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命反对地发出“叮”一声响。
九十四置若罔闻。
此时二门假山后那罗迦感知到他的到来,丢下和阮铃一起追逐时玩耍的石子,朝他的方向奔来。
阮铃见那罗迦如此,便也知是九十四来了,一声欢呼后跟在那罗迦身后跑出来,边跑便喊:“四哥!”
甫一绕过假山,先看见九十四旁边神色阴沉的阮玉山。
阮铃当即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不敢向前,扶着院墙低头磨蹭,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
阮玉山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凌厉了几分:“混账东西!见了你老子不过来请安,反倒躲什么?”
九十四对阮玉山的脾性虽早习以为常——毕竟当初他和阮玉山初见,对方也不见对他客气,只是当下听见自己同族受此苛责,还是难免皱了皱眉头。
但他也没有开口干预。
这是阮玉山在收养阮铃那日就同九十四彼此承诺好的约法三章。
既拜在阮氏门中,名分还是他堂堂阮家家主的世子,那边便少不得要受世家大族的管教。阮玉山认为玉不琢不成器,九十四一贯对族人的爱护不能用到如今的阮铃身上。
即便是阮玉山自己,打幼年时有记忆起,纵然父母对他溺爱无度,但在礼教之事上,他挨过的父亲的棍棒和斥责也比关爱来得多许多。
要做红州阮府的世子,可不是点个头叫声爹就算完事的。
倘或日后顶着阮家的名号身份出了门,在外人面前也如此畏畏缩缩,那丢的便是整个红州的脸面。
九十四在这些规矩教训上狠不下心不管,那阮玉山便收不得阮铃。
那边阮铃一听阮玉山开口,话还没进脑子,身子先一哆嗦,才跟那罗迦玩闹得大汗淋漓的通红面色当即白了一层,随后也不敢懈怠,吓破了胆子还是只得上前,下跪请安,喊道:“老爷。”
阮玉山只将他冷冷一扫,转身便走向兵器库。
九十四只轻声道:“去洗过睡觉。”
从兵器库放好破命,在回房的路上,可见阮招单独住的院子屋里点着灯,应当是阮铃正按阮玉山的吩咐每日做半个时辰的夜读。
经过那院子,阮玉山在这一路终于开口:“你让阮铃管你叫四哥?”
九十四没有否认:“饕餮谷的小蝣人都这么喊我。”
“他如今可不是饕餮谷的蝣人。”阮玉山不紧不慢地说,“他是阮府的世子,我的儿子。”
九十四挑眉,听不出他这是怎么个意思:“哦?”
阮玉山便扬唇。可九十四总觉得他今夜的笑带着几分凉意。
绕过假山进了院子,阮玉山才说:“叫你四哥,再叫我爹,岂不是乱了辈分?”
九十四不以为然:“各叫各的便是。”
阮玉山又是一声不明不白的冷笑:“好一个各叫各的。”
说罢便推门进了屋子。
九十四站在门外,还是没觉出这说法哪里不对。
难不成为了不乱辈分,阮铃管阮玉山叫爹,管他叫父亲?
他又没把阮铃认在膝下。
况且堂堂阮府世子,在外还认个别的人做父亲,岂不是更名不正言不顺。
再者,阮玉山劝他认钟离善夜做义父时,也不见考虑什么乱了辈分的说法。怎么到了阮铃身上就那么多讲究?
九十四认为阮玉山这脾气发得没有由来。
今天一整晚的脾气都发得没有由来。
阮玉山则认为九十四需要点时间把这些事想个明白。
故而九十四在门外嘀咕完进门时,便见到阮玉山正从柜子里拿了被褥枕头,一副要往外走的趋势。
他下意识关上门,手上贴在合起来的门框上,问道:“你做什么?”
阮玉山抱着枕头被子,信步走到他跟前,闲闲地说道:“既然你要阮铃各论各的,那咱们也不适合整日睡在一块儿,平白叫孩子见了误会——睡,也该各睡各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九十四紧紧盯着他。
半晌,见阮玉山既无玩笑的意思,也没反悔的打算,他便冷了脸,也是一副请君自便的姿态:“你说的,很有道理。”
九十四放下手,哗啦一下打开门:“快走吧!我要休息了。”
阮玉山走得很干脆。
九十四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他走下台阶。
阮玉山不回头,九十四便也走出去,假意跟着阮玉山,实则走到院子里,又立马掉了头,走向反方向那面墙下的摇椅。
这椅子是阮玉山来了穿花洞府后特地叫人从山下送来上好的楠木,再照着九十四的身量自己亲手做的,这些天他除了在老爷子和九十四中间斡旋,就是在给九十四捣鼓这些东西。
九十四爱他身上的熏香,他便叫人一箱一箱地往山上送;九十四爱摇椅,他便自己削木头自己做;就连九十四身上那件银底红边的袍子,也是他在燕辞洲亲自挑选的海水纹花样和丝线。
现在九十四不明事理薄情寡义了,他也乐得亲自教一教。
阮玉山走到月洞门口了,微微侧目,瞧见那个薄情寡义郎正躺在椅子里,两个眼睛居高临下地一眨不眨望着他。
那姿态并非眷恋或是挽留,反而更有点跟他杠上的意思,非常气定神闲。
又像是在凝视着他出神,似乎想不明白他这是在闹哪出。
九十四审视阮玉山的眼神是傲然中又带了两分探索,仿佛阮玉山是个什么新奇的物种,他今天才见识到一般。
察觉到阮玉山发现了自己的注视后,九十四漫不经心往脚下一踩,让摇椅轻轻晃动起来。
好像自己坐在那儿,就是为了享受摇椅,观看月色似的。
阮玉山并不同他赌些没必要的气,只提醒道:“夜里风凉,趁着这会儿吃过了饭,身子还暖和,早些回房睡觉去。”
九十四还是那样直直地看着他,浑然听不见他说话一般,一声不吭,只拿一种瞧见陌生人物的目光在他脸上游走,好像要很想他此时的心思看穿不可。
阮玉山垂眼一笑,大步流星地走了。
身后摇椅摇晃的声音有一瞬的停顿,须臾,又慢悠悠摇晃起来。
九十四一个人在摇椅上坐了很久。
他蹭掉了阮玉山傍晚沐浴后替他穿好的新鞋,屈起膝盖,像过去在饕餮谷时睡觉那样蜷缩着坐在椅子里。
前一夜下了大雪,今早起来山上又放了晴,半日的暖阳照下来,雪化了大半,外头却更冷了。
九十四顺着自己的脚腕摸到膝盖,揉了揉,又隔着裤子似有若无地用指尖轻轻挠着,眼神随着阮玉山消失在假山后的背影变得空洞了。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到阮玉山走过的路上,又放空了半晌。然后打了个呵欠,意识到自己该睡了。
屋里的炭火床褥都已备好,九十四却无心进门。
他侧了侧身,紧靠着摇椅,闭上眼睡去。
睡梦中他又回到十五岁生辰的夜晚,自己被那个强壮的驯监哄骗拖拽殴打着,血肉模糊地躺在铁皮房子的地板上。
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做这个梦了。
九十四双目紧闭,睫毛抖动,卷曲在身前的双臂不自觉地绷紧,两手握紧,攥得指节泛白,软骨暴立。
梦中最后一刻他用铁链生生勒断了驯监的脖子,因此梦外他的双手猛地一颤,接着梦便醒了。
醒来时侧脸有大片温热的触感。
九十四抬手一摸,没摸到自己的脸,摸到一个青筋交错的手背。
是这只手一直托着他的头,以免他撞到摇椅的棱角上。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厚厚的貂领狐皮大氅,上头绣着阮玉山惯穿的麒麟纹。
耳边又是那股子熟悉的嘲讽语气:“我不过半夜不在,有的人便要把自己冻死了——就你这模样,还成天想我解了刺青放你走。放你半日,你能活得到山脚下?”
九十四盘在椅子里,既不吱声,也不抬头。
阮玉山察觉到此人有几分异常,正打算俯身去看,就听九十四叹了口气:“阮玉山。”
阮玉山挑了挑眉毛,停下正要俯身的动作:“我以为你嘴皮子冻掉了。”
九十四无心与他斗嘴,侧着脸在他掌心躺了会儿,又开口:“我做了个梦。”
阮玉山不以为意:“梦见什么了?”
九十四说:“十五岁那天,我被驯监——”
他顿了顿,一时不知用什么词句将这话说下去。
险些玩死?似乎带着些歧义。
引诱强暴?似乎把自己放在了很无辜的位置。
毕竟当年最后死的人是驯监。
他沉默了片刻。
就是这相对默然的片刻中,捧着他的那只手微微一僵。
九十四从这忽的僵硬中意识到,沉默才是最大的歧义。
他垂下眼,等着阮玉山把手拿开,又或是追问下去。
哪晓得阮玉山只是把手更摊开些,指尖兜住他的下巴,低声道:“不高兴的事,少想。”
他眨了一下眼。
俄顷,摇了摇头,突然说了一句听起来不相干的话:“我只是有些害怕。”
又道:“你不要生气。”
这话说得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有由来的。阮玉山竟然听懂了。
——九十四什么都知道。
知道两情相悦过后理所应当有鱼水之欢,也知道欢好肉欲为人之常情,更知道那么久以来阮玉山即便对他的过去毫不知情,也仍旧依着他的性子,日夜同床共枕肌肤相贴却坐怀不乱。
这是阮玉山第一次见九十四为自己开口解释。
“十五岁那天,驯监给我吃了很多药。”
三年多来,九十四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过这件事。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族人,他也不曾坦露过这个秘密。
可眼下说出口,竟是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平静。
“我吃了不少,也吐了不少,但味道我全忘了,自己吃完药是什么样子,也忘了。”
他唯一清楚记得的是驯监赤裸在他眼前的身体,以及那个笼子里混乱的淫靡之声,还有一幕幕叫他作呕的悲凉场面。
“我被药废了。”
九十四低垂的睫毛簌簌一颤,抿了抿嘴角,才继续解释:“……从里到外。”
阮玉山从未料到那日在燕辞洲发生的事并非是九十四所经历的第一次。
更没料到眼前这个一生要强的人会把如此不堪的往事说给他听。
无非是因为他假意赌气离开了一个晚上不到的时间。
早知如此,他是宁可把九十四成日拴在裤腰带上,行动间带着,也狠不下心甩袖子离开半步。
阮玉山把手绕到九十四脖子后方,弯下腰,裹紧了九十四身上的大氅,准备把人抄起来抱进屋子:“走,我陪你去睡觉。”
九十四却按住他放在自己后肩的手腕,阻止了他,还有话没说完:“我上一次做这个梦,是在四方清正,被纪慈算计那天。”
这事儿的日子阮玉山倒是记得。
他算了算,距今也有一个多月了。
阮玉山说:“今夜我欺负了你。”
才叫人睡得不好,又做起了噩梦。
九十四没有接这话,他并非是要责怪什么:“上次我醒的时候,你的手也在同样的位置。”
那时阮玉山的掌心也像今夜他刚醒来时兜着他的脸,试探他的体温,探查他哪里不舒服。
离开饕餮谷后的每一次噩梦,总有阮玉山守在最后一刻,用滚烫的体温烧尽他所有遗留的恨意。
“我不喜欢这个梦。”九十四的手抓住阮玉山的手背,轻轻摩挲着,“不喜欢驯监,不喜欢那些莫名其妙的药。可如果……”
他说到这里语气凝滞一瞬,双目仍是望着前方虚无的某处月光,放在肩头的手指却慢慢摸索到阮玉山的指根,顺着指根一点点游走过阮玉山的每一处指节和皮肤,最后轻轻一扣,圈住了阮玉山的指尖。
九十四抓住了阮玉山,再缓慢地说道:“如果十五岁那晚,你也一睁眼就在……我兴许会少做几年的梦。”
他终于抬头看向阮玉山。
九十四的眼睛迎着月光,眼角有些发红,那圈包裹住他眼珠的浅淡蓝色仿佛跟随梦境的褪去在渐渐变薄,这使得他的眼神从黑色的瞳孔中透出来,比今夜的月色更柔和明亮。
“总说蝣人大补。”他偏头,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擦过阮玉山的每一寸手指,直到嘴角停留在阮玉山的手背上,蹭了蹭。
九十四的嗓音带着以往从未有过的心照不宣的味道:“你今夜还尝吗?”
夜色泱泱。
阮玉山定定看了九十四许久,指尖缓缓摩挲到他的唇瓣上。
九十四微微启唇,像要说话,最终却只是将阮玉山的手指含在双唇之间。
这次他没有再阻拦阮玉山将自己抱进房里。
轻纱罩的蜡烛还燃烧跳动着,烛光一缕缕钻过细密的蚕丝丝线从纱罩上的珊瑚刺绣中透出来,阮玉山起身要去吹灭烛火,被九十四拽住手腕。
“不吹灯。”九十四敛着眉眼,握住阮玉山手臂的掌心隐隐发烫,“……我要看见你。”
这晚一直以来按九十四的叮嘱守在阮铃院子里陪伴小蝣人过夜的那罗迦久违地感知到几分怪异的紧张情绪从远处的别院传来。
护主的天性使它当机立断从阮铃的院子一路不停奔向九十四的所在。
然而到了别院外,同九十四共感的那份带着恐惧的紧张又渐渐止息了。
像过去几十个秋水一般祥和的夜晚,那罗迦维持着平稳的快乐和宁静。
他一向是依靠与九十四共鸣的心境来判断自己这位半路上相认的母亲是否需要它的驰援和帮助。
就像在燕辞洲闯入那个唱卖场的晌午,也像在那场弥漫着肃杀和凄凉的大雪中时。
今夜九十四被他感知到的痛苦和惊慌总是起伏不定,断断续续,然而无伤大雅,不足以呼唤它前去保护。
那罗迦在原地兜着圈子,表现出一种温吞的烦躁。
随后它再次感受到一阵短暂的震惊与天然渴望逃脱的情绪,因此那罗迦终于义无反顾地朝雕石屏风和假山后的院子奔去。
没过多久,那股恐惧又似乎很快被安抚下来。
那罗迦绕过了假山,进到院子。
院子里的摇椅被夜风拂过,空荡摇晃,发出极小的吱呀声。满堂烛光从柔软的绿纱糊的窗户里透出来,把这一方天地照得温暖清晰。
院前的房门没来得及彻底关好,虽上了门栓,门板间却有一丝错位,拉出条小小的缝隙。
九十四隐约透出的痛苦千丝万缕在那罗迦心中蔓延。
它惴惴不安地轻脚跳上石阶,透过门缝,也只能窥探到床头几分枕上风光。
乌浓的卷发在床上铺洒开来,绸缎似的垂到床下。
九十四挺仰着脖子枕在枕上,汗水打湿了他最里层的发丝,几绺黑色的湿法贴在他耳后的脖颈和下颌处。
他抬手像是要把缠人的发丝挠开,然而才举到半空,掌心便被另一只更大更宽厚的手狠狠压制在枕边,紧紧扣住。
床头不停摇晃。
那罗迦看见九十四被扣住的五指发出无意识的颤抖,又蓦地蜷缩了一下,猛烈地抓在扣住他的那只手背上,很快在对方那片麦色的干练的皮肤上留下浅红色的挠痕。
“该给你修指甲了。”
那罗迦听见覆在九十四上方的身影开口,还是那个带着浅浅笑意的熟悉声线。
它瞧见九十四的背在枕下几乎悬空,腰部被一条健壮的深色小臂向上搂起。
九十四身上的人将他抱得太紧,使他快要被按进对方的肋骨里。
那罗迦下意识感受到威胁,几乎察觉到这样的力道会让九十四渐渐窒息。
它雪白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天生的兽性隐隐激发出它对床头另一个人的敌意。
下一刻,隔着九十四腰下层层叠叠散落的单薄锦衣,那罗迦清楚地看到自己母亲的另一手在身体混乱的摇荡中攀上了身前人的肩头,指尖无力地搭在那人背上,原来平日那根系在九十四后背的发带此时被缠绕在他的手腕和小指指尖。
九十四甚至抬起了后脑,企图贴上对方的侧颊,用止不住的喘息声艰难地开口:“抱……抱紧。”
与之相反的是将他抱在怀里的那个人。
那罗迦还未来得及因担心九十四是否足以承受这样的压迫而冲破房门,就见九十四被轻柔地放回枕上,它目之所急只能看见床头堆叠的衣衫被褥,还有枕上九十四的侧影。
很快,另一道宽大侧影从上方压下,散落的头发与九十四的卷发纠缠在一起,挡住了那罗迦查探自己母亲的视线。
它的视野里只剩剧烈晃动的床头,随之飘舞的窗幔,还有九十四始终搭在对方肩头的那只苍白细瘦的手。
风声吹散了最后一缕萦绕在那罗迦心头的痛楚,纱罩中的烛火发出一瞬游蛇般的窜动,那罗迦转头离开屋檐时听到的最后一点响动,还是那声低沉又带着些笑意的安抚。
“不能再紧了,阿四。”
九十四睡觉。
背抵在阮玉山胸膛,那是代替他铁笼子栏杆的地方;手要攥着阮玉山的指尖,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原本身体也要蜷缩起来——但是腿被阮玉山夹住了。
他这一觉睡得十分昏沉。
黎明时分,东方吐了白,屋子里的动静才消停。阮玉山将浑身湿透的他搂在怀里,意犹未尽地吻过他最后一次时,对他说睡吧。
九十四本就被一夜折腾得早已模糊的意识随着阮玉山这个吻彻底消散。
阮玉山轻轻拍打着九十四的后背,守着人完全沉睡以后,他倒是神清气爽,闲不住似的,一身没使够的力气找不到地儿发散,开始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地捣鼓。
一时提来了热水,把九十四浑身擦洗得干干净净;一时又换过了所有枕头被褥,再把九十四光溜溜地往被子里一塞,靠在旁边盯着人的睡颜瞅了半晌,没忍住又低头下去亲了几口,亲得九十四在睡梦中直皱着眉头哼唧,他才消停;一时又去找了锉刀坐在床边自得其乐地给九十四磨指甲。
漫无目的地忙活完,阮玉山一瞧窗外,天已然大亮。
他跑过去倚在枕上盯着熟睡的九十四看了会儿,莫名其妙笑了笑,再起身,往小厨房去。
宅子里做饭的婆子们早早儿备好了吃食茶水正要往别院送,这会子见阮玉山来了,便知道此人又要亲自下厨,尽皆收了手候在外头。
冬日里不下雪,天气干,灶下柴火烧得旺,总响得劈里啪啦。
下人们候在门外,打着瞌睡听柴火声,听着听着便觉察不对——大早上的柴火在灶里烧出小曲儿来了。
她们个个毛骨悚然往里头一看,发现这小曲儿不是灶里的柴火烧的,而是灶前阮玉山哼的。
想必是有了什么天大的喜事,才能叫堂堂阮老爷如此容光焕发。
这要是换了林烟小公子或者钟离老太爷这么高兴,外头这些人早各对各的眼色厚着脸皮凑过去说许多祝福的吉祥话以讨个恩赏,然而里面坐着的是阮玉山,她们便不大敢造次。
正互相使着眼风,忽闻外头有人跑过,嘴中大喊:“太爷……快去叫太爷和老爷!”
接着便是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厨房外一群婆子齐刷刷看向阮玉山。
阮玉山自然也听见了,大步流星地出去,只站在门口,冲外头喊道:“站住。”
有眼尖的小厮往厨房院子里一瞥,见着是阮玉山,屁滚尿流地进来磕头:“老爷!”
说话间就见阮铃也听见了里头动静找进来,一见阮玉山便先跪下,说话虽也哆嗦,但好歹是麻利地给抖落清楚了:“儿子今早起迟了,去院里给老爷请安,喊了半天不见有人开门,便自作主张进了屋子。屋子里不见爹,只看见四哥躺在床上,怎么都不应,只能大着胆子上前,瞧见四哥脸上发红,不得已用手摸了摸四哥额头,才知人已烧糊涂了!怕老爷不知情,这才慌忙叫人找太爷去,岂知在这儿找到了爹……您快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阮铃只觉眼前一道黑风闪过,再抬头时,院子里哪还有阮玉山的身影。
他当即跟出去要随着阮玉山往别院跑,跑了没两步,蓦地刹住,站在原地沉思片刻,又往钟离善夜的院子去了。
九十四病了。
昏迷不醒,浑身发烫。
阮玉山原以为是自己昨夜没顾及九十四身上的刺青,把事情做过了头,哪晓得钟离善夜赶来把过了脉,却说不是那么回事。
“肾精泄得有些过了,但结症并非在此。”钟离善夜一大清早正睡着觉就被阮铃吵吵着从床上攮起来,再火急火燎地送往别院,此时探查完九十四的病情,才有空拿起发带给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草草打个结,又坐到桌子边喝了口水,“问题在脾胃和肝肺。”
他润了润喉咙,脸色十分平和,这副模样倒是让阮玉山放心大半。
“怎么说?”阮玉山一边示意外头小厮去端水盆给老爷子洗手净面,一边过去给老爷子把茶续上,“对的是什么症?要开什么药?要不要我打发人去山下取?”
钟离善夜摆了摆手:“脾胃失调,打今儿起开始忌口,不可再喂精米精粮,肉不用做熟,略生几分,逼着他吃。”
阮玉山略有质疑:“你要他吃生肉?”
“怎么啦?”钟离善夜一听他这语气,当即强硬起来,“他过去那些日子,在饕餮谷吃得少了?”
阮玉山没吭声。
正是因为九十四过去在饕餮谷茹毛饮血,烂肉烂草吃得太多,没得到过一顿好饭,他才不乐意又把生肉往九十四嘴里送。
但钟离善夜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道理,大夫开的药方子也轮不到他来反驳。阮玉山不欲争执,知道治好九十四才是要紧。
“肝脏又是怎么回事?”他问。
“肝气郁结太久了。”钟离善夜看他态度软和下来,自个儿也跟着平息了语气,“四宝儿气性大,我这段时间算是看出来了,受了委屈他不能憋,否则就要成疙瘩。想必是以前在饕餮谷吃过什么大亏,疏解不出来,成了困结多年的心事。这会子一下想开了,郁气疏得太快,身子还没反应过来,又受了累,肝火表里淤滞,加上你说当初在过山峰那一枪耗费他太多玄气,如今尚未补足,这才发了烧。”
他说到这儿,忽然“嘶”的一声:“你们昨夜吃完酒到底还做了什么?闹出那么大动静?”
阮玉山:“你真要听?”
钟离善夜意识到阮玉山没憋好屁,于是及时止损:“我不听。”
他说不听就不听,只把手中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道:“我去捉两副药,你打发人煎了,一天三顿给他服下,只要退了烧,其他便不着急,日后慢慢调养——记住,别给他吃太好了。”
阮玉山亦步亦趋:“喝汤行不行?”
钟离善夜:“少喝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