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想到,钟离四在这个他准备下手的夜晚醒过来了。
连续多日钟离四都因为玄气流失太过无法支撑身体的缘故而浑浑噩噩身陷迷梦,因此阮玉山也并未防备,将那本古籍放在房中便匆匆离开,只想着早些备了骨虫,趁钟离四在梦中就把事情了结了。
偏偏钟离四在此时醒过来了。
他进门后下意识放低手中端着的铜罐,铜罐里是他醒好的骨虫。
钟离四只用了一瞬间便猜到他的用意,目光飞快地从铜罐上掠过,再盯着他,连身体都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全然一个防备的姿态:“你要做什么?”
阮玉山默不作声,盘算着别开双眼,握紧铜罐不说话。
他的余光瞥见后方大开的正门,夜幕中寒风裹着大雪飘进来,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先转身把门关上了。
再回头时,钟离四已经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苍白的一只手撑在桌面,警惕地看着他。
事到临头,阮玉山已无从抵赖,不管此时用什么借口,骨虫一拿出来,终究是图穷匕见的。
“大夫说,你的病症和其他大限时的蝣人不同。”他敛着眼,没有直视钟离四的眼睛,只是一边说,一边缓缓逼近,“阿四,你骨珠中玄气疏散太过,流散到筋脉才会出现爆体之象。只有封珠固气,才能暂时延缓你的性命。”
阮玉山站定在桌前那一刻,钟离四撑在桌上的手拿开了。
他的双脚悄无声息往一侧挪去。
“所以呢?”钟离四脚不生根似的,一步一步往旁边退去,凝视着桌上的东西,故作冷静地歪了歪头说道,“你想出什么好法子了?”
阮玉山从腰间摸出一把短短的匕首——他的那杯共知符水还差钟离四一滴血液。
加了血喝下去,他就能跟钟离四一起感受骨虫刺珠之痛。
“你不是都看到了?”阮玉山的大抵是铁了心要对钟离四下手,故而此时言辞格外镇定,如同一潭死水,钟离四万般抵触也掀不起他铁石心肠下半分波澜。
他一步一步走向正在后退的钟离四,高大的侧影经过烛火时将烛光挡住,屋子里有一瞬晦暗,阮玉山终于抬起眼看向钟离四:“阿四,很快就好。”
钟离四退到床前,在阮玉山话音落下时蓦地站定,眼神尖锐地冷笑一声,二话不说便伶伶俐俐地朝阮玉山身边一侧空隙闪过去,意图奔向门外。
然而阮玉山早就防着他了。
更何况现在的钟离四,压根不是阮玉山的对手。
他像一只奋力外扑的飞蝶,才冲出一段只手可握的轨迹就被阮玉山一把逮了回去。
阮玉山攥住他的手腕,飞快地拿起挂在腰间的药瓶,弹开瓶塞,将钟离四的指尖划破一条小口,按着钟离四指腹轻轻挤压,将钟离四一滴指尖血液滴入药瓶,再把钟离四的手指含在嘴中止了血,就拿起药瓶仰头将其中符水喝了个干净。
钟离四收了手,在他怀里拳打脚踢,同时怒骂道:“滚!”
阮玉山死死圈着他的腰,混乱中熟门熟路地解开钟离四的衣带,附耳过去不断安抚道:“很快就好。阿四,很快就好。”
那罗迦在外头挠门,可迫于刺青的联系,并不敢闯入。
门内的人已是衣衫散乱。
钟离四拼劲全力从阮玉山怀中转过去,扬手给了阮玉山一巴掌:“你祖宗都不让用的东西,你用到我身上!就为了救我——好一个菩萨心肠,畜生手段!“
阮玉山被打得偏过头,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侧脸很快浮现五指红痕。
而钟离四说罢,便疾步朝外走去,背影看起来干脆利落,呼吸却极度紊乱,连走路的步子也毫无章法。
果不其然,他还没走两步,便被骤然冲过来的阮玉山一个弯腰扛起来走向床帐。
钟离四挂在阮玉山后背,不停地用手肘打击着阮玉山的脊骨,已是怒火中烧,暴喝道:“放开我!”
阮玉山将他放到床上,钟离四立马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却正好被阮玉山抓住外衫扯出来扔到地上。
接着阮玉山倾身覆来,将钟离四死死压在自己臂膀之下,其掌心已悄然顺着里衣游走到钟离四的后背,摩挲着离钟离四骨珠最近的位置。
钟离四反抗不得,当阮玉山的手贴近自己骨珠那一刹,他浑身战栗,拼命抓住阮玉山压在自己胸前的那条健壮的臂膀,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恐惧:“阮玉山……阮玉山!”
钟离四僵着身体不动了。
兴许是阮玉山听出了他话里的失措,摸索骨珠的掌心停在钟离四后背骨节处,侧过头来看向钟离四。
“我求你。”钟离四双唇苍白,眼中溢满绝望之气,他的手攥紧了阮玉山的衣袖,颤抖着呼吸道,“……让我死吧。”
阮玉山怔怔地望着他。
有那么一瞬阮玉山真的动摇了,从钟离四比起惧怕死亡更惧怕他的双眼中,阮玉山近乎将就地想,不能让这个人更恨自己了。
如果能让钟离四因此对自己有两分好脸色,那放手也未尝不可。
他压在钟离四身上的胳膊松动了两分,就在钟离四要起身的一刹那,阮玉山无可避免地回忆起自己在目连村河边眼睁睁看着钟离四跳下去的那一幕。
当钟离四的生命切切实实从他眼前流逝的时候,他半点也做不到放手。
他可以将就钟离四的任何要求,除了死。
阮玉山毫无预兆地将人按了回去,他抚着钟离四漆黑的发顶,用一种走火入魔般的神色和语气挨在钟离四肩上,喃喃重复道:“很快就好,阿四,很快就好。”
他一下子起身跪坐在钟离四身前,将钟离四翻过身背对着自己,推起钟离四后背的衣裳,打开铜罐从里头拿出装好了骨虫的银针,准确无误地将针头扎入钟离四的脊骨。
“不!不!”钟离四疯狂地在阮玉山的挟制下挣扎,“你不能这样,你不能——!”
当银针刺入身体的那一刻,钟离四忽地噤声了。
他高高仰着青筋暴起的脖子,双目瞪大,宛如濒死之人,嘴唇微微微张合,气若游丝,脸色灰白。
俄顷,钟离四喉咙中发出细细的喘息和呜咽声,随后便爆发出一阵粗哑的痛叫。
豆大的汗滴从钟离四的额前落下,骨虫扎根在骨珠中的痛楚犹如蚁噬,钟离四神志全失,大脑中茫茫一片,麻木而重复地从喉间发出哭号。
在那个大雪笼罩的黑夜,石屋中响起长久的低沉嘶哑的哀嚎,一声比一声痛苦绵长,钟离四的手攥破了身前的锦被,在那一层层华美的刺绣上留下长长的撕破的抓挠痕迹。
阮玉山将他翻过身仰面抱住,钟离四的抓挠便从锦绣华被上转移到了阮玉山的胸口和后肩,他看见阮玉山的额头同样是大汗淋漓,腮边因为咬紧的牙根而隐隐鼓起。
阮玉山身上被他挠破的衣衫处血迹混合着汗珠浸透了层层布料,他的指缝里蓄满了阮玉山被他抓破皮肤后的血水,隐隐约约间钟离四恢复了一丝理智,无数次的抓挠中他也触摸到阮玉山脊骨的颤抖,他仿佛明白了对方刚才喝下药瓶里装的符水是为了什么。
在眼前光怪陆离的线条中,钟离四恍惚想起去年冬天,他练功之余突发奇想,从钟离善夜的药材柜子里抓了不少补药打算炖汤,以试此对自己的功力是否能有所裨补。
谁知那时他还没能把钟离善夜稀奇古怪的字认全,不小心把两味药材抓成了鱼胆和黄连,炖出来的鸡汤苦不堪言。
钟离四起先以为是自己舌头出了毛病,叫来阮玉山一起尝尝,谁知阮玉山尝过以后更是被苦得一言不发。
钟离四把炖好的一盅鸡汤端出去,说是要扔了。
临到头又还是舍不得。
他把那一盅鸡汤端到院子石桌上,自个儿坐下,打算一口一口喝完。
每喝一口,钟离四就被苦得别开脸皱眉头。
喝到一半,阮玉山背着个手出来,走到他面前拿指头点着他哼哼笑:“本老爷就知道你舍不得扔!”
钟离四被苦得没工夫开口还嘴。
谁知马上阮玉山就拿起剩下的半盅鸡汤仰头灌了下去,喝完还酣畅淋漓笑道:“既为夫妻,福祸共担,苦乐也同享!”
只是那一晚两个人都破天荒的安安分分睡觉,没有吃对方舌头的意思。
钟离四从泛白的视野中回过神,凭着这一丝理智停止了在阮玉山后背快要见骨的刮挠,他忍着浑身骨头缝如针钻般的痛感快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阮玉山一把捏住他的下颌,将他按倒自己锁骨处,艰难地从牙缝里对他说道:“咬这里。”
“阿四,别咬舌头……咬这里。”
钟离四一口咬上阮玉山的肩头。
他们像一对交颈的亡命鸳鸯用毕生的力气抱着对方,仿佛不为彼此的身体寻找一个依托那么痛苦便无处发泄,一直到骨虫爬遍钟离四的骨珠完成了布界,最后长眠于骨珠中间时,房屋中的低嚎才堪堪停止。
钟离四浑身湿透,精疲力竭,被阮玉山轻缓地平放到床上。
他躺在自己刚才抓破刺绣的被褥之上,睁开被汗淋湿的双眼,木然地望着笼在他身前的阮玉山。
阮玉山在替他盖上一条避寒的毛毯。
盖好以后,又俯身过来为他理好贴在脖颈间的头发。
屋子里一灯如豆。
他蓦地抓住阮玉山忙碌的手,这使得阮玉山的动作停了下来,不得不将视线对上他的双眼。
“阮玉山。”
钟离四抬手为阮玉山擦去额头的汗水,用仅剩的力气轻声道:“我真想杀了你。”
这句话无疑刺痛了阮玉山心底最深的位置,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残败的哀光,很快又被多日习惯装出的冷漠覆盖,随后阮玉山面无波澜地摸了摸钟离四的身体,两两接触的时候,阮玉山也分不清此时颤抖的是哪一方。
“等你汗干了,我为你沐浴。”
他说完,从床上起身,扭头往外走。
才走出层层幔帐,阮玉山便停在钟离四模糊的视野中,定在门前不动了。
下一刻,钟离四看见他调头走了回来。
阮玉山单腿跪上床沿,一只手撑在钟离四耳边,另一手捏住钟离四的下巴,在钟离四唇上落下沉沉一吻。
大抵是不想面对钟离四接下来的反应,阮玉山的吻深沉却短暂,从钟离四唇上离开后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石屋,全程不曾抬头看钟离四的眼睛。
可钟离四知道,阮玉山还痛着。
痛到身体失去了知觉,无法掌控自己亲吻的力度。
他以为他对钟离四的那一吻很是轻浅,实则失去感知和掌控力的身体连捏住钟离四下巴的指尖都在发颤,甚至一不小心将钟离四的嘴唇咬破了皮。
钟离四在阮玉山走后陷入了长时间的静默与沉思,他想起自己方才对阮玉山说的那句话,慢慢抿紧了唇,舌尖在阮玉山咬破的地方停留了片刻。
那时他说自己想杀了他,是气话。如今说希望阮玉山长命百岁,却是真话。
只是阮玉山不信真话,偏信气话。
钟离四的指尖还放在阮玉山的眼角,屋外已是大雨滂沱,大雨落在阮玉山的眼里,也落在钟离四的膝上。
“我不。”阮玉山从钟离四的膝前起身,他用虎口捂住额头用不断低头踱步的方式逼自己冷静下来,最后还是带着不甘和对死亡的恨意看着钟离四,“既为夫妻,福祸共担,生死同衾。钟离四,你休想丢下我。”
他总是这样,踩在一把名为钟离四死亡的刀刃上,总以为自己走过去,便能把钟离四也带过去。
于是阮玉山昼夜不歇,在刀刃上走得遍体鳞伤,却决不停止赶路。
他打开大门,在瓢泼大雨下走出屋檐,对着鬼头林外喝令道:“云岫,备马,带我去谢氏军营!”
云岫从大雨中牵来阮玉山的宝驹,林烟一边为阮玉山撑伞一边道:“白断雨虽为神医,却在天下立过规矩,买卖蝣人之家,他半步不踏,更别说替咱们医治了!”
阮玉山跨上马,目不斜视直奔黑河对岸而去:“他不治,我就求到他治!”
林烟眼见着云岫也要上马跟着阮玉山一同前去,急得团团转:“至少把伞带着,到时候阿四公子没治好,老爷也病了可怎么办!”
阮玉山是不会打伞的。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求人救命的时候还要考虑打伞的。
云岫没说什么,从林烟手里接过伞,驾马随阮玉山匆匆离去。
到了谢九楼营地前,阮玉山理所当然被拦住。
他没有硬闯,只递了自己的腰牌,说自己求见白断雨。
白断雨果然不见。
腰牌被谢九楼的亲卫亲自送出来,阮玉山接过牌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头走了两步,随后一转身,掀开衣摆,毫不犹豫跪在营地前锋利的石子地上。
“红州城阮玉山,跪请白先生,入府诊病!”
狂风骤雨不断砸在阮玉山身上,他在谢九楼的营地前跪得笔直。
此时正值营中将士休整时间,阮玉山的名号和声音逐渐将大批坐在营帐休息的谢家士兵吸引出来,更别说还有路过的搬运机械的将士以及闻声赶来看看热闹的伙夫。
谁都想看看这个经年来在大祁与谢九楼齐名的红州城主下跪求人是个什么场面——以桀骜不驯在天下一世闻名的阮家家主,在谢氏军营前低下连在天子面前都不肯低的头,兴许一辈子也就只能得见这一次了。
更何况这个人一个时辰前还与自家城主针锋相对,打算兵戎相见。
如此扬眉吐气的戏码实在难得。
阮玉山对逐渐聚拢在自己身前的人群视若无睹,雨水打湿了他所有的衣衫,顺着他的腰带如注般流淌到石子地里。
他盯着营地中央那个灰白色的营帐,目光坚毅,视线如他的脊梁一般笔直。他又一次开口喊道:“红州城阮玉山,跪请白先生,入府诊病!”
谢九楼的亲卫在一旁很是为难。
在阮玉山跟前踟蹰片刻后,他奔出人群,朝谢九楼营房中带去消息。
谁知正巧,谢九楼这会儿也在白断雨处。
不多时这亲卫又回来,因得了谢九楼的示意,一来便先驱赶了这周围所有的人群:“看什么?看什么?!没事儿全都回营帐里好好待着,该干嘛干嘛去!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还要我请示九爷再提醒不成?!”
人群得了令,立时安静麻利地四散回营。
那亲卫打着把伞举到阮玉山头顶,低声劝道:“城主老爷请回吧。白先生立过规矩,不管什么身份,举凡是买卖蝣人的家族,他老人家决不出手相帮。顺便他托属下给您带话:红州阮氏,百年来不准蝣人涉足管辖境内,然而族中素有祭祀秘辛,各种手段如何,天下人不知,不需要他提醒您。”
云岫原本手中有伞,只因没有阮玉山的允许,便不敢擅自上前为其挡雨。
如今谢九楼打发了亲卫出来送伞,他顺势从阮玉山身后向前一步将伞接过,才开口道:“白老先生对我们老爷有所误会。”
亲卫皱眉看向云岫。
便听云岫道:“且不说我家城主自去年以来便在族中下了禁令,从此以后废除阮氏旧日祭俗,任何人不得再以蝣人活祭。光论这二十四年来,我们城主受养于佘老太太膝下,从未买卖杀害过一个蝣人,也罪不至此。
“再者,此番请老先生救人,救的并非是我阮氏族人,而是与白先生齐名的神医钟离善夜留在这世间的独子。钟离公子危在旦夕,一身傲骨却与仙逝的钟离太爷一脉相承,时至今日也不愿踏入阮府半步,我们又何来要请白先生去阮府一说?烦请大人带话,就说我们城主请老先生去的并非阮家府邸,而是林中石窟;救的也并非阮氏族人,而是昔日从饕餮谷脱身的蝣人,更是其故知钟离善夜之子,钟离四。”
那亲卫早前入营帐时便见着谢九楼在劝说白断雨出手帮忙,自然同谢九楼是一条心。奈何白断雨脾气太硬,说一不二,才不得已拿着伞出来劝阮玉山回去。
如今听了云岫一席话,心中自觉事情又有转机,忙不迭点了头又进营帐递消息去了,巴不得把云岫的话一字不漏告知过去。
只是这次一去,却久久没见回来。
阮玉山的身影在石子地上一动不动,他握紧双拳,丝毫没有退意,喊话的声音从未停止,接连不断地穿透这片营地上的每一个帐房:
“红州城阮玉山,跪请白先生,入府诊病!”
“……”
“红州城阮玉山,跪请白先生,入府诊病!”
“……”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烈马嘶鸣。
阮玉山抬头,看见一身赤色罗衣,腰间别一支白色骨笛,黑发银冠,打扮利落的人驾马停在自己跟前。
对方神色冷峻,垂目瞪他:“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带老子去!”
说罢便将身下的马骑到了他的马前。
“老子是看在钟离善夜的面子,还不知他几时生了个儿子。”那人在马背上背对着他说,“不过既是蝣人,寿数有限,我可不保证能救得活!”
阮玉山便明白这就是白断雨了。
和钟离善夜一样,高龄乌发,鹤骨松姿,虽气度超然,外形上却叫人看不出非常。
他和云岫几乎同步提胯上马,然而云岫却被白断雨叫住:“小侍卫留下,待我徒儿拿来我的药箱,你再一并带走!”
云岫看向阮玉山,后者对他示意点头,他便又下马留下。
大雨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朝红州城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阮玉山抄近道带白断雨直接去到了鬼头林后方的山坡,二人下了马,待白断雨进入石宫,钟离四已然睡下——与其说睡下,倒不如说陷入又一次昏迷。
不过这倒省去了许多过场——用不着阮玉山介绍,更不用对钟离四劝说,白断雨袖子一撸,一屁股坐到钟离四床边,就探气摸骨诊起脉来。
一边摸一边说:“多年前我与钟离善夜有过几面之缘。”
阮玉山站在旁边不吭声。
他看着白断雨打湿的衣摆坐在钟离四的被褥上,正分神顾虑这寒气会否侵害钟离四的身体。
“我虽有个半神的称号,却比不得他长寿。”白断雨压根没意识到阮玉山此时在心里琢磨他什么,只一把掀开钟离四的被子,寒沁沁的手径直伸入钟离四的衣摆摸到其骨珠的位置,“如今算算,他该活了四百余年。可他的情况,我也算略知一二——按理来说,钟离善夜在这娑婆世间,不会行成婚生子等世俗之事。怎么会有个孩子?”
阮玉山这才明白他七拐八绕地是在怀疑什么。
“晚辈不敢欺瞒白先生。”他盯着白断雨放进被子那只手道,“阿四是一年前钟离太爷在雾照山上喝过了进门茶,亲自认下的义子。若先生不信,一来可请晚辈的小叔叔阮招前来作证;二来,这屋子里也有老太爷为阿四留下的遗信一封。先生诊断过后,大可查看那是否是太爷的笔迹。”
白断雨从被子里收回手,又举起来示意阮玉山不必,嗤道:“就钟离善夜那个鬼画符。”
他哼哼一声:“跟小提灯作画没两样——也就那么一两个人看得过去。”
阮玉山听不明白,便不接话。
白断雨又特意撑开钟离四的眼睛看了看他的眼珠。
随后像是才想起自己这手满手雨水还没擦似的,起身抓起床头架子上的锦帕,一边擦手一边走下脚踏,慢悠悠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阮玉山巴不得他快点问。
钟离善夜闲闲地往外走:“这小蝣人原本还有多久抵达大限?”
阮玉山跟着他走出去:“过了除夕,还剩五个月半月。”
“唔。”白断雨点头,站在石宫屋檐下,看见门外一片人头林子,皱着眉头,又问,“他骨珠玄气闭塞,四肢筋脉却又留有玄力爆体之疾的痕迹,应当是曾经被玄气多次冲破筋脉,伤及肉身。你后来用了什么法子堵住了他骨珠玄气的溃散?”
身后没有传来回答。
白断雨背着手,回头斜楞眼睛瞅他:“嗯?”
阮玉山沉默片刻才道:“阮氏藏书阁中有一卷古籍,上头记载一味禁术,可用阮家奉养的骨虫刺入蝣人身体,使骨虫在蝣人骨珠外布下一层固网,将其玄气封在骨珠之中。”
他一说,白断雨就知道了是什么禁术。
“糊涂!”白断雨转过身道,“那是你阮家先祖当年用来折磨蝣人的杀人之术,后来列为禁术也是因为这法子太过残忍。怎么几百年过去,你阮家子孙还越活越回去了?!”
阮玉山没有为自己辩驳。
他低头施礼,只道:“还请先生施以援手,费些功夫延缓阿四性命。若他能得救,晚辈必结草衔环,感激不尽。”
白断雨定定凝视他半晌,末了低头笑一声:“小子,人在这世上,活的是个念想。”
阮玉山似懂非懂,抬头看他。
白断雨接着说:“念想没了,人自然就去了——人不想活了,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啊。”
屋檐下一片死寂。
只有潇潇雨声中长者和晚辈交迭的呼吸。
“行了。”白断雨瞧见云岫提着他的药箱过来了,“既是钟离善夜的独子,又是个蝣人,我必定是救的。至于救不救得下,那全看他自己的心。”
然而钟离四尚在昏迷,白断雨不肯施针,只扬言一定要人醒了,他才医治。
阮玉山自是顺着他的意思,先给白断雨安排了石宫隔壁的住所。老人家也不挑,等待钟离四醒来的那几日便在石宫里拿着一堆漂亮的松石编绳子。
林烟有时过来送饭,瞧见白断雨忙活,就问那是什么。
白断雨便扬眉一笑,得意洋洋:“给我宝贝徒弟打的宝贝璎珞。”
他把那璎珞拎到林烟眼前:“好不好看?”
林烟便点头说好看。
白断雨更得意:“璎珞好看,不及我徒儿万分之一风采。”
林烟心不在焉,满心想着隔壁昏迷的钟离四,便故意叹气:“钟离老太爷原本也像您爱您徒儿一样爱护阿四公子。”
白断雨瞅他一眼,看他想什么心里门儿清。
于是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逗林烟道:“你怎么不好奇我徒儿多好看?”
林烟撇撇嘴:府里形势都到这份上了,就是嫦娥来了他也不感兴趣有多好看。
不过他不敢这么说,只能死气沉沉应付道:“您徒儿多好看?”
白断雨点了点林烟,像是看破不说破似的笑而不语。
“我不屑告诉你他多好看!”
林烟觉得很没意思,认为白断雨压根不把钟离四如今的情况放在心上,因此十分垂头丧气。
白断雨顺势摸摸他的脑袋,把没打好的璎珞揣进衣裳:“放心吧。”
他冲抬头的林烟挤挤眼睛,又背着手打算慢悠悠去隔壁晃悠几下:“钟离小儿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