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了?”祝予怀伸手覆住他的眼睛,很快又挪开,轻笑道,“你在看什么呢?”
眼帘上温暖的触感转瞬即逝,卫听澜趴在案上眨了几下眼,道:“看你啊。”
自从入台第一日,两人又是肝、又是胆地胡乱发了一通誓之后,卫听澜的胆子就越发大了起来。
说起这些暧昧不明的话时,也能斩钉截铁,脸不红气不喘。
祝予怀笑了起来,捋着衣袖继续研墨,一边问:“不就是换了身衣裳,真有这么好看?”
他今日头一回换上簇新的学子青衫,也觉得十分新鲜。
卫听澜的视线沿着他领口的兰花纹一路往上,停在他被衣领半遮的脖颈上。
“好看。”卫听澜点头,“衬得你像棵白净新鲜的春笋。”
祝予怀腾出手来敲他的脑袋:“你才像棵春笋。”
赵松玄正在同太子说话,听到后面两人这番对话,没忍住笑出了声:“卫郎君这嘴像是在哪儿开过光,夸人也夸得独具一格。”
太子也回头看来,轻声笑了一下。
意识到还有旁人在看他们胡闹,祝予怀的脸才微微有些发烫,垂下头去加快了研墨的速度。
卫听澜看他这般情态,心中不知怎的还有些痒痒。心里痒,手也跟着犯欠,他慢吞吞地挪近些,想从祝予怀的笔架子上掏点什么来讨打。
祝予怀努力想要视而不见,奈何旁边那人蠢蠢欲动的爪子叫人怎么也忽视不了。
在笔架子要遭毒手的前一刻,祝予怀一把按住了卫听澜伸出的手,无奈道:“濯青……”
“九隅,小苏的回信——”颜庭誉从后而来,忽然脚步一顿,目光如炬地看向两人交叠的双手,“哟,你们俩这是在执手谈心?”
祝予怀心头一跳,飞速收回了手。他一慌乱,面上的红晕就越发不可收拾,从脸颊一路烧到了耳根。
颜庭誉诧异地挑眉,余光正好瞥见旁边努力压住嘴角的卫听澜。
一道灵光从她脑中飞闪而过。怎么感觉这两个人……
“咳,崇如兄。”祝予怀尴尬地开口,“你方才说,什么信?”
“噢,苏泽延那家伙的回信。”颜庭誉取出怀里的信筒,“先前你说可以推荐他去寒泉书院任教,他高兴坏了,写了一堆感谢的话要我转达,废话太多我懒得念,你自己看吧。”
祝予怀接过了信,颜庭誉接着又道:“不过他说,北疆近来有位不知名的善人,在湍城捐了座义塾,那里也缺先生。恐怕他得婉拒你的好意了。”
祝予怀读完那封热情洋溢的信,在末尾看到苏泽延的致歉,浅笑道:“这有什么,北疆战乱之地,更需要仁人志士相扶。苏兄有此心意,实在令人钦佩。”
颜庭誉晃了晃信筒,又从里头倒出个纸包的小物件,捏了捏形状,神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她将那东西抛给祝予怀:“接着,八成是这小子千里送的鹅毛。”
“啊?”祝予怀手忙脚乱地接住,拿在手里。
卫听澜好奇地凑上去,看着祝予怀将纸包一层一层拆开,只见里头十分庄重地裹着一颗……
卫听澜困惑道:“瓜子壳?”
四眼茫然间,颜庭誉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解释道:“他这人嗑葵花子上瘾,还有个怪癖,遇到长得合心意的葵花子,舍不得下嘴嗑,要拿小刀工工整整地剖开,留下完美的壳来做收藏。”
她越说越不忍直视,叹息道:“真是人才,自己收藏也就罢了,怎么还拿这磕碜玩意儿当礼物赠人。”
祝予怀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指甲盖大小的瓜子壳:“但这个,好像不是真的瓜子壳?”
“嗯?”颜庭誉眯起眼睛凑近细看,这才发现那葵花子纹路清晰,壳中间半开了小缝,露出里头洁白如雪的籽粒来,那籽还能随着动作来回晃动。
竟是个镂空刻制的、栩栩如生的微型木雕!
颜庭誉震惊不已:“不是,他有毛病吧?”
“无妨,礼轻情意重。”祝予怀颇觉有趣,捏着瓜子壳对光观赏,笑道,“想不到苏兄还有如此巧手,这么微小的木料也能……崇如兄你怎么了?”
颜庭誉攥紧了拳,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咬牙切齿:“岂有此理!这天杀的臭小子,他当初当宝贝一样送给我的,可是枚货真价实的瓜子壳!刚嗑下来的那种!”
她隔空挥了几下拳,就气势汹汹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磨刀一般磨起墨来。
祝予怀和卫听澜看着她扯出一摞信纸,提笔狂书,挥毫如雨。
祝予怀悄悄收起了瓜子壳,忽然有点心疼那位远在北疆的苏兄弟。
也不知道他收到崇如的回信,会是什么心情。
芝兰台的日子一切照旧,除了这个小插曲外,还有一件让祝予怀安心不少的事,就是秦宛母子已经被寿宁侯府成功送出了城,不日便能到雁安了。
谢幼旻把这事在心里憋了一天,直到下学出宫之后才找着机会告诉两人,说的时候眉飞色舞,总算身心舒畅了。
寿宁侯府是借着往檀清寺礼佛的名义,偷偷送秦宛母子乔装出城的。然而侯夫人的马车出城门后不久,就被一队全副武装的皇城营士兵强行拦下,说疑心马车内藏有朝廷要犯,要求所有人下车核查身份。
侯夫人被他们激怒,当即出声斥责。谁知那领头的将官就跟中邪了似的,愈发笃定车内有鬼,直接让人持刀掀帘,把侯夫人身旁的女子强行拽下了车。
女子戴了面纱遮掩面容,身量与秦宛有七分相像。将官得意忘形,上前就想杀人灭口,却被勃然大怒的侯夫人一刀斩断了胳膊。
双方起了冲突,寿宁侯府的马夫、侍从都拔出了防身的兵刃,而那女子也摘下了面纱——不是秦宛,只是侯府里头的一个普通侍女。
她之所以戴面纱,只是因为前些日子摆弄花草时不慎过敏,脸上起了疹子。
而这时,恰好有下值的阳羽营士兵经过此地,听见动静赶了过来——这些人,也是寿宁侯动用了人脉,提前安排好的。
有第三方人证在场,皇城营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束手就缚。
谢幼旻耻笑道:“那帮黑心肝的东西,八成以为只要抓住了秦夫人,给她扣个瓦丹细作的罪名就地斩杀,就能把通敌卖国的脏水泼到我爹娘身上。”
祝予怀听得捏了一把汗:“真没想到,皇城营竟有如此目无王法之徒。幸亏侯爷和侯夫人布局周全。”
假如车里的人真是秦宛,将官直接杀了她,再杀几个侯府侍从,就能将此事定性为侯府窝藏瓦丹细作,在事情败露后袭击皇城营将士,意图玉石俱焚。
到时候死无对证,这黑锅寿宁侯府就背定了。
卫听澜道:“那些人一惯轻敌,到现在还不长记性,估计压根没料到侯夫人也会使刀。”
好在最终有惊无险,侯夫人这边吸引了皇城营的注意力,而另一边的秦宛母子早已改头换面,用假的身份凭证成功混出了城。
谢幼旻笑着说:“这样也好,那领头的将官被罢职彻查,我爹在大理寺有些人脉,顺着这帮蠢货挖一挖,说不定能摸出条大鱼。”
“难说。”卫听澜道,“只有那些无足轻重的虾兵蟹将,才会被派出来干这抛头露面的勾当。真正的大鱼,藏得深着呢。”
四皇子背后的裴家,势力盘根错结,要抓住把柄没那么容易。
很快就是四月初八万寿节了。以明安帝那好大喜功的个性,定然是要大办特办,让人歌功颂德的。等四皇子献上“太平春饶”贺寿、博得圣心后,百花僵估计很快就会在京中成为时兴的香料。
时间太短了些,也不知遮月楼的探子得不得用,能否在泾水查出些端倪来。
几日后,一个书童打扮的半大少年推着素舆,气喘吁吁地停在泾水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上。
“就是这儿啦。”书童停下来,掏出怀里的图纸,舔了舔毛笔,在纸上画了个圈,认认真真写了几个字:河阴城外。
坐着素舆的青年膝上盖着毯子,目光深邃地望着泾水之上来往的船只。
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他是在发呆。
发了一会儿呆后,青年百无聊赖地伸手往腰间摸了摸,掏出两个荷包来,挑开系绳,搁在腿上。
两个荷包一胖一瘦,一个装着葵花子,一个装着葵花子壳。
“唉,我这是什么命。”他拿起一颗葵花子端详了几眼,叹息着送进嘴中,发出“咔”的一声。
书童停下来看着他:“公子,您再嗑就真要上火了。”
“不嗑也上火。”青年一脸怠惰地吐出瓜子壳,“说好了让我去湍城教书,又打发我来跑外勤。我腿都断了还跑外勤……你说说这像话吗?你们就不能找个有腿的人来干这差事?”
书童咧嘴乐了乐:“大家都忙,就苏公子您最闲。再说这不是有我推着您吗?又不劳您亲自动腿。”
“说得好。”青年赞叹地鼓了两下掌,“所以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来,非得捎上我?”
“我这脑袋瓜哪里够用啊?”书童嘿嘿一笑,把图纸和毛笔都塞给他,“好了,您快看看吧。依您之见,瓦丹人会走哪条路?”
青年看都懒得看,直接把纸地往怀里一揣:“你都把我人给带来了,还用得着看图纸?先回去给我煮点清火润喉的茶,这风吹的,我嘴都要起皮了。”
第088章 择衣
随着万寿节将近,卫听澜愈发惦记瓦丹在泾水的动作。趁着芝兰台休沐时,他便又去了一趟先前和岳潭见面的望贤茶楼。
岳潭刚煮好一炉茶,从茶盘上拈下两只杯盏,不紧不慢地斟茶。
袅袅轻雾中,敲门声响了起来。
岳潭头也没回道:“进。”
卫听澜推门而入,瞥见桌上多备了一份的茶具,眉梢微扬:“怎么,岳兄这是一早就得了信,知道我要来?”
岳潭不置可否,笑道:“卫郎君请坐。”
卫听澜暗暗腹诽了一句“笑面狐”,也懒得客套,落座后便单刀直入:“有收获了?”
岳潭点头,将多斟的一盏茶推给他:“我们的人已在泾水探查过,你给的那张路线图基本无误。瓦丹应当会先通过水路商道走私百花僵,等那批货物下了船,再伪装成寻常草药,分批运入澧京。”
这和卫听澜猜测得大差不差,他接着问:“还有呢?”
“秋思坊已经人去楼空,瓦丹在京中必定有了新据点。”岳潭拿起一份名单,指给他看,“这是澧京近半年内新开的香料铺子的名单。我们逐一筛查过后,锁定了其中一家叫云荷香坊的。紧挨着这香坊的是个草药铺子,我怀疑,这两家背后是同一个东家。”
这也好理解——舟船载量大,方便走私避税,但百花僵从水路转陆路后,还需经过层层盘查才能进入澧京,势必要做些伪装。
用草药铺子来打掩护,再合适不过。
卫听澜暗暗记下“云荷香坊”的名字,道:“这都还不是最要紧的。泾水一带,没别的消息了?”
“别急。”岳潭示意他稍安勿躁,从旁边架子上取下一枚细长的木匣,“自上次你提醒过后,我就让人额外留意了泾水附近的农田。根据传回的线报,河阴城一带的部分农田里,的确有百花僵。这一株是我们的人向当地农户买来的,刚从地里挖出来没几天。”
匣子打开,露出里头保存完好的植株。虽经过路途颠簸已有些枯萎,但也能清晰地看出,其茎叶明显比极寒之地生长的百花僵更为宽长。
卫听澜盯着匣中的植物,低声道:“果然。”
野生的百花僵长在极寒之地,数量稀少,采摘不易。瓦丹能搞到足够在京城售卖的百花僵,必定是通过人工栽育才可能做到。
岳潭继续道:“据线报说,当地农户并不了解百花僵,只是有人送了他们一些种子,说等长成之后愿意高价收购,农户们才答应种一点试试。这东西在贫瘠的废田里也能长,所以不少人家都在自己的土地边角撒上了种。”
卫听澜的眉头越发紧皱起来。
他联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前世记忆——几年之后,泾水一带会爆发空前严重的饥荒。
泾水其实年年都有水患,但因为官府屯粮还算充足,往年都没出过大的乱子。即便有少量灾民纠集闹事,只要朝廷开仓赈济,再加以武力震慑,很快就会被平息下去。
但前世大哥之所以被调往泾水一带“剿匪”,是因为那一年粮食欠收,赈灾困难,百姓活不下去,难民暴动发展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卫听澜想到这里,背后爬上丝丝凉意。
粮食欠收——那一年又不是什么百年难遇的灾年,再怎么欠收,何至于紧缺到那种地步?
泾水水网密布,土地肥沃,说是大烨的粮仓也不为过。可如果农田里养育的不再是作物,而是越来越多的百花僵呢?
卫听澜深吸了口气,问道:“现下有多少农田种植了百花僵?”
“不算多。”岳潭也凝起了眉,“还好发现得早,目前它们尚未在泾水流域蔓延开来,仅在河阴城周边有小规模的种植。”
他可不觉得瓦丹人会好心到帮着大烨的百姓发家致富。一旦百花僵真的炒出高价,农户们盲目地大量耕种,天知道这玩意儿会不会对泾水的良田沃土产生什么损害。
卫听澜冷静了些许,道:“四月初八就是万寿节,四皇子献香丸这事怕是拦不住。你们有几成把握,能将瓦丹的那批百花僵顺利拦下?”
“九成。”岳潭斟酌地说,“他们行动的路线、从水路转陆路的时间基本都能估算出来,误差至多不会超过一日。知韫已经在清点人手,准备在图南山外提前埋伏了。”
卫听澜面露怀疑:“九成把握,你确定?在图南山时,我见过他们用的军械……”
岳潭十分淡然:“不过就是臂弩和风翅,那些东西我们也有。”
卫听澜顿了一下,细细打量着岳潭平静的神色——看起来像是真的胸有成竹。
卫听澜顿时心生疑云。
他一直以为遮月楼的探子都是睿王府的旧部,在睿王夫妇死后隐迹匿形,继续效忠于睿王遗孤。这些人能在明安帝眼皮子底下蛰伏至今,暗中帮扶赵松玄和江家,还有余力在京城内外打探情报,已是极为不易了。
居然还有能耐和瓦丹细作硬碰硬?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试探:“你们不会准备硬抢吧?”
“那不然呢?”岳潭理所当然道,“他们可是在走私,被杀人越货了都不敢报官的。如此绝妙的天赐良机,自然是趁他病要他命,干一票大的。”
“……”卫听澜服气了。
这土匪般的措辞,这不抢就血亏的行动思路,与其说是睿王遗部在卧薪尝胆筹谋大业,不如说是哪座山头的二当家在策划新的打劫任务。
他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小看了遮月楼。这行事风格,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王府养出来的扈从。
能在京城设下不止一处暗桩,来去自如地探听消息,甚至还拥有罕见的军械……等等,军械?
卫听澜脑中灵光突现——莫不是飞虎营吧?
刚冒出这个猜想,他又下意识地自我否定了。
飞虎营由先帝一手组建,主要负责刺探情报,是三大营中唯一的暗卫,隐蔽性与机动性极强,常人见不到其真面目。
三大营的兵符早就被寿宁侯交了出去,飞虎营如此紧要,应该被牢牢捏在明安帝手中才对。
不过遮月楼从上至下天衣无缝的伪装,确实像极了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飞虎营……
卫听澜兀自沉思的这一会儿,岳潭已继续说了下去:“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即便我们这次成功劫下了百花僵,瓦丹人保不准会换条路线再运。你可有好的应对之策?”
这一问让卫听澜回了神,他暂按下杂念,思忖道:“目前来看,瓦丹运百花僵是为了谋财。只要断了他们的发财路,这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岳潭立即问:“如何断?你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卫听澜点了点装着百花僵的木匣:“这就得看你们有多大能耐,能抢回多少百花僵来了。”
要断人财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路占为己有,再狠狠踩碎踏烂,让后来者无利可图、血本无归。
卫听澜思及此处,心中安定了些。
虽然看不透遮月楼的底细,但只要遮月楼有与瓦丹细作较量的实力,许多事就好办了。
万寿节很快如期而至。
天子诞辰,自是要大赦天下、举国同庆的。按照往年的流程,百官拜贺献礼之后,明安帝还要在麟德殿摆一日的流水席,大宴群臣。
芝兰台亦要停课一日,为彰显圣恩,学子们也被特许在麟德殿外的曲晏廊参加酺宴。
于是四月初八那日一早,卫听澜照常往祝府来,准备蹭祝予怀的马车一道往宫中赴宴。
往常这个点,祝予怀差不多已用过早膳,换好外袍等着易鸣去套车。但今日,他却难得在衣柜前陷入了踌躇。
天子寿宴,穿素色旧衣显然不合礼数;好在芝兰台也给学子们定做了适合典仪的正装。他正要伸手去拿时,却一眼瞥见了过年时乔姑姑给他裁的新衣。
这些新衣的料子还是卫听澜送的,被他搁置至今,有好几件甚至不曾上过身。
他改了主意,将它们挨个取了出来,一件件往身上比划,越比划越纠结,最后还是没忍住,翻出了除夕夜时穿过一回的绛红衣袍。
低调的红在眼前铺展开来,比暮晚的霞光更暖一些,让他想到了除夕那一夜轻摇的烛火。
那时他与卫听澜相识不久,约好了一起守岁,他就穿着这身衣裳坐在灯下数花椒……那夜卫听澜醉得不成样子,却还是来赴约了,发起酒疯时就像什么小动物似的,一直往他袖子里拱。
祝予怀回忆着那夜的细节,心中就泛起了些微涟漪。
他披上衣袍,仔细穿戴整齐,在腰间挂好玉韘,而后半是期待、半是忐忑地望向铜镜中的自己。
衣袍还是一如既往的服帖合身,宽袖微垂在身侧,红得并不扎眼,倒显出了几分庄重。
庄重到祝予怀越看越觉得,自己不像是去赴宴的,倒像是要去成亲。
这荒谬的念头让他脸一热,仿佛被戳中了什么了不得的心事,当即又想把这烫人的衣裳扒下来,藏回箱子里牢牢锁起来。
就在这时,门毫无征兆地被人敲响了,卫听澜的声音从外传来:“九隅兄。”
这一声更似火上浇油,祝予怀猛然从镜前退开几步,还未应声,就一不留神撞上了屏风。
屋内的异响让卫听澜敲门的手一顿:“九隅兄?”
被撞歪的屏风上,搭着的衣袍一件件往下滑,祝予怀手忙脚乱,哪儿还顾得上回答他。
卫听澜没听见回应,只怕祝予怀又犯起了心疾,越发着急地拍了几下门,用力太重,直接把虚掩的门给拍开了。
他想也不想,顺着大开的房门就径直冲向里屋,一把掀开卧房的门帘:“九隅——”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明霞般的红衣。
卫听澜紧急刹住了步。
祝予怀堪堪稳住屏风,刚转头就瞧见屋内凭空多出的人,惊愕道:“你怎么……”
话到一半,他想起自己刚才的狼狈模样,尴尬得背过身就往屏风后躲,一边紧张地找着借口:“我、我还在更衣!”
仓促间还被绊了一下。
卫听澜站在原地,望着屏风后宛如惊弓之鸟的人影,高悬着的心已轻轻落了下去。不知怎的,还有些想笑。
怎么说呢。
祝予怀这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极了他在朔西打猎时,草野上那些被人掘了窝、反应还慢半拍的野兔。
“濯青?”祝予怀等了半晌没听见动静,从屏风后悄悄探头,一看他还在,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卫听澜更想笑了。
青天白日的,这人躲什么呢?
祝予怀强作镇定地出声:“濯青,你先……先出去等一等,我换好衣裳就来。”
“噢。”卫听澜嘴上应着,脚步却分毫不动,故意慢吞吞地逗他,“可你不是已经换好了吗?”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红衣,他可看得清清楚楚,衣领拢得一丝不苟,腰带上连玉韘都佩稳妥了,随时出门都不成问题。
祝予怀听他这样说,就知道自己是糊弄不过去了。
他认命地做了个深呼吸,装模作样地对镜理了理衣领,把腰间的玉韘从右边换到左边,故意制造出一些忙碌的声响,然后佯作无事地走出了屏风。
他虚张声势地掸了掸袖:“现在好了。”
卫听澜的视线落在他的衣衫上,又落在他浅红的耳朵上。
这红衣的颜色如此热烈,在祝予怀身上却安宁了下来,变成了一捧不烫人、却又撩人的火。
本还在为遮月楼那头的行动焦躁,但自看到祝予怀的这一瞬起,所有繁杂的心绪都神奇地被抚平了。
卫听澜不禁扬起唇,道:“那我们出门吧。”
今日春晖明媚,麟德殿的飞檐在太阳下灼灼生辉。
殿外不远处的曲宴廊里,几道屏风隔出了宴饮的场地,学子们坐在其间既能遮阳,又不耽误吃喝赏景,再惬意不过。
圣驾还没到,离开宴尚有一段时间,谢幼旻闲得无聊,命宫侍拿了翡翠箭壶来,招呼了一帮人在庭外的空地投壶暖场。
投壶是澧京宴饮时常备的消遣游戏,不多时,大半的学子们都围了过去。谢幼旻一身锦衣绣袍,在太阳底下亮得扎眼,每投中一箭,柳雍就带着那帮狐朋狗友使劲起哄,热闹得像锅沸汤。
卫听澜和祝予怀也站在廊下看。
看着看着,卫听澜脑子里昏昏沉沉,好像又开始犯困了。
这样欢闹嘈杂的景象,总让他觉得分外不真实。
一切都太过安逸祥和,所有人好像都站在缥缈的云端,身上洋溢着令人心惊的天真与烂漫。
天子诞辰与佛诞节恰在同一日,这个“受命于天”般的巧合极大地满足了皇帝的虚荣心,自入四月后,大烨各地都开始频报祥瑞。
若不是卫听澜亲眼见过边疆的战火,怕是也要被那些天降祥瑞、地产珍宝的喜讯蛊惑,以为这天下当真如此太平。
这几日城中张灯结彩,处处歌舞升平,他身处其中时,前世那些晦暗的心绪总会再度泛滥。
厌倦,嫉妒,憎恶,恨不得撕碎澧京这层繁华的皮,让那些不谙世事的人都看清楚——王公贵胄眼中的“盛世之象”,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影,早晚有溃烂到崩塌的那一日。
到那时,什么皇帝,什么太子,什么将军、侯爷、世子、状元……通通都得死。
都得死……
卫听澜耳旁出现了越来越重的耳鸣。
不远处的人群突然发出一阵震天的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