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洺有些茫然。
“小鱼?猫吃鱼,你给猫起名叫小鱼?”
苏乙眼睛弯了弯。
“不是海里的鱼,是多余的余。”
钟洺明白了,他“啧”一声。
“这名字,意头不太好啊……我能给它改一个么?”
苏乙当然答应。
因他从不认为小余是自己的猫,他们只是短暂相遇,短暂结伴,现在他们的缘分到头了。
钟洺沉吟片刻,卖了个关子。
“我回家再想想,你要是想知道它的新名字,回头来我家船上看猫的时候,我告诉你。”
林间有风,吹得树叶沙沙。
钟洺走了好半天,苏乙还愣在原地。
对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初时令他不解,想明白以后转为惊喜。
他暗暗攥紧手,眼底盈起久违的光彩。
可惜没人看得到。
飓风快来了,钟洺却往船上带了只猫,说是上山砍柴时看见的。
一个小东西,惹得好几人凑脑袋过来看,风头不亚于那个卖了五两的大江珧。
“可怜见的,表哥,它这腿能养好?”
问话的是唐莺,她贡献出一条自己的旧帕子,之前刚洗过的,给小猫裹伤口。
“能,我有办法。”
钟洺刚和挑水归来的唐大强一同把柴火堆好,他一会儿还要再上山一趟。
下船前,给几个小的安排活。
“你们烧些开水,烫一把剪子,几块布,找两个小木片,和它伤的那节腿差不多长就行。”
他比划一通,又问忙里忙外的钟春霞。
“二姑,船上还有没有大蓟?”
“有,你要给那猫用?”
“对,撒点止血好得快。”
水上人习惯赤着脚走路,经常被礁石、贝壳之类划破脚底板。
大蓟是山上采的野草药,治外伤的,不用花钱,捣碎了一糊就好,家家户户都备了些。
钟春霞应下,“一会儿收拾的时候看见了,我让阿莺给你送去。”
钟洺很快又拎着纤担,拿着柴刀走了,钟春霞探头往外看一眼,回来继续和男人嘀咕。
“现在看看,之前阿洺在外头胡混,也不只有坏处,我看他现在懂得怪多,还知道怎么治断腿。”
唐大强一如既往乐呵呵。
“懂得多,好事情,六叔公都夸他,这孩子以后错不了,肯定有大出息!”
钟洺下山多少耽误了一些工夫,再上山时发现苏乙已经不在了。
唯有自己刚刚劈柴的地方,多了一捆藤条扎好的柴火。
钟洺上前拎起来看了看,断定是苏乙留下的。
这小哥儿……
他摇摇头,心里多了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钟洺连续两次上山,凑够了两家用的柴火,却因猫的事打了个岔,下来才想起忘了寻竹子,只好回头再说。
他先和唐大强把柴火挑去坡上石屋里垒好,省的明日忙不过来,随即马不停蹄地上船,给小猫治伤。
用烫过的剪刀把周围的毛剪掉,倒了点酒清理伤口,然后敷上捣碎的大蓟,捆上小木片固定。
全程猫叫不停,喊得人心碎一地,尤其是钟涵,猫一叫他就跟着淌眼泪,看得钟洺都有点不确定,把小猫拎回来是对是错。
但想来还是对的,不带回来,不就成了见死不救了。
他可干不来那事。
“这一天,可把我累够呛。把它抱进窝里睡吧,今天它疼得厉害,估计没力气吃饭。”
结束之后,钟洺把沾了血的剪子和布条丢进水盆,抬起头活动了一下脖子。
船舱一角,钟涵和唐莺、唐雀他们,用一个凹下去的大贝壳给小猫当床,里面铺了一层旧衣裳。
钟洺把剪刀洗干净收起来,血水倒掉,回来时钟涵还一动不动,趴在那里看猫。
他走过去,盘腿坐下,摸了摸小弟的脑瓜。
钟涵爬起来,坐在大哥身边。
“大哥,以后小猫的伤养好了,咱们就养着它么?”
“对。”
钟涵扬起小脸开心道:“那我们给它起个名字。”
钟洺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已经想了一个,叫多多怎么样?”
多余的“余”意头不好,“多”却不差。
福多多,钱多多,怎么讲都吉利。
在这件事上,钟涵当然听大哥的。
“多多好听呢,不过为什么叫多多?”
早些时候当着二姑的面,钟洺不乐意讲,怕她二姑又拿这事调侃自己的婚事,现下只有小弟,才将小猫与苏乙的渊源和盘托出。
“总之你记得,苏家哥哥是小猫之前的主人,他若是哪天来寻咱们看小猫,不能不让人家看。”
钟涵歪着脑袋听罢,用力点头。
“苏家哥哥也是好人。”
钟洺莞尔,拍拍他头顶的小发揪。
“还是咱们小仔会看人。”
稚子童心,一张白纸,全看家里大人怎么教。
跟前的钟涵不顾头发都被大哥搞乱了,他伸出手去轻轻摸小猫。
“你以后就叫多多啦,是我们家的猫!”
小猫有了新名字,小弟也有了朝思暮想的小猫。
这一夜“一家三口”皆睡得踏实,到第二天时,小猫已经能伸舌头舔点煮碎的鱼肉和鱼汤吃。
钟春霞来看一眼,放心了。
“知道吃东西就说明能养活,这猫和你家有缘,之前捉了好几只都没养住,其实就是在等它。”
钟涵喜欢小猫喜欢得和什么似的,还专门找出自己去乡里赶集时才会用的宝贝背篓,在里面垫上旧衣服,背着小猫到处走,生怕船上没人的时候它扑腾到水里去,单腿没劲上不来。
天光大亮时,白水澳为着近在眼前的飓风,全数动员起来。
里正下了令,今日起片帆不得出海,各家精壮都要出力,互帮互助,拖船上岸,天黑之前,海湾里一艘不留。
“族老们发话,最早今夜就要落雨,都别磨蹭,早点把船安顿好就能早点歇息,晚一步被雨浇了,别怪我没提醒。”
有些话年年说,次次说,但一样米养百样人,一个村澳里照旧什么人都有。
有的勤快,有的懒散,有的麻利,有的拖沓。
一个飓风季,一个收春税,是里正最犯愁的时候,嘴皮子都要磨破。
老头子说完抹把汗,背着手去看汉子们拖船,今天刚开始,后面有的是他要操心的事。
拖船这事,钟洺跑不了,他是精壮里的精壮。
为此早早和钟家的汉子们汇合,先把族里的船全都拖上岸,若是还有余力和时间,再去别家帮忙。
木船可不是小玩意,沉得很,为此拖船有技巧。
前面拉纤绳,后面用力推,齐心协力,跟着号子用劲,最忌大家各干各的,东倒西歪。
只拖上岸也不够,还要往高处挪,不然大风大雨之下,一个浪头二层楼都高,卷上几回木船照旧遭殃。
一艘接一艘,比去海上打桩捕蛰还累。
一上午过去了,搞上来十条船,后面还有十多条。
甭管老少,全都暂时没了力气,死狗一样坐在海滩上,等人来送饭。
中午这顿因为是帮族里各家拖船,吃的也是族里的大锅饭。
粝米混着海货煮成一大锅海鲜粥,唏哩呼噜地灌上一碗,先混个水饱,此外还有一人一份事先蒸好,已放冷的鱼饭。
小子们都能吃,胃口大,一人六条鱼,用的是五层笼屉,不够吃还能添。
新鲜的鱼肉蒸熟后不散,肉紧扎实,筷子挟一大块送进嘴里嚼了咽下去,对于水上人来说这就和干粮一样顶饱。
讲究点的时候,会配自家做的豆酱,这会儿顾不上了,连筷子都没用,直接上手抱起来啃。
有那娶了亲的,家里媳妇或是夫郎细心,会专门送来吃食,给自己男人开小灶,有的送糕,有的送饼。
钟洺、钟虎这样的光棍小子没这个福气,只能眼巴巴地看。
钟虎望向远处,钟守财正和媳妇坐在一起吃饭,小堂嫂不仅把米糕捧到眼皮子底下,还拿出帕子给男人擦汗。
钟守财任她擦了几下,用筷子夹一块糕让媳妇先吃,可谓浓情蜜意,把他羡慕到烧心。
“阿洺哥,还是早点娶个媳妇好,你看守财哥,成亲一年了,看到嫂子照旧一张黑脸都笑皱了,和海葵花一样。我爹说了,你是咱们这辈年纪最大的,你得先娶,才轮得到我。”
钟洺无言。
他险些怀疑这是不是二姑和三叔他们一起商量的套路,当长辈的催自己成亲就算了,怎的钟虎也三番两次地提这档事?
“你和那个吴家……”钟洺忘了上次钟虎提起的姐儿叫什么,含混一嘴问道:“你们经常见面?”
钟虎摇头。
“没啊,她一个未嫁的姐儿,哪可能和我经常见面,不过赶海的时候遇见过几回。”
钟虎想到这个就傻乐,“上次我替她收虾网,她还冲我笑呢。”
单听这个描述,钟洺判断不出吴家女到底和钟虎熟不熟,可别是他这个傻兄弟一头热吧?
不过看钟虎的模样,在意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
他不由问钟虎,“你为什么稀罕吴家姐儿,相中人家什么了?”
钟虎一本正经地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
“说不清,反正我就是想见她,遇上她就高兴,平常干活,想到她就有劲!”
“觉得她好看?”
钟虎摆手,“也不是,她好看,但不只因为她好看,我娘说了,娶媳妇不能只挑好看的。”
“那是觉得她能干?”
钟虎答得快,“香姐儿当然能干,她是赶海的一把好手,还会编莞草,织蕉布!但能干归能干,我要是娶了她,我就让她少干,我自己多干,我力气大,不用白不用。”
钟洺叹口气,自家这虎子表弟憨是憨了点,开窍倒是挺早,以后成了亲,八成也是个把媳妇捧在手里怕化了的。
他呢,上辈子的心思都搁放在乡里钻营,这辈子想娶亲了,一时半会儿连个能惦记的人都找不到。
上回江家摆酒,他被赶鸭子上架去对歌,其实连对面船上的人都认不全,
非要说他对哪个姐儿哥儿比较熟悉……
苏乙可能算一个。
钟洺觉得自己不太对劲,他伸手挠了两下脸颊,还没来得及多想,族里几个年轻姐儿过来收碗,其中就有唐莺。
钟洺顺势东张西望一圈,没看见钟涵,以前这种时候,他肯定要跟着过来凑热闹。
唐莺听到他问,笑道:“在船上守着小猫不走呢,阿雀和他在一起。”
钟洺:……
什么叫有了猫忘了哥,这就是了。
下午继续干活,什么杂念都飞到九霄云外,耳边只有自己和身边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到傍晚时分,钟氏族中的二十多艘船尽数上岸。
木船上岸,在此之前舱内所有怕水的东西已全都清空,运去了石头屋,这还不算完,船帆、桅杆、活动的木门、木窗、竹船篷……能拆的需都拆了去,外面一概罩油布。
油布是巨大的几块,家家船上都有,缝缝补补,用了一年用一年。
用它罩住船后,周围还能多出一圈,这一圈需用沉重的大石压紧,只要不是太夸张的大风,一般吹不乱。
钟洺摆好最后一方石块,上前用力拽了拽油布,后者纹丝不动,他放心了,拍了拍手上的沙子,招呼钟涵上前。
“小仔,你也帮着记,咱家船在这个地方,你数数,这是从左往右第几艘?”
水上人代代入不得学堂,都是一字不识的大老粗,最多能算明白账,方便上码头卖鱼获。
钟洺多活一世,侥幸跟着罪兵营里识得字的同袍,学过些有用的东西,涨了见识,开了眼界。
他打算今后只要有机会,就把这些教给小弟。
数数是基础,熟悉几天,接下来学写字,起码得会写自己的名字。
“一、二、三、四……”
钟涵掰着指头,数出他家的船在第七的位置,并庆幸十根指头够用。
要是他大哥让他从另一头开始数,他连猫爪子都要用上了。
等等,这好像也是个办法?
钟洺没注意到钟涵盯着猫爪子两眼发亮,他夸小弟没数错,之后抬头看一眼天色。
今夜子时过后就会下雨,记忆中的小弟正是几个时辰后出的事。
一生最深重的悔恨即将改写,钟洺愈发不敢托大。
“走,这边收拾好了,咱们快点上山去。”
在水上人眼里,因海面平阔,只要往陆上走,就叫上山。
其实建石屋的地界至多称得上“山坡”,离冠子山还有一段距离。
说是石屋,修得也不算多精巧,世代舟居的人,哪里会盖房子,说得刻薄些,浑似村户家后院石头垒的牲口圈,只是一路垒到了顶,又用木头竹子搭了房顶和门,房顶上覆了一层毡结在一起的干海草挡水。
屋子内里,只在高处挖两面小窗,不透光又憋闷,平日里没人住,只当仓房用,起风时才来这里头避一避,也是没办法的事。
钟洺到了屋前,二姑不在,当是和二姑父一起去安顿唐母。
唐大强自从娶了白水澳的姑娘,在此处落了脚,就跟里正打了招呼,也上山修了间小屋,地方不大,足够他带着老娘和媳妇、孩子五人住。
钟家屋前这会儿只有三婶在,见了他,抬手招呼。
“刚还说你们兄弟俩做什么去了,半晌不见人,还想喊虎子下去寻你们,结果一转头这小子也不知跑哪去了。”
又低头看钟涵,笑道:“这就是你家新得的小猫?听说还是个雀花的,我瞧瞧。”
三婶梁氏是个大方和善的妇人,钟涵笑眯眯地打开背篓上盖的布,给她看。
“喏,三婶,它在睡觉。”
梁氏低头看一眼,她家两个小些的孩子也挤过来。
一个是二小子钟豹,今年十岁,一个是三姐儿钟苗,六岁,都比钟涵岁数大。
眼看钟豹一脑袋撞过来,梁氏伸手把他的头往回推。
“咋咋呼呼,别吓着猫。”
相较而言,钟苗就文秀多了,她往背篓里看一眼,然后对钟涵道:“我家的大花和二花也跟上来了,可以让它们和小猫顽。”
说话间几人都听见一声猫叫,抬头望去,见两只大猫不知何时跳上了房顶,正居高临下地低头看,一只三花,一只黑白花。
没过多久,钟三叔和钟虎父子俩,以及钟四叔一家都来了。
钟家的石屋是大开间,乃是钟老大还在的时候,领着四个兄妹修的,中间未曾垒墙区隔,住起来就是大通铺,但都是自家人,怎样都好。
人总算到齐,不能帮忙干活的小仔们和猫都赶到一边,几个汉子进了屋,先踩木梯检查了一遍房顶和窗户,确定没有需要修补的地方,便下来取了竹耙,将屋内地下的积沙铺平。
他们盖屋的地方下面是石头滩,没法像陆上人盖房一样夯泥地,最快的办法就是铺一层厚沙子,上面盖席子,睡几个晚上问题不大。
沙子取细沙,颜色泛白,赤脚踩也不硌脚。
周边的海滩都是这般的白沙,白水澳名字里的“白”因此而来,附近其它的村澳也多以此为名,像是船行一炷香开外还有个白沙澳,另有几个小渔村,叫白石村、白浪村云云。
钟家人多,干活快,屋里很快拾掇一新,又转到屋外垒土灶,架起大号的陶锅,预备一会儿烧晚食。
钟三叔一副大家长姿态,背着手笑眯眯道:“今晚上咱们吃顿好,让你们三婶做个海蜇里子炖菘菜。”
海蜇里子是海蜇里面的一层皮,之所以扒蛰时要火急火燎,泰半为的就是这层不易剥除的“里子”。
一只海蜇上就薄薄一张,少而值钱。
水上人舍得吃蛰皮蛰头蛰脑子,轻易不舍得吃里子。
“三婶厨艺好,我们今晚都有口福了。”
钟洺说完咂咂嘴,还真有点馋了。
想及上辈子在北地军营,一到入了冬,能吃的菜只有地窖里的萝卜和菘菜,哪像九越县,一年四季地里长青菜,他们水上人再穷,拿两条鱼去乡里也能换到饭桌上的一把绿。
菘菜做成清汤寡油的大锅饭,吃得人两眼发直,有那么一段时日,钟洺做梦都在吃海蜇里子炖菘菜。
但这都是最初去北地的那几年发生的事,后来日子久了,关于故乡的记忆逐渐变淡,深知自己回去的机会太过渺茫,早日忘了,反倒心里好受。
一大家子十几号人,晚食当然不能都指望一个人操持。
全家老少都上了阵,连年龄最小的钟涵,还有四叔的幺哥儿,才三岁的钟平安,都被安排蹲在地上扒葱叶和蒜叶,钟虎和钟豹两兄弟,连带钟石头,在另一边用石头砸辣螺。
辣螺的壳厚,若要炒着吃,砸碎了才入味。
二姑一家晚一步到,还带来了唐母,她是客,想干活都插不上手,遂坐在一旁帮忙看孩子。
没过多久,要下锅的各类食材备好,除了海蜇里子炖菘菜,还有一大锅蒸三干、一盆炒辣螺,素菜是凉拌龙须菜和清炒白茄子。
钟洺昔日在军营里的头几年,被打发去火头营里当过火头军,在那跟着一个老火头学过两手厨艺。
今晚他本想炒辣螺试试手,但是二姑三婶都不答应。
“就这顿能吃点好,晚上要是落雨,接下来几顿都得凑合,你做砸了,回头大家伙都吃不好。”
最后还是梁氏把手里的龙须菜给了他。
“你要么拌这个吧,凉菜也是菜,味不对就是多点醋少点盐的事,做好了一样是本事。”
又道:“你以前不是最不耐烦这些个琐碎事,怎么现在也起了性子要学?”
“不是要学,是学过,我以前在乡里跟人学过几手。”
钟洺感慨,上辈子胡混就有这个好处,成日里不着家,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去哪里,都干了什么。
钟洺前脚端着龙须菜走,后脚梁氏跟钟春霞道:“阿洺还真是转了性,以前赶上今天这等时候,必定是在哪里聚了一帮小子胡吹海侃,现今不单让洗菜洗菜,让刷锅刷锅,还晓得学灶事了。”
钟春霞难掩喜色。
“可不是,我早说,你们还总不信,回头记得帮着看看,咱们澳里有没有合适的姐儿哥儿,能和阿洺凑一对的,就凭他一身水性,以后日子差不了。”
一语说罢,却听郭氏道:“我还当阿洺要去乡里找个媳妇,哪里看得上咱们澳里的。”
钟春霞瞥他一眼。
“你这话说的,他就是以前心气再高,也该晓得水上人和陆上人不得通婚嫁娶的道理。”
郭氏笑道:“我还当他有本事改籍嘞,毕竟以前张口闭口就是在乡里有门路,认得这个识得那个,如今性子能定下来当然是好。”
这对姑媳自打郭氏过门就一向不对付,说不了两句就要起呛声,只得又劳动梁氏出来打圆场。
“甭管找哪里的,都还得阿洺自己瞧得上才行,说不定咱都不用忙活,人家自在澳里寻了看对眼的。姑姐,劳驾你一让,我先把这道海蜇里子做出来。”
最后一道菜出锅,一家人彼此招呼着进了屋,把几家船上舱里用的矮脚桌拼在一处,摆上饭时天还亮着。
但也已是傍晚时分,天际霞光四散,红紫交映,蔚为壮观。
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都看痴了,见多识广的大人们倒是一脸愁容。
钟三叔端着饭碗道:“看这霞就知最早今夜,最晚明天,肯定要起风雨,架势不会小了。”
他晃两下手中筷,“都赶紧吃饭吧,吃了这顿早些歇息,今晚怕是都睡不好觉。”
一桌渔家美味,怎么吃都对胃口。
海蜇里子是汤菜,一人盛一大碗,放开了吃,里子的鲜美配上菘菜的鲜甜,连菜汤都好喝。
可惜南边不吃北地常见的馍馍,不然钟洺怕是能用馍馍蘸汤,连吃它五六个。
蒸三干是海边常见的吃法,所谓的三干,一般说的是鱼干、虾干、蚬干,也能换成墨鱼干、鱿鱼干、海蛎干……总之有什么用什么。
真做起来也容易,三干在盘里码放整齐,上面临一圈清酱,铺姜丝,蒸上一刻多钟就能出锅,掀开锅盖,鲜味冲鼻,下酒也下饭。
炒辣螺没什么可说的,辣螺的味道奇特,不爱吃的人觉得它又苦又辣,爱吃的人吃一个就停不下来。
以前钟洺属于不怎么爱吃的那类人,现下因为前世缺这一口缺太久,竟也吃出滋味来,为此又得到钟三叔的夸赞。
“我以前年岁小时,最不爱吃的海货就是螺,尾巴苦巴巴的,大人还非逼着你吃下去,说是败火,我就想,哪来那么多火要败,倒是吃了才觉得肚子里冒火。”
钟三叔夹起一个辣螺,因为壳子砸碎,用牙一扯肉就进了嘴,他咂几口,面色陶醉。
“现在不一样了,哎,今天这顿合该吃点酒。”
“这顿可属实吃不得酒,吃了以后夜里一个都起不来,房顶被刮跑都不知道。”
在场的钟家人,只有钟春霞比钟三叔年长,这话唯她能说得。
钟三叔也不是不知轻重的,点头道:“我就是信口一说。”
梁氏莞尔,“等这阵子龙气退了,下山时再好生吃一顿。”
钟三叔听了这话,来了精神,筷子就近夹一把龙须菜入口,一嚼就睁大眼。
“今天这道菜的滋味好,和以前的拌法不一样。”
梁氏抬了抬下巴,“是你大侄子做的,非说要在灶头上露两手,不给他锅,就去拌菜了。”
一桌子人上桌都是冲着海蜇里子去,这道龙须菜平平无奇,又是素口,好半晌没人动,听了这话才都伸筷子,一吃果然很是不同。
郭氏挑不出错,几次想张嘴又闭上,最后更是连着夹了几筷子龙须菜,放在自家人碗里。
钟虎吃得投入,鼓着腮帮子道:“阿洺哥,你怎什么都会,要是你这样的汉子都讨不到媳妇,我看我也没戏。”
一桌人俱都笑开,钟洺带着几分无奈道:“我这不是银钱不够,本事来凑么。”
心下想的却是,也不知跟老火头学的那几招还能使出多少,够不够撑船去码头卖吃食,且有人买账的。
若是可以,等天冷不宜出海的时节,做点这个也算补贴家用。
他现在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累。
再者说,谁还嫌赚钱的路子少呢。
一桌饭菜毫无悬念地扫荡一空,等锅碗瓢盆收拾地差不多,屋里睡觉的席子铺盖亦备好时,屋外霞光褪去,夜晚已至。
家家户户全都闭门不出,在屋里点亮风灯或油盏,静待风雨降临。
第11章 风来
真正的飓风当前时,风比雨来得更早,哪怕人都在坡上,也能听到远处海岸边巨浪的呼号。
潮水以惊人的速度上涨,很快淹没礁石和滩涂,漫过更高处混杂着白沙的石滩,海面像一口水煮沸的大锅,无数漩涡把深处的活物送到水面,紧跟着又被龙气卷至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