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在这时连连称是:“可不就是储光宗会长!”
周绽温和地笑了笑,说:“储会长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可是也要走个过场,请小少爷下来略站一站,让我们查一查车厢。我们也是例行奉公检查,兄弟们配合一下吧。”
司机愣了愣,随即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包好烟,往周绽的手里塞,是个贿赂的意思。周绽笑着收了下来,另只手在背后悄悄朝不远处的一队执勤海警打手势,笑着道:“还是下来喝口茶吧。”
司机的手悄然握紧方向盘,似乎是要强行冲关了,可下一瞬,他看见有一列大约十几人的警察队伍朝他们靠近了,每人身后都背了步枪。
前后车门打开,车里所有人全都下了车。辛实的左右被两个人包围,站在道路旁的草地上等待海警查车。
辛实看着周绽装模作样地指挥几个警察把车座掀开检查,等海警井然有序地进入了查车阶段,便含笑朝他们这行人走来。周绽并不朝他投来目光,只和站他前头的大汉寒暄,一人递了根烟,还体贴地拿出火机给他们点烟。
这种时候,不搭理才显得奇怪,两个绑匪故作自然地对视一眼,挨个凑了过去点烟。
辛实站在原地屏住呼吸,心里快速地进行思索,周绽是什么意思呢?把那两人引走是让他趁机向后跑么?可是还有另两个人把他的路挡住了啊,如果这是周绽的营救计划,那么这真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
还没等他思索完毕,下一秒,他看见周绽保持着平静的微笑,飞快地拿烟烫了一个绑匪的手。趁对方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收手的瞬间,周绽一拳头把人砸倒在地,随即立刻抬腿鞭扫另一个绑匪的胸膛,同时拔枪上膛,扭身对准另外两个站得稍远、正准备拔枪的绑匪。
被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两个人跟地上躺着的两人一样,不敢动弹了。这动静闹得够快,也够大,查车的海警即刻冲过来,在周绽的指示下,把四个绑匪控制起来。
周绽把枪下膛,收回背后的枪套,转过头,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可想到自己曾经摆了辛实一道,料想辛实或许不大愿意再搭理他,便没有开口,只是有些生疏地朝辛实展开一个微笑。
方才这一顿遭遇,说是劫后余生也差不多了,辛实顿时把什么恩怨都全忘了,慢慢走上前去,后怕地一笑:“周副官,今天真是多亏碰到了你,多谢你。”
见他全不计较往事,还凑上来亲热地谢谢自己,周绽松了口气,温和地说:“举手之劳,之前你搭救过我一次,今日算是我回报你吧。”
辛实说:“我也没帮上你的忙……”说到这里辛实拧起了眉,有点急,“你能把我送回辜家么?这群人突然把我弄过来,辜镕找不见我该急坏了。”
辛实直呼了辜镕的大名,周绽首先为他的大胆和不客气而感到意外,之前在曼谷相遇,辛实嘴里叫的可还是“辜先生”。可是想到辜镕那么一个眼高于顶的人,要不是尤其钟爱辛实,大概也不会允许他这样没大没小,因此便没有表现得多么惊奇。
只是对于辛实的要求,他显得有些为难,慢慢地说:“我不能擅自离岗……这样吧,你在这里休息片刻,等排查结束了我再开车把你送回去。”
那辜镕不得急疯了,辛实说:“那你能给我找个电话机或者电报机么,让我给辜镕传个信,我叫他来接我。”
周绽想了想,说:“这个简单,你跟我来。”
辛实跟着周绽走到了两座并排的木屋面前,周绽带他进了左边那间,里头有桌椅和电报机,显然是个临时的办公之所。
给辜家发去了电报后,辛实捧着周绽倒给他的茶水,坐在椅子上和周绽寒暄:“玛糯……就是那个你捡到的孩子,他爹娘来找他了,我就把孩子交给了他爹娘。”
周绽坐在他的对面,正在往弹匣里填弹,闻言顿了顿,道:“是么,那很好。他是个幸运的好孩子。”
辛实听他这话高兴中带了点落寞,就想起辜镕曾跟他说过,周绽是林祺贞在少年时候从地下拳场买来的,是个孤儿,没忍住对周绽产生了一些同情,立马岔开了话题,问:“周副官,你当时伤得真重,现在都好了么?”
受到了关心,周绽笑了下,说:“难为你还记得,多谢关心,已经好了。”
辛实松了口气,点点头,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周绽柔和地笑了笑,说:“祺贞已经不是司令,我也不再是什么副官,往后你就叫我的名字吧。”
听他这么亲密地提起林祺贞,辛实有些惊讶,没忍住说:“你和林先生从前闹了矛盾,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不再往来了。”
想到家里那个任性的小爵爷,周绽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纵容的微笑。尽管林祺贞不是今天问他要这个钱买德产渔具,明天要那个钱买洋酒,不给钱就要把他从床上踹下去,动不动就要提起行李宣称要出去流浪,可他仍然觉得十分幸福。
他温柔地说:“我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那个人没我看着总是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可我管得太多他又不高兴,吵架是无法避免的。不过再闹也还是一家人么,见笑了。”
他们的关系竟然有这么亲密么,彼此背叛,动辄追杀,还能够做家人,这同辜镕说的简直完全不一样。辛实揉了揉鼻尖,由于不大摸得清周绽和林祺贞的实际关系,因此不再发表看法。
辜镕来得很快,并且居然是亲自驾车前来的,一看就是没来得及组织人马,得到消息就出门了。
一见到面,辜镕皱着眉先把辛实从上到下紧张地翻看了一遍,没发现有伤口,松了口气,把他紧紧抱在了怀里:“吓坏了吧,全怪我,应该叫人进到学校去接你。”
到了此刻,辛实悬在嗓子眼的心才算彻底放回肚子里,他的眼睛有些湿润,趴在辜镕怀里,用手掌轻轻地捋着辜镕的后背,说:“这是别人非要使坏,你咋能全都防住,我不是没事么。”
辜镕又看了他好半晌,这才注意到边上还有个人。
他先是审视地盯着周绽看了一眼,判断此人今日的功劳是否值得抵消当日在曼谷置辛实于险境的过错,顿了顿,他的眼神变得郑重,缓缓道:“今天的事,来日我定有所重谢。”
这是句绝对的好话,可辜镕一向对他有偏见,因此这种好话从辜镕嘴里说出来只让人汗毛倒竖。周绽不大敢信他的承诺,嘴角抽了抽,说:“不必放在心上。”
周绽的声音很轻,辜镕没大听清楚,可也看懂了他的唇形。
周绽还是那个周绽,永远地不识抬举,辜镕不置可否,又问:“那几个绑匪在哪里?”辛实没有事,不代表就不用算这笔账了。
方才还柔情蜜意呢,脸一扭就变成另一个人了。辜镕的语气轻松,周绽却从中听出了点磨刀霍霍的意思。他心里非常想把这尊杀神送走,于是迅速地说:“我带你去。”
微微颔首,随即回过头,阴沉的脸色瞬间变得柔和,朝辛实笑了笑,道:“坐下歇一歇,等下我就带你走。时间还早,还赶得上马会。今年的赛马有点意思,增加了小马驹赛跑,小马跑起来肥嘟嘟的很可爱,你一定想看。”
辛实知道辜镕是要去对那几个人做出报复了,没人可以得罪了辜镕还能全身而退。他张了张嘴,并不是劝辜镕不要进行追究,只是做了最低的要求:“不要杀人。”
辜镕没有做声,同周绽一起出了门。
片刻后,辛实正低头喝茶,听到了连续的七八声枪响。茶杯在他手里颤抖了一下,浅绿的茶水溅到了手背上。辛实故作镇定地抬头,立马站了起来。
他想去看看什么情况,可是又怕看到四具尸体。原地转了一圈,他又坐下了。
结果是周绽先回来了,辛实忙凑上去,面色发白地问:“他杀人啦?”
周绽是见惯了血的,眼神还算平静,说:“每个人废了一手一足而已。”
辛实松了口气,忙又问:“那他人呢?”
周绽的脸色有些古怪,说:“临时有件紧急的事要处理,正在隔壁打电话。”
电话的内容他不经意听到了一两句,辜镕似乎是已经知道了此次绑架辛实的人是谁,正在让电话那头的人准备凝固汽油弹。这种炸药美国人常常用来破坏建筑,一枚就可以轰塌一座十几层的楼房,并且会引发短时间的火灾。
真正成为辜镕眼中钉的人,原来将要得到的是这样的报复。周绽面色平静,却在心里感到了一丝庆幸,庆幸自己在曼谷只是对辛实进行了一场无伤大雅的欺骗。
夤夜时分,雪市城中某处,起了一场熊熊的大火。
第二日的雪市晨报上,刊登了一则不幸的新闻——本市稀土鉴定工会的储会长醉酒后于某处私房内独自休息,因烟头引燃窗帘导致了家中走水。由于醉酒过于深重,储会长在被救出时已经全身多处烧伤,目前昏迷不醒,恐怕命不久矣。
有附近的居民看了这份报纸后犯了嘀咕,昨夜半梦半醒出门放水,恍惚看见两个浑身穿着漆黑、面目模糊的壮汉合力拎了个一人高的沙袋进了储家。倒是没有停留多久,两个形同牛头马面的大汉很快出来。不久,储家爆发了一声巨响,随即起了橘红的明火。
然而由于此居民描述的情景更像是一个鬼故事,信的人倒是寥寥无几,统统认为他是叫这桩悲剧惊吓到了,力劝他尽早去庙里收魂。
“这是你干的么?”辛实盯着报纸看了很久,随即凑到辜镕面前,指着角落里的照片叫辜镕看。
辜镕倚在藤椅上,正在思考几处种植园中襄理的任职和罢免事宜,闻言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没做声。
这就是默认了,辛实的心一紧,捏住报纸边角的手指下意识用了些力气。
报纸在他的挤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纸张摩擦声,隔着一张小茶几,他往辜镕对面一坐,说:“昨天不是说好不杀人的么。”
这个储会长,就是昨日绑架事件的幕后指使,可是将他打一顿,或者像昨日那几个绑匪似的废掉一两处肢体,不也很可以充当教训么。
辜镕安静听完他讲话,突然伸手把他手里的报纸拿走,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随即微笑着说:“不是还没死么。”
他是答应了不杀人,可也没答应叫对方好好地活下去,甚至觉得这种程度的惩戒实则是便宜了这帮子胆大包天的混蛋。
直到现在辜镕的内心仍旧有种后怕,这股惧怕催生出一种无比的愤怒,像一团火烧得他坐卧难安,除非弄死那个姓储的,否则无法平息。
说实话,如果不是辛实昨天求情,那几个人,他一条命也不会留下来。
辜镕的神情十分温和,可他本人恐怕也浑然不觉,那股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酷意味是遮也没法遮住的。
辛实凝视着他,瞧着这张神态陌生的熟悉面孔,简直像是回到了贸然闯入辜家后院的那天,再次看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神情阴狠、浑身是刺的漠然青年。
天潮地热,辛实却突然发自内心地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冷。
倒不是因为辜镕的手段惊吓到了他,辜镕做什么都是为他好,他不怪辜镕,甚至心疼辜镕,谁愿意整天地去怀着怨恨去报复别人,时刻要提防身边的暗箭冷枪,辜镕完全是不知不觉间被逼成这样的。
他之所以感到恐慌,是因为他终于发现一个事实,在他安心念书的这段日子,由于辜镕把他照顾得太好,他竟然完全不知道市面上的秩序已然崩坏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几乎就快变回打仗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的情况正像是现在一般刀光剑影,天天都有人死,被暗杀,被轰炸波及,被谋财害命,被当作畜生一样进行买卖。并且由于死的人太多,警署全然没有余力把凶手一一抓捕归案,于是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人呢,人心惶惶,谁也不敢确定自己就能活到明天。
辜镕没把杀人当回事,是因为外头的人早就开始没把人命当回事了。
“你叫人放火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自从乱起来以后,辛实从没安过一天心,可由于辜镕总是那么的从容淡定,因此他的心情一直还算平和,可现在不一样,现在辜镕也乱了,他不由自主也就开始跟着乱了。
他不禁想到,如果辜镕夺取一条性命可以如此轻而易举,那么哪天自然也就可以有人同样轻易地夺走辜镕的性命。
辜镕凝视着他,冰冷的微笑一瞬间有些消退,显露出一丝茫然和不解。
“你杀人很轻松,发句话就好了,也不用偿命,所以什么也没想,是不是?”颤声说完这句话,辛实从自己的藤椅跳下来,赤着脚慢慢走到辜镕的面前。
辜镕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沉默片刻,没有做解释,顿了顿,默默朝他展开了两只手,是个示弱的意思。
辛实飞快地钻到他怀里,坐在他的大腿上,两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辛实扑过来的动作可以称得上毫不犹豫,辜镕顿时松了口气,可还没等那口气喘匀,他就发觉辛实在他怀里发抖。
辜镕的心一沉,终于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不是辛实不对劲,而是他自己不对劲。
他得承认,从昨日到今天,他确实是失控了。杀人多么简单,一把枪,一管炸药,不顺眼的人就可以就此消失,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纯粹是一把有思想的杀人刀,每日思考的就是如何在遇敌时用最痛快的手段解决敌人。
退伍至今,他自觉战场上那个杀人如麻的军官应当已经彻底从他身上独立出去。可其实没有,如果说昨日朝那几个绑匪开枪的瞬间他还残存了理智,没有要他们的命,那么到下令焚烧储家的时候,他不要讲有所顾虑,心里甚至毫无波澜。
一个热衷于以杀人作为首要解决手段、心内充斥着愤怒的人,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拥有平静生活的。
沉默了片刻,辜镕抬手轻轻拍了拍辛实颤抖的后背,喉咙干涩,道:“别怕我。”
辛实心里一阵发酸,他收紧了手臂,像一条柔软又坚韧的绳索,要把自己勒进辜镕骨缝里似的拼命地搂着辜镕。
他说:“我没怕你,我就是心里慌,觉得这样不对劲……镕哥,日子不能这样过下去的,全乱套了。”
被他这么密不透风地搂着,辜镕那颗狂躁不安的心居然慢慢地恢复了平静。片刻后,他低头吻了吻辛实的额头,叹息着做出一个决定:“你说得对,再在雪市待下去,没疯恐怕也要被逼疯了。”
任何人都无法在环境中独善其身,辜家树大招风,尤其无法作壁上观,即使解决掉一个储会长,迟早也会有其他别有用心之人盯上来,要求他在这场政治倾轧中进行站队。
他的背后是整个辜家,他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就是他头上几位从政长辈的态度。今日别人可以用辛实引他前去参加一个具有明显政治意味的会议,明日就有人可以如法炮制一桩新的事件。
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到时党同伐异,不是人杀我,就是我来杀人了。
这样动荡的生活他早已习惯,从前他是独自一个人,常常枕戈待旦,全不觉得刀光剑影的日子有什么不对。可辛实才从一片满目疮痍的大陆而来,他难道忍心让辛实天天过这样杀机四伏的生活,叫他面对一个多疑嗜杀的自己么。
庭院里薄荷香浓,风里偶尔还混杂了一丝烟草的气息。
厅里,辜镕坐在下首的官帽椅上,正座上一左一右是他的叔父和姑母。
辜镕说:“……四州府的形势愈发紧迫了,我打算去伦敦待一段时间。”
选择伦敦,辜镕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首先,早在战前辜家的大部分人就已迁去伦敦,可以说伦敦已经是辜家族人的第二个聚居地。并且伦敦目前的法治环境还算安稳,短时间内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巨大的动荡。伦敦的大学也是世界顶尖的,在那里,辛实可以毫无顾虑地念书。
其次,伦敦的自由港也很丰富,辜家在当地也有自己的港口,因此这次迁移也可以算作是一种资本避险。树挪死人挪活,辜家的财富能够累积这么多代,靠的绝不是墨守成规地死守一城。
叔父熄灭手里的烟,瞧了他一眼,微笑说:“论做生意,除了你的公祖,往下几代没一个比得上你。你既然做出决定,我先表明我的态度,我支持。”
姑母经过短暂的思考,也表示赞同。
这就算是达成一致了,辜镕陪两位长辈吃了午饭,便回家开始着手安排相关事宜。
辛实听说是要去英国,坐船都得坐上两个月,一开始心里是很没底的。
倒不是怕没法适应,马来亚到处都是英国人,学校里头也有不少的洋人老师,他目前的英文水平早已经可以同人进行流畅的沟通了。并且辜镕跟他讲过,伦敦有许多的华人社区,不必怕到了那里举目无亲。
尽管辜镕没说,他也知道,是因为他在马来亚待着害怕,辜镕担心他,为了叫他安心过日子、好好念书,才打定主意要搬家,他也愿意跟辜镕去任何地方。
他主要是怕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大哥又该担心他,该催他赶紧回中国了。结果倒是他想得太多,一听说辜镕是带他去英国避难,同时是送他去大学念书,大哥马上表示支持他去,叫他别总挂念家里,学本事最要紧。
大哥这么一说,辛实心里总算是没了后顾之忧。
断断续续忙碌两个多月,辜镕同祖母持续通信沟通搬迁事宜,搬家的日子就此定了下来,半月后乘轮船举家迁往伦敦。
定下迁家日期后,辜镕特地去同朝天铮见了一面,给他提供了两条路走。
要么跟着辜家一起迁走,在大学结业前,辜家会给他提供庇护;如果不愿意离开家乡,那么辜镕就把目前这座洋楼送给他,再托关系将他的名字加入到雪兰莪州自卫团的名单里。自卫团有一定的豁免权,可以留居原地,而不用被强迫搬去新村接受监管。
朝天铮在经过短暂地思考后,表明想要跟着辜家一同去往伦敦。
父亲去世后遗产全到了他手上,雪市有不少专以骗人钱财为生的组织,看他年轻,便千方百计地来认识他,诱惑他去嫖去赌,想要从他这里把父亲的遗产骗去抢去,对他几乎是穷追猛打。他躲避得疲惫不堪,三天两头就要和人打一架。
雪市如今乱成这样,看在辜家的份上,那些流氓匪盗才不敢明抢,如今辜家要搬走,他便如同小儿抱金于市,早晚就是个流落街头。
假如单只是金钱上的困扰就算了,最重要的,按照目前的社会状况,他很有可能还要面对失学。
麻烦如此接踵而至,再加上他还得同时负担一个痴痴呆呆的金翎,这就不得不让他多做出一些打算了。
辜镕想也是这样的结果,便点了点头,自觉是对老朋友有了个交代。他借了一个擅长计算的会计给朝天铮,要他把行李收拾完毕,同时向学校办理退学,洋行里的财产也要做好转移。
朝天铮全都答应下来。
回家的路上他路过了一家医院,犹豫半天,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问了医生一个问题:“有没有办法可以改变眼珠的颜色?”
金翎的病时好时坏,假使他能够把眼珠变成黑色,金翎或许就能够好受些。他实在不想再看到金翎每次大梦初醒时那种痛彻心扉的眼神,倒宁可金翎永远地把他当成他爸爸。
他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有些怅然若失地回了家。
不过改不了颜色也没关系,再过二十年,等他到了爸爸这个年纪,差不多也就是爸爸那个模样。
走上台阶,他推开了客厅的门,一眼看见金翎就躺在百叶窗下的竹榻上。
榻边的桌上摆了一支灰色的钢制注射器,一格格的日光朦胧地照在榻上那个漂亮的青年身上,他的嘴唇粉红,眼睛轻轻闭着,雪白的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色的机械表,面色是种平静的温柔。
朝天铮的心跳停了一刹那,他迟滞地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说痛,还有些无助,几乎无法行动也无法呼吸。
一瞬间,他恍然回到第一次见到金翎那天,那天他也是下学回家,在家里看见了这个陌生人。
那时金翎穿着单薄的淡紫色短褂,白纱裤,旖丽地倚在一张大榻上打盹,墙角紫色的丁香花随风吹到他的身上,香气散开,是种叫人无法忘记的馥郁。
他当时心里就想,好漂亮的一个青年,简直是从画里走出来。故梦重温,可这次,他没法再轻易下定论,认为金翎只是简单地睡着了。
朝天铮缓慢地抬脚向榻前走去,心里不断地重复:“不要,不要,别这样对我。”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探向金翎的鼻尖,当感受到微弱却平稳的呼吸时,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后背当即起了一层冷汗。
朝天铮咬牙蹲下身,不那么客气地推了金翎两把,又捏了一下金翎雪白的脸颊。金翎的眉毛皱了皱,半梦半醒地睁开眼。
“你什么时候学会自己打针的?”说这话时,朝天铮是咬着牙的,他的心底酝酿了一场勃然大怒,可是直到几秒钟后,金翎的神色还是一副酣睡刚醒的茫然模样,像是全没听懂他的话语。
当任何情绪都得不到回应,发怒就变成了一件自娱自乐的可笑事宜。
朝天铮把喉咙里的话全咽下去,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把金翎一把从榻上拉起来,让他坐在榻沿,自己则蹲跪在地上给他穿鞋,抬头问:“是不是又没吃中饭?你不是最爱打扮了,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了自己不知道吗?”
金翎盯着他的眼珠定定地瞧了片刻,突然开了口:“朝天铮。”
朝天铮的手一顿,半晌,像是突然回过了神。平静地给金翎把鞋穿好,他站起来,退到几步之外,轻声地说:“谢天谢地,你终于认出我了。”
说完不再看金翎,走到桌边坐下来开始翻看账本,头也不抬道:“那支针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金翎坐在榻沿,由于意识到了自己再次把朝天铮当做了朝宜静,此刻正处于一种深深的难堪之中,再加上脑袋还没有完全变得清晰思辨,过了许久他才明白朝天铮的意思。
他慢慢开口,大概是太久没说一句完整的话,声音有些含糊:“哦,你卧室的斗柜里有好几支,你藏得真深。我很想睡觉,可是睡不着,你爸爸葬礼的那几天你常常给我打那个针,打了就什么也不会去想,睡得很好。”说完微微笑了笑,抬眼看向朝天铮的侧脸,眼神很平静,“怎么,你以为我要自杀么。”
他这模样,真像是全都好了。朝天铮的心一颤,喉咙有点干涩。他认为自己大概要感到羞愧,因为金翎终于从一种反反复复无法分辨虚幻与真实的病痛中康复了,可他却并不为此感到庆贺,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高兴还是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