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样就停止不去爱了,那不是因噎废食么?聪颖如你,怎会想不透其中的道理?是你自己不愿去想罢!”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呵呵~~就譬如说我因爱所受的伤,如今不就得到补偿了?”
“啊——你、你在摸哪里?!住手!不然我可就……啊……”
“只是一点小小的补偿嘛~~不要这么紧张——唔!!!小露你下手这么狠!我可是伤患啊~~~~~”
“你也是色狼!”
…………
………………
许久,室中又恢复了一片静谧。
两人静静地相依靠,享受着默默无语的温馨和恬静,感觉曾经历过的争斗厮杀离自己那么远,那么淡,仿佛时间就静止在了这一刻,天地间离自己最近的便是对方的呼吸……
可彼此间心知肚明: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只是风雨来临前,暂时的平静安宁。而风雨,总是要来的……
“青木查得如何了?” 叶含露拈起一撮墨绿中夹杂点点白霜的武夷岩投入翻滚的沸水中,伸手往炉火里又添了一块碳,淡淡地问道。
满室茶香中,影的脸隐藏在弥漫的轻烟之后:“当年前修罗宫主殂后,三人一度消失了行踪。今查明,叶芽两年前嫁入四川唐门,育一子;叶流翠流连在江南苏杭一带经商,名下数十家酒楼、客栈、商铺几乎垄断了当地商场,但是半年前忽然销声匿迹,有人说是去了塞外漠北,未经证实;叶承雨……不知所终。”
持勺的手一顿,随即将炉中澄黄的茶水舀出,细而稳的水流注入紫砂杯中,叶含露端起一杯送至影面前:“辛苦你了。”
影神色复杂地接过,一饮而尽。
“是何味道?”
“既香又苦,很难辨别。”
叶含露幽幽注视杯中茶水:“即使很难,也得做出选择。”
影凝望他,心中一阵酸楚。
第十章 生死两茫茫
嵩山少林寺。
层檐叠壁,红墙碧瓦,钟磬之声不绝于耳。一番庄严气象,隐隐之中自有种领袖武林群伦的王者气概。
少林方丈大悲禅师正在静坐参禅。
桌上灯焰微微一漾,似密闭的禅室内有丝微不可觉的风拂过。
“檀越既已光临本寺,何不下来一叙?”大悲方丈老僧入定,连眉毛尖都不曾动一动。
“大师好功力!”清澈似水冷凝如月的声音中,梁上一抹白影轻飘飘落地,正襟盘坐在对面的蒲团上,“既然大师愿与我一叙,我自然也应当坦诚相待。”说着伸手揭去脸上银白的面具,嫣然一笑。
灯焰又漾了数下,大悲方丈眼睛一闭,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在心中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默背了两遍,方才睁开:“叶檀越私闯我少林寺中,可是已幡然悔悟,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愧是修行多年的老和尚,定力还真强。叶含露淡淡一哂:“所谓魔与佛,其实本是一体,只因个人看待的角度不同,才发现一体中的不同面貌罢了!”
“此言差矣!佛便是佛,魔便是魔,如何能一体!”
“若顶着佛的招牌而行魔之手段,佛与魔岂不是一体了么?”
大悲方丈长眉一颤,目中精光内敛:“此话是何意?叶檀越就明白着说罢。”
“好!我们就明人不说暗话,听闻七派曾共同收了个好徒儿,可有此事?”
“这……确有此事。”
“哼!那就对了!大师的这位高徒行事卑劣、阴狠毒辣,多次使用偷袭、暗算、扣押人质等下三滥手段,不仅要置我于死地,更是罔顾生灵、伤及无辜!身为挑唆者的你们难道就不要负任何责任?亏你们还自称什么名门正派、武林泰斗,对付区区一人,竟使出如此卑鄙下流的手段,实在有愧群雄首领的光明磊落,更为天下武林人士所不齿!”叶含露端的是一脸理直气壮、义愤填膺,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明白,这一席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事关名门正派与自己武林泰斗的名誉与颜面,饶是沉稳的大悲禅师也不免心喊委屈,急急辩解道:“若叶檀越所言非虚,那也决不是出于我等七派的唆使!当初我们会共同收一个根骨奇佳的弟子将七派武学精华尽授于他,是希望他能用七派绝学与修罗宫主公平一战,除魔卫道、消弭武林祸端——”
“呵呵~~~~好个除魔卫道!那我就接受你们的挑战!”叶含露抢过他的话头,打蛇随棍上:“三日之后,我将与他决战于太室山黄盖峰。若我输了,自当奉还少林密宝《易筋经》与武当镇派之物‘横尘剑’,并且任由你们处置;若我侥幸赢了,那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笔勾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大师对此次的‘公平一战’可有意见?”
“这……”发现自己中了圈套的大悲方丈有口难言。
“出家人难道还能打诳语不成?”
“唉,老衲就代表四派答应了!”
“好!君子不欺于暗室,我相信大师定不会失信于我,毁了少林百年清誉。——至于四派是否要来观战,随你们的便,大不了再来场车轮战、人海战好了!”叶含露伸出修长的手指支着下颌,一派悠然自得之色。
大悲方丈老脸也不由得一变,竟流露出一丝羞惭愧疚之色。
和尚果然面皮薄又正直纯朴(蠢笨?),这一趟还真来对了!叶含露大笑,身影一恍便消失了,清脆晶莹的笑声还在禅室中回荡不止。
三日后。
太室山山势险峻、云蒸霞蔚,泉瀑争流、宫观林立,身在其间仿佛亲临人间仙境。
黑衣蒙面之人拄剑而立。孤傲屹立的背影如幽峰般寂然、如利剑般锐意,任身后山风呼啸、松涛阵阵,竟不知站了多久。
约定的时刻即将到了。
叶含露仍是一身白衣,除却银白面具,轻灵灵地立在了他身后。
“既是生死决战,阁下不妨以真面目示人如何?”
黑衣人缓缓转身,移动冷冷的目光注视对手,冷冷道:“不!”连声音都冷森冰寒。
“那就只好劳我亲自动手将阁下的蒙面摘下了!”话音未落,人影同时一晃,空中黑白交错,金戈之声顿起。
空气刹时凝住,黑衣人的银剑暴卷起漫天银芒。叶含露手中“血影”快不可言地做着幅度极小的挥展,由于他的动作细密又迅捷无比,贸然一见,似是不觉他在挥剑走式。
龙吟似的撞击声裂石穿金,响成一串,谁也听不出共有几响,辨不清交锋几次。
时间一刻刻过去。
黑衣人突然腾空二丈,但见衣袂飞舞中人剑合一,疾光般反射而下。
叶含露就地一旋,剑随人转,“血影”的赤光甫现,有如毒蛇吐信似的飞快伸缩,陡然间,又幻成一面扇形的光弧,携着空气凄厉的呜咽声,猛取飞扑而下的黑衣人。
银芒更快一步刺进白衣中,却不知为何滞了一瞬!
高手相争,一瞬便是致命时间!赤光就在那一瞬之中猝不及收,投石入水般没入黑衣人的胸口。
叶含露面上突然呈现惊慌悔恨之色,飞身扑过接住半空落下的身躯,素来冷静的声音竟颤抖不止:“你————”
“你究竟还是……认出我了……”蒙面的黑巾几下蠕动,立即被涌出的鲜血浸透了,泛着温热的甜腥味。黑巾之上的眼眸已不复冷漠,闪动着复杂难解的光芒。
一双颤抖的手轻轻将黑巾解下:“大哥——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又吐出一滩鲜血,叶承雨冷峻刚毅的面庞上浮出一抹幽深、伤感与凄决交织的笑容:“因为……你!你可知我有多恨你!!都是因为你和你母亲,父亲冷落亏负我娘,逼得烈性的她了无生趣自尽而亡……因为你和你母亲,父亲从未正眼瞧过我们兄妹三人,一心只想栽培你成为他的继承人……是你们!夺走了我的一切:母亲、父亲、地位……在你还小的时候,我就不止千百次地想杀了你!”
“那你又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要故意中我一剑??你可知这一剑——”
“那……也是因为你!那时候……每当我动了杀机,你就扬起小脸,用那么可爱……那么可爱的笑容对着我……那么孱弱的身体、孤独的眼神……却有这般温暖明媚的笑容……” 叶承雨目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似深情,又似绝情,深深地凝望着他,“从我为你夺取《易筋经》的那一天起,我就希望有这么一天——你我可以尽力一战……用手中的剑了结一切恩怨情仇……可没想到,我竟然还是……下不了手!……我对不起死去的娘,对不起我十多年来的夙愿……”
叶含露双目赤红,神情狂乱,咬牙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摇晃着,激动地嘶喊:“那你就来找我报仇啊!!!这样算什么?!你这白痴!懦夫!!混蛋——”
好像被他摇出了精神一般,叶承雨惨白的脸上竟微微泛起红润之色,笑容愈发凄厉了:“我已经报仇了!——从今以后,我的死,将在你的心中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不论何时,你只要想起我,心中便会充满痛楚和悲伤——你将永远不能忘记我!!!”
伸手抚上他泪水濡湿的温润脸颊,唇边带起满足而快意的微笑:“死在你剑下……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得到这样的解脱??父亲如此,大哥也是如此!那么我的解脱在哪儿呢?为何偏偏留下我一个人承担这样的感情重负?爱也罢,恨也罢,自己不能解决就统统甩给别人么?好狠心……好自私……
将怀中寂然不动的身躯搂得更紧了,叶含露面无表情地坐着、坐着,仿佛就这样凝成一尊石像,再无声息。
暮色降临。
晨光熹微。
这一切对他已没有意义,一任夜雾晨露打湿了全身,依然凝固如石。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茂密树丛中的山间小径忽然传出悉悉梭梭的响动——
一名少林武僧拂枝拨叶而出,双手合十,低眉敛目,面色肃然:
“贫僧奉方丈之命,前来领回师弟的遗体。”
叶含露缓缓转过脸,幽邃冰凝的目光如寒潭般深不可测,抿紧的泛白的唇微微翕动,逸出的,是冰样的清风:“大哥……他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带走!”
少林弟子一愣之后,依旧是古井无波:“待贫僧禀明方丈后再作定夺。”
“慢着。”
“施主还有何事?”
解下系在腰间的一方木盒,“将此物交与少林方丈,就说叶某与四派从此恩怨两清、再无瓜葛!”
太室山脚。
大悲方丈打开木盒:一柄古朴沉拙的剑与一本暗淡泛黄的经书。
横尘剑。易筋经。
大悲方丈双手合十,默念佛号,捧起《易筋经》叹然而去。其余三派掌门对着他的背影高喊:“大师——此事如何做结?”
风中有苍劲沉穆的谒语远远传来:
“……世诸法万相,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阵静默中,三人面面相觑,心生不甘:难道就这样放过那个魔崽子?
天王帮帮主南霸天一掌击碎石桌,咬牙切齿道:“杀害前帮主之仇焉能不报?!”
南宫飞鸿斜睨他,面上似笑非笑:“那么你托他的福才当上新任帮主的恩是不是也得报?”
“你——” 南霸天被他出语嘲讽,气得脸红脖子粗,摞摞袖子就要冲过来,被武当掌门无尘子出手拦住。
南宫飞鸿悠然倚坐,白扇轻摇:“你急什么,这里是下山的必经之路,难道你还怕他长翅膀飞了不成?”
无尘子拂尘一挥,哂笑不语。
南霸天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见二人闭目养神,只得悻悻坐下,尤自忿闷。
将僵硬的身躯轻轻放入宽大的墓穴中,叶含露从怀中掏出那块绿叶玉配——坚硬的玉面上有道短而窄的裂痕,那是刺进白衣的一剑所留——塞进他紧攥的手中。
“……大哥,终究还是你救了我的命……”
飞扬的黄土下,冷俊的面容渐渐模糊……
人死之归于尘土,一切爱、恨、怨、念、情、仇、痴、缠……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留给活着的人一一去细细品味……
大哥,我已知道活着的意义了……你……安息吧……
初阳旭辉下,白衣飘然远去,只留一柄插在坟茔之上的银剑静静反射着眩目的光芒。
“你们还舍不得走么?”叶含露面带鄙夷之色,冷漠地望着堵在山门的三派掌门。
南宫飞鸿“啪”地一拢折扇,脸上浮起油滑狡诈的浅笑:“我们三人还未向叶宫主这一战的大获全胜道贺哪,怎敢轻易离开?”
“三派掌门的一片拳拳之心我已收到,你们可以走了!”
“你个臭小子狂妄什么?!爷爷我今日就来好好收拾你!!”南霸天最先忍耐不住,提枪而出。
无尘子拂尘一拦,假惺惺道:“唉,不要这般冲动嘛,有话好好说——”
“我跟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没什么可说的!”叶含露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看见这些人就想作呕。他别过脸,突然怀念起王府花园里那亭亭袅袅的一池风菏来……
“叶宫主这样说就可不对了,当年我们三派多少弟子染血身亡在你的剑下,怎么会无话可说呢——”南宫飞鸿不知何时贴了过来,竟想将手搭上他的肩膀,被他凌厉而充满杀意的目光一瞪,才讪讪缩了回去,语气也恼怒强硬起来:“今天我们至少要找你讨回点血债!”
“我修罗宫也死伤甚重,三位是否也让我来讨讨这旧债?” 叶含露面露不屑,冷冷一嗤:“我看你们讨债是假,泄愤是真,当年伤在我手下的滋味不错吧?”
“你——”连南宫飞鸿这样的厚脸皮也禁不住变了颜色。
“罢了!我也不想再和你们这些屑小纠缠下去,今天就让你们有仇报仇、有怨泄怨。我不躲闪、不运功,各受你们每人一掌,从此仇怨两清,再无纠葛,如何?”叶含露微敛的星眸闪过一丝一瞬即逝的精光。
三派掌门闻言心中狂喜不已:我们运足十成内力的三掌,不把你打得血肉模糊,至少也是经脉俱废!就怕他醒悟反悔,无尘子急急说道:“行!我们以三派之声誉保证,三掌之后,仇怨两清,再无纠葛!”
叶含露孤傲峭拔的身影立在山风之中,衣袂猎猎作响,唇边挂着一丝嘲讽的笑。
三派掌门额上却已冒出津津冷汗。
怎么可能?刚才开碑裂石、虎啸风生的三掌,连一块巨石都能击得粉碎,他毫不运功地接下,怎么可能还若无其事的样子??
真是…………可怕的怪物!!!
三人不知不觉中已倒退了好几步。
叶含露淡淡开口:“各位莫急着走,待欣赏完在下的天魔舞再走也不迟~~~~”
天魔舞?!到那时候还走得成么??怕是连尸身都凑不齐了!!!
三人匆匆告辞,纷纷使出看家轻功头也不回,狂奔而去。
此时如果有一个人回头,将会看到那喷薄而出的一腔鲜血,如漫天花雨,在委靡于地的雪白的衣上,堆积成猩红的层层叠叠的花海……
影如鬼魅般从旁边密林中现身,抱起地上浴血的少年,一向冷漠无表情的脸上焦急而痛楚:
“……露……你这是何苦!大不了再灭了三派,何苦如此委屈自己……”
叶含露努力喘着气,鲜血却从微启的唇中不住地泉涌而出,每吐出一个字,便伴着黑紫的血块,“……三派实力强大……我修罗宫隐忍三年,韬光隐晦、休养生息,刚刚恢复些实力……怎能耗在他们身上……”
“……可是总还有办法的,这样做也太不值得了……”
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在那鲜红与雪白交织的脸上竟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鬼魅妖艳,断断续续的微喘也似暗哑诱人:“……影,你以为我会委屈自己么……哼……只可笑那三人机关算尽、苦心积虑想至我于死地……竟不知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这三掌……这三掌……本也在我算计之内的……”
又一大口黑紫的血块吐出,影突然发现到了:“这血……是淤积多日的……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