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分明话里有话,我便定住,试探着说,“可是,他情愿。”
佐拉叹口气,“是啊,因为是你。”
他摇了摇头,“直到阿斯提亚死在他手里,我才知道,其实,他当时根本是不情愿的。”
我沉默,不是思考,而是陡然窒息,无法言语。前因后果,点滴线索,终于被这一句连成完整拼图。家族中的流言,我目睹的事实。我终于知道了一切。可是我宁愿自己永远没有知道。他让我再如何面对他,汀朵。他那样伤害了自己,换取我的平安。可是我就能够就此心安理得么?
我在佐拉惊讶的目光下冲出房间,径自回去找他。可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什么都说不出了。我终于明白他的寒冷和痛楚,他偶尔露出的胆怯姿态。阿斯提亚对他所做的那些。他究竟是怎样承担下来的。这自以为是的可怜孩子啊。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真想杀了他。
他究竟知不知道,在我心里,他是什么。他是珍贵到不可碰触不能靠近的玉器,这一生我都不敢梦想去拥有的美好。他被放置在高处,我只能远远仰望,被那种珍贵柔美的光泽吸引迷惑,在他的光彩面前知道人生尚且美好。我爱他如爱神明。他是我在紫菀家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较量生涯中唯一的安慰。我唯一的美好信仰。
可是他把自己打碎在了一个我无法想象的时刻。
由爱而恨,那种恨无声无息,颠沛流离,却深远绵长。他伤害的岂止是他自己,连我仅存的希望和期待一起,他们死在了那个恐怖的时刻。
那一刻他看着我,在我说出那一句话之后。他的脸色骤然惨白,眼神木然,好像一对玻璃珠子映出的光线。他那样看了我很久,然后慢慢放开了我。水珠混着泪水在他冰凌般的脸庞上慢慢流淌。他的嘴唇颤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再也说不出了。他慢慢抬起一只手来,指着门,盯着我,大滴泪水涌出眼眶。他的手指抖得教人心惊胆战。
我看着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话可说,便飞快走了出去。
门重重被摔上。他的身体撞倒在门上的声音。然后是他的痛哭,夹杂动物般尖利嘶哑的嚎叫。我的心凶狠地撕裂纠结起来,一点点榨出鲜血。我停在门前,弯下腰,痛得无法举步。
汀朵,汀朵。为什么。
为什么。
Tinder·Aster:为何。
为何我这样爱他。爱得惨痛扭曲,不能自已。
从我满十八岁的那一个清晨,到今天,整整七年。行尸走肉的姿态,我为谁而活。
我知道别人眼中看到怎样的我。温柔婉转,笑意嫣然。一个年轻和蔼,不可测度的青年。年纪轻轻便是一司之掌。紫菀四司,生死判罚。我们四人,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羡慕我,钦佩我,崇拜我的人绝不比想要我命的人少。
然而,还不到时候。我知道。
从十年前那一夜开始,我就已经不再在乎任何伤害。除了诺特,除了他能够带给我的那些。而那些也早就停止了。我的心已经结起厚厚的伤痂,坚硬如铁。七年了,我等得足够久了。有些时候我会感觉,其实七年前我就已经死了,苟延残喘的性命死在我爱的人怀中,多么幸福。归根结蒂,是我自己毁了自己。我付出了所有还得不到他。他不要我。真的不要我。
一个人,一颗心,唱一出独角戏。
我活得那么快活,给别人看,给他看。十八岁之后,我不再跟在他身后。我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做男人会做的事,包括浪荡形骸,醉生梦死。如果睡不着,就放弃睡眠。如果会冷,就找一个温暖怀抱。我做那些在别人看来我会做,应该会做的事。酗酒贪欢,纵情声色,偶尔甚至会化妆出去在阴暗小巷里找人小小地打上一架。很有趣。
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样觉得有趣。
后来我还带着别的孩子一起去,透,还有伊特诺尔。这似乎是我应该做的。教坏这些和我当年一样年轻的孩子,让他们学会不在肉体和心灵的交战中沉迷。我冠冕堂皇地思考,然后偷偷发笑。
我不过想要他生气,然后多看我一眼而已。
女人抚摸着我的眉心说,你真是个孩子,大孩子。我喘息着微笑回答,难道我还没有足够证明我不是。她吃吃笑然后抱紧我,吻我,喃喃地说,真是个孩子。
我早已不是个孩子,从十二岁见到他开始,我就是他的人。
我还能够多说什么。我本可以有更好的路去走。可是我能够选择的未来只有这一个。爱是枷锁,令人舍生忘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爱他,这么长久。十三年了,所有人都见到一个天之骄子的我,可是只有我自己晓得,我有多么卑微和落寞。
一切都有,可是想要的就是得不到。
我得不到。死都得不到。
我恨死他了。
Notturno·Aster:终于。
终于我能够承认我爱他,然而那已经不重要了。
从前他同我闲聊时候说过,一起去巴黎。那时我大概还不超过二十五岁。他絮絮叨叨地赖在我身边,时而探过手指来撩拨我,存心要我不能安心办公。于是他便高兴了。柔软纤细的嘴唇慢慢挑起,对我说,“一起去巴黎玩吧。”
我抬头看他。他笑着俯身过来,嘴唇里有蜂蜜和薄荷的气息,微微拂来。那样甜美而诱人。
“啊,一起去吧。”他期待地说。“听说在巴黎,有一种树,三人高,一人合抱,开金黄色的小花,随开随落。一年开落,落光了算数。”
“金急雨。”我轻轻回答他。“那是金急雨。”
他讶异地看我一眼,微笑,“像不像泪如雨下?”
这次我没有回答。
“我想看啊。”他的口气仿佛撒娇,“陪我一起去看啦。好么?”
“有空再说吧。”我说,安抚地拍拍他。他便静下来。半晌,在我耳畔轻轻吹一口气。
“我可是记住了哦。”
那一口气吹来,温软清凉。我的耳朵和脖颈却火辣辣灼烫起来。
后来他到底是去了巴黎,一个人。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回来之后他去找透和瑶玩,我在窗外看见他细声同那两个孩子说话的模样。我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飞了这只停泊的蝴蝶。他已经有多久不曾理睬我了,我不清楚。我只想就这么看他一眼,这么注视,都是奢求。我看着他坐在地上同六岁的瑶轻笑聊天,透安静地守在他们身边。那幅画面让我鼻子发酸。
他头也不抬,轻轻地说,“进来呀。”
那种感觉仿佛一道闪电从脊椎骨上穿过。我定在那里,一时根本无法确定他是否在对我说话。直到他对着我轻轻抬起了那双妩媚的眼睛。
“进来啊,诺特。在外面偷听什么。”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自然得令我发抖。我若无其事地走到他们中间。他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声音那么轻柔,仿佛讲述的只是童话。
“从前我特别期待,有一天,可以同一个人并肩在那种落花如雨的季节里行走。”
瑶睁着那双美得出奇的酒红眸子看他,再看我,一边攥着透的手指摇晃。透耐心地任他摆弄。汀朵看着他们,微笑着说,“当然,我是一个人去的哦。”
他转过头来看我,又是一笑,“我看到金急雨了,诺特。”
“感觉怎样?”那一句问出口,似乎并不很吃力。
“那花,有死亡的味道。”
他是那样回答我的。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注意到呢。紫菀四司,生死判罚。其实,只有他是最接近死亡的那一个人。
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呢。他已经很绝望了。是我的错么。
并肩离开瑶那里时他安静地看我,然后叫我。
“诺特。”
“嗯?”我心头忐忑不安到了极致,他会说什么呢。在那之前,他足足一年没有理睬过我了。可是我们之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丝毫痕迹。他仿佛被某种奇异的水流冲洗过,抹去了所有的棱角和杂质。他纯粹得就像个没有性别的天使。
他别开头去,默默注视了一会儿远处,然后放低声音。
“诺特,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可以试着不再爱你。”
Tinder·Aster:一切。
一切,都走到头了。
我知道,我的命运,它终于来了。
紫菀罚司主事的更迭。今年我二十五岁。我看到了那个美艳的女孩。十五岁的喜宝。Sable·Aster。
我宿命的继承者。她看着我的时候,我就能闻到死亡的味道。我不知道当年阿斯提亚对我的感觉是否一样如此。不过我选择放任自流,不加抗拒。而他,却想方设法想要挽回。
那挽回的伎俩,不过令他更快死在我手里而已。
我明白当年他的想法。他想要毁掉我。用那一夜。我自作聪明奉上的自己。我猜想即使我没有去恳求他,他也会毁灭我。可是他得到的比他想要的更多。何乐而不为。
可惜我没有那种同命运叫嚣的激情和勇气。
宿命,我懒得理它。
不知道为我送葬的人会是谁。大概会是诺特。那多好。
我已经没有再多奢求。
那个女孩的阴影像某种缥缈透明的翅膀悬在我的头顶,挥之不去。她越来越近,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和心跳,那个比我更加强大的孩子。她是来杀死我的。我知道。
而我是个这样固执而残忍的人。我把佐拉叫上,那天我们一起去了诺特那里。他在书房里,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惊异。佐拉看着我的脸色,重复他的问题。
“汀朵,你知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什么?”
像具死尸。我笑着回答,然后叫一边的透给我找点酒喝。透用那种奇异的眼光看我,他仿佛知道些什么。这个只比我小了三岁的男孩。
佐拉和诺特闲聊,而我知道那两个人的目光不曾离开斜倚在窗边的我。我慢慢地喝着酒,思索并回忆。这些年的一切。我走过的这些日子。我得到的和失去的。那么快我已经走完了我自己。而我想要的人,他从来都没有许诺过我。
我回过头去看他,他正好抬起头来,目光相对的瞬间,我挑起唇角,对他露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笑容。
他应该记得这笑容。
十三年了。
然后水晶酒杯在我手中陡然炸裂,碎片刺进掌心,血如泉涌,却毫无痛楚。他们两人同时起身。我微微欠了下身,有些抱歉,然后走到他们面前。我把掌心的血隔了他们在地板上滴成一道细细弧线,诺特看着我的动作,脸色大变。我知道他明白了。
他低声叫我,“汀朵!”
我回头对他微笑,然后走过去。当着佐拉的面,我搂住他的肩头,慢慢闭起眼睛。我享受这种感觉,依偎了心爱的人的感觉。那是怎么也不够的。可是一切都太短促了。
我轻声告诉他,也许我真的不会再烦你了。
我要离开你了,诺特。真的。
我轻盈而果断地放开他,掠到门前。魔法阵在身后陡然结起。隔开我同他们。我一手推开了门。
那个孩子静静地凝视着我,然后露出一个光华璀璨的笑容。
她细声说,“我,喜宝。喜宝·埃斯特尔。”
Zorra·Aster:见证。
那是我的责任还是义务?见证者。
我是佐拉·埃斯特尔。紫菀生司主事。
我见证了他们。整整十三年的纠缠。从他十二岁与他初见,到他二十五岁殒身于他面前,十三年,他终于来不及得到他。
而他,也终于来不及得到他。
那一天竟是他的最后。汀朵。那个脆弱而坚强的孩子。他是否知道,我想他知道。否则,他不会选择死在诺特面前。
我想他是故意的。最后的一点任性。这残忍的孩子。可是我情愿原谅他。他受的苦也够了。还能怎样呢。
那一刻我们只能在他布下的魔法阵内面面相觑无能为力。历任罚司主事都是紫菀家灵力第一高手。即使我同诺特合力也未必能破解他的阵法。而他和喜宝的对决,那么快,那么快就结束了。
他的剑似乎还没有出手,喜宝的软剑已经刺入了他心口。剑锋挑起,血涌出来,一切都缓慢优雅得不像真的。我扶住桌沿稳住自己,没有来得及看一眼诺特。
而汀朵慢慢地倒了下去。与此同时,紫衣女孩露出一个恍然清醒的笑。
魔法阵渐渐消逝。我不用做任何事,我知道他已经不成了。法术自动解除,那正是施法者濒死的标志。我根本不用救他。
何况我知道他本就不想活了。
余光里身影料动,诺特已经冲了过去。那种我从未见他施展过的速度。他发疯似的冲到汀朵身边,跪下去,轻轻抱起了他。
那个孩子还有一点呼吸,细微模糊。他一口口喘着气,喉咙里滑出一些几乎无法分辨的字句。诺特把他抱得紧紧的。他恐慌地摩挲着汀朵的脸,用力摇着头,眼神散光般摇曳混乱。他轻轻拍着汀朵的脸,低声叫他的名字。
那个孩子发出最后一点声息,“……冷。”
诺特的声音很像嚎叫。“汀朵!”
他忽然睁大了眼睛,气息已经只出不进。他用一点力抓住了诺特的衣襟,头微微垂了下去。“好冷……好冷,冷……”
他陡然断了声息。
“汀朵!汀朵!汀朵……”
他的嘴唇微颤,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
然后诺特飞快地静了下来。我听见他轻声地,柔和地唤着。那声音如对情人娇惯,这一刻听上去诡异得令人发抖。他叫着他,“……汀朵。”
鲜血自那个孩子似乎从未成熟过的柔软唇角徐徐流下。他的身体软弱不堪地坠进诺特怀里,再也没有一丝料动。
他是真的走了。
那个紫衣女孩停在那里,注视着他们,然后看着自己的手指。她忽然说,“你不要我。”
诺特猛然抬头。喜宝看着他,眼神困惑,声音清亮。“他说,你不要他。”
诺特一个耳光掴在她脸上。我陡然浑身发冷。
如果是他,是会那样说的。
汀朵,你还在么。
打完那一个耳光之后诺特慢慢垂下头去,他抱紧怀中渐渐沉重冰冷的汀朵。
“TORU。”他凝视着他,不抬头地继续,“去通知家主大人,罚司当代主事汀朵·埃斯特尔过世。请家主大人择日为次任主事继承人,喜宝·埃斯特尔,正式树职。”
透面无表情,应声而去。
我一直在那里凝视他们。诺特一直跪在那里,抱着他,一动不动。我正在考虑自己要不要说点或者做点什么。他终于抬起了头,没有看我,只注视着面前的空气,嘴唇微动。
他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最后一声。
“汀朵……”
后来我在他的手腕上看到那串银铃,我丝毫不感到惊奇。我知道他会悔恨一辈子。我也知道,他其实是爱他的。这些年来他等的是他,想的是他,恋的是他。他只是不敢,或者不愿,无论出于哪种我所不能了解的原因。他没有和他在一起。
而一切都晚了。早就晚了。
十三年前初遇那一刻,他们已经被彼此决定了未来。
他们相爱,那就是他们的未来。
他们只是错过了花开的时刻。今年的金急雨随风而下,落到尽时也就完了。明年的花虽好却也不是今年的花了。明年花下的人今非昨人成个,也都不是今年的人了。
到底,还是晚了花时。
Notturno·Aster:今生。
今生我只有你一个人,汀朵。我哪儿也不去,哪儿都不去。只陪着你。
那串铃绽放清脆声响,如你笑音,轻柔婉转,永不停息。我知道你在这里。在我身边。我知道你是不会离开我的。
你知道吗,汀朵。
我,从来没有,不要你。
我只是舍不得要你。
若是不曾离索,不曾弥合。
怎会晓得,如何今生的你我。
罔顾今生,汀朵。
如何,你,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