈的骨灰盒中。
他们这些天总是做,沉默地做。雁放大概预料到什么,人总是有这种预感,越接近于失去,就越渴望占有。他们是两具在爱里分摊不均的壳子,一副满腔热血妄图均摊给另一副空壳,没有这样的道理。
雁放总是紧锁着眉头,眉心刻出一道矛盾的纹路,他把兰卿箍在怀抱里,动作像只疯狗。
到底是爱更多些,还是恨更多些?
雁放思考不来这么复杂的问题,他在本能的索取间体会到占有的愉悦,他惊觉这恶劣的血液是基因里流淌着的,像一种毒。
兰卿是爱他的,他手心流的汗在雁放心口拓下印记。他渐渐地会反抗,会在他背上抓出深深的痕迹。雁商把这朵花养坏了,养成了供人欣赏的假花,雁放要把他养回来,让他鲜活起来。
他的手从后背穿过去,按着兰卿的肋骨,那曾经两厘米的断痕,他要用爱来帮他重塑。
灯到后半夜才灭,雁放用吻把他溺在爱里,重复着叫他“兰卿”,帮他找回那个丢失在六岁的自己。
兰卿躺在他怀里,困意消失,雁放就会事无巨细地跟他汇报集团的工作,各种玩笑和琐事。
他坐到了兰卿要求的位置上,拥有了绝对的权力和地位,也像步了这位置的前尘,手里永远捧着这一尊菩萨。
“公司今天并入集团了,你别担心,我让小玲跟着我了。”雁放下巴埋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他白天去了趟子公司,娇姐她们得知叶阮的“死讯”,气氛很是低沉。雁放不能多说什么,只给了她们并入之后的保障,交代完这些,他走进叶阮那间办公室。
第一次进来这里时,他就调侃过千篇一律,此时他才明白,兰卿本就是亲生母亲的壳子。毫无个人风格的办公室、毫无个人风格的卧室,他一直知道自己会离开,并且时刻准备着离开……
想到这儿,雁放箍紧了他的腰,紧到兰卿吃痛,闷哼了一声。雁放把他转过来接吻,不厌其烦地提起那个话题。
“老婆,你可以做回自己。”
从疗养院回来的路上,雁放第一次说出这句,兰卿本能地应激了。
没有人知道他袖子里还藏着一把小刀,那把刀直逼雁放的咽喉,他们在烧红的眼眶中怒视对方,那是恨意最为明显的时刻。
雁放一身火气,口不择言,“来啊!往这儿捅。你想死是不是?你想用死来成就我!兰卿,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告诉你,你别动这个念头,你死了我也给你墓碑上刻个二维码,把我们上.床的录像放上去,谁经过都他妈得看看我有多爱你!”
他握着兰卿的手,说话间刀尖在皮肤割出细小的伤口,血珠渗了出来。
他们僵持着,总有一个人要妥协。兰卿松开手,刀砸在车厢里,他说:“我一直在扮演她,我做不回兰卿了。”
雁放气极了,咬着牙说:“那你也别想死,你死了我立马撂挑子不干!这家产谁爱要谁要去!”
兰卿手心里攥着那两枚被血浸透的戒指,他说:“好。我不死。”
把一个男人放在女人的处境里养大,他是一个被复仇信念饲养着的怪胎。
这道理雁放总是不懂的。
兰卿笑了笑,没再与他争辩。他笑起来很美,又有些落寞:“雁放,在这个世界上能做自己的人才是少数,你是特别的。”
雁放不想要这种特别。他顾左右而言他:“想去游乐园吗?我明天争取早点回来,陪你去游乐园。”
兰卿接受了他的好意,他清楚自己现在哪儿都去不了,他是个已经被宣告“死亡”的游魂。
“不……”他摇了摇头,缩进雁放的胸膛里,“冷,哪里都不想去。”
兰卿醒得愈发晚,一动手臂,听到半空中“嗵”地一声轻响。他睁开眼,头顶上空飘着一只小狗形状的气球,绳子系在他的手腕上。
这次不是个死结。
宁远在楼下等候,兰卿把绳子从手腕解下来,系到辛巴玩偶的耳朵上。大狗狗拉着一只小狗气球,很幼稚的画面。
他换衣服下楼,宁远递过来的pad上显示几则画面,是警方在海上捕捉到的章家的踪迹。章世秋仍在潜逃,淮青跟上那艘渡轮,杀了章世秋七名手下,冒死在海域释放出信号弹。
“叶sir,票已经买好了。”宁远喉咙哽着,半晌又问:“我们真的要走吗?”
“嗯。”兰卿应了一声,“等出了国,你就回到你哥身边去。如果有兴趣,让他带着你到温斯特先生身边做事。”
宁远声音越来越低,“那大少……他呢?集团的事我们不再管了吗?”
“孙副是个能干的帮手,我相信雁放。”兰卿把pad还给他,“有淮青的消息吗?”
宁远眼眶有些热,他背过身抹了一把,汇报道:“淮小哥还在船上,警方预备今晚收网,想托我来问问您的意思。如果您愿意帮……”
“我知道了。”兰卿打断了他,“但他们要知道,我并不为了帮他们。我答应了淮青,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要把他带回小书身边。”
炭头今天出院,雁放难得抽出半天的空。炭头坐在轮椅上,让林子推着,小伙特乐观,答应了雁放康复训练也会好好来。
送他们回到工作室,雁放把房本塞到炭头手里,“以后就替哥管着这儿吧。”
他没明着说,炭头也明白,大哥这是把店交给他了。他呆头呆脑地愣了好一阵儿,捧着房本涕泗横流,“哥……”
“哭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这不事儿太多了顾不上。你可得好好管啊,让林子帮衬着你,我随时会来视察的!”
炭头把大鼻涕吸了回去,又操心地让林子撑着伞把大哥送上车。
雁放离开工作室,去了趟疗养院。
繁莹的精神状况比刚醒那时更差了,连亲儿子也不认识,日常处于呆滞和癫狂两种状态。法院判了她无责,以她的情况,恐怕后半辈子都要在疗养院里待下去。
雁放站在窗外看她,窗户是阴冷的青灰色,罩住那张形容枯槁的脸,正在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繁莹右眼贴着一块纱布,医生说她有天半夜突然发狂,砸碎了镜子,拿玻璃碎片割伤了脸,把那颗泪痣用血肉的代价剜去了。
林圃打来电话,催促雁放去接。
副驾放着孙副取回来的红礼裙,雁放接上林圃跟康小宇。林圃掀开副驾车门就骂了一句,搂着康小宇坐后排去了。
他知道兄弟最近命运多舛,一路上都在试图跟他聊闲天,只不过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够欠的。
“你这车钥匙上挂的什么玩意儿?忒丑了。”林圃颠了颠那块小狮子的亚克力挂坠。
雁放把钥匙夺回来揣兜里,挟持着康小宇进商场。
“放哥,嫂子喜欢什么样的?”康小宇靠谱地问。
林圃不靠谱地接话:“求婚当然是买鸽子蛋啊,别太寒酸了,你拿个20克拉的往地上一跪,我都能屈尊嫁给你。”
“听见没,这傻逼点你呢。”雁放跟康小宇说:“回头你送他个20克拉的,他不同意就是诈骗。”
林圃臊得没边儿,隔老远杵了他一肘。
有时尚界人士陪着,挑选过程很顺利,雁放并不想买多招摇的,兰卿也不会喜欢。他最后选了一款简约的3克拉,戒身镶满碎钻,每个角度看上去都像在发光。
戒指是合适兰卿的尺寸。
他想好了,回去就求婚,如果兰卿拒绝,他也不是没有挽留他的借口。辛巴还埋在别墅里,他妈妈的骨灰还在这儿,他会这么绝情吗?
回到别院,雨还在下。兰卿懒洋洋地蜷在沙发上,雁放把礼裙放在他面前,看他红色的指尖拂过烈火般的红裙。
雁放在这一刻突然慌乱起来,他还举着伞站在那儿,雨滴从伞面上滑落,滴答滴答,他慌不择路地问:“想吃什么?我今天回来的早,做饭给你吃。”
兰卿垂着眸,声音很轻,“有些想念老李烧烤的味道。”
雁放说:“好。我开车去买。”
兰卿挽着礼裙站起来,他很少有这样不自然的时刻,像躲避、又像一种告别。
“等等……我穿给你看。”
雁放杵在那儿,半晌才艰涩地应出一声:“好。”
他知道,他抓不住兰卿了。
兰卿就站在他面前试穿,层层叠叠的裙摆抖开,烈火烧将上来,比模特还要合身。
那是雁放最爱的红色,这是雁放最爱的人。
心跳空了一拍,那种如坠高空的失重感借这空隙冲垮了他。他的手从门锁上收回来,骨子里恶劣的基因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他做不到……他做不到!
别院的大门在身后敞开着,雁放举起那把沉重的伞,内心像雨一样哀鸣起来。空气中飘来一缕清淡的花香,他停驻在花园,干枯了整个冬天的枝头在雨中结出了新芽。
又是一年栀子花开。
【作者有话说】
明晚大结局~
距离宁远从别院把兰卿接走,已经将近一个小时。
雁放坐在靳翎的车上,悍马体型显眼,但车牌是陌生的,在高速上跟着走,宁远也不会防备。
他实在没有人可以求助,集团的人信不过,只能电话打给了老靳。靳翎开着车,看他坐在副驾上懒散地把玩那把枪,稀奇道:“你小子真是去告别的?”
“真的。”这把枪里只有一颗麻醉弹,不然靳翎也不可能拿给他。雁放顿了顿,又补充道:“未婚夫穿着婚纱跑了,我来送送他。”
他说着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丝绒的戒指盒,三百万的钻戒晃了老靳的眼。
“你们年轻人可真是……”靳翎按开车窗咬了只烟,又给雁放让,他没接。
出了北京城雨渐渐停了,傍晚的天色灰蒙蒙的阴沉。越靠进新港,越能感受到多日未见的太阳的余晖。两个多小时后,宁远的车停在新港。
靳翎熄了火,勾着头往外一看,嚯,还真是穿着婚纱“逃跑”的,快赶上跟这夕阳一样显眼。
不远处的空地上,兰卿被一群便衣包围着,他们很快把他和宁远送上一艘快艇,在阵阵海风中往更深的海域驶去。
雁放等了一会,“走吧老靳,你会开船吗?”
“小意思。”靳翎掐了烟,从驾驶位跳下来,勾着他的肩膀边走边唠叨:“回头多跟我学学,你现在这身价,光是训练营教的那些可不管用啊。”
“那我干脆雇你当保镖得了,还用得着自学啊。”雁放把枪插进后腰,特没分寸地回搭着老靳,“还有师母,你俩异国恋不辛苦吗?你把他叫回来,我这条小命从此就交给你俩守护。”
“没大没小的呢?”靳翎笑骂一句,从工作人员那接过钥匙。
两人上了快艇,海上风浪大,靳翎没防备地踩了出去,激起的浪花甩了雁放一脸,骂声和爽朗的笑声远远飘了出去。
兰卿的手从浪花上收回来,掬了零星的水珠。
警方经过两天的部署,尾随渡轮安排了接应,如果没有兰卿假意释放的求和信号,来不及收网,章家就已经出境了。
章世秋答应带他走,渡轮停滞在海平面上。此时太阳正缓缓西斜,远远看上去那真是一副极美的油画。
快艇出现在视野范围,章世秋从内舱里走出来迎接他,对他这身别致的装束挑起玩味的笑。
兰卿没有拒绝他伸过来的手,等上了渡轮,绳子立刻被章世秋的手下收走了。宁远还在快艇上,拍了两下渡轮的钢铁外壳,登时头顶几只枪管露了出来,直指他的脑门。
“章叔这是什么意思?”
章世秋眯起眼打量他,摊开手:“我只答应会带你走。”
“好吧。”兰卿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同宁远使眼色,“你走吧!”
宁远逡巡了一遍枪口,好像真的很怕在这海面上丢掉性命。他不愧当过演员,那眼神里藏不住的愧疚都显得真心。宁远不舍地看了兰卿一眼,才扭转船身驶离渡轮。
“章叔满意了?”
章世秋深知他并不是这么温顺的人,他直白地审视着兰卿的脸色,试图从中看出一点配得上他行事风格的狡黠。可惜这张脸此刻只有落寞、妥协,真像个蒙受委屈的美人,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我都听说了,只是没想到那小子也会这么不顾情分,血缘这东西真是奇妙。”
兰卿发来的求助信,称雁放在掌握遗嘱内容后就软禁了他,对外宣称了他的“死讯”,借此揽走雁家所有的家族资产,这当中必然包括了章世秋手里的那一份。
如果要论这局棋的胜败,那他和兰卿一样都是输家,斗到最后把身家都拱手让人。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伙伴。
章世秋不信兰卿,这个冷冰冰的美人身上不见得有几分真情,但他知道金钱于兰卿而言并无诱惑力,他要的是自由。与其待在雁家,从一个人的床上换躺到另一个人床上,不如逃出来;而他也需要兰卿来当桥梁,去到伦敦翻盘,眼下他们是对方唯一能赌的希望,章世秋不介意做这个顺水人情。
“您说的对,我选错了人。”兰卿站在那儿,海风吹起他的裙摆,“我们走吧,章叔。”
“不着急。”章世秋拍了拍手,马仔上前一步,从腰后摸出一把枪,拉开保险栓,交到了兰卿手里。“我们也较劲了这么些年,彼此都记恨过,总得有个一笔勾销的仪式。”
内舱的门顷刻拉开,两名手下拖着一个被血肉糊了脸、看不清五官的人上来,兰卿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是淮青!
他整个上半身都被泼湿了,血水从额头开始往下淌,皮肉的混合物顺着下巴黏在衣领上,眼眶被打得内陷进去,呼吸间夹杂着痛苦的嘶喘。
马仔走过去扯起他的衣领,对着他的脸又重重砸了一拳。淮青脱力地往后倒去,又被拽起,一连挨了好几拳!
鲜血不断涌出,他咬着牙,从嘴里吐出一口混合着碎牙的血迹,胸膛像只破损的风箱,艰难地倒吸着气。
章世秋不带温度的声音传过来:“这是你塞到我身边的人,我特意留给你。叔叔贴心吧?你看他多痛苦啊,给他个痛快。”
兰卿手里握着那把冰冷的枪,整个甲板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带着不怀好意、事不关己的笑意。
他的心脏痛极了,小书的脸在脑海里浮现出来,重叠在淮青痛苦的脸上。这是他童年最好的玩伴,他唯一剩下的朋友。
然而兰卿的脸色毫无波澜,一丝一毫的不忍都无法让这些恶人窥见,他平静地说:“章叔,你应该知道,我不会用枪。”
他转过身,把枪抛向大海的波涛,海浪猛然卷起,船身小幅度地颠簸起来,甲板上的人闻声警惕。兰卿看向章世秋,问道:“只要他死了你就能带我走吗?”
章世秋应了一声。
“好。”兰卿点了点头。
他朝着淮青走过去,“唰——”,从马仔腰间的匕首槽里抽出一把短刀,似乎对这种以命换真心的游戏很是不屑。
他永远这么淡然,让人捉摸不透的美人,七宝莲台上悲悯的菩萨。
章世秋使了个手势,两名手下放开了淮青。兰卿弯腰把他扶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们这里。他推着淮青步步紧逼,将他按在栏杆上,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海平面,呼啸而过的海风,如同野兽张开了深渊巨口。
淮青咳出一口血,后腰顶在冰凉的扶手上,只要稍一用力他就能被掀下去。他对这样的宿命安然接受,在生命的尽头费力地望着兰卿:“记得……你答应我的……”
就在他坦然赴死的时刻,兰卿极为细微地摇了摇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这些天一直有人告诉我,我可以做回自己。我反悔了,淮青,也许我们可以活下去。”
淮青猛地拧起眉。
西沉的太阳降落在他们正后方,兰卿握着刀柄,在海风中用力捅向淮青,刀尖插进不算致命的位置。“噗呲”一声!盛大的余晖和鲜血染红了他胸口的那朵白花。他把血淋淋的刀抽出来扔向身后,按着淮青的肩膀把他推下了海——那一刻传来的不仅仅是刺痛,淮青在他脸上看到了再平常不过的笑容,那真的很像六岁的兰卿笑起来的模样。
他失重地往后倒去,迎接他的不是翻滚无边的巨浪,而是防摔垫和警队的弟兄。
淮青腹部的伤口被人手忙脚乱地按住,他躺在那儿,茫然地凝视着这场盛大的黄昏。兰卿的话回荡在他耳边,淮青突然感受到二十多年来前所未有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