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河。”祁纠说,“一会儿去买两盏河灯。”
郁云凉立刻点头:“好,殿下求什么?”
祁纠其实没什么想求的——陪狼崽子活十年得靠他自己,回头换个世界,找狼崽子也得靠他自己。
想买灯纯粹是因为挺好看,系统盯上一盏鱼戏荷叶,幽幽怨怨地在后台念叨半天了。
祁纠想了想,决定说实话:“不求。小公公求什么?”
郁云凉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露出笑,也慢慢摇了摇头:“不求。”
想要的都在身边了,没什么可求的,郁云凉想要的全系于祁纠,不靠祭春也不靠河神保佑。
他才不跟浑河祈求什么身体健康——这破河淹了他们一人一次,不添乱就不错了。
“那就买辆盏灯,挂家里。”祁纠拍板,“好看。”
郁小公公立刻掏银子,放在桌边提前预备着。
他看见插在桌旁的糖葫芦,就带着回来,边吃边陪祁纠看夜景。
祁纠吃了两口寡淡无味的粥,看郁小公公津津有味吃酸甜可口的糖葫芦,忍不住敲了敲狼崽子的脑袋:“分我一颗……半颗。”
如今这个身体状况,一颗山楂下肚,多少还是有点孟浪了。
祁纠知道郁云凉还随身带着匕首,这不是什么坏习惯,狼崽子把尖牙厉爪全藏起来,就不叫狼崽子了。
祁纠已经给他找好了切山楂的地方,将那一片放点心的木板拉过来,郁小公公却没动。
郁小公公攥着那串糖葫芦,耳廓一点点泛起红热。
祁纠低头,有点好奇:“不给分?”
“……给。”郁云凉低声说,他特地留了个最大、最红的山楂,就等祁纠说这句话。
郁小公公今天看了不少杂剧,为了应对祁纠提问,学了个乱七八糟,心神不宁地记了个印象最清晰的。
他盯着山楂上晶莹剔透的冰糖壳,深吸口气,定了定神。
勤学苦练、突飞猛进的郁小督公,按着祁纠曾教过他的,弹了枚铜板过去,将遮掩窗户的帘子砸落。
做完这件事,他就更胆大包天,当着祁纠的面把匕首相当拙劣地藏在了坐垫底下。
祁纠咳了一声,压住笑,拢着钻进怀里的狼崽子。
“没带匕首……”郁云凉磕磕巴巴地说,“没带来,殿下。”
把尖牙厉爪藏好的狼崽子,紧张得耳朵都趴下了,闭着眼睛,还很硬气地视死如归。
郁云凉叼着颗红通通的糖葫芦,跪在他怀里,壮烈仰头:“殿下……自己咬吧。”
微凉的手指拢在他脑后,不知怎的轻轻一拨,就解了他的束发。
小公公哪经过这个, 要不是还惦着个山楂, 几乎要一头撞到地上去, 胸口像是块滚石轰隆作响:“殿……”
“过会儿给你绑。”手的主人缓声哄, 话音未尽,已将郁云凉拢近了些, 低头噙了他那颗裹着冰糖的山楂。
祁纠身上清苦药气将他裹住, 冰糖壳被咬碎,清脆地一响。
碎开的糖渣磨人, 全落在唇上,祁纠拢着他,低头细细尝干净了。
郁云凉哪遭过这个,只知道那些磨人的糖粉暖热着化了,细微涓流沁得更磨人, 他伏在祁纠的气息里, 胸口被妥帖熨着, 肩膀不住打颤。
祁纠很体贴,待小督公稍缓过来,才说:“甜的。”
郁小督公:“……”
祁纠忍不住笑,咳了一声盖过去, 慢条斯理绕回来, 咬去冰糖里头裹着的半个酸甜红果。
这又是另一番滋味……酸甜清香的山楂果润泽生津, 自愿做砧板的被捻磨得气息低颤,滚烫呼气融进透着药香的轻缓和风里, 散落下来的黑发都微悸。
祁纠替小公公挽了发尾,也不急着重新束发,只拿布条松松系了,低头柔声去哄郁云凉记得嚼。
山楂毕竟是山楂,就算去了核,变成了半个,也是不能就这么愣往下咽的。
郁云凉喘着气,蜷在祁纠怀里,半懵半温顺地恍惚嚼了。
因为外面冰糖早化干净,里头剩的红果就尤其酸,酸得狼崽子猝不及防地一龇牙,后背跟着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
祁纠揽着他,低头问:“好不好吃?”
“……”郁云凉面红耳赤但求一死,把脸埋进祁纠袖子里,不说话了。
被狼崽子闷不吭声往怀里拱,祁纠也觉得不错,摸摸郁云凉的头发,依旧靠在窗前,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那碗粥。
帘子遮了外头的光景,却遮不住风,暮春的晚风已不凉了,卷着花香徐徐涌进来。
郁云凉躺在祁纠身旁,身心都安稳,紊乱的气息也一点点平复:“好香,殿下,这是什么花?”
“紫藤。”祁纠掀开帘子看了看,“开得不错,摘点给你玩?”
他说摘花,连动也不用动,只摸了郁云凉的发带,一头攥在手里,另一头不知怎么便乖乖飞出去。
叫发带顺回来的一串花藤,淡紫色小花开得浓郁热闹,一嘟噜挤在一块儿,看着十分可爱。
郁云凉发现塞不进小布包,就很珍惜地捧过来:“殿下,紫藤香是不是这个?”
他听人说,紫藤香能治吐血咯血,又能医刀伤,还可治心胃气痛。
郁云凉听老大夫说了,却在街上遍寻不着,哪家医馆药方都不卖,已经找了好些天。
祁纠摇了摇头:“不是一种,那是降真木……品质上佳的也是紫色,《南方草木状》里就叫它紫藤香。”
祁纠拢着他,低头研究了一会儿同名的紫藤花:“寻常一般叫降真香,是南面贡品,在京城挺稀罕,宫中才有。”
郁小督公磨刀霍霍向宫中。
祁纠看着有趣,把雄心万丈的狼崽子招到怀里,摸摸脑袋:“这紫藤花也不错……能做吃的。”
这是救灾的东西,逢灾年难熬的时候,就有人摘藤花掺上米糠做粥做糕、凉拌当菜。
祁纠吃过紫藤糕,也喝过藤花粥,味道不算好,无非就是寻常野菜,但吞下去能救人命。
郁云凉抬头:“能治心胃气痛吗?”
“能。”祁纠信口忽悠他,“蒸了吃,管用。”
郁小公公被哄的次数多了,已经学会分辨,抬头认真盯着他的殿下看了一会儿,怏怏趴回去。
“别光在这趴着,去吃菜吃饭。”祁纠胡噜狼崽子,“吃饱了进宫,去抢点降真香。”
郁云凉倏地抬头,眼里立时多出十分亮色。
祁纠笑了笑,把狼崽子招到怀里,抬手重新替他束发。素白发带沁了淡淡紫藤香气,还染上些淡紫洇开,很是风雅。
郁云凉个头长得很快,几乎是可见地往高了蹿。如今祁纠再走累了,把手放在他肩上,就变得很合适。
不过这回祁纠不打算走,准备骑马进宫——上次他摸来的腰牌还没还回去,锦衣卫御前行走,有入门不下马的特权。
郁云凉立刻把匕首从坐垫下摸出来,塞回袖子里。
他很敏锐,低声问祁纠:“殿下,是不是今晚院子里要出事?”
这段时间下来,郁云凉已经很熟悉祁纠的习惯,知道如非必要,祁纠通常多半懒得出门。
倒不是因为别的……叫郁云凉看来,多半是因为这人见得太多、走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所以什么都寻常,实在没什么新鲜可看。
一旦祁纠主动要出门、要往外面溜达,多半是因为家里有什么人惦记,要给惦记的人下个白跑一趟的套。
“好聪明。”祁纠奖小公公一大碗饭,拿筷子给他拆鲈鱼脍,“出不了事……有点热闹。”
七日过去,他又熬过一回毒发,能把宫里有些人气得吐血。
探子刺客是少不了的,系统完善的机关陷阱就等着招呼客人,这一晚消停不了,在家恐怕也难睡得好。
既然郁小公公想给他弄降真香,不如就去宫里拿些降真香。
郁云凉边大口扒饭边听,听懂了,只觉得解恨:“吊着折腾狗皇帝。”
以为祁纠会熬不过去,偏偏祁纠熬过去了。以为祁纠在家养病,派一窝刺客探子过去,偏偏他们进了宫。
等扑空了的东厂高手察觉不对,再折返回宫中的时候,他们已经完全有工夫从容拿了降真香,边赏夜色边回家了。
“是这回事。”祁纠又捞过一只冰糖肘子,塞给长身体的狼崽子,“不非得把我们小公公搭上。”
这么折腾几回,要不了多久,皇帝一口气就得剩下半口。
至于怎么架空老皇帝,让老皇帝在宫中消消停停“养病不临朝”,怎么扶傀儡新帝预备着,怎么夺权,怎么明争暗斗……那都是朝中那些汲汲营营的“朝堂栋梁”该操心的了。
这种事上,祁纠的主意都是一开始就打定,不同人商量,也不打算改。
郁云凉也不想改,这是他前世盼都盼不来的。
要是前世的他知道……跳浑河水死了,就能过上这种日子,他一早就要跳下去。
前世的郁云凉,到死也不信有人会对他说“不非得把我们小公公搭上”。
不信有人会摸一摸他的后颈脊背,帮他把头发束妥当,打扮成好人家的少年郎,逛浑河也领在身边。
郁云凉闭着眼睛大口吃饭,他察觉到自己胸口滚热,无限酸楚无限欢喜,就知道那里面长了一颗心。
他只想把这颗心全交给祁纠,要是能换祁纠身子再好一点儿、再少难受那么一点儿,那就更好。
换不来也不怕,他只管跟着他的殿下,有什么事想要做,祁纠只要招呼他一声就行了。
郁云凉把饭菜全吞进去,用茶水漱口。他把自己拾掇干净利落,放下筷子。
窗外夜色浓了,春风和煦,河两岸的戏台子都张了灯,开始咿咿呀呀地唱。
郁云凉听不清,勉强听见半句“他教我收余恨”、“苦海回身”,觉得很好,低声反复念了几遍。
祁纠正闭目养神,推着经脉中的内力走周天,为过会儿去宫中打劫降真香做准备。听见狼崽子埋头念叨,有些好奇:“念什么呢?”
“戏词。”郁云凉耳朵热了热,磕磕绊绊轻声学,“殿下教我……苦海回身。”
祁纠就知道他听着了哪一处,睁开眼睛,笑了笑,伸手说:“过来。”
有锦衣卫东西厂的地方,不该有这出戏,真要将史书翻扯得明朗清晰,这戏要晚上百年。
可他们不在史书上,他们在无人知晓的一座茶楼……赏前人的月、听后人的腔,过他们自己的十年。
郁云凉立刻回他怀里,小公公如今已很熟练,窝在祁纠肩旁,手里牵着祁纠的袖子。
“锁麟囊。”祁纠问,“听过么?”
郁云凉摇头。
祁纠刚推内力走过周天,身上慵且倦,揽着小公公靠在窗前晚风里:“休恋逝水,苦海回身……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他慢悠悠念后头的词,窗外只管咿咿呀呀唱,风把婉转曲乐送进来。
河边戏台子多,唱什么的都有,西皮二黄四平调,抑扬错落丝竹管弦悠扬。
郁云凉叫这话撞进胸口,愣愣坐着,下意识扯紧祁纠的袖子,不知松手。
祁纠就把他揽在怀里,一手在背后慢慢轻拍。
郁云凉闭上眼,只觉饱受庇佑,腔子里一颗心定下来,轻声说:“殿下……”
祁纠低头:“怎么了?”
郁云凉没事,只是想叫叫他,舒展眉宇摇头。
祁纠也就不追问,只是笑了笑:“狼崽子。”
狼崽子往他怀里钻,热乎乎贴着他,往他胸口和颈间贴,把身上的暖和气全给他。
祁纠叫他暖得舒服,扯过披风随手将两人裹上。
夜半时分内宫换防,最宜打劫。眼下才过亥时,晚风不错,还能悠闲耽搁一会儿工夫。
左右又没什么急的事,日子还长。
降真香抢得也没半点悬念。
甚至叫系统无聊到扯着祁纠,又去开了几个宝箱,搜刮了一圈极上等的灵芝雪莲龙涎香。
“拿着,都拿着。”系统给祁纠出主意,“现在用不上,以后还用不上?”
龙涎香这东西可非常不错,不光用来当香料,还是味用法相当隐秘的药材。
系统游遍怡红院畅春楼,不会骗祁纠:“再加点麝香和灵猫香,还有鹿茸,可好用了。”
“……”祁纠暂时没这个需求,但的确不拿白不拿,还是挑贵的拿了几个小箱子,又翻出一盒上好东珠,塞进郁小公公怀里。
这劫打得毫无乐趣,与其说是打劫,还不如说是来物资库搬东西。
毕竟把东西两厂所有脑袋加一块儿想破,也想不到祁纠不老老实实养病,会在今天心血来潮进宫。
宫里倒是也有几个人——比如破产了的江顺,自从被郁云凉一箭接一箭逼进浑河里泡了泡,就心气俱灭念如死灰,还在为了不睡大街奄奄一息捞银子。
再比如被吓破了胆的锦衣卫镇抚使,到现在还惊悸噩梦夜不能寐,看见刀就发癔症,生怕谁半夜悄无声息潜进来,直接一个人头落地。
一宫的老弱病残,祁纠不过是去内库拿几箱子降真香,都没人有力气管他……毕竟废太子的武力值实在恐怖且成谜。
有不少人怀疑,哪怕他病病歪歪、把血全咳干净了,只剩一口气,都能一步杀一人百步不留行。
祁纠如今其实是真没力气动手,但这名声不错,能带来不少安生日子。
他当初不顾毒发,只身持刀闯宫,也是这个用意:“还有没有想要的?”
郁小公公琢磨内库的房顶:“这个不漏雨……”
祁纠没忍住乐,拦住了眼睛放光的狼崽子,叫郁云凉把包袱打好,放在马背上。
知道的不敢拦,敢拦的不知道,他们就这么慢悠悠出了宫,不知走出多远,才听见身后地皮颤动。
郁云凉立刻警惕,攥着马缰坐直,一手往袖子里摸匕首。
“出来十三、四匹马。”祁纠听了听,“不是往我们这儿来的……出城方向,应该是去求药。”
城外有道观,给的丹药宫中一直很信服,系统弄来一颗研究,铅汞含量超标到能把好人毒傻。
看来皇帝是真被气得厥过去了。
郁小公公只觉解恨:“就该多厥几次。”
祁纠胡噜两下狼崽子,拍了拍脑袋,帮他把匕首塞回袖子里。
来之前睡了一觉,又推着内力走了几个周天,祁纠这会儿精神体力都不错,示意郁云凉:“跟上。”
郁云凉立刻提缰,跟着祁纠纵马。
祁纠手底下的马就是要更听话,一路上跑得轻快稳健,沿着小路直奔京郊。
院子外这会儿估计还热闹,祁纠按着系统指的路,直接进了山。
这条路人迹罕至,直通一个不错的山洞,树木生得茂密,又有不少珍贵难得的药草,温泉水就从上面淌下来。
在那儿睡上一晚,第二天下山回院子,再合适不过。
祁纠进山就勒了缰绳,回头看跟上来的郁小公公:“不问去哪儿?”
“不问。”郁云凉说,“殿下带我去哪,我就去。”
他全程牢牢盯着祁纠,见对方虽有疲倦之色、额上有汗,精神却依然很好,就觉得放心。
祁纠笑了笑,自己要了帕子擦汗,又朝一味盯着自己的狼崽子示意:“换一换。”
郁云凉愣了片刻,见祁纠轻拍身前鞍鞯,才明白他的意思。
郁小公公一阵风似的忙碌起来,把两匹马的行李换到一匹马上,又把自己换过去。
他和祁纠共乘一骑,握着缰绳,叫另一匹驮行李的马也跟上,按着祁纠指的路走。
这里林深僻静,但夜色明朗,枝繁叶茂间渗下月色,将四周照得清晰,并不阴森。
郁云凉只听见心脏砰砰急跳,不知是自己还是祁纠的。
若是他的,那就是紧张……若是祁纠的,那殿下就还是累了。
累是自然的,今日毕竟太过折腾,祁纠的身子又才好些。
但祁纠想这么痛痛快快跑一跑马,郁云凉也绝不拦——大不了他就将殿下背回去,又有什么不行。
郁云凉只是暗恼着不能替祁纠熬这毒,只要将来毒拔干净了,祁纠想跑一天一夜的马,他也陪着。
“……好了。”祁纠把路给他指明白,“就这一条路,一直走过去,就有个山洞。”
郁云凉点了点头,牢牢记下,又轻声问:“殿下是不是乏了?”
的确有点儿。
祁纠有时候心情好、有了兴致,就总是容易在能量分配上没什么规划……已经被系统提醒了好几次。
但狼崽子就在身边,他就算不规划,也没什么要紧:“自己认不认路?”
“认。”郁云凉说,“殿下累了,就只管睡。”
他坐直了,让祁纠能舒舒服服伏在他背上,为防祁纠睡沉了掉下去,又解下两人的衣带,系在一处。
祁纠低头看了看,衣襟微敞,不禁感叹:“体统……”
“很成体统,殿下。”郁云凉好生哄他,这天并不冷,里面还有中衣,敞一敞怀也无妨。
郁小公公绞尽脑汁,找到借口:“世人说襟怀洒落,胸襟开阔……都是这样。”
祁纠觉得狼崽子学错了书,但难得暮春暖融、月静风和,好像也不是那么非得立刻纠正。
左右他也用完了力气,能量条要见底,狼崽子想要离得更近,那就襟怀洒落也挺不错。
郁云凉小心等着,察觉到祁纠放松身体,慢慢靠下来,只觉前胸后背都泛暖热:“殿下……坐稳些。”
祁纠靠着他,懒洋洋抬手,在小公公腰腹上轻点。
郁云凉耳廓立时通红,攥稳了缰绳轻喝,叫两匹马沿着小路往前走,又忍不住将空出的手慢慢挪了挪,覆住祁纠的手。
他贴着祁纠的胸口,少了一层衣料阻隔,心跳更清晰,两个人的心跳渗进一个人的胸膛里。
这山不高,马上得去,路不算难走,只是要多小心些。
郁云凉一路走得徐缓仔细,看见什么就告诉祁纠。
——他看见只夜枭,刚睡醒,被他们吓了一跳,扑棱棱张开翅膀飞远。又看见点点流萤,可惜这不是萤火的季节,否则一定漂亮。
等夏天的时候,他就带祁纠来看见流萤的地方,一定有成片的萤火,他刚学了这句,“飞光千点去还来”。
这山里有很多生灵,不过大都怕人。他下次可以进山看看,说不定能打着一两只獐子回家,给祁纠补身子。
祁纠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声,后来没了力气,就屈指抵一抵狼崽子的手。
再后来连这份力气也没了,郁云凉比他先发现这件事,握住祁纠的手,低声开口:“殿下放心睡,我记得路了。”
“林子里有走兽。”祁纠说,“留点神,点个火把。”
郁云凉稳稳当当应声。
他察觉到祁纠的身体覆下来,靠在他身后的人向下沉,完全放松地伏在他肩背上,叹了一口很舒服的气。
郁云凉闭上眼,他握着祁纠的手,在马上挺直腰身,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笔直坐了一会儿。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祁纠安稳睡着。
郁云凉从怀里摸出火石,取下马鞍褡裢里的松油木,点了支火把拿在手里。
火星散进夜风,把那一条路照得明亮暖热。
两匹马这次都很听话,郁云凉没花上多少功夫,就找到那座山洞。
“殿下。”郁云凉说,“这是个好地方,我们以后常来。”
山洞下就有地热,这片草木格外葱茏,生机盎然,药草的香气沁人心脾。
山洞里很宽阔,幽深僻静,是个不错的藏宝地,或许以后从内库搜刮的宝贝都可以暂存在这。
郁云凉解开衣带,扶着祁纠小心下马,让祁纠先靠在地热烘暖的山石壁上,把马在山洞深处栓好。
他安置好两匹马,又小心地背起祁纠,在走到山洞口时,看见几双绿油油的眼睛。
像狗又不像,皮毛粗糙,棕褐色有黑斑,前腿长后腿短,是误入这片洞天的鬣狗。
郁云凉和这几条鬣狗对视,谁都不动。
“糟了。”系统紧张起来,叫醒祁纠,“你家狼崽子招这东西,先别睡了,你快管管他……”
祁纠醒过来,却并没像系统这么着急,依然将下颌枕着手臂,伏在狼崽子挺直的背上。
过了片刻,郁云凉带着火把向前走,鬣狗就警惕后退,弓身作势低吼。
这些鬣狗只吃死物,是来错了地方,反倒畏惧身量笔挺的不速之客。
郁云凉把火把仔细扎好。
他过去从没见过这些走兽,却又莫名认得它们,因为此刻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并不打算拿出匕首。
他不打算在这里动手,没必要弄出血腥气,引什么更大的猛兽过来。
他只是和他的殿下在这晒晒月亮、泡泡温泉,叫地热烫一烫筋骨,等天亮了就回家。
他不会再招惹这些鬣狗,这些畜生也早晚会知道,不必跟着他,没有可吃的东西。
这里没有死物,只有活着的两个人。
要一起活十年的两个人。
“你们走吧。”郁云凉说,“我不会死了。”
他的神情很和缓,漆黑平静的眼睛里只有祁纠。那些鬣狗渐渐畏惧,向后退去,转身逃入林子,没了踪影。
一艘下江南的船并不难买。
一艘能赏月、能吹风, 能慢悠悠溜达着散步,甚至还能练箭的船……就没那么好买了。
练箭少说也要离靶二十步,赏月少说也要个露台阁楼,幸而南下河水滔滔不绝, 这么大的船借水势风力也能走得顺畅。
这一艘船被豪掷千金的郁小督公买下, 已是第二年暮春的事。
祁纠很守约, 陪着他的小公公过完了春天, 又看着夏日初盛,在相当聒噪喧嚣的蝉鸣里喝了冰凉的甜水, 去山间看了萤火。
第三、四条命在夏天用掉, 这两次拔毒都很顺利,只是叫祁纠躺了个把月, 用完了一箱子降真香。
第五条命用在秋初,在天气转凉时,祁纠生了场重病,老大夫被郁云凉拖来看了,对着榻上昏睡的人束手无策, 隐晦劝着早日置办该置办的东西。
郁云凉不听, 抱着匕首坐在榻边, 每过一个时辰就给祁纠喂一次药,那些千金难求的人参灵芝全用在这时候。
这样到第五天,祁纠不用再靠着他渡气,第七天, 祁纠能慢慢挪动手指, 在他掌心敲上一敲。
第九天, 祁纠睁开眼睛,朝他笑了笑。
郁小公公沉稳得很, 温声哄着殿下喝了一整碗药,吹了一会儿风,等祁纠安稳睡熟,才把匕首放回原处。
就这么休养了大半个秋天,到草叶覆了白霜时,祁纠又能叫郁云凉扶着出门,去一树金黄里弄两个银杏果,逗小公公高兴。
立冬那天狗皇帝瘫了,也有消息说是死了。郁云凉进宫看了看,哪个说得都对,人已彻底动弹不了,只不过还能喘气,每日哀嚎着要死了痛快。
朝中对这种情形很满意,夺权的人专心夺权,谋利的人专心谋利,唯一惶惶不可终日的,或许也只有那相当飘摇的、还没学会走路的太子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