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位之人的心思不可测,你?以?为只是隐隐有?暗潮将来,却?不知一觉醒来,便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天气越来越冷,苏云绕早上是越来越起不来了。
第二日?天阴,没有?下?雪,也没有?放晴,乌云沉甸甸,好似随时?都会压城一般。
苏云绕起床的时?候没看?时?辰,总之应该是不早了。
二姐一边给白菜撒盐,一边对他说道:“灶上的粥估计都凉了,你?将就着吃几个点心对付一下?吧,待会儿早饭午饭加一起,一顿算作两顿吃。”
苏云绕干巴巴地啃着一块酥饼,拿着一摞手稿,裹着棉袄狐裘往外走,含含糊糊道:“不用,不用,我去找王爷商量舞剧的事情,中午不回来吃。”
刘文英倒也没什么意见,只摆手玩笑?道:“行,那中午就不做你?那份儿了,你?外头蹭去吧,也好给家里省一些米粮。”
青石巷道上的积雪,都被人用铲子给铲到了两边,掺着落叶枯枝和泥土堆在一起,看?起来脏兮兮的。
苏云绕如今对北国?的冰雪世界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只哆嗦着拿肩膀将大门顶开,半点也不见外地问院里的小厮道:“王爷起来了吗?”
小厮下?意识抽了抽嘴角,心道这都什么时?辰,谁还能?睡得着啊,嘴上却?恭敬道:“王爷早就起了,在暖阁里头呢,玉大人也在。”
苏云绕听完,直接就往暖阁那边走,小厮见此也不拦着。
玉九思有?正事在禀告,见苏云绕进屋,下?意识停了下?来。
柴珃招呼苏云绕坐到自己身边来,对着玉九思不可置信道:“你?说安才人早朝的时?候跪在皇极殿外,状告太子皇兄轻薄于她?,……人证物证全都没有?,只凭空口白牙一张嘴,就想要将堂堂储君给拉下?马,这样天才的主意,究竟是谁想出来的?”
玉九思不信自己主子猜不到,却?还是委婉暗示道:“安才人在宫外的家人,早先都被皇后娘娘控制在手里呢。”
柴珃一张俊脸阴沉得都快滴出水来了,过了许久,才语气笃定道:“咱们的人能?这么快查清楚,皇兄必然也能?查清楚,安家人这会儿怕是已经转移到皇兄手里了吧。”
摊上皇后娘娘这样争强好胜却又手段拙劣的生母,也真是苦了自家王爷了。
玉九思很是同情道:“是的,属下?派人找到安家人的时?候,太子殿下?的东宫亲卫也早就到了,顺道还给王爷您带了一句话,说是太子殿让您不必担忧,他会处理好一切的。”
柴珃还真没什么好担忧的,只事不关己地分析道:“江南私盐一案,涉事人员全都被清算,判处结果也初步定了下?来,只有苏长青还被太子皇兄拽在手里,流放也好,斩首也罢,全没个说法,如今安才子一家也被皇兄掌控,……啧啧,我母后闹出来的这些糊涂账,都被太子皇兄一条条记着呢,也不知道他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玉九思依旧没搭腔,帝王家事,本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来评价什么。
自家母后看?似慈爱,实?则专横,妄图掌控一切,却?又毫无理智和谋算可言。
柴珃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习惯了,也看?开了,就算看?不开,也没办法啊。
皇兄比他年长?,本就赢了先机,再加上母后又总出昏招,如今就连翻身的机会也全都丢光了。
柴珃整个人瘫平了,躺在宽大的坐榻上,平静到升不起半点怒气,却?依旧有?些匪夷所思道:“昌平侯府才刚有?兴盛之兆,她?莫不是就以?为自己有?了倚仗,迫不及待地朝皇兄出手了?活了大半辈子,栽过无数跟头,她?就没学会要沉住气么?”
柴珃如此问道,却?也不指望得到什么答案,因为答案早已经摆在了眼?前。
是的,他那个自以?为是的母后,活了大半辈子,却?依旧任性妄为,才刚有?了一点儿筹码,就迫不及待地想着要出手。
最关键的是,她?以?为的筹码,不一定会帮她?,她?所筹谋的算计,也全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柴珃生无可恋地闭了闭眼?,摆手让玉九思退下?,挪着身子在宽敞的坐榻上转了半圈,神色郁闷地将脑袋枕在了苏云绕的腿上。
苏云绕听了个大半截,七拼八凑地猜出来了是怎么回事,有?些同情柴珃这倒霉孩子,便也没赶他起来,反倒很是轻柔地替他按了按头皮。
自家祖母豪气大方不说,在教养孩子这一方面,更是从?不欺瞒。
在她?老人家看?来,与?其让自家孩子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似是而?非的谣言,还不如自己一开始就说清楚真相呢,也免得自家孩子因为信息不足而?失了防备,更凭白影响了判断。
按照祖母的描述,整个昌平侯府几代人,可以?说是被皇后娘娘一个人给坑苦了。
其中之纠葛,怕是说上两三个时?辰估计都说不完,便也不在此处啰嗦。
苏云绕琢磨着被皇后娘娘坑害得最苦的昌平侯府排第一,自个腿上躺着的这位亲王殿下?怕是至少排第二。
苏云绕一边给他按着头皮,一边后知后觉地问道:“你?之前信誓旦旦地拿婚姻大事与?我做交易,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了,怕是不能?够答应吧?”
柴珃闭着眼?握住苏云绕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挨挨蹭蹭,又亲了亲他的手背,最后才懒洋洋道:“以?我母后的性子,真要事事都随了她?的心意,那我这辈子怕是只能?当个伥鬼,她?答不答应是她?的事,我照不照办是我的事。”
“……”
以?孝为大的时?代,竟也能?生出这样的反骨仔,可真是稀罕啊。
见他亲了自己手背还不算完,又要含着自己的指尖啃,吓得苏云绕赶忙将手挣脱回来,抱着胳膊靠在了垫枕上。
苏云绕懒得跟他讨论朝廷上的糟心事,只抖了抖腿,嫌弃道:“躺够了就起来,赶紧把你?那大脑袋挪开,我腿都被你?压麻了。”
柴珃哪舍得这般亲近的机会,将脑袋从?苏云绕的腿上挪开之后,却?又一头埋在了苏云绕的腹部,双手紧紧搂着苏云绕的腰,跟个缠人的八爪蟹一样,蛮不讲理道:“外面风大雨大,麻烦事一堆,绕哥儿今日?就陪着我继续躺吧,咱们今日?都躲着些,索性别出门了。”
苏云绕笑?着挣扎道:“行行行,你?躺归躺,能?不能?不要挠我痒痒,哈哈哈……”
“我没挠啊。”
柴珃嘴上不承认,却?又坏心眼?地用头蹭了蹭。
“哈哈,你?别来了啊,再来我翻脸了啊。”
苏云绕痒得细腰乱扭,又笑?又气道。
温馨甜蜜的暖阁内,两个人笑?笑?闹闹,只管自己逍遥快活,哪管外面是洪水滔天。
皇极殿内, 天?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下,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阴。
金碧辉煌的装饰和精美华丽的陈设,丝毫没有冲淡弥漫在空气中的庄严与肃穆, 反倒将皇后娘娘与安才人那矫揉造作?的哭诉, 给衬托得愈发地丢人现?眼,荒唐可笑。
苏彦启面对刀林箭雨都不怵, 踏过尸山血海也不惊慌,可偏偏站在皇极殿这权势顶峰之处, 此时却只觉得头皮发麻,尴尬得脚趾抠地, 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给埋了,只当自己是死在了北疆战场上。
商讨社稷大事的神圣之地,莫名?奇妙地被人当成?了后宫内宅, 竟拿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出来显摆。
一群三品以上的文?武重臣, 被迫在这里听两名?后宫妇人哭哭啼啼地说一些狗屁倒灶的事情, 一个个神色都不太?好, 能忍着不骂人, 就已经是尽力了。
忍到最?后, 却是秉性最?为耿直的督察院左都御史万复礼, 最?先出声劝诫道:“皇极殿乃商讨军政之要地, 岂能在此胡搅蛮缠, 后宫之事,皇后娘娘就非得要闹到前朝来吗?”
苏长瑶穿着一身彩凤华服, 头带珠翠凤冠, 很是傲然道:“太?子轻薄宫妃,事关储君之德行,如何就只能算是后宫之事了, 凭什?么没资格拿来皇极殿上说。”
万复礼只觉万分可笑,作?为一个从未打算站任何一队的中立派,他此时也忍不住讥讽道:“证据全无,只凭一个五品才人的一面之词,皇后娘娘就已经给一国储君定下了罪名?,是不是太?过着急了一些。”
万复礼并?不是太?子心?腹,他一向都只站在法理法度这一边,因此这话他说得理直气壮。
却不想?,苏长瑶比他还更理直气壮道:“万御史想?要什?么证据?一个女子赌上了自己所有的名?声与清白,只为了给自己讨个公道,这难道还不是最?有力的证据?!”
“……?!”
万复礼惊诧万千地呆立在原地,瞳孔巨震,脑袋好似雷劈,胸口恶心?发闷,就跟被人按头吃了一口狗屎一样?,能言善辩的堂堂左都御史,竟也有被人怼得说不出来话的时候。
皇极殿上,实干派大臣、东宫党、保皇党、寒门清流等等,全都跟万复礼是一样?的感受,哑口无言地看了皇后一眼,又齐齐转过头去盯着苏彦启和苏长铮瞧,那难以置信的质问之意,几乎要将昌平苏氏的两代?当家人给淹没。
对于苏长瑶的胡搅蛮缠,苏彦启早已经见怪不怪,只双目放空,望着皇极殿大门外的又黑又低的天?空,突然非常想?念北塞草原上的宽广天?地。
苏长铮如今是从二品镇北大将军,统领二十万北塞骑兵,什?么样?的大战阵没见过,冲锋陷阵他能跑在最?前头,这会儿却恨不得整个人都缩在堂叔后头,太?丢脸了,真的太?丢脸了。
苏家人已然是被皇后娘娘给架在了火上烤,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不得不闭嘴装哑巴,不反驳也不配合,只当自己是立在大殿上的多余的两根木头,烧心?得很。
烧吧,烧完了,大不了一起回?北塞种田放羊,继续当马匪去。
这一场闹剧,即便有皇帝纵容,可终归也是有人敢站出来制止的。
政事堂首相玉嵩立在文?臣首位,从始至终神情不变,只淡淡地将一场闹剧看在眼里,等到所有人都唱演结束后,才平静出声道:“三日之前,重华殿梅花林外,安才人说自己为皇后娘娘剪梅枝时遭到太?子殿下轻薄非礼,太?子殿下辩解说自己赏梅时碰巧遇见安才人,隔了几十丈远只打了个招呼便分开了,绝无轻薄非礼之举,……以上皆乃二位一面之词,无人证,亦无物证。”
玉嵩总结完事实缘由,才拱手对着皇帝道:“皇后娘娘视安才人的名?声与清白为有力证据,一口判定太?子殿下无德无行,臣斗胆,恳请陛下处死安才人,并?诛杀其三族。”
说完这话,玉嵩依旧神色淡淡,只语气肃穆道:“两相对峙,都以名?声与清白为筹码,我?大旻朝堂堂一国储君的名?声与清白,难不成?还没有区区一下品宫妃的名?声与清白重要。”
三品以上的文?武重臣,真正坚定地站在东宫这边其实只有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一多半都只在观望,有的人心?里大约已经有了偏向,有的人却始终不愿意搅入浑水之中。
玉嵩此话一出,所有不愿意参与夺嫡的实干派,竟纷纷站出来附和道:“区区一下品宫妃,无凭无据,竟妄图污蔑储君之名声,玷污储君之清白,恳请陛下将其处死,诛其三族。”
“臣附议。”
“一国储君,乃社稷延续之根本,岂可任由人随意攀折,恳请陛下严惩。”
“臣亦附议。”
“……”
所有站出来维护太子之人,皆不是坚定的东宫党,他们?维护的不是东宫,他们?维护的是大旻法理。
似霍翻江这种真正意义上的东宫党,却从始至终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个气定神闲,好似输赢早已经心?中有数一般。
苏彦启意兴阑珊地闭了闭眼,心道:安才人跪在皇极殿外的那一刻,太?子殿下这边就已经赢了,如今不过是收割战果罢了。
以玉嵩为首的一多半出身于寒门清流的实干派重臣,就是此场对弈的战果。
很明显,这一局苏长瑶输得足够彻底。
可惜输了的人,却不甘心?认输,反倒气急败坏地撒泼质问道:“玉嵩,亏得全天?下的百姓都夸你?是活青天?,说你?廉洁为民,公正无私,乃当世第一贤臣良相,本宫看你?是第一眼瞎庸臣才是,如今竟还要冷漠残忍地逼一个可怜女人去死,你?们?这些人、呵、你?们?这些人,果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皇后娘娘不甘心?至极,骂着骂着,竟活生生将自己气晕了过去。
高坐在龙椅之上的显庆帝柴健懋,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惊呼道:“梓潼!来人,快扶皇后回?宫休息,传太?医,快传太?医。”
柴健懋提着龙袍走下高台,挥手想?要退朝离开。
玉嵩却先一步拦在皇帝面前,躬身作?揖道:“恳请陛下处死安才人,并?诛杀其三族。”
柴健懋神色难看,眼里全是恼怒与难堪,如果可以,他其实早就想?换了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政事堂首相了。
可惜他不能,他至始至终也找不到一丁点儿对付玉嵩的办法。
五十来岁的首相玉嵩是先帝一手提拔起来的能臣。
他精于实干,善于谋略,勤勉自律,廉洁奉公到身上的官服都旧得起了毛边。
就是这样?一个能力与品德上毫无破绽之人,他是满朝文?武的精神领袖,百官之楷模,柴健懋再怎么想?换都换不了。
如今这位百官之首,正带着他手底下的百官,逼着柴健懋为今日之事表态,为大旻储君的名?声与清白正名?。
柴健懋气得心?肝疼,忍着屈辱咬牙道:“传旨,安才人肆意污蔑储君,赐死,夷其三……,族”
“不要!皇上恕罪,玉大人明察,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安才人惊声尖叫,好似疯魔了一般,哭骂求饶道:“……是皇后娘娘逼我?陷害太?子的,皇后娘娘抓了我?爹娘兄妹,是皇后娘娘逼我?的!不陷害太?子我?爹娘兄长要死,陷害太?子我?三族亲人都要死,玉大人,您是活青天?,您最?为公正,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要杀就杀我?好了,五马分尺、千刀万剐都可以,求求你?们?放过我?家人,求求你?们?放过我?家人,求求你?们?……”
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宫妃,容貌柔美,身形单薄,跪在皇极殿内,转着圈不停地对着皇帝磕头,对着太?子磕头,对着玉嵩磕头,对着满朝文?武磕头,白皙的脑门“嘭嘭”撞在石板上,嗑得鲜血直流。
太?子柴璟目光冰冷地看了被宫人扶着离开皇后一眼,出声为这场闹剧定下最?后结局道:“玉大人,这不过是后宫里的一场误会罢了,皇婶一时情急才闹到了前朝来,实在不必牵连太?多。”
玉嵩神色平静地看了柴璟一眼,也不再继续当这个恶人,依旧淡淡道:“既然是后宫之事,我?等也没资格谏言,之前多有逾越,还望陛下恕罪。”
显庆帝能说什?么,真要抓着不放,怕是就要把皇后也给牵连进?去,不得不捏着鼻子低头道:“玉大人严重了,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就此散朝吧。”
“……”
以玉嵩为首的实干派臣子,俱都不着痕迹地望了显庆帝一眼,耿直如左都御史关复礼,心?里面对皇帝的失望与不赞同,几乎都要摆在了明面上。
沉甸甸的天?幕终于兜不住所有冰霜,飘飘洒洒的大雪又落了下来。
苏彦启与苏长铮叔侄实在顶不住众多同僚的异样?目光,就好似宫墙里有洪水猛兽一般,最?先逃出了宫门。
玉嵩披着一件青布棉袍旧披风,与关复礼等人走到宫门外时,苏彦启叔侄已经骑马顶着风雪走远了。
关复礼瞧着苏氏叔侄俩远去的背影,有些同情道:“堂堂北塞狼王,瞧着竟有些仓惶啊。”
玉嵩不太?在意道:“仓惶?没准儿只是急着赶在饭点之前回?家而已,毕竟身经百战之人,可莫要小看了他。”
当然,小不小看的其实也无所谓,玉嵩等实干派大臣,本就与苏氏一族没有利益之争,真要说起,他们?还要仰仗苏氏一族镇守北塞,给大家创造一个太?平安稳的治国环境呢。
玉嵩说完这话,便朝着停在一众豪华马车之中的自家驴车走了过去。
赶车的车夫换了一张新鲜面孔,一双狐狸眼笑得十分讨好,谄媚讨好道:“哎哟,首相大人终于下朝啦,来来,小的扶您上车,天?不亮就上朝,这都快到午时饭点了才让离开,是被什?么事情给耽误了吗?”
玉九思半点也不看亲爹那爱答不理的脸色,十分殷勤地将亲爹给扶上马车。
玉嵩板着脸,可眼里却带着明显的笑意,没好气道:“哼,你?跟我?这儿献殷勤也没用,今日之事一出,你?家主子估计是再没机会了。”
有没有机会,自家主子还能不清楚。
王爷既然不在意,玉九思就更不在意了,只十分八卦道:“今日之事是怎么个过程,结果又如何了?首相大人,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具体说来听一听呗,我?也好回?禀给我?家主子听,就算没有了坐龙椅的机会,这不是还得防着皇后娘娘借着我?家主子的名?义继续闹腾么。”
玉嵩很是不满,冷哼道:“你?对你?家主子倒是忠肝义胆,却连亲爹都不肯叫一声。”
帝后二人对于宫廷的掌控其实并?不严密,真要打听今日之事,也不是非得要通过玉丞相之口。
玉九思之所以主动凑到亲爹面前来,也不过是想?要探一探以玉嵩为首的众多实干派大臣的态度罢了,因此很是识时务道:“爹,亲爹,您就算不看在我?家主子的面上,也看在苏氏一族镇守北塞的份上,说一说呗。”
玉嵩高兴又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最?后却也没什?么隐瞒,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也说了,亲父子之间,他甚至还语重心?长地提点了玉九思几句。
第一百零四章 带着亲娘硬吃苦
玉九思赶着黑驴青布棚小车, 停在了内城边上安庆胡同口处的一座小二进旧宅院门外。
抬手将玉嵩扶下?驴车,玉九思并不打算进到?院子里去,只?说了一句“相爷保重, 有缘再见”, 便一溜烟地跑了。
守门的下?人听见动静,赶忙开门迎了出来。
玉丞相府上只?有三个下?人, 婆子吴婶子在灶房里煮粥,门房兼车夫刘大柱忙着将驴车牵到?后院, 卸下?车架,还要给?毛驴喂水, 喂草料。
早先派出去办事的护卫赵端阳此时已经回?到?府里,听见动静后跟着刘大柱一起?走到?门外,正守在玉嵩身边。
玉嵩拢着手立在原地, 面?上的喜怒哀乐都很淡, 淡得就像世间?的雨雪风霜一样, 仿佛融合了人世间?的万千道理?, 自然?飘邈, 却又没有多少的烟火气。
仅剩的几分烟火气, 也在看见唯一的儿子走到?胡同拐角处, 上了一辆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华丽马车离开后, 眨眼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玉嵩收回?目光, 慢悠悠进到?了大门里。
正房门廊下?,头发花白, 面?容刻薄的玉老?夫人斜着一双略显浑浊的眼, 不冷不热道:“怎么,你那好儿子都到?家门口了,也没想着进来拜见拜见长辈, 果真是个不孝不悌的孽障。”
玉嵩神色平静,一边往饭堂里走着,一边淡淡道:“我哪还有儿子啊,我儿子不是被您的好侄女卖到?戏班子里去了吗,到?如今都还没找着呢。”
母子成仇,父子离心,这便是玉丞相府上十几年来的现状,无法缓和,更不可能谅解。
吴婶子是玉府里的老?人,主人家的过往恩怨她都清楚,却不敢多嘴说些什么,只?老?实?将饭菜都端上了桌,便退了出去。
桌上有一碟豆腐乳,一碟蒸南瓜,一碟辣白菜,一盘豆芽炒肉丝,再有就是半砂锅的白米粥,六个二合面?馒头。
玉嵩亲手给?玉老?夫人盛了一碗白米粥,很是孝顺道:“白米粥养胃,娘趁热喝,早些年家贫,父亲又早早离世,若不是有恩师时常接济,咱们母子估计就连喝糙米粥都要断顿,这人啊,当知恩图报。”
玉老?夫人神色麻木地坐在桌边,看着那碗玉白色的米粥并不觉得如何的美味,只?觉得那嘴巴和心里,一瞬间?苦涩无比。
亲儿子当了丞相,多大的官儿啊!
可她这个亲娘却半点荣华都享不着,只?能跟着喝粥吃咸菜,穿的衣裳也只?是普通棉袍,珠翠首饰更是一概全无,隔三差五地还要被儿子拿话刺心,她苦啊。
一般来说,做了恶事的人,从来都不会真心悔过,即便是后悔了,也只?认为是别人小题大做。
譬如玉老?夫人……
她半点都不认为自己磋磨儿媳有错。
她那儿媳即便是玉嵩的恩师之?女又怎样,跟玉嵩情谊深厚又如何,冷冷清清跟个假人一样,哪里比得上玉老?夫人的娘家侄女乖巧又嘴甜。
她不过是惩罚儿媳多跪了一会儿罢了,怎么就娇气得突然?早产了?大人生下?孩子就死了,可这也不关她的事呀,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在鬼门关里转悠了几圈,怪只?怪她自个命薄回?不来。
再说年幼的玉九思被娘家侄女卖去戏班子之?事,就更不能怪她了,她也是疼爱的孙子的呀。
孙子被卖她根本就不知情,她只?是好心想要撮合丧妻的儿子,跟对儿子一往情深的侄女而已,哪里能想到?表面?上乖巧又嘴甜的娘家侄女,背地里竟然?如此地偏执又黑心呢。
玉老?夫人心里委屈得很,暗道:这辈子粗茶淡饭怕是得吃到?死,即便在儿媳和孙子的事情上她确实?有些小心思,可哪有这样对待自己亲娘的,真是个不孝子啊!
玉老?夫人那犹如实?质的埋怨与不满,玉嵩只?当是看不见。
至于拐卖他儿子的那个女人,已经被他丢进了暗娼窑子里,受尽折磨之?后,死得只?剩下?一堆烂肉白骨了。
纵容帮衬那个女人的母族舅家,也已经被他算计得家破人亡,穷困潦倒。
只?可惜最后还剩下?一个凶手,却是自己的亲娘,弑母乃大逆,玉嵩再是心狠,却也有些下?不去手。
不过,活着也好,活着有活着的赎罪之?法。
玉嵩连喝了两碗粥,啃了两个大馒头,一边拿帕子擦着嘴,一边吩咐负责买菜煮饭的吴婶子道:“天?气越来越冷了,下?个月的俸禄要多拿出来一部?分买炭捐给?慈幼局,咱们府上的吃食便要节省一些,肉就不必每日都买了。”
玉嵩不贪污,不受贿,也没有祖产,每个月领到的俸禄要分出去一多半用来做善事,剩下?留作?家用的本就不多。
“是,奴婢会节省着买的。”
吴婶子看了玉老夫人一眼,心里突然?升起?几分同情来,堂堂一品丞相的母亲,下?个月估计连豆芽炒肉丝都要隔三差五才吃得上了。
玉嵩说完便离开饭堂,只?留下?刚刚回?过神的玉老?夫人,在那儿失声痛哭道:“这天杀的孽子啊,你不如拿刀杀了我算了,我给?你媳妇赔命,给?你儿子赔命,呜呜呜……,这日子没法过了,真不如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