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陆靖潼答话,虚掩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出了先头那个小和尚。余逊心头一跳,心虚起来,不知道自己刚才的信口雌黄有没有被人家听到。陆靖潼则一脸故作欣慰的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似乎在说:知道羞愧还算有救。余逊气恼又尴尬,偷眼觑那和尚脸色,却见他神色庄重,只不过眼角含笑,也不知是不是在笑他,于是更加疑神疑鬼起来。
那小和尚轻声对后面道:“师傅小心。”
但见身着一席灰色僧袍的男子跨出门来,面容清癯俊秀,三十左右的样子。他脸上架着副不合时宜的墨镜,先锋款式配上古意盎然的僧袍,在他身上倒也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余逊见状,轻轻“啊”了一声,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可以帮他的高人,竟然是个瞎子。
男子闻声转向这边走来,行动间倒是行云流水,丝毫没有滞碍。
余逊这时才反应过来,困惑地向陆靖潼提出他先前就该问的问题:“要……要帮我什么呢?不被那毒鸟毒素侵害么?”
那男子闻言嘴角隐隐现出一丝笑意,道:“你吞下去的那东西,已经消弭无踪。不必担心。”
余逊正自将信将疑,陆靖潼看了僧人一眼,转头对余逊道:“大师所言,你还不信?自然可以放心了。”
“我们到这里就是为了看病么?”这端肃气氛,余逊也能感觉出来,此行实在不像是为了如此简单的目的。
那僧人微微一笑,道:“无着文喜禅师,确实瘗骨于此。可是他的佛塔早在南宋即为韩侂胄所起,陶龛既开,真身已毁。这位施主,你来得未免晚了些。”他看着陆靖潼说话,言语里却若有若无,含着一抹玩味。
陆靖潼点头道:“这事史书记载,我倒也知道。不过,禅师却不是那坐地仙人,真身毁不毁,又打什么紧?今日,他当年滞留人间相待之人到来,难道也不得一见么?”
僧人听到“滞留人间相待”几字,眉头一紧,明显心中震动,沉吟半晌,斟酌着开口道:“禅师佛塔旧址,便在北高峰山麓……”
见他说话依然不着边际,时间却是一点一滴过去,陆靖潼只觉得通体寒冷,于是接着他的话说道:“我们算不上居士,也参不来禅机。冒昧打断大师——”他瞥了眼余逊,又接着说:“当年佛骨,如今已找到有缘人。只待禅师渡化,便能功德圆满。我们来此只是想知道,无着文喜禅师,他还在不在这灵隐佛地?”
那清瘦的面孔上首次显现出了惊异神色,轻轻“噫”了一声,双手合十,口诵佛号,而后答道:“先前存疑试探,是贫僧的不是,施主切莫见怪。禅师他,确实仍在此处修行,不过他是不拘的性子,这时候多半在山上走动,我却说不出到底在哪里了——多半是在山顶华光庙后打坐冥思。”
陆靖潼闻言,欣然长揖道:“如此多谢大师,刚才事急,言语上也多有得罪,还望大师谅解。”
和尚正准备再和陆靖潼你来我往地客气几句,余逊却在一边耐不住地发问:“我听下来那个禅师好像已经往生了,怎么……还……还大白天的到处跑?”
那僧人哑然失笑,陆靖潼拍拍他道:“文喜禅师不同一般鬼物,他生前精修佛法,怎会惧怕区区日光?只怕是在太阳下才如沐春风呢。”
余逊似懂非懂点头称是,随后便跟着陆靖潼走出佛寺。
看了眼那北高峰,平时实在是一不起眼的山峰,几步就上去了。可是现在看那数百阶的石级,令人望而生畏。余逊看到不远处有索道缆车售票处,欢呼一声跑了过去。陆靖潼知道他又要像灵隐寺门票一样如法炮制,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二人乘上缆车,徐徐向山上移动而去,余逊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变了脸色问道:“佛骨和有缘人……吞了佛骨的,那有缘人不就是我么?我,我要功德圆满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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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索道缆车顺着固定线路悠悠而上,离地面越来越远。团团树海在脚下慢慢地移动,小小的缆车好像航行在绿色的波涛上。陆靖潼看着那双写满奇怪和一丝不安的眸子,微微起了踌躇,对余逊的问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许久前乐洋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当时他拒绝承认其合理性和参考价值,“其实你知道余逊一直以来是怎么想的,却固执己见地认定了这个结果。把自己的想法加到他的身上,一厢情愿地忽略了别的可能。这也许,是你们一开始相处的模式遗留下的惯性,可是没有随着时移而势易。”是的,他没有注意到,后来的关系,已经微妙地改变了。
可是改变又怎样呢?对现实并没有多大帮助。就好像一个有决心的孩子,他仍然举不起300公斤的巨石。
陆靖潼从窗边折回脸,冲余逊笑了笑,道:“我胡诌呢。不这么说,人家不告诉我们怎么找人哪。”
余逊此时却一反平时的模糊主义,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就是想知道找那位禅师做什么!都这种时候了,你不可能找他叙旧的吧?我吞的那个东西就是佛骨,天界……天界是冲着它来的,对不对?你当时……也是来杀……找它的,对不对?”声音微微颤抖,似在强自克制着不对人吼。
陆靖潼刚刚张嘴想要解释,忽然感觉到一阵大风刮来,将索道上的缆车吹得剧烈摇晃起来。另一辆相邻缆车内的人们原本以为山间风大,熬过这阵就好了,却不料这怪风越刮越猛,烈烈吹动,幕天席地飞沙走石,整个索道都开始振颤,终于忍不住尖叫呼救。地面上的工作人员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状况,一时间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应付。几个胆小些的也径自嚷叫起来,另一些没头苍蝇般地奔走打电话请示如何是好,场面顿时陷入混乱。
悬在半空中,无依无靠,被泼天的沙尘包围,能见度也变得极差。各缆车内的众人被绝望情绪笼罩,尖叫哭泣各有之,然而陆靖潼和余逊所在的那个小小空间,却是安静的。
余逊初时愣了愣神,而后闭上眼睛,颤着嗓音道:“又连累多一些人了……”
陆靖潼宽慰他说:“他不见得能耐住性子,等到这缆绳刮断再出手,你别先担起心来。”
余逊抓住他的手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增长天。他被骗后撤,现在错过大战,火气正旺。”注视着外部动静,陆靖潼却不敢带着余逊贸然跳下缆车。他们无法预测敌人会从尘暴的哪个方位钻出,如果此时置身半空中,带着不会腾云的余逊,陆靖潼毫无逃脱袭击的把握。虽然猜想自己离开缆车也许能保全其余的人类,陆靖潼也并不打算冒此大险。神佛渡世间苦厄,在于视万物如一的悲悯,在于视万物皆空的漠然。他,早已抛弃这个责任。将余逊的手紧紧反握住,低声道:“不管怎么样,抓紧我。”
余逊开始还愁容满面,听到这句,忽然眉头舒展开心地一笑,道:“我知道啦!”说着自说自话扑了过来,几乎整个人贴在陆靖潼身上。
婴儿拳头大小的石块居然也在风中被带到了半空,砰然撞击着缆车的玻璃窗,每一下之后,留下的是裂纹更密的窗户。照此情势下去,很快这缆车内部也再不能躲避风暴的肆虐。
就在此时,余逊仿佛听到了一种尖锐物体破空而来的声音,他六神无主地看向陆靖潼,小声惊呼了一句:“在头顶!”就这么被陆靖潼带着,撞开摇摇欲坠的车门,跃到了风沙回卷的世界中。忍住扑面风沙击打的疼痛,惊魂初定的余逊又一次被眼前情景吓住,脸色铁青地看着这霎那,世界翻天覆地的变化,
青色巨人手中利刃,将缆绳连着缆车,斩作两段。两边缆车眼看即将入断线的珍珠,坠落尘埃。
不同于珍珠的是,它们落到地面,保不住纯白,而是会开出艳丽的花,血色的花。
风声呼啸,巨石飞舞,增长天王挥利剑直奔重伤的龙而来。
他咭咭地快活地狂笑,道:“你骗了本王,倒教本王现在拣了老大的便宜。你已是强弩之末,难道本王看不出?”
陆靖潼不答话,却时刻注意着这迷石阵中生门旋转所处的方位,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好一举冲出,逃出生天。
“看在你帮了本王大忙的份上,倒可以先杀了这小蛇再开膛摘心,这可不比落在别人手里活挖强么?哈哈哈……” 森冷锋芒随着残忍话语逼至,陆靖潼目眦欲裂,几乎忍不住要与他争个高下,生生压下心头邪火后,他忽然感觉到手边余逊不太对头。
青年原本平凡的面容从山上恶斗后便起了变化,此时更是娇艳妖异,一双宝石般的眼流光溢彩,嘴角扯着抹艳丽笑容,似有无限深意,切切凝视着上方天空。
天王也注意到了这一气氛的异常。那飞旋的砂石渐渐静止,那呼啸的凄风寂寂无声——妖异的云气,爬上了索道所处的空中。
那里,两条断索间,一条巨大的白底黑花巨蟒正慵懒地盘踞着,连系住了断索的两端,力挽狂澜,阻止了众多缆车砸成铁泥的命运。
天王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切发生,在他自己也没发觉的地方,他握剑的手,不可察觉地细细颤抖着。这一刻,那强大的妖邪之气汹涌而来,逼住手脚,在云端驰骋惯的天神,动弹不得。
巨蛇的身体慢慢延长,再延长,直到缆索上的铁箱子们触到了地上。蛇身却好像浑然不觉一样,继续缓缓向下,没入尘埃,没入土地,没入孕育一切的黑暗中去。陆靖潼早已带着那妖艳的躯壳乘乱遁逃,藏身于密密的山林间。
几乎与巨蛇消失同时,陆怀中的青年仿佛在此刻由迷梦中惊醒,茫然地睁开眼,眼中异色光芒消失,却仍旧是魅惑的凤眼流波,余逊迷惑地看了看陆,却好像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有点羞涩有点愧疚地说:“陆,我真是没用,刚才我怎么又在危险时刻昏过去了呢?”
陆靖潼看着他,心下凄苦。自己费尽心思希望避免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妖是妖,佛是佛,本无法共存。如果余逊一分为二,那么?他还是那天真迟钝的他么?
他扶起余逊,以最后仅剩的力量,悄悄做出一个小梵天界,在原有地方硬生生划出另一个世界。骤然急促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都在在提示他,已经撑不了多久。他的体力,其实早已在透支了。
龙和蛇的差别,其实不大的。
他从口中吐出鲜红色的圆球——骊珠,对余逊道:“吞下去。”
朱红色泽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突兀而扎眼。球体在小小的范围内转动回旋,仿佛有自己的生命般,小幅度跳动着,浮出一片迷离的光。余逊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种种变故纷至沓来,没有准备的结果,便是这一点点不知所措。
陆的声音低沉而和缓,一如继往不容置疑的温和。
他轻轻的说:“小逊,吞下去。”
余逊挣起了身子,犹犹豫豫地说:“陆,这是你的内丹吧?我不要啦。我自己有。”说着,为了证明自己刚才的话似的,他释出刚才陆交给他的灰白珠子,挑在舌尖,让它滴溜溜地转动。双眼想看见这珠子的情状,却因为距离太近而成了滑稽的斗鸡眼,余逊艰难地看了几眼之后忽然发现了异常。
“陆!我的球变成很暗很暗的颜色了,怎么回事?本来还发白的啊,现在这个颜色好恶心啊!”愁眉苦脸地吐着舌头,拿眼角瞄着陆的反映,蠢蠢欲动,一副只要陆点头就要吐掉这颗球的样子。
陆靖潼笑了笑,坐到了余逊旁边,道:“红珠并不是我的内丹,我是天生的龙,哪里要什么内丹呢。你听说过龙涎香吧,抹香鲸体内积累的一种香料,这个珠子差不多的产生方式啊。”他合上余逊微张的嘴巴,连带地让他又咽回了那颗深灰近黑的,发出幽幽光泽的球体。
真的已经来不及了。
把内丹还到余逊手上,本来只是为防万一。如果自己身遭不测,起码余逊还有独活的可能。不想,却加速了他妖化的进程。余逊的性子大喜大悲,纵情至性,征兆一旦出现,必将势不可挽地倾覆。
佛骨自在心中,妖性缠绕肉身。
那黑花白底巨蛇是在危急的一刻,余逊潜意识里分裂出的力量。与肉身躯壳脱离的妖体,此时尚受余逊的意识控制,可是以后呢?陆靖潼平生第一次,如此痛恨一个生命被慧根深种。
用不着成佛。做成什么都好,只要你还是你。然后才是,只要我们,在一起。
他拈起红球,血色的光芒熠熠闪动。真龙骊珠,可遇不可求。多少修龙的生灵吃尽千辛万苦而不得。可如今,他只求能压住那几乎不可逆的异变,徒劳地想要阻止小蛇一分为二的结局。
“不,我不要。”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余逊咬着唇侧头看着和他并排而坐的陆靖潼,黑眼睛里隐隐盈光,盛满前所未有的坚决,坚定。
陆靖潼知道他已起了疑心,原本是要使出良策来诱哄,此时却是心急如焚,兼之莫名地心如死灰,不想也不能和犯了牛劲的小蛇蘑菇。他闭了闭眼,终于长叹一声,猛然间伸手拦过余逊的肩膀,偏头便吻上了他微微张开,仿佛有什么质疑即将冲口而出的唇,辗转反侧地厮磨,把千言万语统统堵了回去。
迷蒙的眼神,甜美的触感,这情这景是之前死守的禁忌。可一旦放下所有顾忌,肆无忌惮,却觉得有一种解脱的快感。
柔软的动作似乎在同时麻痹了两人千回百转,各自相异的心思,一团浆糊的余逊只能迷迷糊糊地回应着那温柔的吸吮和碰触。眼中看到的那熟悉的面孔,双眸里蕴涵的神色是绝望而深湛的痛楚,一切恍若雾里看花,是那么的虚无飘渺,不真实。
记忆里的陆从来都是冷然而自持的。从相遇之初开始,余逊便不记得他几曾有如此刻,毫不掩饰地任由激烈的心绪在身周张扬。
他悄悄伸出手,试探地搂住了陆的肩背,触手的地方是让人心惊的冰凉,从来没有在陆身上感受到过的冰凉。手指好像有自己的意志,小心地撩开衣物,在冰冷滑腻的肌肤上慢慢爬动,余逊烧糊了的脑袋感觉出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对劲,但在此时此刻,却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隙去仔细思考这一切是否合理,是否存在突兀,是否有可疑的地方。
他感觉到一团烈火在他与陆之间燃烧,纠缠的唇舌间,越来越高的温度,让他产生一种窒息的错觉,忍不住想深吸口气,却在此刻一时没有防备,让那团奇异的火从口中霎那蔓延,顺着咽喉一直烧下去,烧下去,沉在了很深很深的地方。那烈火丝毫不间歇地烧灼着,催逼着。朦胧间,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即将化为灰烬,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被束缚的痛苦和在灼烤下的煎熬。
他的手指痉挛,腿足蜷曲,浑身难耐的痛苦逼迫得只想大声喊叫。偏偏嘴唇上的温柔纠缠令他沉迷上瘾,不舍得离开。无计可施之下,他只能愈发紧地圈住了那冰冷的躯体,希冀从那里找到解脱,希冀自己高热的身体能给他带来暖意。
陆靖潼慢慢抚过他光滑的背部,手指停留在他腰部,轻轻扶抱着,在他唇畔留下蜻蜓点水的啄吻。余逊不乐意似的哼哼了几声,复又倾身过来,在称心如意的幻境里追逐寻找着。
天为幕,地为席。昏暗的树林一隅,在这个世界又不在这个世界。繁杂纷复的凡尘戒律都被摒除在外。风静,声无,渺茫而虚幻得不切实际的小世界,唯有脉脉流动的情意是真实的。压抑不再,忧虑暂抛。卸下伪装后,一切,唯心而已。
陆嘻嘻一笑,悄悄环抱住怀中躯体,一只手爬到他胸部,缓缓拂过平坦光洁的胸口,停留在一粒突起处,使坏地轻轻揉弄。余逊喘息顿起,却也不甘示弱般地,凭着本能在对方身上胡乱摸索着。原本淡粉的唇在厮磨吮吸间渐渐充血,染上艳丽的色泽、莹莹的光,望去更显魅惑。迷乱间,只觉得身上的火越烧越旺,随着经脉流转,浑身乱窜,却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几乎,有一种就要这样焚烧至死的错觉,禁不住低低地呻吟起来。
陆靖潼被他无心的挑逗弄的一阵气血翻涌,把持不定。如今的他定力大失方寸易乱,龙血急剧流失的现在,和普通凡人也没有两样。只是又附身噙住他唇,蠕动着舔咬着,情到浓时,手顺着身体的线条慢慢向下,小心地逗弄抚摩着。