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雁公点点头:“原来是岭南黄家文字辈的阿弟阿妹,久不见了。”
黄文君法士笑道:“青雁公客气,我听达爸说,他成亲那日您与金蚕婆婆还赏脸去吃了酒席,后来红白事都往这边送请帖,却遗憾再没见着,一家人不要疏远了才好。”
听黄家阿妹提及亡妻,青雁公怀念笑笑,只解释:“金蚕她走了五年了,我不好在外走动。”
两位年轻法士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齐齐后撤一步。
如此反应,青雁公却不觉冒犯,反而因为他们的懂行目露欣赏。
那陌村以黄家用蛊人为主事,青雁公本名覃青雁,是村中覃家人,他的亡妻黄金蚕是上一代黄家主事,也就是岭南颇有名声的金蚕娘子。黄家用蛊人不外传,娶黄家女子就必须入赘当蛊郎,青雁公就是亡妻的蛊郎,他体内有黄金蚕一生搜研的所有蛊毒。
也就是说,青雁公实质上是黄金蚕炼出的究极活蛊,而且是一只用蛊人已死去的活蛊。这意味着青雁公不仅浑身剧毒无数,还不受任何用蛊人控制。只是后撤一步,这反应已算是两位黄家后生艺高胆大,换做一般用蛊人吓个半死都是寻常。
两位年轻法士回过神来尊敬地道了声节哀,随后也不拖延,直接道明来意。
“阁主有令,凡愿平安避战的百姓生灵,都可迁入天疏阁居住,无需加入天疏阁也不强收钱粮,九州各地皆如此。本地天疏阁的法士同道们正按序走访附近村落,恰好我们护送这位通信员经过,想着那陌村与黄家的关系,就自告奋勇接了走访,来请大家入阁避战。”
天疏阁竟既不是来抓壮丁的,也不是来抢蛊的,而是来请村民们入阁避战的?
老人们亦惊亦喜,早就听年轻人们说天疏阁万般神奇,不仅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而且住几个村子的人都不在话下,若真能住进天疏阁,哪怕拥挤些,总比外面战火纷飞来得安全!
然,凡是太好,反是不妙。莫说战乱年景,就是太平时节,上到朝廷官兵下到山贼土匪,有哪一个是不贪不抢的?天疏阁竟开放避难还不收钱粮,天下真有这种好事?
见老人们面露迟疑,青雁公也不表态,两位黄家后生又再努力诚心地劝邀,却始终没将众人说动,反而因为越说越好让老人们愈发狐疑。
没想到竟然完全无法劝动村民避难,黄文君与黄文乐这对表兄妹苦笑对视,偷偷去看身后的通信员,那通信员戴着面具看不出神情,只看得出他还是那副纹丝不动的样子,既没不耐烦但也没其他表示,两个年轻法士的心底还是非常尴尬。
这位通信员是阁主亲自派来的,具体来做什么他们两个并不知情,只有南海天疏阁的总领法士清楚,他们两个的任务就是给这位通信员带路,这两日都在恩平、阳春的群山中辗转,似乎是寻物。
来到那陌村,也确实如他们自己所说,是经过本地天疏阁时自告奋勇接的任务,但他们两个之所以一腔热血抢着帮本地天疏阁做任务,其实是存着年轻人的热血私心,想在阁主亲自派来的同道面前好好表现,好让阁主知道他们南海天疏阁做得很好,没有辜负阁主的信任。
却没想到,他们越是诚心解释反而越引起老乡们的疑心,这下子不仅表现不成,还很可能加大本地天疏阁后续接手的疏散难度,两个年轻法士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可是懊恼极了。
青雁公也早就注意到了这第三位法士,说实话也很难忽略,这位法士想必大有来头,戴面具看不见面容,身形高挑,光是站在那,就给人一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感。
但这个法士的举动就全然不像传闻中对百姓友好的法士,更是远远不如黄家两位后生知礼,他既不问好,也不作声,就直直杵在那,黄家两位后生还小心窥他脸色,难免让青雁公疑心这人是不是天疏阁“上头”的人,是不是还瞧不起他们岭南小村?
青雁公缓缓开口:“许是老头子我健忘了,这位法士是哪里人?怎么不讲讲话?”
黄文乐法士赶忙解释:“这位是阁中的通信员,本是我们为他领路,正要往飞霄岩、落石岩那边去,因这任务,反拖累他顺路陪我们过来。他有要务在身,是阁中机密,是以从不参与我们说话,请见谅。”
机密任务就不说话?是不说话,还是不能说话?青雁公一时对天疏阁“上头”疑心更浓,一位老人却插口道:“去飞霄岩?难道天疏阁是去找飞升仙谷?”
飞升仙谷?黄文乐黄文君顿生好奇,见通信员看向那位老人,忙代为问道:“飞升仙谷是什么说法?”
那位老人对他们娓娓道来。
原来当地有个流传千年的传说,曾有一位高修来到此地,于群山中的一处山谷结庐修炼,某日忽然悟道,羽化飞升而成仙,但到底是哪个山谷并无定论共识,各村都认定了是自家附近的山谷,各有各的演绎。
然而两个月前,有人看到一位樵夫走进了飞霄岩下的山谷,那樵夫走着走着忽然飞起,衣袂飘然,好似神仙一般飞升上空,不一会就飞不见了!就连跟着樵夫的那只土狗也跟着主人鸡犬升天!
这事迅速传开,自然有人不信,但这事吸引来了想成仙的修士,在好事者的见证下,那位修士走入山谷,竟然真也平地飞升,好事者一片哗然,从此传说不再只是传说,飞霄岩下的小山谷成了大家认定的飞升仙谷。
那以后,几乎每日都有打扮得衣冠楚楚的人进入仙谷飞升,有想要长生不老的凡人,也有一心飞升的修士,有的还带上了一家老小,有的甚至连家里养的马匹鸡羊都一齐带上,浩浩荡荡地进入仙谷,一群人一齐飞起,飞过山顶时羽化不见,完全就是人们想象中的飞仙。
凤家军和天疏阁军队打起来的这三日,光是附近的陈家村,就有好几户人家携老带幼地去了仙谷飞升。
那陌村中也不是没有村民心动,只是青雁公严厉训过话,他认定仙谷飞升就算是真的也不一定是好事,不经过修炼就飞升成仙一定有蹊跷,而且也不清楚这仙谷飞升对用蛊人是否排斥,好说歹说才勉强压了下去,今日又有村民提起,他也无可奈何。
“竟有如此神奇的飞升仙谷?”黄文君听罢眉头直皱,“我赞同青雁公的看法,只怕另有蹊跷。若是有邪物作祟,先前入谷的百姓们怕是有危险。”
黄文乐也认同表妹看法,正要开口商议尽快把这异情向阁中禀报,却被人抢了先。
“百姓有危险?”
通信员开口说话了!
黄文君和黄文乐都瞪大了眼,他俩从没听通信员开过口,还以为他不会说话又或是阁中机密施了保密法术,没想到他原是能说话的,倒有些哭笑不得。
还是黄文君先回过神来回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是如此猜测,而且,按阁中规定,遇上此等异情,法士也有义务前去调查仔细。”
通信员竟是个雷风厉行的脾气,利落赞同:“那便带路吧。”
两位年轻法士一拍即合,跃跃欲试写了满脸,说着就要带通信员往外走。
青雁公赶忙拦了下来:“黄家后生不可托大。黑天了,深林里如何去得!”
青雁公方才默不作声,潜心观察三个法士商议,至少表面上天疏阁法士的为民之心不似作伪,虽然通信员故意不说话,这给青雁公留下了态度倨傲、似乎看不起村子的坏印象,却不得不为村民安危着想。
他有心再观察观察天疏阁作风,因此拍板道:“不嫌弃的话,就在村里住下吧。事关邻里,我们也想弄个清楚,等日明,我们派人与三位同去。”
已摩拳擦掌的黄文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黄文君按了下去,抢先应道:“青雁公太客气了,那小辈们恭敬不如从命。”
语罢,她还郑重行了个礼,黄文乐忙也道谢行礼,那通信员虽又不吭声,却也有模有样地行了礼,让青雁公心中芥蒂稍减了一分。
青雁公思索片刻,嘱咐巡逻的后生:“叫你家阿弟领去,住一晚上。”
巡逻的后生尊敬应了,立马跑出去找阿弟,但心里边却有些好笑,他猜想青雁公是不愿把法士们安排到对天疏阁极有好感的年轻人家里,所以不选择在眼前的他,而是安排给了他家阿弟。
青雁公不知道的是,虽然他家阿弟在长辈面前寡言沉默,一副可靠硬汉的模样,但与年轻同辈相处时可是口若悬河,村里的小孩儿都知道,要是想听天疏阁主的故事,就得去找他家阿弟,那是比城里的说书先生说得还好。把天疏阁法士安排到他阿弟家住宿,简直是把米袋送进了老鼠窝。
果不其然,当晚,那陌村的年轻朋友都陆续悄悄来到了三位法士借住的干栏屋,年轻人们很快就抛开了羞涩踊跃发问,表露对天疏阁、天疏阁主以及近日战事事态等外界风云的好奇心。
尤其是先前见过的巡逻小哥,作为村子里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年轻主力,他心思比同辈都缜密,借这机会第一个站出来询问凤家军的来历。
黄文乐黄文君看出这是个从年轻一辈入手说服那陌村村民入阁避难的好机会,本就与那陌村年轻朋友有说有笑,此时自然是热心地有问必答。
凤家军的来历并不是什么秘密,凤家军的头领凤子诚并非岭南人士,甚至不是南海州的人,他是从隔壁的云之南州跑过来的。
凤家本是云之南当地一霸,凤子诚打出生起就过着山高皇帝远的土财主美日子,直到明樑帝借口御用机术师造物冲撞爱妃掀起了一场举国的机术之狱,在阁主领导下各地天疏阁展开了救援行动,而蛰伏已久的云之南天疏阁更是突然发力,几乎一夕之间就将整个云之南州牢牢控制在手。
如此一来,云之南的流氓地痞土霸王们就没了好日子过,当地腐败官员更是头上悬着大刀,于是两方一拍即合,凤子诚被各方势力选中,寻了个“剿匪”的名目,从官中拨给他不少钱粮人马,想让他出头带领起旗帜对抗天疏阁。
要说凤子诚也是个精明人物,他虽怨恨天疏阁让他日子不好过,但从没想真当那个出头鸟,而且在云之南天疏阁肃清大多数反动势力后,凤子诚竟靠着天疏阁对云之南的消息封锁持续蒙骗逃走的相关势力,一边中饱私囊逐渐做大“凤家军”,一边收敛了风头与天疏阁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凤家毕竟当惯了土霸王,凤子诚是个能忍的狠人,他那些作威作福惯了的叔侄兄弟手下喽啰却忍不住,听说亲侄子闹出件大事,凤子诚立刻佯装大义灭亲把侄子绑了送去天疏阁,回头就求了高人相助,当晚就卷了全部家当从云之南跑到了南海,定居在早就打点好的岭南。
他还修书一封上报给扶持势力请罪,称他凤家军遭到天疏阁的无端屠戮,不仅损失惨重,甚至亲眼看着自家侄子被天疏阁杀害,他再无雄心义胆,恐是再起不能,羞愧不已,只能跑到岭南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自我流放。
天疏阁密探看到那封信都不得不唏嘘凤子诚的厚脸皮,自己跑路还扣锅给天疏阁,甚至到此时都还在借天疏阁的东风。
但扶持凤子诚的那些势力恨毒了天疏阁,以往就对凤子诚的胡编汇报照单全收,这次也不例外。他们甚至感动于凤子诚的忠心耿耿,不仅没多怪罪,还意思意思给一点抚恤,于是凤子诚就这样脱身,在岭南继续当起了土霸王。
如果他就此安分下来,那陌村也不会被战事波及,可惜到底是死性不改本性难移,不周山下浑沌宣言一出,凤子诚立马带着全副身家投靠了浑沌。然而浑沌能够操纵天下浊气,哪会像先前蠢货一样随意蒙骗,凤子诚无法故技重施,不能糊弄了事,只能硬着头皮与天疏阁开打。
这人虽然没脸没皮也没什么骨气,却绝非没有能力。
天疏阁开战就是三部作战:【荆楚战部】最为要紧,开的是双战线,同时打中州和江南,稳扎稳打捷报频传;【西域战部】则最微妙,西域柱州单线打蕃德藏州,双方来回试探,打打谈谈;【云之南战部】主打南海,兼承后方保障,其实南海朝廷军没撑过开战来的第一个月就溃不成军,主要是投靠浑沌的地方势力在顽抗。
而在这些顽抗的地方势力中,凤家军不是最强的,却是最让天疏阁头痛的。
本地南海天疏阁将领对凤子诚的评价是一蛮二狠三赖皮,凤家军不仅作风野蛮凶残,还很会利用天疏阁对百姓的同情心,惯常把他们烧杀抢掠的事迹按在天疏阁头上在凤家军的下一个袭击点大肆宣传,让无法分辨真伪的那些百姓不敢去天疏阁避战,从而成为凤家军要挟天疏阁的人质。
这也是为何本地天疏阁要派法士去各村落劝说,只有尽力做这种笨功夫,才能救到更多的人。
听完两位黄家法士的解释,氛围一时有些沉重,年轻人大多倾向去天疏阁避战,奈何在村中没太多话语权,提问的巡逻小哥更是若有所思。
但年纪尚小的孩子们还不懂得战火的无情,好不容易等到法士哥哥姐姐答完第一个问题,立刻有小朋友举手问“阁主哥哥真的会变大猫猫吗”,说到这个黄文乐和黄文君就不困了,他们掏出珍藏的水镜卷轴,将话题转到了轻松的方向。
次日清晨,青雁公看着挑出来随行的四个青壮汉子,各个睡眼惺忪精神亢奋,结合昨晚年轻人都跑去见法士的消息,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
除了四个青壮汉子,青雁公还带了两个用蛊人,黄文君和黄文乐还想劝说村民们不要跟随,就让他们法士前去查看,但在青雁公的坚持下,大家还是一起进了山。
刚走出村口,青雁公就对沉默不语的通信员发起了提问:“听说贵客夜昨是独自睡的,睡的还好?没被不懂事的阿弟阿妹们吵到吧?”
被点了不懂事的四个汉子和黄文君黄文乐顿时讪讪,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大喘气。
那通信员法士顿住脚步,对青雁公点点头,想了想,又和昨日一样对青雁公行了个礼。
真是个怪人。青雁公摸不准他的路数,只好暂且作罢。
仙人谷所在的飞霄岩离那陌村并不远,他们在山里走了约半个时辰,就远远看到了飞霄岩的岩顶。
又走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大概距离仙谷十里开外,黄文君黄文乐胸前别着的法士玉徽忽然黑光一闪,两人齐齐变脸:“有魔气!”
再度劝说村民返回无果,两位法士只能重复交待他们跟在身后不可上前,然后带头继续向仙人谷走去。
离仙人谷越近,法士玉徽的黑光闪得就越频繁,后来玉徽干脆一直亮着黑光,像是无声劝阻他们回头。
然而一直到走到仙人谷外,黄文君和黄文乐两个金丹蛊修仍然无法自主察觉此地的魔气,只能靠阁主师兄弟亲自施法的玉徽示警,这说明仙人谷中的魔物不仅强大,还有隐蔽魔气不被寻常修士察觉的大神通。
两个法士对视一眼,严肃起来:“诸位退后!”
这还是青雁公第一次看到两位黄家后生端出认真的法士态度,内心暗赞了个好字。来到这山谷外,他作为大蛊,也隐约察觉到了仙谷里的东西不简单,因此并没有反对,甚至立刻听话组织带来的村民后退。
见青雁公听劝,黄文君和黄文乐松了口气,但立刻又严肃起来,他们保持沉默,运修为于眼仔细观察仙谷中的山石藤树,低声讨论后,两人同时施展起了看家蛊术。
黄文君闭目低吟蛊文,双足离地,漂浮于空,旋舞低徊,从她身魂中凝出一只巨大的碧玉蝶。
黄文乐无声念诵,右手五指如爪,迅疾如风于左小臂上划出五道抓痕,以五道血流为媒,唤出一只盈盈绿光的白骨猫。
召出蛊役,黄文君与黄文乐的面色都白了一分,他们双双向后跃退,同时命道:“去!”
碧玉蝶与白骨猫应命而动,向谷中行去,初时并无异样,但很快,它们就如传说一样无风飞起,徐徐上升,不到片刻就飞升不见。
两位蛊修大大皱眉,正想要感应蛊役所在,飞霄岩忽像传说中老龟翻身一般剧烈震动,还伴随着像是呕吐的声音。
然后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呸!呸!难吃!”
众人循声望去,都瞪呆了眼。
在众人头顶,那个边呕吐边升起身体的,是比飞霄岩还要庞大的巨蟒。
而且,它有两个头!
青雁公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一切,那些飞升的人根本没有飞升。
他们都被巨蟒张开的口吸上去、吃掉了!
随着巨蟒扭动不断从岩顶滚落的白骨,证实了青雁公的猜测,也唤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你们立刻回村!”
青雁公听到黄家两位后生的大声命令,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他俩同时迎着巨蟒飞了上去,可以看出他们两个也受到了很大惊吓,却依然为了给他们争取逃跑时间而迎战巨蟒。
青雁公血气顿起,他哪能眼睁睁看着年轻一辈的用蛊人赴死!
“你们六个立刻回村。这是我的命令,不许顶撞。”
村民又怎么肯丢下青雁公先跑?还欲劝说,却惊见两个黄家后生被追飞上的通信员抓住后领子给丢了回来。
通信员拔剑在手,直指巨蟒,霸气凛然道:“呔!区区魔污妖孽,看我玄真剑人来教训汝!”
玄真贱人是什么说法?怎么会有人自称玄真贱人?
青雁公和两位年岁较大的用蛊人听傻了眼面面相觑,验证彼此是不是都没听懂。
四个年轻汉子和两位黄家后生却在闻言后突然兴奋,杂七杂八地大声喊起来:“是小剑人!”“是阁主的纸人!”“小剑人加油!为了主人猫猫冲啊!!!”
看着兴奋蹦跳的年轻人,青雁公陷入了迷茫。
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怎么字都听得明白、连起来却一句话都听不懂呢?
“嗯?”
双头巨蟒像是发觉了什么,它停在原地,盘起蟒身,升高头,吐出赤红蛇信在空中细细品味:“好香……”
什么好香?巨蟒的奇诡反应令人困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行动,连那位通信员法士都悬立半空。
青雁公此时细看这巨蟒,它双头两对圆月似的暗赤血瞳,背上黑白蟒纹,腹下细鳞暗赤,蛇信也是暗赤之色,蟒身比飞霄岩还粗,长逾五里,庞大到令人见之生畏。
最醒目的还是它的双头,似乎有主副之分,说话的一直是高高昂起的主头,另一个副头像笔直树枝斜长出来的分杈,这个头的瞳色明显比主头黯淡,在青雁公仔细观察时,那副头似乎无聊了,垂回飞霄岩岩顶,伸出蛇信在累累白骨间舔来舔去。
那岩顶累累白骨触目惊心,粗粗望去便不止一两百数,光这几日就不知多少躲避战灾的无辜百姓携家带口进入仙谷,谁料落得葬身蛇口的下场。直面如此恶蟒,不怕是不可能的,就连青雁公这样的大蛊都无法完全克制内心惊惧。
巨蟒忽然狂喜舞动,咧嘴道:“是玄真剑修的香气!小东西,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你身上有玄真香气?我枝弩弦食遍九州各族,只憾未能一偿玄真剑修滋味。不料刚复生就天来助我,小东西,你的主人在哪?快告诉我,我等不及要吞了他。”
自称枝弩弦的巨蟒主头一边口出狂言,一边向它口中的小东西逼近。
这番狂言把化身主人猫猫模样的小纸人气得够呛,凛然背手大声怒斥:“不知悔改的孽畜!岩上白骨累累、人赃并获,竟还满口害人之言!汝罪无可恕!”
小纸人越想越气,一跺脚又补骂道:“还敢觊觎主人猫猫,汝好大狗胆,吾今日不杀汝,主人师兄也要杀汝!”
青雁公望着通信员法士气到跺脚的动作,颇觉一言难尽,谁家好后生这么大年纪了还气跺脚,又不是三岁小儿。不过这回青雁公没有再次听不懂年轻人言语,他琢磨琢磨就懂了通信员法士的意思。
——方才后生们说这位通信员是玄真派的……剑人,那就能推测他口中的主人指的是天疏阁主,而主人师兄自然就是春风剑侠,虽然不知主人猫猫又是什么年轻人的新兴词汇,但那应当不重要。
而巨蟒呆咧着嘴赤瞳茫然,显然没听懂。青雁公轻蔑一哼,表达对恶蟒的鄙夷。
巨蟒出其不意突然动作,众人反应迅速准备应战!
然而伴随着树木倒地岩石崩落的轰隆之声,只见巨蟒的副头冷不丁掉头后急速后转,主头是被副头扯动连带着后转,不禁令人疑惑这副头是要去哪?逃跑?可它动的只有前半蟒身,后半个蟒身毫无动作,不像要逃。
众人再看下去,瞠目结舌,那副头往回冲竟是为了咬住自己的蛇尾往下吞!
它难道还能把自己给吞了?
巨蟒主头被副头扯着急速后转,好不容易停下,气极败坏大骂蠢货,血盆大口一张对着副头就是恶狠狠地咬。主头对副头又咬又骂,厉声命令副头吐出蛇尾,奈何副头嗦着蛇尾就是不肯放,直到被主头咬得满头是血,才勉强地把咬掉一大块肉的蛇尾吐出来。
这恶蟒竟真连自己的蛇尾都吃!
众人震惊沉默,只听得黄家阿妹呢喃自语:“如果这蛇先吃了尾巴,再把整个蛇身都吞下了,那最后蛇在哪里?”这是什么怪问?青雁公刚皱起眉,忽又闻树岩轰隆,原来是巨蟒回来了。
面对众人依然震惊的眼神,巨蟒身形一顿,忽在滚滚翻腾的黑烟中化为了人形。
不看那眉宇间浓重的阴骘黑气,化为人形的巨蟒五官倒能算风流俊俏,他化的是男体,身穿暗赤色直裾深衣,深衣外竟半穿半披着一件怪异的黑格白袈裟,赤足无鞋,手腕足腕各戴数对金环,一举一动都有轻响。
更引人注意的是有碗粗的半个蟒身从他后腰钻出,蟒头趴在他左肩,对着通信员法士的方向不停吐信流涎,应是副头缩小所化。
青雁公忽记起巨蟒刚才自称“枝弩弦”,这让他联系到《尔雅》等古书中记载的双头蛇传说,双头蛇又名[枳首蛇],枳通"枝",采歧出之意,眼前巨蟒虽与传说中双头蛇的描述出入甚大,但他姓氏或是由此而取。这巨蟒言行身量都昭示着年岁悠远,来历必然不小。
他不再遮掩冲天的魔气,两位黄家法士立刻明白过来,高声叫破:“你是明樑帝利用魔尊放出的低位二十四魔!”
“低位?可笑。”枝弩弦的暗赤双眸流露轻蔑,“魔尊才低等,它不过是集合人心污秽的癫种,也配一个尊字?做我们的养料是它的荣幸,二十四魔才是升华了魔污的高等魔。而我比其他二十三魔更高等,因为我的养料,是人肉。”
此番猖狂邪论引来青雁公唾弃:“食人恶畜!恬不知耻!”
枝弩弦轻佻反问:“食人有何不可?你们人吃遍天下,把山海经记成了食谱,不许我尝遍九州各族风味?怎么就你们人最高贵?是谁恬不知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