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心中————阿塔

作者:阿塔  录入:12-10
阿塔



87年的春天,他的大儿子吴士昌从大陆出来到美国看他。

他叫秋姐带了士昌进来,冷着脸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吴正红,你给我听好:我吴子善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他说完就擺擺手,示意秋姐送客出门。

士昌原本是低着头进来的,一听到他这句话,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怎么也不肯起来。

他冷笑着,坐在书房的那张大大的太师椅里,黄梨木的手杖一下一下的敲着地,从清晨一直敲到了正午,什么也不说。

原谅,多么简单的两个字。可他不肯说,也不想说。

士昌已經是五十多的人了,跪在地上雙膝都在發抖,到了最后,连跪都跪不稳,几乎就要倒下去一样地晃动着虚胖的身体。秋姐為難地看著他,又看看吴士 昌,不知道如何是好。

士昌终于跪不住了,他鼓起了勇气,小声地喊了一声:“……爸?……”

他立刻就生起氣來,转过身去背對著士昌,一個字一個字硬邦邦地說道:“不许叫!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拐杖带着一股怒气狠狠地敲在冰冷的地面上,吓 得秋姐哆嗦了一下,马上就松开了偷偷搀扶士昌的手。

士昌怔在那裡,想要再说什么,却又聽他說道:“吴正红,你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求你給我幾天清淨吧﹗”

士昌的双手按在地面上,无力地支撑着发抖的身体,他羞愧地抬起了頭,淚流滿面地说道:“爸……求您原谅我……爸……”

吴子善单手扶着拐杖坐在藤椅里,冷笑着问他:“吴正红,当初你挂在我脖子上的石膏板子上写了什么你忘了?我是连腿都被亲儿子打折的大资本家啊?我只 认识吴士昌!那是我的大儿子!他的名字还是我亲自给他取的!”

士昌用力地抠着地面,仿佛要把指甲镶进去一样。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浑浊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怪异的声音,却听不清到底是什 么。

吴子善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只留下士昌和秋姐两个人在那房里。

士昌定定地还跪在那里,秋姐小心地搀他起来,扶着他缓缓地离开了这幢老房子。

她实在不忍心看着士昌就这样回去,送他出去時好意勸他道﹕“老爺最近心情不好﹐您過一陣兒在來看他吧﹖您多来几次,老爷就会心软……父子哪有 ……”

士昌苦笑着摇头:“求您帮我照看着老爷子,我是伺候不了他了,我不孝,不孝啊……”

秋姐怔怔地看着士昌苍老的背影,竟然找不出什么词来安慰他。

秋姐是马来人,大陆六七十年代那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她哪里懂?那个时候夫妻都可以反目,父子成仇更是常事,这些,她当然不懂。

她只知道老爷一向好脾气,却没想到今天会发这么大的火。

再进老爷书房的时候,她有些胆战心惊,不知道老爷是不是还在气,却发现他在书桌前发呆。她试探地问道:老爷,茶凉了?

吴子善摇摇头,秋姐就松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来了。

吴子善还在书房里出神。其实,士昌来的时候,吴子善本來不想見他的,可是转念又一想:這麼多年了,何必呢?

只是没想到,当士昌真的跪在他面前請他原諒的時候,他竟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他全都忘了,二十年前的,五十年前的,他以为他全部全部都忘记了……

可是,一看见士昌,那些陈年旧事就全部涌了出来,统统都堵在他的胸口,象一块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他不怪士昌改名,不怪士昌打断他的腿,不怪士昌送他去苏北,不怪士昌烧了他所有的收藏。

他只是恨士昌烧了永泽的字画,恨士昌逼疯了子庆的妻子,恨那个人吃人的年代,恨士昌的糊涂,恨自己的懦弱。



他站了起来,窗外开着淡黄色的迎春,素素的花朵一簇一簇地拥在一起,静静地吐露着淡淡的香气。

那些迎春还是八三年的时候,他特意托了朋友从大陆带出来的,美国根本没有这样的品种。刚种下去的那几年,那枝子总是枯焦枯焦的,仿佛就要枯死了一 样,可总也没死,到了前年才好了些,抽了些新枝子,也不那么枯了。

今年春天的时候,竟然打了花苞开出花来……

他暗自苦笑:这花倒是好起来了,可自己却是越来越不好了。年轻的时候哪里想得到,人老起来竟然这么快,可这日子过起来怎么又这么慢呢……

他费力地想着,离那个时候都多久了?离那个时候……

他合上了眼,人老了,真是老了……都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啊。光阴似水,真的,真的似水一般,一点一滴,一段一段全部缓缓地流走了。



二十年前他在苏北,三十年前他在浙江,更早呢?更早……五十年前,他在上海……上海……他就是在那里认识永泽的、还和永泽在一起住了两年……

他摇摇头,张开了眼,看着窗外暗淡的黄昏,心里忽然一阵凄凉。还想他做什么呢?子善问自己,这么些年都过去了,他死了、子如死了、子流死了、连占士 也死了,活着的就只剩下自己了,还想什么呢?

有什么好想的啊!……


他想要下楼去走走,刚起了身,秋姐就急急地走了过来,问他道:“老爷?”

他无奈地笑笑,“只是下来走走,没事儿的。”秋姐在一旁站着,小心翼翼地低着眉。

他叹了口气,“秋姐,你给我放一张唱片听听吧。”

秋姐看看他,不知道该放哪一张,架子上满满的都是子清小姐的收藏。秋姐心里想,老爷怎么会喜欢呢?

“随便放一张好了。”他给秋姐解了围。

哦!秋姐便随便地拣了一张来放。

歌声缓缓响起,他仔细地听着。

头一回,他认真地听这种歌。甜腻腻的女人声音,柔软的调子,很简单的歌词,无非就是你侬我侬的那一套。

他开始微笑,轻轻地坐了下来。

几十年前的老上海,那时的留声机里也总是吱吱哑哑的放着这样的歌。

……

那时,他才二十三。

……

那个时候,他是那么的年轻。

……一切的回忆都是那么的鲜明,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阿塔

那天,他从码头上回来的时候就听老管家说了,说三小姐子如在家里又绝食又割腕的闹自杀,据说是为了一个教书的。老管家说,老爷当时气得脸色发青,说 三小姐“这简直就是胡闹!”

老管家还说:老爷提起手杖想打子如小姐,可是没打着小姐,却打在了黑檀木的八仙桌上。用了十几年的手杖就那样生生的被打断了,那声音把门外的下人吓 坏了,都缩着手立在外面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后来子如被关了起来,房门从外面上了三把锁,窗户都被封死。每天送饭的时候门外守着的人都有七八个,子如哭得嗓子都哑了,老爷就是不松口,后来老爷 怒了起来:“你再闹?!我叫人把那个穷教书的送进巡捕房去,叫他生不如死!你闹!”

听了这样的话,一向倔强的子如居然也老实起来,不再大闹,安静了许多。

这事情的前前后后他原本都不知情,如今听老管家这么一说,心里想,当初家里真的不该送子如去念书的。

结果回到家里真的看到她手腕上深深的伤痕,他不禁叹气:“你再怎么闹,家里也不会同意的。”

老爷那么疼二娘,也只能把她置在外院。更何况老爷一向不喜欢子如,一心想要用子如来联姻,又怎么会允许她嫁给一个无权无势的教书先生?

吴子如哭哭啼啼的,“二哥,求你,你去替我看看他。告诉他我没事,告诉他我一定会去找他的。求你了。”她还偷偷地写了一封信,求子善给她带出去。

子如对他说:“那个人很好认的,他总是穿一身白色的马褂。”

他生气:“这就叫好认?你去看看我们行里,穿白褂子的多得都可以开万国博览会了!”

子如便有些发急:“他不一样的。你看到就知道了,永泽和别人不一样。”

他不语。难道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子如更急了,“二哥,真的,你看到就知道了。哪怕有多少人,只要他往那儿一站,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他吊着脸,把信袖起来,冷冷地走了出去,子如碍着下人,不敢大声嘱咐他,只好跺脚:二哥,一定!一定!

他也不回头,只是微微点头,就算是答应了。其实他心里挺不乐意,他每天应付银行里的事就已经够累够烦的了,现在还要为她会那个什么穷酸的教书先生? 子如从小就只会给他惹麻烦。

可是,不愿意归不愿意,他终究还是去了。他很疼子如,她是这个家里他唯一的安慰,是他的亲妹妹。

他不照顾她谁来照顾她?



他带着老管家出去办事,顺路就去了子如说的那所学校。他只在那校门前等着,见不到也没办法。这种事情,传出去毕竟不太好听。

学生们已经放学了,从校门里如潮水一般的涌了出来。老管家站得靠前了些,被撞的差点儿跌倒,他慌忙地扶住了,老管家喘着气,摇着头:“二少爷,我没 事,您放心,我顶得住。”

那许多张稚气的脸,一下子闹哄哄的全部都涌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他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那许多晃动着的人影,心想,哪个是梅永泽, 难道还要他在这里叫吗?

就在他想七想八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一张特别熟悉的脸。

他楞住了,刚才的那个人……像极了大哥吴子从。他不由自主地按住胸口,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好象在以前的岁月里都没有跳动过一样。

一同随行的老管家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人,却是一副好似见了鬼的表情,脸色白的仿佛镇阳宣纸一般,好象枯树根子的手在风里抖的厉害。

他忐忑地想着,是他?……还是,不是他?

那个人走了过来,一身爽利的白褂子,果然是不一样,清清亮亮的一个人,鹤立鸡群。

“大少爷?”大管家情不自禁的叫了出来,走到他面前的那个人反而怔住了。

冷汗止不住地冒着,他竟然觉得恶心起来,好像周围的空气都离开了他,教他心里难受极了。

那个人有些尴尬的站在学校门口,他定了定神,伸出手来向那个人介绍着自己。

原来那个人真的就是梅永泽。

他用力地按住了太阳穴,心里恨恨地想着:早知如此,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的。

在那之后,梅永泽和他说了什么,他又答了些什么,他一概都没了印象。最后,他硬撑着回去了以后,才发现后背竟然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回到家里,他的脾气出奇地坏,老管家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他简直气得发抖,怪子如没有告诉他那梅永泽竟和大哥如此的相似。可他后来又想到:大哥死的时候子如才五岁多,哪里记得真切?

想了想,就把怒火强压了下去,不再多想了。



本以为那次送完信以后就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可是,那个梅永泽竟然又来找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想请他帮忙找个地方住。

他根本不想帮梅永泽,可是子如竟然同时摇了电话进来:“二哥,求你帮帮他,让他在你那住一段日子吧。”

他攥着话筒不说话。现在巡捕房到处在抓人,租个房子先要打个铺保,然后到巡捕房那里报备一下。租房非常不易,因为房主都怕出了事担待不起,所以要钱 要得很凶,像梅永泽这种无权无势的穷教书匠租房就更是难了。

子如继续苦苦哀求道:“二哥,求求你,他身体不好,你让他住到哪里去呢?”

他心里埋怨子如,可是又说不出他的不喜。难道他要说:只因他长得与我大哥相似,所以我才不愿帮他?

他心里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情愿。可是他还是让梅永泽住了下来。

可是,一看到梅永泽,他就想起他的大哥吴子从。他对那张脸简直是深恶痛绝,所以,自从梅永泽住了进来,他就不太愿意回来了。

一起住了几天后,他倒是松了一口气:这个人,性子和大哥倒是不一样,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吴子从从小身体就不好,满身都是药味,个性阴沉而且怪僻。占士就曾经对子善说:你大哥那个人,说起话来一股尸臭味,你可离他远一点儿!

可是,梅永泽总是笑眯眯的,和和气气的,说起话来温文尔雅的,很受听。

(待续)



《你在我心中》

阿塔



梅永泽每天早上通常都要八九点才起。那个时候他已经在银行里办了半天的公了。永泽总是窝在家里写字作画,写完了、画完了,就一张一张的挂起来慢慢的 欣赏。日子长了,他就有些奇怪,怎么这个人白天都不知道要出去?

他心里不明白,这么一个闲人,哪里来的收入去听戏,去上茶馆?

后来他看见永泽去画馆卖画。

一张一张,裱好的,小心翼翼地卷起来,送到点墨斋里去。他倒是有些明白了。

他和永泽平安无事地相处了七八天以后,老爷子说要回南京去,竟然把子如也带了回去。于是,老宅子那边便突然空了起来。他本来想叫永泽过去那边住,可 是后来又一想,还是算了,那些下人都是二娘那边的,根本不好听他的调派。


入秋下了第一场雨后的那个下午,永泽画了一幅秋海棠,墨迹未干地放在书房里。

子善看到了,喜欢地不得了,永泽便为他另画了一幅,亲自裱起来,很郑重地送到他手里。

自那以后,他就不好意思再冷着一张脸了。平常和永泽说话的眼神和语气都和缓了许多,外出办事也替永泽捎带些书报笔墨什么的。

只是看到永泽的脸时,心里仍旧有些不舒服。所以,他与永泽说话时尽量不瞧永泽的脸。次数多了,永泽也觉出异样来,便苦笑着对他说:“近来房屋极难 找,打铺保实在是不易。等我找到一定搬出去。”

他一听,就知道是自己有意疏远的态度实在是太过明显,倒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其实,永泽住在这里,从来没有打搅到他,那些字画倒是常常教他心 旷神怡。

子善终于坦白地告诉了他:“你不知道……永泽,你与我大哥十分相似。”

他大哥吴子从,已经死去很久了。

永泽好象是做错了事情一样,连连地向他道歉。之后的几天都小心翼翼地不和他碰面,仿佛有意避着他一般。

他好不容易碰到了永泽,苦笑着对他解释了半天,两个人终于不再那么尴尬了。自从那天起,他再看永泽的时候,仿佛就松了一口气似的,也不觉得他和子从 有多么像了。



那天他因为要准备行里下午的例会,所以回来得早了些,正巧看见永泽在写一幅字:“和为贵。”

他忽然有些感慨,便问他道:“何为贵?”

永泽便笑:“何为贵?令则兄问得有趣,如今金条与美圆皆为贵。”
推书 20234-12-10 :依法逮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