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彧症状和时疾大致相同。
唯一的不同, 就是他这个不会传染。
原氏是阙镇最大户,他们乐善好施, 在疫病之初就大肆采买药材。
起初还有人担心,原氏会不会囤积药材,再高价售卖。
但原氏只留下了足够自己府上要用的数量,其余的全数研磨好后,分发给病患。
桃花村地处偏僻,时疾并未传到这里。
村里人可以捕猎捉鱼,家里大多也都种着菜,短时间内可以衣食无忧。
祈桑主动将萧彧的情况告知众人,但表示对方的病并没有传染性。
哪怕祈桑不说,村里人也看得出来,毕竟他日日与萧彧住在一起。
祈桑没有一直待在家中。
他用绢布蒙住脸,保证自己不被传染,也去阙镇领了一份药材回来。
阙镇的铺子都关了七七八八,饭馆更是一家都没敢开着。
和史册上那些疯狂肆虐的时疫比起来,阙镇的时疫远远没有这么可怖。
至少未来,如果要记录阙镇的这场时疫,会用这类话来记录——
“及时控制住疫病扩散。”
“将病患伤亡减到最小。”
“没有再重蹈过去的覆辙。”
只是,亲身经历过这段时光的人,是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的。
他们只能感觉到每天都有人在死亡。
因为就在自己身边,所以每一个身边人的死亡,对他们来说都足够印象深刻。
排队领药材的时候,一人大概是因为心里过于紧张,总在找周围的人攀谈。
话语有些颠三倒四,听起来没什么逻辑,偶尔也会有人回应他。
中间陆陆续续走了许多人,只剩下祈桑还在回答他的话。
对方也不在乎别人的回答,自顾自说着自己的事情。
有一句话,他反反复复地说。
“我家中还有一位夫人,染了疫病,我得给他带药……”
可没过多久,这人就被官兵从队伍里拉了出去。
不明所以的人想要阻止,却被知情人拦住了动作。
在这里排队的,没有哪一家是过的舒心的,但他们还是天然会对旁人的苦难感到哀悯。
“他夫人早就病死了,他也……半疯吧,有时候会去他夫人的坟前哭,有时候会像今天这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地来领药。”
祈桑敛下眼眸,一直到拿走自己的药前,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这个时候还独自走在外面的小少年并不多,祈桑算是独一个,尤其显眼。
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祈桑故意绕开人多的大道,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子。
“我的家人生病了,药不够。”
在走到巷尾的瞬间,他听见一个人的声音。
“……把你的药给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这人大概是第一次干这种强盗行径,不甚熟练,声音还在微微发抖,一点气势都没有。
祈桑转过身看着他,声音很平静:“药我不会给你的,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呢?”
男人没料到他态度这么强硬,倏然从自己的腰带里拿出一把藏着的一把匕首。
祈桑面色未变,直直往前走了两步,恰好让刀尖抵住自己的胸口。
“杀了我,药就是你的了。”
男人面色几经变换,猛然抬起手臂,就要把手上的匕首朝祈桑脖颈刺下去。
可最后,不甚锋利的匕首连他的发丝都没有削断,只在祈桑的侧脸上,留下一条浅浅的血痕。
一滴血洇出,顺着祈桑的侧脸滑落到脖颈,没入粗麻布衣襟里。
“你的家人生病了,我的家人也一样,我不会把药让给你的。”
昏暗的小巷里没什么光亮,只在顶端斜斜照射进一束昏昧的光,落在人的肩上,没有任何重量。
男人平日里就是个沉默木讷的人,此刻铤而走险,也不敢太过放肆。
虽然加了个“为家人”的好名头,但也改不了作恶的事实。
侧脸有些刺痛,祈桑抹掉脸上微微凝住的血迹,指尖溢出点点灵力,伤口瞬间愈合。
祈桑离开前,跪在地上的男人倏然拉住了他的胳膊,他被迫停了下来。
回头看时,只看见对方昏暗光线下绝望的神情:“您会用仙术……您是仙家弟子……仙长,你们仙家不缺灵丹妙药,这救命的药材,就给我吧。”
男人目光哀切,跪下朝他磕头。
或许男人磕头不仅是为了求药,更是因为刚刚伤人的举动而内心煎熬。
祈桑在萧彧为他打造的“桃花源”里度过了十几年,遇到的都是善良的人。
他不曾见过故人病骨支离,也很少见人性的复杂。
祈桑抽出自己的胳膊,低声说:“正是因为仙家的灵丹妙药都医不好他,我才会来领这副药。”
如今阙镇的问题不是药材短缺,而是治标不治本,药材再多也无济于事。
短时间可以压制疫病,但要不了几日,疫病又会汹汹来袭。
祈桑并不将希望都寄托于这一副药,但只要有一线生机,他都想去试试。
他不知道萧彧为什么突然不打算活下去了,但他不希望对方死。
回到桃花村前,祈桑怕自己不小心将疫病带回村里,先在后山废弃的木房里换上一身新衣服。
并且将去阙镇时穿的那身衣服,和遮面的绢布都燃火烧掉。
回家时,萧彧正坐在桌子前写东西,连祈桑回来了都没第一时间注意到。
祈桑也没叫他,放下东西就拿着药锅去煎药,煎药的时候,他忍不住发了会呆。
萧彧还能活多久呢?
等到了寒冬,就更难熬了。
不过熬过去了,应该就会好转吧。
药煎好后,祈桑给萧彧端了过去。
萧彧还在写,祈桑随意看了一些,有些是一些剑谱,有些则是些看起来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祈桑最喜欢的那家桂花糕,铺子开在城南三号巷;如果想吃八宝鸭,最好在月初去醉仙楼,月初当值的厨子手艺是祈桑最喜欢的。
甚至连姜花酿是怎么酿的,萧彧也把方法写出来了。
写了满满一页纸,祈桑只看了一眼,就把纸放在一边。
祈桑在萧彧旁边坐下,趴下把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太麻烦了,我才不学。”
萧彧下笔的动作一顿,紧接着微微点头:“没关系,我可以在临走前,多酿几坛。”
趴着不太好看清对方写的什么,于是祈桑又换了个姿势,将脸压在对方的肩膀上。
萧彧笑着拍拍祈桑的脸,“这样我不好写字了,桑桑。”
祈桑侧着脸,压在对方的肩膀上,说话不太清楚:“……谁管你,大骗子。”
萧彧垂下眼,轻声笑了笑:“好吧,那我自己克服一下。”
萧彧写了很久,直到祈桑都有些看困了。
“你还要写多少啊……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看。”
“我也不知道。”
萧彧笔尖一顿,墨汁晕染了这张纸。
“我只是觉得,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告诉你……你未来一个人生活,要怎么办呢?”
“萧彧,你还把我当小孩呢。”
祈桑随便指了纸上写的一件事。
“我又不傻,这些怎么可能不知道?”
萧彧下笔的动作依然不停,“万一你以后用的上,多写一些总是好的。”
他最近瘦了很多,腕骨突出,指节苍白,整个人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萧彧点起油灯。
或许是因为光线的问题,祈桑总觉得萧彧的脸色更差了。
他微微皱眉,“不要写了,萧彧。”
萧彧听话地放下笔,闭上眼,后知后觉眼眶有些干涩,手腕也有点胀痛。
他本想快点将这些写完,这样可以多留出一段时间陪着祈桑。
但是十年的时间,留下的东西比他想象中还要多。
萧彧很久没有与祈桑这么亲密地坐在一起了,但他知道对方很记仇,此刻并没有原谅自己。
萧彧叫了他一声,“桑桑。”
祈桑撇开头,“干什么?”
他知道萧彧肯定又要说一些他不爱听的话,但他还是没有离开。
萧彧抬手,拿下祈桑耳后不小心沾上的一根枯草。
“我死后,将我埋得偏僻一些吧,最好谁都找不到。”
“好啊。”祈桑答应得很爽快,“我找一个第二年连我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以后你就等着变成一座荒坟吧。”
萧彧轻轻“嗯”了一声。
要记得这句话啊,桑桑。
秋云高悬, 草木摇落。
祈桑一直很担心萧彧会熬不过接下来的寒冬,为此他还买了很多炭火和厚绒被。
但对方居然敢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自己一定能活到这个春天。
祈桑面无表情。
祈桑完全不相信。
在他的心里, 萧彧早就没有了信誉可言。
京中派来的医师到了, 阙镇的时疫已经被控制住, 没有再往外蔓延。
桃花村的人有日常生活需求, 不可能一直待在自己的村子里。
现在出门太危险。
所以外出的人越少越好。
祈桑隔段时间便会去镇子上领药,可以顺便帮桃花村里的人采买物品。
他方向感不怎么好, 前些年又不常出门, 起初常常会绕路走远。
后来, 便由萧彧带着他找了几条宽敞的近道。
祈桑不太想让对方出门:“你现在身体这么差, 万一晕倒在半路上怎么办?”
“这几日, 你的车轮上都沾着干草屑, 走的应当是那条偏僻的小道。”萧彧说,“那里人少, 我怕你有危险。”
祈桑在心里默默想。
到底是谁保护谁啊?
一开始是祈桑驾车, 萧彧指路。
后来三言两语间,这活又被萧彧揽了过去。
车身颠簸,周边的环境也看起来摇摇晃晃的。
祈桑撑着脑袋,有些困倦:“好偏僻的路啊, 如果你这时候把我拐到哪里卖掉, 我应该都不会发现。”
“怎么会。”萧彧忍俊不禁, “你是我养大的小孩,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卖掉?”
祈桑用力捏了捏萧彧的下巴,“是是是, 别人给的筹码高了就卖,是吧?”
萧彧好像还真的思考了一下。
“我不缺金银钱财, 不缺天材地宝,凡间虚名我也不在乎……我想不出对面要拿出什么,我才愿意和他们换你。”
“想得出也没用。”
祈桑甩了甩腰上的穗子。
“我又不属于你。”
风吹动祈桑束起的头发,柔软的发丝擦过了萧彧的后颈。
“当然,你只属于你自己。”
祈桑是天地孕育出的灵秀,是最珍贵的蛇珠荆玉,没有什么能和他相提并论。
江南气候多变。
昨日秋雨后,一夜入冬。
阙镇的疫病已经找出了治疗的办法。
前几个月还显得萧条的镇子,这段时间又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唯独萧彧的病依然没有任何好转。
祈桑虽然面上不显,但萧彧看得出对方心里一直在焦虑。
祈桑并不傻,他知道像萧彧这样特殊的情况,一定是因为那些更高的存在做了什么。
面对祈桑的质问,萧彧从来没有承认过。
他不希望祈桑憎恶天道,至少在他后来的记忆里,“天道”是善待祈桑的。
这样就足够了。
祈桑一直在期盼春天快点到来。
虽然不太礼貌,但他真的很担心萧彧死在这个冬天。
萧彧一开始觉得好笑,后来笑容又慢慢淡了下来。
从谢亭珏的记忆中,他找出了一些与“萧彧”有关的零星片段记忆。
天承门曾经问过门派内弟子的情况,他记得祈桑写的是,萧彧死于末冬。
可是后来他借着琉璃珠误入“萧彧”的记忆,又记得自己是死在祈桑十六岁那年的末春。
琉璃珠重复的是过去记录的影像,一定是真实的,所以是祈桑在说谎。
矛盾中,萧彧只能想到一个猜测。
——祈桑宁愿“萧彧”提前死在了这个寒冷的冬日,而不是苟延残喘地活到了明年春天。
为什么?
冬至夜,团圆日。
白昼最短,此后昼长夜短。
因为萧彧的缘故,祈桑的十六岁生辰不像往年一样“大操大办”。
如今时疫刚刚结束,萧彧的症状还与疫病如此相似。
哪怕知道不会传染,他还是不愿意冒这个险,让大家聚在一起。
哥哥是家人。
姨姨伯伯也是。
萧彧每年都会给祈桑准备礼物,今年也不例外。
他将自己所拥有的金银钱财,灵丹法器都装在须弥芥子中,一并赠予祈桑。
他曾经也考虑过,要不要靠这笔钱让祈桑的生活变得更加富裕。
但祈桑一听要离开桃花村,就表现得很抗拒,最终只能作罢。
祈桑对这个礼物没有特别大的好感,“好敷衍的礼物,我一点也不想要。”
萧彧说:“这个只是我想今天送给你的东西,不是你的生辰礼。”
祈桑勉强打起了精神:“那你要送我什么?”
萧彧用手指勾住一根红线,让掌心的东西垂落下来——这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
祈桑摸了一下这颗琉璃珠,质感冰凉,像是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挺好看的。”祈桑摊开掌心,托住这颗珠子,“不过为什么要送我琉璃珠?”
不单单是因为未来的祈桑戴着这颗珠子。
在萧彧失去记忆的时候,就一直很想做一颗琉璃珠送给祈桑。
他偶然听过祈桑的朋友在讨论“祈桑像什么”的话题,什么答案都有。
小猫小狗,兔子太阳。
都是一些很常见的美好事物。
只有一个人的答案有些不一样。
小谷说,祈桑是小菩萨。
不过,最后还是小猫的票数更多。
他们本来想继续讨论,但回头一看,发现萧彧就站在他们背后。
瞬间,他们如看到了洪水猛兽一般,作鸟兽散。
萧彧没有在意自己被小孩“孤立”了,他在想刚刚他们讨论的问题。
祈桑像什么呢?
小猫,太阳……的确都很像。
但萧彧觉得祈桑更像一颗琉璃珠。
他的美丽与珍贵能让人一眼就看出。
萧彧没有直接回答:“因为琉璃珠很漂亮,我想送给你。”
“你真奇怪。”祈桑还是收下了,他拍拍萧彧肩膀,“我决定大方地奖励你,给今天的寿星戴上它。”
萧彧笑了笑。
“多谢你,寿星。”
今日是萧彧为祈桑扎的头发,他并没有把对方的头发束起来。
他将祈桑披散下来的长发从耳后抓取两小缕,编成了一个简单可爱的小辫子。
给祈桑戴上项链时,需要把对方披散下来的头发拢到肩膀一侧,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
萧彧并不黑,比桃花村许多人都要白。
但当他的手碰上祈桑细腻白皙的脖颈时,还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感。
红线缠绕上对方的脖颈时,这种强烈的对比感就愈发让人在意。
这颗琉璃珠并不真的只是琉璃珠。
垂在祈桑锁骨下方的琉璃珠微微泛着莹润的光泽,里面有金红的光一闪而过。
萧彧垂下眼眸,仔细系好红绳。
他切下了自己一缕魂,放进这颗琉璃珠里。
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缕魂,或许能在他死后,承载他死前最重视的一的回忆。
祈桑当然不会发现这一点。
他在心里悄悄许愿——天气快点暖和起来吧。
冬至后,天更冷了。
非必要情况,祈桑基本上不再外出。
他每天都陪在萧彧身边,听对方讲许多年前发生的趣事。
萧彧到底是不是神仙已经不重要了。
祈桑觉得,只要对方曾经真的拥有过漫长的生命,就不算是骗他。
萧彧的身体越来越差。
和逐渐变冷的天气无关,但祈桑还是在他房间点燃了满满一盆炭火。
长时间的病痛让他整日都很困倦。
有时候他想起来给祈桑做饭,但昏沉的意识让他连切伤了自己的手指都没发现。
祈桑也在学着做菜,但实际操作下来比想象中要难很多。
他便主动虚心向徐丽秀请教,怎么做小鸡炖菌子。
信心满满回家做出来以后……
发现盐放多了倒是其次,还不小心摘了个长得和蘑菇很像的毒菇。
毒性不强,他昏睡了一晚上,萧彧没有事。
第二次他吸取教训,摘完蘑菇以后,拿回来挨个让萧彧检查,这次没有检查出来毒蘑菇。
祈桑精准把控盐分,一点一点放盐,成功在小鸡糊锅之前烧出了这道菜。
端上桌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盐没拌匀,有的地方刚刚好,有的地方没味道。
看来,下次放盐可以大胆一点了。
等他尝出味道不对的时候,萧彧已经吃了两块了。
看见对方没有任何变化的脸色,祈桑问:“你不觉得这道菜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萧彧握筷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有点咸,下次可以少放一点盐。”
祈桑抿了抿唇,“……嗯。”
他不再说话,低下头开始吃饭。
只吃了两口,筷子就停住了。
萧彧很快就发现了祈桑的异样,他担心对方是身体不舒服。
天太冷了,祈桑身体不好,可能会发烧。
萧彧起身走到祈桑身边,想要抬手摸一下对方的额头。
可当他的手堪堪擦过祈桑的睫毛时,感觉到了微凉的湿润。
下一刻,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指尖上。
他被这点微乎其微的温度灼烫了指尖,默然不语,微微蜷缩起手指。
“你的五感正在消失,对吗?”祈桑垂着头,“萧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不愿暴露自己的软弱一面,可是声音还是透露出不明显的哭腔。
萧彧眼神很悲伤。
他最后也只能俯身抱住祈桑。
萧彧最先消失的是味觉。
紧接着,嗅觉也在春初消失了。
祈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屋外桃花正值花期,灼灼芬芳。
“今年的桃花不如往年香,闻不到就闻不到吧。”
祈桑开始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方,反正情况也不能变得比现在更糟糕了。
他将煎好的药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药味很苦,幸好萧彧尝不出来。
这段时间他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不知道该和萧彧说什么。
到了盛春,萧彧视力也开始变得模糊。
有时候祈桑会看见他盯着某一处正在发呆,他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趁着视力还没有完全消失,萧彧在某日祈桑出门后,将家里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打扫了一遍。
喂鸡的谷料都切碎放好,没劈完的柴火也都劈开,整整齐齐摞在墙角。
祈桑回来以后,看见这些,还在想对方的身体是不是正在好转。
萧彧脸色看起来,的确比昨天那副惨白的模样好了很多。
祈桑看见自己早上煎的药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你怎么忘记喝药了……算了,我去重新热一下。”
“不必了。”萧彧的眼神一直追随着祈桑,“直接拿过来吧,反正药效都一样。”
祈桑听他的,“……行吧。”
往常萧彧喝药都很快,但今日不知为何,望着黑褐的药汤发呆了许久。
等到祈桑提醒了,他才很深地凝视了对方一眼,慢慢将这碗药一饮而尽。
祈桑正准备嘲笑对方,喝这么慢是不是怕苦,却见下一刻,萧彧喉中呕出许多鲜血。
祈桑第一反应是愣在原地,紧接着才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做什么。
从前从没有出过这种情况。
萧彧的病情突然变得这么凶险。
萧彧忍着肺腑中灼烧的痛楚,拉着祈桑的手,一字一顿道:“桑桑,我病了很久,这是我的命……我命该如此,你不必有任何自责。”
祈桑大脑一片空白,他拉住对方的手。
可下一瞬,萧彧闭上眼,死死握住他手的力道也慢慢松懈下来。
只是一瞬间,刚刚还在和他说话的人,突然就呕血,然后没了气息。
猝不及防到,让他在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本能地握住对方的手。
不对劲。
太奇怪了。
祈桑看着被萧彧摔碎的碗,忽然意识到什么,捡起地上的其中一块碎片。
——碗底有没化开的白色粉末。
有一瞬间,祈桑感觉自己没办法呼吸。
暖日春风落在身上都带着寒意。
……这是萧彧不该暴露的破绽。
可惜萧彧五感渐消,视觉模糊,没有发现这一点没化开的药粉。
祈桑愣愣地盯着那点湿润的白色药粉。
他用指尖抹起一点药粉,神色迷茫无措地望着它发了一会呆。
紧接着,他眼神微敛,动作平静地将沾着药粉的手指放入口中。
或许是因为沾了中药,药粉的味道是苦的。
这个药粉的毒性很强。
短短一会的功夫就发挥了作用。
祈桑喉中也呕出鲜血。
他迷茫又痛苦地笑了笑。
“萧彧啊……”
“你可真是够狠的。”
为什么要故意等到我回来?
为什么要让我亲手端来那碗药?
这个疑惑并不难解答。
——萧彧是故意死在他面前的。
或者说。
——萧彧是故意让祈桑亲手杀了他。
萧彧让祈桑将药端到自己面前,是为了在这份祈桑不知情的“毒杀”中,加入属于他的因果。
在萧彧的计划中,祈桑可能会怀疑为什么他的病会突然恶化得这么快。
但不会发现真正杀死他的,是那碗摔碎的药。
祈桑感觉自己心肺中,有一团火焰在灼烧。
“我真的……”
祈桑低声呢喃。
“真的好恨你啊。”
……梦到萧彧死的那天了。
其实想起来这么多事后,和萧彧在桃花村的相处时间,比较之下就显得很短暂了。
他很少再想起萧彧。
祈桑从床上起来, 身上只穿着单衣, 冷风钻进袖子里, 带来一阵凉意。
白色的单衣贴在他的皮肤上, 露出他苍白的脖颈,勾勒出清瘦的身形。
祈桑走到窗户前, 没有急着把窗关上。
“萧彧啊, 有时候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当年祈桑能猜到萧彧有苦衷, 但一时间不可能原谅对方。
祈桑那么希望他活下去。
可他却让自己亲手杀死了他。
祈桑关上窗户, 隔绝不断飘到脸上的雨滴, “做事也不知道做得干净一点。”
但凡萧彧是正常病死的, 他都不至于记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