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们走进来,她站了起来,视线先落到孩子身上,神情略微有些惊讶,片刻后,表情放松了些,微笑着请他们就坐。
孩子应该是见过顾女士几次,陡然也不大紧张了,第一个坐下来,不闹也不动,老老实实地躲在沙发的角落。
辛实有些拘谨,走上去,没坐下,先朝顾女士拱了拱手报上姓名。
顾女士忽地仔细瞧了他一眼,微笑说:“你的姓氏很少见,小兄弟是哪里人?”
辛实呆了呆,想了想,说:“福州人。”
顾女士说:“好地方。”
耿山河跟在辛实后头,如他一般自我介绍了一番。
耿姓也不大常见,顾女士却没有再问耿山河的来历,只是笑了笑,也自报了姓名,“顾婉竹。”随即再次抬手请他们落座,“我家先生在休息,今日恐怕照顾不周了。”
女佣同时上了茶,辛实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坐下来,小小地端着青花瓷茶杯喝了口茶,快速地说了来意:“你们两天没过去,周绽担心你们出事,托我们来看看,突然这样上门,吓到你们了吧,实在对不住。”
顾婉竹不再笑了,有些愧疚的样子,说:“是我们的疏忽,近日家中有事,没抽出人手去照顾周先生,他还好?”
“还好。”就是饿得厉害,没人送饭,把孩子饿得都出去偷钱了。
但这话辛实说不出口,说了就有怪罪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周绽的命确实是这夫妻两个救下来的,再说,周绽都跑了,害他在这里擦屁股,他替谁都不可能替周绽抱不平。
可该是多么紧迫的事,能把两个大活人忘了,连送个口信的时间都抽不出。虽然只见了这短短的一面,可辛实觉得顾女士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她一定是在瞒什么。兴许他们夫妻两个真的是遇见了件大事,攸关性命的那种大事。
他真好奇,可他管住了嘴,没开口问,辜镕要他在外头小心再小心,他昨日没长记性招惹了周绽这么一桩破事,现在是打定主意不再随便打听,不该他关心的,他一概不张嘴,不插手,免得惹祸上身。
来这一趟,不是专为寒暄,辛实赶紧说正事:“周绽家中有急事,昨日离开了曼谷,走前把孩子托付到了我们手上。”他不敢说周绽是逃走丢下了孩子不要,否则该吓坏顾女士了,“我们这回来曼谷是有重要的事要办,照顾不了孩子,不知道太太能否收留这个孩子,养孩子的钱我们会出,这个不必太太费心。”
说实话,辛实真舍不得出这个钱,可他也实在没法带着一个孩子四处走,只能当是破财消灾买个教训,也正是这回知道肉疼了,他才终于把辜镕教他的道理牢牢记在了心里——往后再不能随意发善心。
顾女士有些迟疑,缓缓看了眼缩在角落里盯着自己看的男孩。个子不大的孩子,眼睛又圆又大,好像是也听懂了他们在谈论自己的归宿,表情惶恐。
辛实看她的表情像是真心疼,真喜欢,不由得心情一振,有了点盼望。
半晌,顾女士和声细语道:“实在是家里忙乱,无法帮到两位,对不住。”
辛实忙说:“别这么说,没什么对不住的,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说失望吧,真有一点,可这也没办法,他也不能强迫人家养孩子。
顾女士礼数周全,请他们用完了茶,等他们自己开口说有事要先走一步,才站起来送客。
走到院子的天井里,辛实突然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腥味,不是泥土,不是河水,是血的腥,他的脚步变慢下来,想回头悄悄问耿山河有没有闻见,刚顿了顿,身后耿山河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暗暗推着他往前走。
显然,耿山河嗅觉比他更灵敏,早早闻到了危险的味道。
耿山河手里牵着孩子,三人一前两后,很快走到大门外面,辛实故作镇定,硬着头皮回身,微笑着朝顾女士道别,耿山河紧紧站在他身后,一只手把孩子拨到身后,一只手悄悄伸到腰后隐秘地拔出了枪。一瞬后,辛实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顾女士站在门里,和辛实也就隔了两步,辛实心里直跳,觉得她肯定也听到了枪械的异响,耿山河拔枪就是为了防备她,或者这栋屋里另一些藏在暗处的人,但她的神色却没有半分变化,还是温婉的模样。
她跟他们说再见,却在关门的瞬间,无声地朝辛实比了个口型:“危险,快走,不要再来。”
由于是个抬手的动作,顾女士墨蓝的袖口往上缩了一截,露出左手手腕上戴的银手镯,普普通通的一个银圈,小拇指的指甲盖那么宽,不值钱的东西。
辛实的眼神很好,一下就看懂了她的意思,他的瞳孔一瞬间缩小,背后即刻就出了一身冷汗,甚至觉得有几道冷冷的目光此时就在不知何处注视着自己。
在他们来之前,这栋洋楼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想再仔细看看顾女士的面孔,妄想看出更多的消息,可门已经关得只剩一道缝隙了,脸是看不见了,他又忍不住死死看了眼她还搭在门沿上的手腕。
门彻底合上,辛实僵硬地回过身,和耿山河慢慢地往远处走。
等到远离了洋楼,不用互相知会,都撒开脚步没命地跑了起来,辛实跑在前头,耿山河嫌弃孩子跑得慢,把人往肩上一扛,甩开膀子跑。
地上的水坑,枯叶,来时谨慎避开的那些坑洼,此刻没有人在乎,他们跑了很久,一口气直接跑到了街区外头,等到没入热闹的街市里,才停下来。
找了个中华茶馆,辛实和耿山河拉着呼呼喘气的孩子在角落坐下来,两人鞋面上都是泥水,辛实额头脖颈都冒了汗,脸颊白里透红,不正常的红,他从桌上的纸篓里抽了几张草纸,先擦了擦汗,又蘸着凉白开,弯腰慢慢地擦起鞋上的污渍,说是在擦鞋,眼珠子根本没往鞋上看,直愣愣地发呆,有种惊疑不定的麻木。
耿山河没那么讲究,面色严肃,两只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戒备地巡视四周,脑袋则正在飞速地进行思考。
孩子吓傻了,抱着手缩在墙角,偶尔瞟一眼辛实,偶尔瞟一眼耿山河。
半晌,耿山河说:“我们马上就回酒店,这几日都不要再出门了。”谁知道那姓顾的夫妻俩招惹了什么人,他甚至不能确定由于他们的贸贸然上门,此时是不是也被盯上了。
这里是暹罗,死在这里,就是辜镕也没法来替他们讨个公道。
这趟出门,辛实一直很谨慎,很听话,一点没出过差错,简直比他手底下的兵还好带,耿山河以为他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率先就起了身,是个要付钱离店的架势。
可辛实非但没动弹,还抬起头,告诉他:“不,我得再去一趟密里街。”
“你疯了?”耿山河匪夷所思,又坐下来,胸膛向前倾挨上桌沿,眼睛瞪着看向辛实:“给我个理由。”
“我好像找到我大哥了。”平地放下一个惊雷,辛实慢吞吞地把草纸丢进桌边的垃圾篓。转眼,他注意到不安的孩子,又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给孩子倒了杯水。
耿山河正压抑着怒气,听到这话,愣了,半晌,他问:“你不要告诉我你发现你大哥在顾家,那里现在就是龙穴,是虎潭!”
辛实凝重地点了点头,秀致的面孔上有种锐不可当的气势,他非去不可,不管是虎潭还是龙穴,就是阴曹地府,他也得去把他大哥抢回来。
顾女士手腕上那只银镯,是他娘的嫁妆。一模一样的两只龙凤镯,他们兄弟两个各有一只,娘死前说了,兄弟两个要是能讨得到媳妇,镯子就给儿媳妇,讨不到,就卖了用来养活自己。
离得那么近,他绝不可能认错,当时瞥了那一眼,他简直震惊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他根本不想走,可是想到辜镕嘱咐他万事先保护好自己,咬牙还是走了。
活下来才能找到大哥,要是莽撞冲上去问顾女士镯子哪来的,说不定此刻他们全都没了命。
辛实冥顽不灵,耿山河急得直挠头,对峙片刻,耿山河焦头烂额地说:“我找台电话来,看辜先生怎么说。”他就不信辜先生能同意辛实把自己这条小命豁出去。
孩子不听话,就去请家长来收拾,这简直像告状,辛实却不怕,恍然大悟地喃喃:“是,我真是急坏了,找他,我们现在就打电话给他。”
他那样子,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好像辜先生一定能同意他去冒险。耿山河听了不禁得意起来,这事非同小可,他就不信辜先生还会纵容辛实。
茶馆是个普通茶馆,用不起电话机这么金贵的东西。辛实和耿山河一路往市中心去寻,在一家洋行花了点钱借到了台电话。
辜镕接得很快,听了来龙去脉,沉默了一阵。
辛实屏息凝神地等,片刻后,辜镕一声令下:“既然有了眉目,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辛实松了口气,欣喜地转头看耿山河,把辜镕的话转告耿山河。
耿山河不信,夺过辛实的听筒,大概是听到辜镕亲口下令,他的表情瞬间哑口无言,憋了半天,没忍住说:“辜先生,洋楼里情况不明,我们连他们得罪了谁都不清楚。”
辜镕的语气很冷硬,说:“这些你们不必管,人手我来安排。把听筒还给他。”
耿山河憋屈地把听筒还回去,走远几步站到门口平复心情去了。
辛实屏息凝神接过去,光听见辜镕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就窝窝囊囊地求饶了:“我错了,别生气。”
辜镕果然破口大骂:“你胆子怎么就那么大,要不是老耿拦着你,你是不是一个人就冲回去了?你真以为你有个子弹都崩不坏的铁脑门?你大哥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
辛实默默地听,一句话也不敢驳。
骂完那通,辜镕那边又安静了片刻,辛实差点以为他已经挂断电话,试探性地“喂”了两声,辜镕又开了口,声音徐徐地,语气后怕又痛心:“你要是出了事,你叫我怎么办?”
这话简直是往辛实心窝子戳,他的鼻子一酸,眼窝立刻红了,沙沙地说:“我没想一个人去,我记着你的话呢,叫我平平安安回去,我知道你惦记我,不敢去的。”
辜镕那头声音也沙哑了,顿了顿,说:“吓坏了吧。”
辛实受不了他关心,吸了吸鼻子,委屈涌上心头,“我怕后头有人追,一点也不敢停下来,跑得心肝都要从喉咙里蹿出来了。”
辜镕一听这话心都要碎了,杀心顿起,阴森森地骂道:“周绽这个王八羔子,别让我逮到他!”
这才是辜镕真正动怒的样子,光听声音都叫人毛骨悚然,辛实相信,要是周绽此刻就站辜镕面前,辜镕一定眼都不眨就毙了他。
辛实突然笑了,他想到辜镕方才骂自己的样子,那哪叫发火,简直是拿他没办法了,是朝他嚷嚷着叫屈,想让他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辛实不喜欢他这样生气,对身体不好,慢慢地说:“你别骂他了。”
那语气柔柔的,辜镕觉得自己是嫉妒了,居然从里头听出点袒护的意思,不由得酸道:“为什么不准我骂,难不成你还想谢他,要不是他,你还找不到你哥嫂是不是?”
瞎胡说!辛实也有点不高兴了,不想再哄他,只讲道理:“我谢他干啥,要谢也是谢我大哥大嫂。要不是我大哥大嫂积德行善救了他,他早咽气了,哪有机会叫我碰见。”
辜镕总算气顺了,笑了声,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想到大哥,辛实忍不住心尖发抖:“我闻见了血味,耿襄理也闻见了,我大哥会不会……”
“别净往坏处想。”辜镕打断他。
辜镕的语气斩钉截铁,辛实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底,他咬住下唇,颤声低低地应:“嗯。”
“我现在就给你想办法,不要急。”辜镕心里已经有了成算,语气有种当仁不让的笃定,“管他什么牛鬼蛇神,我都一定给你把你大哥带回来,你乖乖的,好不好?”
辛实拼命点头,想到辜镕瞧不见,赶紧吱声:“好。”
墨绿的一台汽车从街角拐进密里街,车灯上方插了杆军旗,在风中猎猎地晃动。
两列训练有素的警察跟在汽车后方奔跑,汽车和警察的速度很快,道路两边的市民纷纷避开,等车辆和士兵走远,远远地观望谈论一阵,又惴惴地各自散开。
很快,汽车停在一栋洋楼的前方,两扇铁门大大地向外敞开,门外两侧各有两个警察执勤,并不怎么肃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正在说说笑笑。
车一停下,辛实马上打开车门跳下车,副驾驶上,耿山河也飞快地开门下车。辛实直往洋楼里奔,把守的警察瞧见车牌,神色即刻俨然,恢复了站岗姿态。
辛实跑得很快,他们想拦又不敢拦,往路中间凑了凑,虚虚伸手抵挡了一番,问:“你是干什么的?”
辛实被几只手推了推,力气不怎么大,他听不懂士兵的问话,但猜一猜就懂了。他也知道自己鲁莽了,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停在原地,回头望了望耿山河,还有他身后慢悠悠走过来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有副强壮的身板,裹在警服里显得格外高大,黑发,深眼窝,挺鼻梁,厚唇,是个英俊的外邦人模样。他迈着步子走过来,脸色淡淡的,却居高临下的,
很有个当官的气势,拦路的警察一见他神色立刻变得严肃,抬手行礼,异口同声喊:“楚珀大校!”
楚珀轻轻抬手回了个礼,接着挥挥手,是个让路的命令。四个警察立刻把路让出来,辛实忙朝他道谢,楚珀朝他温和地笑了笑,微微点点头,示意他自便。
辛实赶紧领着耿山河往洋楼里走,有楚珀这座大佛镇在后头,一路没有警察再阻拦他们。
客厅里很安静,门口站了两个警察。一进门,辛实先瞧见了顾婉竹的背影,她坐在沙发上,还穿着上午那件旗袍,身边倚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是他大哥的后脑勺,头发茬很短,像个毛茸茸的圆锅盖,辛实眼眶一热,当即扯开嗓子嚷了一声:“大哥!”
耿山河叫他撕心裂肺的一吼吓得抖了抖,止步在原地,楚珀也停下了脚步,他倒是表现得很平静,仅仅是若有所思又瞧了眼辛实秀致清瘦的背影。
辛实一声大喊,客厅里的人都被惊动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动了动,似乎是受了伤,转头的动作急促却费劲。
两条浓眉,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挺直一道鼻梁,下巴颌正中一颗黑痣,辛实在梦里把他大哥的模样记了又记,错不了,就是这张脸,就是瘦了好多,憔悴了,没个精神样儿了。
辛实水红的嘴唇颤了颤,飞快地走到大哥面前,想扑进大哥怀里,但看大哥病歪歪的样子,真不知道咋扑,就傻愣愣地站在了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咋放好了。
大哥微微仰头看他,把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有点惊讶也有点欣慰地说:“老二,长高啦!”
这都快两年没见面,能不长点个子么,辛实拼命忍住泪水,眼睛都熬红了,蹲下来,往大哥膝上一扑,哽咽道:“大哥,你为啥不给我寄信,我找你,到处找你!”
“出了点事,以后跟你说。”辛实感觉自己的脑袋被重重揉了揉,接着又听到大哥说:“男子汉哭什么哭,先起来,见过你嫂嫂。”
辛实脑袋动了动,把面颊上的泪水全蹭在大哥裤子上,扬起哭得通红的脸蛋站起来。
顾婉竹傍在大哥身边,两只手交叠放在膝上,手腕上的银镯一闪一闪,笑吟吟瞧着他,说:“实哥儿。”
家里上一次有女人还是他死去的娘,辛实有些羞赧,他低下了头,不大敢看嫂子,润湿的眼睫一簇一簇的,微微地颤。
他软绵绵的,沙着嗓子叫了声:“大嫂。”
顾婉竹高兴地“哎”了声,说:“你大哥一直很挂念你,今早上听到你说你叫辛实,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嫂子大大方方的,辛实不好意思再害臊,总算把头抬了起来,他往旁边的沙发一坐,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大嫂,肚子里一堆问题,欲言又止半天,还没挑出来先问哪个,大哥像是看出来了,扭头看了眼外头,朝他说:“先把客人请进来。”
“是,我给忘了。”辛实恍然大悟,忙起身出门。
门口却只剩下耿山河了,说楚珀大校不想不打扰他们一家团聚,已经收队先走,并且留下口信,有什么事来日再说。辛实不免觉得羞愧,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光在门口站了站,他们连口好茶也没奉上。
辛实把耿山河带进屋,引他同兄嫂彼此略见了见面,又喝了盏茶,大概是知道他们一家人有许多话要叙,耿山河自发地去了偏厅。
一家三口重新坐下来,辛实忙从最紧要的问起:“哥,你是不是受伤了?”
辛果笑了笑,刚要张口,辛实急忙说:“你别骗我,我不是孩子了,什么事我都受得了。”
惊讶于他的洞察力,辛果又是讶异地瞧了他一眼,叹口气,忍着疼痛说:“肋骨断了几根,没什么大事。”
这还不叫大事,辛实惊怒交加,简直要从沙发上跳起来,忍了忍,他道:“早上我走的时候,大嫂悄悄跟我说这里危险,叫我赶紧走,怎么回事?”
辛果张了张嘴,想开口,可一呼吸肋骨就是一阵疼。辛实瞧出他大哥不好受了,忙看向大嫂:“大嫂你来说吧。”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辛果缓缓点了点头,顾婉竹开口:“不怕你笑话,今日在家里逞凶作恶的,是我娘家的几个堂哥哥。”
辛实目瞪口呆,顾婉竹抬手挽了挽头发,微微笑了笑,带着些苦楚,额外又有种从容的气魄:“我家是开酒楼的,爹娘老来得子,就生了我一个女儿,今年夏天爹娘走了,只剩了我一个人。酒楼好,能挣钱,谁都知道,堂兄弟们就动了心思,都想霸占过去。”
一家子血亲,就是这么拿来作践的!辛实替她愤恨,骂道:“真不是东西!”
“前几回叔叔伯伯只是轮番上门来劝我把酒楼交给兄弟们做,劝不动,就撕破了脸,叫了好些地痞流氓上门打砸过好几回,你大哥组织店里的年轻男人白天夜里地守店,来一个打一个,全挡了回去。”
辛实不由看了眼大哥,大嫂两只手正挽着大哥的手臂,像是心疼,轻轻地摸了摸大哥的肋下。大哥苍白地朝大嫂笑了笑,没当回事。
英雄救美,真像戏里的故事,原来大哥是这么跟大嫂结缘的。夫妻两个你拉着我我靠着你,真甜蜜,辛实臊得不大敢看,忙垂眼不看,眼皮一颤一颤的:“后来呢?”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做不成生意。我就把店一关,想卖了地皮带你大哥换个地方做生意。”只是想打店的消息刚露出去,堂兄弟们都急了,个个琢磨来抢她的地契,并且雇佣了一群地皮流氓去威胁有意向买地的老板,令他们不敢同她做交易。
她也报过警,可她的那些堂兄弟多么地狡猾,那些被他们雇来的流氓光是打砸店铺,并不伤人,因此警察也拿他们没有办法,关个几天就不得不把人放了。
想起那段日子,真是跟做恶梦似的,顾婉竹蹙眉道:“反正到现在卖店也没卖成,我跟你大哥在乡下的船坞躲了一段时间,那地方没有邮局,连人都很少,我帮你大哥写了好几封信,他每次都要走很远的路去隔壁的镇子上寄,可是好几个月也没收到回信。我和你大哥就猜,一定是信寄丢了。我们商量很久,还是决定回曼谷,曼谷的邮局大,不容易丢信。但是过了几个月,也就是前几天,还是没收到你的回信,你大哥很担心,他怕你出事,我们想了想,打算动身回中国。”
他就知道他挂念着大哥,大哥也就一定挂念着他,他们兄弟俩,谁也丢不下谁。辛实眼眶又有些热,颤声道:“后来咋没走成?”
顾婉竹点了点头,说:“刚买到票,就被堵上了,你来之前,他们也刚来不久。”
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没忍住又看了眼自己的男人,拳头粗的木棒一下一下往肚子胸口上砸,她被两个兄弟死死地按在一边,不断地哀求“不要再打了,地契我不要了,都给你们”,可或许是为了泄愤吧,他们拿到了地契也依旧地没有停手。
那场面要多可怖有多可怖,她亲眼目睹却无能为力,要不是辛实突然造访,辛果非得被活活打死不可。
他们拿刀抵在辛果的脖颈上,威胁她速速把来人打发走,她受到挟制,即使认出了辛实也没办法阐明情况,怕辛实受到牵连,只能叫他赶紧走,不要再回来。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辛实居然没离开,甚至大胆地找了一批警察反扑回来,破门而入三下两下就把这些丧心病狂之徒控制了起来。
说起来,她的这位看似孱弱的小叔子,背后似乎是有个了不得的人物,此人不仅可以轻易撬动曼谷军方的人,并且完全地不图回报,今日所有的峰回路转,简直称得上是一段奇遇了。
楚珀安排了医院和大夫,转眼辛实已经在医院里头伺候了他大哥快一周,端茶倒水送饭,一样比一样做得周到。
大哥很惊讶,感慨他终于是学会了过日子。
辛实羞臊,也有些得意,从前在福州,大媳妇小姑娘都嫌他瘦弱内向,不愿意给他介绍媳妇,觉着他不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可现在大哥都开口夸他了,他也觉得自己像是个样儿了,毕竟辜镕那么挑剔的人都对他没二话。
孩子则是被送回了家,他真正的家。他的舌头被割了,可却居然懂得写字,他能够写出自己的名字,翻译过来,叫作玛糯。可是问他对于家人的印象,玛糯显得很茫然,显然被拐走时年纪还不大,并不能够完全地记住家人的模样和姓名,至于更复杂的譬如住址就更加记不住了。
只凭玛糯会写字,大家一致认为,这孩子一定是在一个有底蕴的家里出生,这样的家庭丢了孩子,说不定正在到处寻人。于是耿山河带着玛糯正式蹲守在警署里面,每日的正事就是同那些丢了孩子的爹妈见面。见了上百个人,却没有一个可以对上号,别提几个大人,就连玛糯都失望了。
这段时日,玛糯一直是由耿山河照看,对于这个孩子,耿山河已经产生了感情,看孩子落寞的神情,他心一狠,私下跟辛实商量说,要是过两天还是找不到孩子的家人,他想要领走这个孩子,他有三个儿子,对于养儿子还是具有一定的心得。
辛实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是最终还得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因为辛实的大哥大嫂也表示想要收留这个孩子。对于父母,玛糯拥有绝对宽松的选择权。
结果他们谁也没有机会做玛糯的父母,经历了无数次的失望,事情发生了峰回路转的变化。
玛糯的父母出现了,他们看上去风尘仆仆,明显是得到了儿子的消息,匆匆从另一座城市赶来的。他们的穿着很得体,谈吐也十分不俗,相貌跟玛糯很相似,尤其玛糯的母亲,那双眼睛几乎跟玛糯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