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宣忽然想起那个雪夜,和苏身上惊世骇俗的秘密。但是这个冬天他们若假私真的相处,没有真心却可以温暖心灵的对话,还有东宫大殿锦帐内浮动着的白昙花的香味,都是让翊宣无法抹去的记忆。
此时他突然有一种感觉,也许他与和苏的相处因为都不会为对方有几许期许,而变成没有患得患失,没有刺探心计。
这也许是禁宫中最为单纯的一种相处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抬起眼睛对和苏说,"王兄,翊宣有一些话想对王兄讲,不过,......"
"翊宣,我也有话想对你说。"和苏拦截住他的话,站了起来,"出去走走吧。离晚膳还有一段时候,外面的桃花开的正好。我们去赏花。"
翊宣看着和苏,此时和苏淡淡地笑着,他点了点头,伸手把腰间的悬剑摘了下来,放在和苏面前。和苏看着他的举动,自己也动手摘下了自己的佩剑。
翊宣第一次可以仔细看到这把剑。早就听说此剑曾经是大郑神宫的珍藏之一,剑是亚光色,并不耀眼。剑鞘是黑色鲨鱼皮制的,而宝剑本身是用一种相当罕见的金属冶炼而成。剑身雕刻着繁复而优美的花纹,那是神话中的舞姬还有纠葛在她们身上的红色莲花。而在剑柄处镶嵌了一颗湛蓝色的宝石,宝石中间是一点殷红。
蓝色宝石的名字是‘沧海日升',而这柄剑名曰‘飞天'。
据说这剑很锋利,可以仅仅在空气中劈一下,就可以夺人性命。
不过无人见过和苏出剑,所以对于它的一切描述都是传说。
"真是好剑。"翊宣看着剑,自己却没有触摸它。
"很多时候致胜在于不出剑,所以锋芒过露也许只能毁了自己而已。翊宣,你了解这个意思,所以你的佩剑仅仅是锋利一些而已。而你的身边自有他人,那些才是你的利剑。"
和苏微笑着说,而翊宣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和苏派人千里追杀翊宣,虽然翊宣很狼狈,但是终究不伤性命地回到雍京,即使他身后是数百兵士的白骨。
"王兄说笑,翊宣愚钝。"翊宣微微一笑。"王兄,走吧,外面的桃花全都开了。希望你喜欢。"
皓月当空,雍京城外直至岐山一马平川,此时全笼罩在夜幕下。
雍京城外往西走是斯琅山,很多年前那里名为斜琅山,后来六世郑王鹤玉不喜欢这个名字中的斜,所以换成斯这个字。那里气候很特殊,山上布满了原本在西滇才能栽种的白色山茶花。而雍京向东走是岐山,过了岐山就是东海。雍京之外是平原,不过外有岐山,斯琅山还有北方的沙漠草原,南边的不周山合围,除了风调雨顺之外就是易守难攻。
镐水深黑色的波纹此时泛着着银色的粼粼光。沿着镐水的走向的钟南平原种满了桃花,如此春天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繁花也被月光洒上了银,一点一点在微风中闪动着,如同和苏暧昧迷离的眼神。
翊宣看着和苏,他在水边蹲下了身子,撩起袖子,用手指轻点水面,镐水深黑色的水沾湿了和苏的手指,但那是透明的,没有任何颜色。
他们身后是一片军帐,此时灯火通明,却很安静肃穆。他们仍然在戒备状态。
翊宣仿佛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但是和苏的声音轻轻传来,似乎也染上了镐水的潮湿。
"翊宣,你还记得这里吧。那么惨烈的经历,那么深重的黑夜。翊宣从江南到雍京一路辛苦,父王都为你担心呢。"
翊宣没有想到和苏如今挑的这样明白,他一楞,然后微笑着说,"王兄不用如此,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说起那次,我是否应该感谢王兄没有让派来的杀手用毒,从而放过翊宣一命。"
"你是我王弟,我并不想你死的那样难看。不然到了黄泉见到先王们,他们要被吓到的。"和苏突然冷笑着站了起来,面对着翊宣说,"我只想知道扶云岫在哪里,她是否还活着?"
那日和苏得知郑王要太子主持祭祀大典,但是要翊宣同行,他突然有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于是派人到护国寺的禅房看一看正在准备斋戒的扶云岫。扶云岫一直在护国寺清修,本来是要和他们通行的,但是果然不出和苏所料,那间禅房是空的。
"当然,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没有舞者的祭祀大典要如何进行?和苏虽然虚长几岁,却在这方面愚昧的很。望翊宣教我。"
"应该还活着,那个女人是父王下旨软禁的,并没有听说父王要她的性命。至于神宫的祭祀,父王说一切全凭太子安排,翊宣只需背熟祭祀诏书即可。"翊宣平静的声音如眼前之水一般的沉静。
和苏微微低着头,这个时候他想到方才翊宣主动放下佩剑的意义,如果他有长剑在手,此时说不定就能直接刺杀翊宣,虽然他知道这是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
最后他惨淡地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不过要他主动把代天子祭祀的位置让出来,而去成为舞者,因为剩下的人当中唯一会祭舞的人只有他。如果他不跳,那么祭祀典礼也不能进行。郑王知道和苏无论如何不会让奚朝为难。
他甩了甩沾在指尖的水,对翊宣说,"天晚了,回营吧。"
说完就要走,可是翊宣却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翊宣的手很热,刚一触及和苏带着潮湿冰冷的手,和苏彷佛被烫着一般,向想把手抽出来,但是翊宣没有放松。
和苏他回头,他的眼睛就这样直直地看着翊宣的眼睛。
此时他发现翊宣眼中有他从来没有发现过的陌生情绪,还有就是,他们家族特有的深邃。
"和苏,如果可能,请不要再和父王争下去。虽然你很有本事,但是父王毕竟是郑王。"
翊宣第一次脱口而出的‘和苏'二字让和苏心颤。
他身边的人很少这样称呼他,一般都是对他说‘殿下'或者‘太子殿下',即使是琦御也不曾如此亲昵地直呼他的姓名,而唯一用‘和苏'称呼他的父王却从来没用如此口吻对他说过话。郑王的声音如同他的眼睛,永远是冰冷的。
翊宣的眼睛中含有太多的东西,来的如此突然,和苏定了定神这才对他说,"你想做什么?"
翊宣似乎感觉自己也有些冲动,这才放开了和苏。他看着近在身边的和苏,感觉很无力。
"没有什么比置身人群中还感觉到寂寞更让人疯狂的了。"
"和苏你知道为什么我的母后近似张狂般的宠爱我,那是因为她知道,我不可能从父王那里得到任何的爱。从小到大,也许你们看来父王对我最是和颜悦色,但是人就是这么古怪。他们只有对自己疏远的人才会和蔼可亲。父王从来不曾像一个父亲对待儿子那样安慰我,宠爱我,甚至是呵斥我。他对待我就像一个将军对待士兵,一个王对待他的臣子一般。"
"和苏,而我的母亲她更多地注意自己的后位,自己的权力,在我十岁之后就不曾看见她对待我真诚的笑脸。我们都是在禁宫长大,你可曾想过也许你有的寂寞我并不比你少?"
和苏听完站后几步,然后轻声说,"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说完他转身就走,他身后的翊宣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冲动,他一下子从后面抱住了和苏。和苏挣扎,但是翊宣的力量似乎更大,他双手搂住和苏,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
和苏知道自己不可能挣开他的怀抱,挣了一下,也就安静了下来。他感觉到翊宣温热的呼吸充斥在自己的周围。最后他皱了皱眉,轻轻问了一句,"你究竟想说什么?"
"和苏,我不想你死,我真的不想你死。"
"我们都是大郑王朝的王子,可是你可曾想过,我们,其实也是兄弟。"
"相同血缘的兄弟。"
翊宣终于说了出来,他的声音淡淡的,比如今夜色中镐水边水微微涌起的雾气还要薄。
暗夜中远山影影绰绰,桃花闪动着月亮的光泽,镐水安静地流着不过暗中隐藏汹涌。
和苏还能感觉到自己身后另外有一颗心脏,在砰砰地跳着。很真实的温暖,很真实地跳动。
然后他冷冷地笑了一下,幽幽地说,"是呀,我们的确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呀,我几乎忘了呢,......,又或者是,......,从来不曾记忆起来。"
第9章
岐山上长满了须弥衫,这样的树并不开花也不结果,根据神宫祭司留下的手扎解释,这样的树没有成熟到足够可以结出种子的地步,但是这并不妨碍它们可以长的高大而繁茂。整个岐山都被这样的参天大树覆盖着,冰冷的绿色让山显出几分神秘幽远。
山路并不好走,所以到了岐山脚下,和苏让一小部分近卫军在那里扎营,并且他留下了一些笨重的东西在那里,他的銮舆也方放在了山下,自己带人骑马上山。由于路上遇上了大雨,所以太子和苏一行人到达神庙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奚朝迎出了神庙大门外面。
奚朝是历代大祭司传承的称号,其实他们曾经每代人都各有名字,但是当他们成为郑神庙的祭司后,他的名字就如同风中飘散的碎纸一般,消散在所有人的记忆中,现在人们仅仅知道的,就是奚朝这个称谓了。不过历史总有例外,唯一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刻入神宫祭坛的是一位占星师同时也是第一代大祭司,他的名字是楚空,那是和文御王金戈铁马走过来的神秘人物。
现任的祭司看不出年纪,中等身材,清瘦的面颊上镶嵌了一双暗夜一般的眼睛,纯正的黑色,没有一丝的杂质。他穿了一件很普通的蓝色袍子,轻软的衣襟在早春的冷风中被吹起,微微翻动着,素白色的手握在一起,一记长辑几可及地,同时对和苏说,"殿下,一路辛苦了。"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厚重,如远山传来的暮鼓晨钟。
和苏下了马,他并没有乘坐銮舆,他走到他的面前亲自扶起他,并说,"奚朝大祭司,久违了。这次祭天仪式还要仰仗祭司大人。小王多有讨饶。"奚朝曾经是和苏的老师,他们之间的话比常人更亲密一些。奚朝淡笑着说,"殿下说哪里话,请。"说完侧身,让出身后的路。
到了神宫内,奚朝早就准备好了晚膳还有浆洗的热水。和苏住在御华殿,他们先用热水擦了脸,然后就在正殿用晚膳。
给和苏翊宣的晚膳很清淡,也很精致。十六样细点盛在白瓷托盘中,散发着诱人的味道。和苏最喜欢的一道水晶包,陷中的油已经浸润了包子皮,晶亮晶亮的,包子顶上点了一抹红色,为这个几可透明的包子增色不少。绿色粳米加入了红色的人参果熬成粥,光是斑斓的色彩也足让人食指大动,更不要说再加上那样适宜的味道了。
和苏吃了满满的一碗,翊宣他们也饿了,片刻之间,那些东西被吃的分毫不剩。
奚朝在旁边看着他们,然后无奈地笑着摇头,"天皇贵胄,进来竟然如同恶狼托生的一般。"
翊宣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奚朝大人见笑了。我们的确失礼。"
听了这些话,奚朝很严肃地回答,"翊宣殿下多虑,奚朝不过是开了玩笑,随便一说。要王子这样想,却是奚朝失礼了。"
翊宣听完这话尴尬地笑了一笑,他感觉眼前这个人似乎并不好相处,而坐在他对面的和苏似乎没有看见一样,一点一点细致地吃着东西。
夜间他们分别在御华殿那殿的东西偏室安寝,近卫军围绕在整个御华殿周围。
奚朝说,这里前后都是空地,很好防卫。
翊宣感觉和苏的神经总是紧绷着,只有在周围环绕着很多军士的时候他才能安然睡一会,但是不多时候又会被惊醒。
他们一晚上都没有睡沉。
清晨朝阳升起的时候,岐山上却是烟雨一片。
薄冷的湿气让翊宣打开殿门后打了一个冷战,然后长出一口气,马上清醒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神宫,这里有着比超出他想象的雄壮,但是却透着一种薄薄的清丽。
神宫前面的几重大殿是供奉神灵和郑历代先王牌位的地方。七重的院子三座大殿,全部是用金丝楠木搭建而成,而大殿的地面和甬道则是江洲进贡的‘明镜'。这是一种特殊工艺烧制的青砖,坚硬如铁,光亮如镜。如此雨后清晨,‘明镜'映水反光,整个神庙仿若建在水面上一样。金丝楠木遇水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清香,如此情景,缥缈犹如仙境一般。
在所有神宫正殿的最前面,岐山山门里面第一座大殿就是奉先殿。
奉先殿,顾名思义,这里摆放的都是先王的牌位和画像。从郑国开国至今,传承千余年,先王的牌位堆积如山,不过仅从帝国统一时代以后的郑王才留有画像。奉先殿的院子是神庙中最宽敞的,平时郑王来这里祈福的时候都喜欢在这个院子休憩片刻,因为那里有整个岐山最美丽的桃花。
翊宣站在这里依然可以看见一簇艳丽的粉红色摇晃在多重宫殿之间。
后面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翊宣转身看见和苏走了出来。披散着头发,衣服穿好却没有系玉带。他的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散乱,就像任何一个夜晚不能安然入睡的人一样憔悴。和苏也像是骤然接触到寒冷的潮湿而打了一个寒战,然后睁了睁眼睛,如同方才的翊宣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咳嗽了一声,绕过翊宣要出去。翊宣对他说,"和苏,山上不比宫里,早上寒,多加件衣服。"
和苏似乎并没有多注意翊宣,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但是他的表情却表示他似乎更多的注意自己的心事。
翊宣拉住和苏的手,不出所料,冰冷的。
"和苏,你在想什么?秀远呢?"
"下山了。有些时候我并不喜欢他在我身边。还有就是翊宣,我并不习突然有个人在我的面前问东问西的。"
和苏冷淡地回答。
翊宣放开了手,不过他似乎并不以为然。那次在镐水之滨,他曾经对怀中的和苏说了很多,都是他突然鼓起勇气说的,但是最后都没有得到和苏的回答,等翊宣有所察觉的时候,发现和苏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呈现着一种如玉一般莹润的光泽。就像他的眼睛中的银色,不过比那柔和。
翊宣苦笑着,他脱下了自己的长袍把和苏裹住,就这样抱着他坐在桃花树下。
他不想叫醒他,也不想打破这样的宁静。
那个时候的和苏很陌生。
翊宣总是有一种幻觉,他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自己幼年时代的一种想念。他总是感觉有一个穿着黑色龙袍的男孩子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但是那是模糊的。
他知道那是和苏,因为那个年纪的孩子,只有和苏位比王侯,只有和苏可以穿那样绚丽的龙袍。
从那个时候开始,和苏在他的记忆中全是嚣张的样子。
而如今呢?
雪夜雍京郊外的偶遇,和苏那残缺的身体,迷乱的意志,还有翊宣醉酒东宫的那个夜晚,还乱的意识中身边那个柔软冰冷的身体,次日床铺上的凌乱,还有若有似无的白昙花香味后面的暧昧。
"和苏,我们可以换一种相处方式吗?割裂我们的时间,在朝堂上,在禁宫中我们是劲敌,而别处,在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就让我们都平和一些。我想我需要一个亲人,而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