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淼吃饱喝足,往沙发上一躺,舒服的伸了个懒腰,双眼一闭,眼看就要睡觉。我和刘利对视一眼,润了润嗓子:"陈总,现在我们开始吧。有几个问题我想请教,首先想请问你原来的那台本田轿车去哪了?"
沈默。
"陈总,请问,你原来的那台本田轿车哪去了?"
沈默。
"陈总,请问,在朱安被杀後,你是不是又重新买了一台新的日产轿车?"
沈默。
"陈总,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还是沈默。
"请问,陈总,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居然还是沈默。
从晚上10点一直到第二天凌晨1点半,整整三个半小时,我和刘利轮番上阵,先後发动进攻,提了不下三十个问题,但陈淼一律拒绝作答,沈默的像一座山,甚至连我们问他姓什麽,是男是女都拒绝回答,如此不合作的对象我们还是第一次遇到,偏偏他还是受邀配合我们办案的对象,我们打不得骂不得,不能催不能逼。我急的不行,好不容易周检拼了他的晚年,我押了自己的前程,才把他拉到了检察院,如果在他身上打不开缺口,等於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我火上心头,一拍桌子,跳了起来:"陈淼,你是哑巴呀?问你这麽多,你啥也不说?猪吃饱了还会叫几声呢?你连只猪都不如吗?"
办公室外响起了一个此时我极不愿意听见的清脆的声音,正是胡璃:"林检察官,你刚才的说话已经对我的当事人构成了人身攻击,已经违反了刑事诉讼法,我的当事人保留对此采取进一步法律措施的权利。"
我恨声一迭:"你来做什麽?"
胡璃笑的理所当然:"我来接我的当事人呀。陈淼先生商务繁忙,大量的活动等待著他的参加。作为一个社会公众人物,他配合你们的工作也是有限度的,他已经配合你们工作三个半小时了,已经尽到了他的义务。你无权也无法对陈先生采取任何强制措施,所以你不能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我想,他现在可以走了吧?"
陈淼听到他的话後,立马站起身来,微笑的对我说:"林检察官,很荣幸能为检察机关的工作略尽绵薄之力。只可惜,因为时间关系,我只能帮你这麽多了。我要先走了,再见。"语气一转,"你放心,我一定会在两会上提出有关检察官的议案的,但好坏可不敢肯定。"
我身形晃动,摇摇欲坠,我心中明白:大势已去,大厦将倾!对不起,周检,我对不起你的信任!这一场不能输的战斗,我还是输掉了!
为什麽?!为什麽视法律为玩偶颠倒黑白的人一胜再胜,为什麽视公正为使命一心执法的人一输又输?!人说冥冥中自有天意,可天意为何如残酷,让黑白不明,让是非不分,让善恶不准!人说检察官无惧无偏无私,一心追索真相,则正义必胜,邪恶必败,可现在分明是公正不正,公平不平,公开不公,正义之光不彰,邪恶之光盛显!实体正义终於还是倒在了程序正义面前,不由得想起一句大学时听到的一句话: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手;正义正义,多少谎言假汝之名。失败的痛苦让喉间涌上一股腥热,无力感从脚底升起,我身子一软,眼看著就要倒下,身旁的刘利赶紧扶住我。胡璃的嘴角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双眼跳动著胜利的笑容,神情欢快,全身上下散发著对我失败的嘲弄。
刘利扶稳了我,又吸了几口气,这才问胡璃:"胡璃,陈淼刚才一句话都不说,是你教他的吧?"
胡璃收起了玩笑的神情,面对刘利,神情俨然:"小利,我还是那句话!相信我!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刘利再不说话,扶著我,让出了道路,陈淼在前,胡璃在後,二人在我眼前,扬长而去。
这场我以自己的前途为赌注的赌博,在法律的操盘下,输的一塌糊涂......
23
事情好像并没有变得想像中的那麽糟,虽然陈淼在保持沈默三个半小时後大摇大摆的离开了检察院,虽然我在他身上毫无收获,但我在众多新闻记者前带走他的那一幕,让众多媒体猜测不已,坊间开始流传陈淼与朱安被杀一案有密切关系,甚至出现了陈淼杀人分尸的版本。市场上谣言四起,说什麽的都有,第二天一早股市一开盘,水石企业的股票一路狂跌,仅开盘後三个小时股票就下跌了13%。水石企业发布公告,由於陈淼辞去他在公司的一切职务,董事会决定改选董事长,并任命新的总经理,新任董事长兼总经理立即召开记者发布会澄清谣言。
率先出现在记者面前的是陈淼的妻子石娟:各位新闻界的朋友,大家好,我是本公司的新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水石企业目前状况良好,仍然处於正常运行当中,资金充裕。希望各位告诉广大股民,不要为市场上流传的一些不实传言而误导,水石企业是值得大家投资的。
胡璃紧随其後,不顾众多媒体记者的惊呼发言:"根据陈淼先生在今天上午11时签署的法律文件,他名下的所有资产,包括但不仅限於他名下的房产、现金、债券及他在水石企业的所有股票,都立即转让给他的夫人,也就是石娟女士。所以,石娟女士目前是水石企业的最大股东,她对花卉培植及销售有丰富的经验,作为董事长和总经理,她当之无愧。此外,"胡璃阴狠的眼光扫射全场:"应石娟董事长之邀请。我已经答应担任水石企业法务部部长一职。目前市场上流传著一些关於本公司高层管理人员的传言,我想说明的是,这些传言是毫无根据而且不负责任的,任何传媒如果根据这些传言而对本公司进行猜测并对公司的利益造成了损害,本公司都将保留采取进一步法律措施的权利!"。
记者们面面相觑:"胡璃是有名的鬼见愁,惹上他绝没有好处。以後水石的新闻不敢乱登了,不然肯定被他告到破产。"
水石企业的股票的暴跌之势止住了,坊间的流言随著电视台在两会开幕前采访人大代表陈淼的镜头也消失了。
距离两会开幕只有五天了,距离法院的开庭通知书上的开庭日期只有四天了,不管我心里如何的沮丧,我都必须著手为起诉吴翠花开始做准备了。
我和刘利重新分析了案情,交换了意见。从已经掌握的情况来看,吴翠花绝不是真凶,她没有体力,没有医学知识,甚至没有车辆用於弃尸,她绝对是为人顶罪。那麽,能让她心甘情愿的顶罪的人,又有哪些呢?不外乎三个人:石磊,石娟,以及她的女婿,石娟的丈夫陈淼。再仔细分析,首先可以排除的是石娟,陈淼将自己的所有财产紧急转到她的名下,并且让她接任董事长和总经理,显然她的双手是干净的,是不会被这个案子扯上的,这对保持水石企业的稳定是非常必要的。排除了石娟之後,仅剩陈淼和石磊两人,南子的检测表示凶手要有一定的医学知识,而刘利的分析表明要麽就是两人共同犯罪,要麽就是一个有车的人单独作案,还有就是两人共同犯罪,但其中一人有车。再考虑石娟的口供,虽然指向石磊,但石娟也承认他并没有看见石磊亲手杀人,她也是根据事前事後的有关线索猜测是石磊动的手,但也存在石磊是为了保护真凶而故意不说的可能性。那麽,作为凤凰村里唯一接受过高等教育,而且在朱安被杀後立即换车的陈淼嫌疑最大,而石磊则存在著协助犯罪的可能性。我和刘利分析到此,真凶已是呼之欲出。
我对刘利说:"我再去一趟凤凰村,套套陈淼的口风,你留在市里,想办法拖住胡璃,顺便再打听一下陈淼的背景。我总觉得胡璃能这样的帮陈淼,这中间肯定有隐情。"
刘利一口答应。我和他兵分两路,开始行动。
凤凰村还是那麽的宁静和安祥,老人们坐在屋前喝茶聊天,女人们忙碌著家务,小孩们自由自在的嘻闹著,小鸟在树上吱喳,微微的山风将花香送进每一个人的鼻孔。我对凤凰村的地形早已熟悉,直接找到了陈淼的那栋别墅。陈淼正好在家,在院子里摆了一张躺椅,他靠在上面,眯缝的双眼,正在思考著什麽,阳光洒在他的面庞上,清新的气质无形的散发,这一方天地竟似浑然一体,一个小世界。
我咳了一声,吸引了陈淼的注意力。陈淼见是我,连忙起身。我抢在他前面说话:"陈先生,好悠闲呀!看来不当董事长後确实清闲了不少呀,哪像我这苦命人,成天忙的不可开交。又要来麻烦你了,陈先生能否少晒会太阳,我们再谈谈!"
陈淼显然不愿意与我谈,可是一时之前又找不出什麽借口来拒绝我,毕竟他在这清闲舒服的晒太阳可是被我亲眼瞧见的,那些公务繁忙的借口可用不上了,只得答应我。
陈淼还是老样子,打定了主意一言不发,在阳光的注视下像足了庙里的菩萨。我见他始终保持著沈默,寻思著在哪打开缺口,思索过後,我再次开口:"陈先生,你和石磊认识很多年了吧?"
陈淼身体剧烈的一震,险些从躺椅上摔下,脸上神情大变,半天才安静了下来,充满警惕性的问我:"你问这干什麽?你想对磊子做什麽?"
他的表现越发印证了我的猜测,虽然心中一股别扭,但我故作无所谓:"没什麽,随便问问而已,上次我和石磊出去玩,他怎麽也不肯喝酒,问他,他说是你不让喝酒。而且几次和石磊聊天,他都三句不离你。我想你们的关系一定不错吧。"
陈淼思考良久,字斟句酌的回答:"我和他认识快二十年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没什麽特别的关系。"他把特别二字咬的特别重。
我心中一股酸味涌起,鬼使神差的说:"不见得吧?!我上次为了调查来凤凰村,就住在石磊家中。正赶上村里打算修个小水坝,你开始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不闻不问。直到後来村支书任命了石磊担任工程总指挥,你马上就热心了起来,从请人设计,测量土地到计算泥沙用量,比谁都积极,临了还捐了20万块钱。等到石磊以身作则带头挑泥担沙,你又弄来了一顶沙滩遮阳伞,逼著石磊坐在伞下休息。大家夥儿都顶著烈日干活,连我都拖著一张五彩缤纷的脸辛辛苦苦的和水泥,石磊不肯一个人休息。你脸一黑当著全村老少爷们的面把石磊骂了个狗血淋头,石磊半点不敢吱声,老老实实休息。"现在想来,当时那情景也够搞笑的,陈淼後来不放心,干脆自己陪著石磊一同坐著,跟旧社会的地主老爷坐在田边监督著长工们收稻子没什麽区别。
陈淼听後,打量了我好一阵才说:"林科长果然聪明呀。其实也没什麽,我和磊子一块长大,所以关系肯定比一般的好朋友要好一点。"接著抬头看了看天,继续说:"你看这天气,越来越热了,你来这麽久我连杯水都没倒给你,上次我去你办公室还喝了你好几杯茶呢。你稍等,我去倒杯水给你喝。"说著转身进屋,倒了杯水出来给我。
我说了这一大通话,早口渴了,接过水,一口气喝光了。喝完後把水杯递还给陈淼:"不好意思,我从办公室出来就还没喝过水,让你见笑了!"
陈淼摆摆手示意我不用客气,问:"林科长问我这麽多有关磊子的事,怎麽?他和这桩案子有关系?"
我心想:他没关系,是你有关系,所以害得他也有关系。嘴上却绕了个弯子:"没错,根据我从石娟那了解的情况,我怀疑他是杀人凶手!"一边说一边却更加注意他的表情。
石娟肯定之前把她对我说过的话也告诉了胡璃和陈淼,而根据石娟的口供,石磊确实是最大的嫌疑。所以陈淼在听完我的话後陷入了沈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长时间的思考之後,陈淼才慢慢的抬起了头:"林检察官,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朱安是我杀的,也是我分尸的,算不算是自首?"
真相在重重迷雾下终於露出了一丝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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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淼深深吸了口气,掏出一支烟,点上,狠狠的吸了一口,嫋嫋的烟气升起,模糊了陈淼的脸庞。我和陈淼中间,隔著一层淡淡的烟雾,就在这层烟雾中,陈淼那艰涩的声音痛苦的响起。
"我6岁那年妈妈去世了,爸爸带著我回到了妈妈的娘家凤凰村,因为是外姓人,爸爸和我在凤凰村很没有地位,因此我吃了不少苦头,村子里的小孩经常欺负我。我开始还反抗,後来这种事发生的太多了,我也麻木了,再也没有了脾气。直到有一天下午,我从山後的小树林回家,在路上,又遇见了那帮家夥。我原以为像平常一样,只要挨一餐打就可以了,却没想到,他们突然发神经决定要脱了我的裤子,让我光屁股回家。我死也不肯,双手紧紧抓住裤头。他们对我拳打脚踢,眼看我就要屈服了。石磊冲了过来,将我救了出来。那帮家夥自然不会放过石磊,石磊就和他们打了起来,双拳难敌四手,石磊自然落了下风,但他好像发疯的野兽,又咬又抓,又扯又打,那帮家夥见石磊这麽拼命,心中也有些怕了,就再没有纠缠下去,撂下几句狠话就走了。"说到这里,陈淼似乎沈浸在回忆中,安静了。好一会,他才继续说:"那是我和石磊的第一次见面,我怎麽也想不到,他会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孩子如此的奋不顾身。我心中感动极了,扶起他,他全身上下都是泥,鼻青脸肿,身上不少地方都出了血,狼狈万分。虽然如此,一双星目却奕奕发光,黑闪闪的大眼睛透著清彻。我仍记得当时他抓住我的手对我说,男子汉不能做软骨头,要有志气。我当时看著那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只能不停点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回忆起石磊那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心中赞同。陈淼吐出的烟气在空中慢慢的划著圈,一圈,又一圈,慢慢消散。陈淼的俊秀的脸庞在慢慢淡去的烟雾中渐渐清晰:"现在想来,我在那个时候就爱上了他。"
饶是我早有心理准备,却也没想陈淼会说出这麽一句。我彻底失去了一个检察官应有的镇定,脸色大变,张口结舌:我千算万算,思前想後,各种可能性都考虑过,却怎麽也想不到陈淼会爱上石磊。一时间,我看著陈淼,几千几百个问题涌上喉咙,却一个也问不出。
陈淼看著我惊讶的神色,苦笑道:我知道这让人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对饱受欺凌的我来说,突然有一天,有另一个小孩子对我说:"别担心,今後有我保护你,你再不会受别人欺负了。"我会为他动心是很正常的。我妈去世的早,爸也不怎麽管我,我就跟著石磊回他家。吴妈妈对我也很好,有什麽好吃的都不会忘了我的那一份。後来我爸爸也去世了,我就搬到了石磊家中和他一起住,我们感情更好了!我一直以为我和石磊之间的这种感情是朋友情,直到我考上了大学,石磊把我送到学校,安顿好以後他离开的那一瞬间,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得,我才开始正视我们之间的这段感情。我害怕过,我退缩过,我犹豫过,我彷徨过,我痛苦过,但我最终还是决定,爱我所爱,不要违背自己的感情。
冷静下来的我终於可以发问了:"这就是你大学毕业後放弃出国的机会,而回乡创业的原因?"
陈淼点头:"是的。"
"那你又为什麽要杀了朱安,他又什麽地方得罪你了?"我问出了自己疑惑。
可能是这个问题过於难答,陈淼重新陷进了沈默之中,他开始接连不断的吸烟,吸了一支又一支,烟圈迟迟无法肖退。我耐心的等待著,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时候,是被审问人心理斗争最激烈的时候,不能打扰他。终於,长时间的沈默结束了,陈淼抬起了头,开始述说另一个事实:"朱安必须死!他死有余辜!!朱安本就是一个赌棍,什麽本事都没有!我回乡後创办水石企业赚了钱,他又眼红了,看我和石磊是好朋友,又看我对吴妈妈很孝顺,屡次打我的主意,不停的找我借钱。我看在吴妈妈和石磊的面子上,也借过他几次钱。但他没有一次还了的。本来也没什麽,我也不在乎这些钱,但他每次赌输了就拿吴妈妈出气,对她大打出手,我就很气。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举著把椅子就往吴妈妈身上砸,砸得吴妈妈趴在地上直不起身。我气不过,冲过去骂了他几句。没想到他不服气,反而说他打自己的老婆我管不著。我一气之下让他还钱,却没想到,他把我扯到了屋外,恶狠狠地说,他早已知道我暗中喜欢石磊的事,如果我敢逼他还钱,他就踢爆这件事,让我和石磊没法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