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宝宝——”
“没有!不存在!没可能!”纪九喝道。
出租车紧赶慢行,终于在沙尘暴来临前一刻,将车停在了酒店外。停车场离酒店还有一小段距离,纪九只觉得眼睛都睁不开,疾风卷着砂砾,刮得人暴露在外的皮肤生疼。
“吴思琪——!”纪九想提醒机器人注意鸟崽,刚张嘴就是满口沙。关阙将他脸按进自己胸膛,一手环住他的肩,一手拉着行李箱往酒店走。
风沙不影响机器人说话,它拖着两个行李箱,一路滔滔不绝:“放心,行李箱都带着,雀宝在我背上——咦!雀宝呢?雀宝?”
“啾啾!”疾风送来鸟崽细弱的叫声,机器人这才发现它掉在了出租车旁。鸟崽逆着风往这边行走,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它张开翅膀想稳住身形,却反倒被风吹了个倒仰,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
机器人便赶紧拖着行李箱掉头,将鸟崽抱了起来。
现在这种情况没法离开,司机也和他们一起去往酒店暂避。几人刚刚进入酒店大门,沙尘暴便已汹汹而来,无尽黄沙笼罩住整个城市。
办好入住手续后,司机表示留在大堂内休息,关阙两人便乘坐电梯到了12层,进入了他们的房间。
关阙订了这家酒店最好的套房。一进门,机器人便将鸟崽放去洗脸池,打开水龙头冲洗。纪九去拉开落地窗窗帘,看见天地一片昏黄,光线暗沉如同夜晚。砂砾打在厚实的玻璃窗上,唰唰的细密声响连接成片。
“藤谷星经常会有沙尘暴吗?”纪九问道。
关阙正蹲在地上整理皮箱:“那倒不是,只有古费城这一片。”
“你到这儿来,是和军工厂有关吗?”
关阙抬起头,纪九靠在落地旁,安静地和他对视着。
“也许有关,也许无关。”关阙从里面取出几件衣物,起身去挂在衣柜里,嘴里道,“我来这里,是想找一样东西。”
纪九敏锐地问:“与暗影之牙和光明之眼差不多的东西?”
关阙转头看了他一眼,将一件衬衫挂在衣架上,这才回道:“智慧之心。”
“第三块?”
“对。”
“它在军工厂里?”
“我不知道它在哪儿,但知道它下落的人,可能在这座城里。”关阙又拿起纪九几件叠好的T恤,放进衣柜里,“我掌握的线索不多,不过不着急,慢慢来,我说过,我有充裕的时间。”
他再次转头看向纪九,目光落在他的肚子上,又极快地滑走:“你现在正那个着,不管想怎么处理,也都需要稳定下来,暂时不适合到处奔波。我们就在这座城里住上一段时间,怎么样?”
纪九垂下眼,睫毛颤了颤,手指轻轻揉着一片窗帘。
“这里的医疗条件怎么样?”他问道。
关阙注视着他:“下午我们出门,带着吴思琪和纪雀去逛逛,顺便打听一下哪家医院比较好?”
“嗯。”纪九轻声回道。
机器人带着鸟崽去参观酒店各楼层,纪九头脸上全是沙,便去洗了个澡。
他走出卫生间时,发现沙尘暴已经褪去,天空上又挂起了明晃晃的恒星。他穿着浴袍站在落地窗前,一边擦头发,一边打量这座塔柯人的城市。
城市里的房屋大多是低层,虽然他们只住在酒店十二层,却是城里难得的高楼,所以也能将整座城市尽收眼底。
这座城市面积很广,房屋一眼望不到头。可能是因为经常遭遇沙尘暴的关系,城里大多是一些两三层小楼,圆弧顶,造型古拙,灰扑扑的墙身不加装饰,像是盛开着遍地灰色蘑菇,是纪九以往未曾见过的异域风景。
此时沙尘暴褪去,四处却也有着深深浅浅的黄,街道上出现了行人,成列的军车开始运送物资。
纪九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突然就很想念银辉星耀炽城。
但他现在身负罪名,逃亡在外,别说给那些士兵报仇,就连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都不知道……
浴室里的吹风声消失,房门打开,关阙衣着整齐地走了出来。他已经取下了面具,依旧是衬衫长裤,只不过衬衫袖子挽起,露出两条修长的小臂,顶上的两颗纽扣也敞开着,显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膛。
他看向站在窗边的纪九,看见他正看着窗外出神,微垂的长睫盖住了眼眸,在下眼睑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四号会有一批克矿从银辉星运往晨曦星,护送人员不多,中途会在56号看空间站短暂停驻……”
纪九听见这段声音,立即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猛地转头看去。
关阙站在播放器旁边,对他指了下沙发:“来,现在我们有时间了,来仔细研究王总的这段录音。”
纪九嘴唇动了动:“可是这录音里什么也没有。”
“你要想找到那名幕后者,就不能放过一切可能和他有关的线索,必须仔细找,找出他留下的蛛丝马迹。”
关阙在沙发上坐下,拍了拍身旁,再对纪九勾了下手。
纪九朝着他一点点笑了起来,眼里的愁闷瞬间散尽。关阙仰头看着他,眼睛也微微闪光。
“好,来找,仔细找。”纪九大步走了过去。
“……四号会有一批克矿从银辉星运往晨曦星……这次我的收费是一千七百万,直接打入那个账户……四号会有一批克矿从银辉星运往晨曦星……”
两人一遍遍地听,翻来覆去琢磨,可听得纪九头脑发胀,那段话都能倒背如流,也没发现什么端倪。他看了眼关阙,见他还在侧耳细听,突然就站起身,皱起眉要去关那播放器。
“算了,别听了,我就说这段录音没什么用——”
“等等。”关阙却出声打断。
关阙起身上前两步,将播放器的音量旋到最右,那经过变身器处理的声音跟着陡然变大,也更加刺耳难闻。
“……四号会有一批克矿从银辉星运往晨曦星——”
关阙暂停,倒回去,从头开始播放,纪九不知他发现了什么,也仔细地听。
“……四号会有一批克矿从银辉星运往晨曦星——”
关阙再次按下暂停时,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纪九神情变得激动:“你听见了吗?他说话的过程里,出现了三次敲击声,哒!哒!哒!”
“对,我听见了。”
两人再次重新听,这次那哒哒声听上去更加清晰。虽然不响亮,却很清脆,像是用棍子在敲击什么金属物体的声音。
十分钟后,关阙坐在椅子上,看着纪九在屋内踱来踱去。
“那哒哒哒是什么呢?是什么呢?哒,哒,哒……”纪九念叨着去了卫生间,再出来时,手里便拿着一根筷子粗细的金属棍。
他敲敲柜门,又去敲敲床栏:“不对,这是梆梆梆,这是砰砰砰……哒哒哒是什么呢……”
他在屋里转来转去,搞出各种动静,不时仰头沉思,不时又低头喃喃自语。
关阙见他在屋内转悠了老半天,便看了眼手表,站起身:“先别想了,没准哪一天,突然就能发现这声音的来源。现在快十二点了,我们出去吃个午饭,然后去逛街。”
机器人刚好进门,听见这话后,立即快步走进屋:“逛街吗?可以,我马上准备。”接着看向关阙,“阙哥,是要去逛智能人商店吗?”
“不用,那些商店没有和你相同的材料,我会去地下交易所购买。”关阙环视着房间,“我们要在这城里呆上一段时间,一直住在酒店的话不方便,也不安全,今天下午就去选一套住宅吧。”
离开酒店,关阙便叫了一辆车,在司机的推荐下,去了一家餐厅吃本地菜。
古费城建在沙漠边缘,楼层普遍不高,但地势开阔。纪九进入这家餐厅后,发现前厅内没有座位和食客,只有装饰雕塑和喷泉。一名机器人迎了上来,带他们坐上电瓶车,穿过一条介绍本家餐厅的视频长廊,去往用餐的大堂。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机器人打量着吴思琪,“你是第一次来我们餐厅吧?”
吴思琪记得这是名塔柯机器人,所以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佩佩。”
“我在这里工作了五年了。”
“你看上去有点艳丽。”
吴思琪听到最后一句,终于没有忍住:“这是我的新皮肤,我见过的机器人里,没有谁拥有我这样的皮肤。”
电瓶车很快到达大堂,两人面对面坐下。侍者呈上菜单,纪九对塔柯菜一窍不通,便直接让关阙替他点。
关阙很快点好菜,将菜单还给侍者:“三份。”
“请问是还有客人要来吗?”
关阙指了下蹲在餐桌一端的鸟崽:“它的。”
侍者和睁着大眼睛盯着自己的鸟崽对视两秒,有些为难地道:“客人……”
纪九知道侍者的顾虑,如果有其他来吃饭的客人,看见鸟崽也使用和自己相同的餐具进食,难免会有所介意,便从包里取出一只瓷碗:“这是它的碗。”
“好的,请稍等。”侍者便接过了碗。
食物很快上桌,侍者还贴心地给鸟崽系了一条餐巾,将满满一碗拌了调料的鱼肉粒放在它面前。
纪九拿起刀叉:“开动。”
鸟崽立即将脑袋扎进碗里,笃笃地吃得很香。
“打入敌人内部的第一步,就是要尝尝他们的食物。”纪九对关阙低声笑着,叉起一块鱼肉喂进嘴。但才嚼了两下,神情便有些怪异,嘴里包着那块鱼肉一动不动。
关阙一直看着他,见状便递上一个空盘:“吐了。”
纪九摇摇头:“能坚持……”接着便艰难地一伸脖子,将那口鱼肉咽了下去,再端起水杯猛灌了两口。
“这个调料好怪,说不出来的怪。”纪九指着盘里的菜。
“塔柯人的饮食习惯和银辉人不同,吃不惯很正常。以后我们可以自己做饭,不用出来吃。”关阙放下刀叉,叫来了侍者,“尤空鱼重新来一份,不要加贺叶粉末。”
“好的。”
侍者去端纪九面前的餐盘,纪九见那菜品着实精美,而且自己只吃了一口,忍不住便问了句:“这道菜多少钱一份?”
侍者微笑着回道:“一万两千塔柯币。”
纪九脸色微微一僵,忍住了那声就要脱口而出的我靠。
侍者察言观色,解释道:“这道菜的主要食材是只有K345行星才有的尤空鱼,每天由星舰运来,才能保持新鲜。其他食材配有黑绒云干酪和阿克斯蓝鲸鱼子酱。”
虽然纪九一样都没听说过,但昂贵的价格就摆在那里。他见侍者就要端起餐盘,赶紧阻止:“不用换了,我就吃这个。”
“你不是不喜欢这个调料吗?”关阙问。
“不,刚吃的时候有些不习惯,但现在感觉回味悠长,满口生香。”纪九又对侍者笑笑,“不好意思。”
“没事,您请慢用,有需要的话再叫我。”
待到侍者离开,纪九才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有钱,但也不用这样挥霍吧?一万二,你怎么点得下手的?你知道我一个月薪水是多少吗?这么一小盘,就吃掉了我两个月的薪水。”
关阙也不说话,只靠着椅背,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你还笑?真的,我都心梗了。我得把这些鱼全部吃光,哪怕掺了毒药都要吞下去。”纪九刚拿起刀叉,目光看向正笃笃啄食的鸟崽,问道,“它那也是吗?”
不待关阙回话,他又立即打断:“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纪九开始小口吃鱼,每一口都仔细咀嚼,皱着眉头认真品味,再慢慢咽下去。
“我知道它的价格后,吃起来感觉就不一样了。虽然入口有点辛,但辛得很特别,肉质细腻,回味无穷,好吃……”
“那再给你点一份怎么样?”关阙挑起了眉。
纪九顿了顿,放下刀叉,左臂横在胸前,右手架上去,做了个瞄准的动作:“砰!击毙你。”
鸟崽很快便吃过饭,被纪九抱下桌子,扇着翅膀跑去餐厅另一边。吴思琪正站在那里,和那名开电瓶车的机器人聊天。
“我这个叫做胭脂粉,是很好看的一种粉色,我调了很久。”
“哦,但是你的腿有些奇怪哟。”
“我马上就要换腿了,换很好的腿。”
“那你的主人很有钱哟。”
“不是我的主人换。”吴思琪想了想,“他很穷。”
“那是谁给你换?”
“是我哥。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哥。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傍大款。”那名机器人道。
现在不管侍者端上什么菜,纪九都吃得很香,仔细品尝,回味,并指出每道菜特别的妙处。
“一股强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直冲脑门,非常过瘾,很奇妙的体验……”纪九用纸巾擦着被刺激出来的眼泪,指着面前的汤,“这个口感这么绝,应该很贵吧?”
关阙回忆了下:“不贵,这是本地人最爱喝的一种汤,就算是在这家餐厅吃,也是非常便宜。”
“怎么等我喝了一半才说?”纪九愣了愣,接着丢掉勺子:“我说怎么这么难喝,端走端走,赶紧的。”
关阙一直看着他,自己都吃得很少,便笑着替他将汤拿开,问道:“等会儿离开餐厅,我们先去哪儿?”
纪九没有回话,但神情立即就淡了下来,眼睛也看向一旁。
关阙瞬间明白,也转头看向旁边窗户:“那就去医院。”
“好。”纪九回道。
一阵长久的沉默,关阙微微蹙眉,似在思索什么,最后有些迟疑地问道:“其实你有没有仔细想过?”
“想什么?”
“那个。”
纪九拿起勺子,一下下戳着面前盘子里的蛋糕:“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关阙双手交握放在餐桌上,手指节握得有些紧。
他抿了抿唇:“那个……不是可以随意扔掉,反悔了又能捡回来的。我希望你能仔细感受一下,找到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难道我的想法还隐藏得很深吗?”纪九抿了抿唇。
“我只是希望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已经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纪九神情淡淡地道。
“纪九,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关阙停顿了片刻后才道,“你很讨厌他吗?为什么?你曾经设想过有孩子的人生是什么样吗?当你设想的时候,你觉得他会给你的未来带来什么?”
“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不要现在回答,认真想想。”
关阙站起身,抬起手臂看了下腕表:“给你十分钟时间想清楚,我去门口打个电话。”
纪九看着关阙掏出电话,大步走向无人的地方,便仰着头靠在了椅背上。
餐厅里原本有三桌客人,现在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他们这一桌。一辆电瓶车从旁边通道开过,吴思琪抱着鸟崽坐在那名机器人身旁,对话声随着轻柔的钢琴伴奏,隐隐约约飘入他耳中。
“……我家马上要多一个宝宝,我是他叔叔……我要学做饭,给宝宝补充营养……你那里有关于早教的资料吗……”
纪九闭上了眼,将脑内的那些胡思乱想赶走,沉下心,就像关阙所说的那样,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
你很讨厌他吗?为什么?
你曾经设想过未来有孩子的人生是什么样吗?
当你设想的时候,你觉得他会给你的未来带来什么?
当纪九问出这几个问题,才有些惊讶地发现,从知晓怀孕以后,他满心都是抗拒和厌烦,脑子里全是如何将这个包袱给处理掉,从来都没有去正视过,也没有真正去理清自己的想法。
你很讨厌他吗?
是的,我讨厌他。
为什么?
因为他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曾经遇到过一件很糟糕的事。虽然对我做出那件事的人已经死亡,我也尽量去遗忘,但只要他在,那份屈辱便不会消失,会一直横在我的心里,如一根顽固的刺。
你曾经设想过未来有孩子的人生是什么样吗?
……是的,我设想过。
并且期盼过。
纪北宴总是很忙,不是在出任务就是在练兵。他有时候会拒绝士兵的接送,独自一人回到那空寂的家,在父母遗像的注视下,安静地吃饭,睡觉。
有家人的孤单只是一种情绪,失去家人后的孤单,那情绪里便掺杂了痛苦。一个人的夜晚,房屋空寂得像是一座坟墓,所以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每晚都和帮派兄弟们一起喝酒玩乐或是斗殴,再带着一身酒气或满身伤痕回家,倒头便睡。
某个醉醺醺的晚上,他刚回家,便看见满脸怒气的纪北宴。
纪北宴还穿着作战服,显然刚结束了一次任务便赶来了,瞧见满嘴酒气的纪九,他目光里全是痛心。
“纪九,你到底想要什么?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学校说你已经半个月没去过了,你这些天究竟去哪儿了?”
纪九醉眼惺忪地笑了笑:“哥,你还记得我啊?其实不是半个月,我都快一个月没去学校了,你现在才知道吗?”
那晚纪北宴对他动了手,还将他的那一堆奇装异服全部扔进了垃圾桶。他被揍得鼻青脸肿,关在家里三天没能出门。
三天后的夜晚,他一瘸一拐地去丢垃圾,然后在台阶上坐下,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纪九,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我哥哥能不那么忙,我想爸爸妈妈还活在世上。
他逐渐成年,终于幡然悔悟,不再和帮派的人厮混,还通过不懈努力和自身过硬的能力进入了军队。
他变得成熟,不再孩子气,也不再执着于让纪北宴多陪他,或是让父母复活。但那想有个家的执念却从未消失,依旧盘桓在心底,扎根于内心深处。
他开始展望未来,在安静的无人时设想自己以后的家。那个家不必大,也不必豪华,但他在夜归时,必定可以透过窗户,看见一盏橘红色的温暖灯光。
他风尘仆仆地推开房门,面目模糊的伴侣迎了上来,还有咯咯笑的可爱小孩。
小孩……
军营旁边有一家小卖部,店主家三四岁的女儿经常在门口玩,骑在一架摇晃的木马上,看士兵们进进出出。
他去小卖部买东西时,总会逗弄她,听她奶声奶气地说两句,或是摸摸她的脑袋。小孩的头发柔软,仰着头看他,那模样让他的心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
是的,我期盼过,他在心里承认。
如果我有了孩子,他会给我的未来带来什么?
会给我带来热望和希冀,让我的生命有了亮色。
可我想要的,是我准备好了一切,在我和我伴侣的满心期待中到来的孩子。而不是在一场侵犯里诞出的恶果,也不是在逃亡路上增添的包袱。
当纪九终于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时,不知道过了多久,但肯定不止十分钟。
关阙已经打完电话坐在了他对面,也没有打扰他,只沉默地等待着。
关阙见纪九朝自己看来,清楚他已经有了答案,便问道:“想好了?”
“想好了。”
纪九慢慢站起身,声音有些暗哑:“走吧,我们出发去医院。”
既然要去医院,那么吴思琪就是个大问题。
虽然吴思琪没有明确说过,但纪九知道它很憧憬这个胎儿的到来。它胸前储物箱里,还放着那本从医院超市里带出来的孕夫守则,它有时候在偷偷看,还以为没有被人发现。
关阙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两人虽然没有商量,却彼此很有默契。关阙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让司机将车开向酒店方向,纪九则道:“我想去一趟服装店,你俩是回酒店看动画片,还是和我一起去每家遇到的服装店里逛,把每一件衣服都拎出来试,最后一件没买地返回?”
他这句话里包含多种机器人不喜欢的元素:服装,没完没了地逛服装店,没完没了地试衣服,最后两手空空,虚耗时光。
至于鸟崽,动画片三个字,就足以牵走它的魂魄。
鸟崽立即就抱着机器人的胳膊,央求地啾啾。机器人低头看了它一眼,回道:“那我们回酒店吧。”
将机器人和鸟崽送回酒店后,出租车顺着街道继续往前。
沙尘暴褪去后的古费城,显出了它的原本面貌。路上行人变多,一些商店已重新开门。街道两边的房屋造型古朴,围墙却皆是有着繁复花纹的铁栏。
这里的居民很爱种一种类似爬山虎的藤类植物,关阙说那叫沙藤。有人正用水管冲刷自己院子里的藤蔓,那叶片上的黄沙洗净,显出下方苍翠的绿,生机勃勃地爬了满墙。
前方是红绿灯,出租车在线前停下,纪九坐在后座,沉默地看着窗外。
他这里挨着一家住户的围墙,那墙上的爬藤已久未修枝,叶片簇拥,枝蔓交缠。还有一根细藤被风送入了敞开的车窗,指甲盖大小的嫩叶儿挂在藤尖,随着风颤颤。
纪九脸上浮起一丝柔和的笑容,他伸出手指,很轻地,小心地去触碰那片嫩叶。
但他的指腹刚触到叶面上那层绒绒的软毛,便突然顿住了动作。
他感觉小腹里动了下,像琴弦被轻轻拂动,小鸟的尖嘴碰了碰蛋壳,石缝里的小鱼悄悄探出了头。
这感觉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只有在极静时,才能辨清那不是一种错觉。
纪九屏住呼吸,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他出来时穿着一件挡风的夹克大外套,但拉链敞开着,可以看清T恤下的凸起。
又是一下!
这次的力道大了些,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
琴弦发出震耳的重响,小鸟有力地啄动蛋壳,小鱼冲向水面甩动尾巴,溅起一片绚烂水花。
纪九缓缓抬起手,抚上了小腹。掌心下有一小块硬包,像是一只调皮的小脚。
这是纪九第一次感觉到了胎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腹中孕育着一个崭新而娇嫩的生命。他看似平静,但胸膛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心潮翻涌,层层叠叠,卷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再是一个如同肉瘤般生长在肚子里的寄生物,他也不再是一个被称为胎儿的名词。当他蹬动小脚的那一刻,便如同种子成为了新芽,孢子长出了伞盖,生命两字便已具象化,也有了新的意义。
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出租车司机踩下能量板,那根生着嫩芽儿的藤条滑出了车窗。
纪九依旧侧头看着窗外,看着那花样繁复的围栏和圆弧屋顶,眼睛却变得湿润起来。
你是感觉到了吗?
你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了吗?
纪九闭上眼靠着车窗玻璃,在这一刻,觉得他其实知道一切,包括自己之前的那些厌烦和抗拒,还有此时的负罪感和迟疑。
对不起……
540塔柯军附属医院是古费城设施最完善的综合医院,其中也包括产科。关阙在挂号队伍里排着,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格外醒目。纪九坐在大厅长椅上,脊背挺得很直,怔怔看着大门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